下午四点以后,哈巴气草原上的阳光就像黄金一样迷人,风从西北方向吹来,草地上的草弓着身子一起一伏。
在路上,正好走。
布日固德听着少布讲述着那天的经过,眼睛看着斜照下的草原,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少布年轻黑亮的面孔,因为激动,已经涨得通红。
少布说:“我去哈达街前就告诉过自己,正直,是我们的脊梁骨,关键时刻,不能塌拉膀子。”
布日固德想象得出,那天晚上,少布和几个收皮毛的商人打架的场面,他知道少布能打得赢。那几个收皮毛的贩子,个头不小,一身肉,却没有一点骨头,像刚刚垛起来还没有压实的草垛子一样,经不起大风吹。暴怒的少布像一匹小狼一样,红着眼,举着榔头一样的拳头,逼他们把压低的价钱补齐,然后,恭恭敬敬送到毕力格大叔和他的孙子手上……
这是1986年的哈巴气草原。
布日固德已经不再像老辈牧民那样骑马放牧、打草冬储了。就像很难确定哪一阵风把春天的草原吹绿一样,布日固德知道,终有一天会看到扑面而来的变化。他是变化前最早行动的那批人,他把附近几个嘎查的牛肉干、马奶酒、奶皮子、奶豆腐收购上来,然后,运到哈达街去,换回双卡收录机、牛仔裤、挂历、自行车等时鲜的东西,再转手卖出去。布日固德从不卖高价,每次除了挣回路上的费用,再有半台双卡收录机的利润,就知足了。他和那些南方来的皮毛商不一样,“贪得无厌”他心里这样评价他们,但,他从来没有说出来过,他和那些人没有共同语言,话不投机。过去的布日固德不会这样,他也是容易怒发冲冠、热血沸腾的,可是现在,他喜欢眯着眼,做自己的事儿,看不惯的,不看了;听不惯的,不听了。就像一匹老马那样,只有拉车赶路一件事,其他事,都不是事儿了。
这趟,他带上了少布。那几个皮毛商还没走,他担心自己前脚进了哈达街,少布后脚就把那几个奸商的脑袋拧下来。再说,他十六岁了,应该去闯荡一下,见见世面了。少布的父亲巴图,在十六岁时就被布日固德送到了哈达街读高中,学习汉语。高中毕业后,巴图经营巴林石,生意红红火火。刚开始那些年,很多人都骂布日固德,说他背叛了草原,“做什么小买卖啊!应该让巴图留在嘎查,学习放牧、驯马、摔跤和射箭。”现在,巴图已经在哈达街新区买了房子,娶妻生子,小日子滋滋润润的。这时,又有人来称赞布日固德有先见之明。可是,小少布长到三岁,布日固德却把他从哈达街带回到哈巴气,过着传统的蒙古人的日子,到河边打水饮马,到草地深处捡蘑菇……只是寒暑假的时候,才让他去巴图那里住一段时间。又有人看不懂他了——那个时候,很多人已经把孩子送到哈达街的蒙古族小学去上学了。
布日固德不多说什么——他们爱懂不懂吧。他的头脑里却有一条线很清晰,他就是要这么做。“谁能看到老哈河是怎么入海的呢?没有,但它如同被大风吹动的银线,左拐右转,就是到了。”
今年,少布要读高中了,布日固德决定让小少布到哈达街的蒙古族中学去找名师。
布日固德把货装在两辆马车上,这次,他还带了一百五十斤上好的炒米,这是老阿妈托付给他的,让他帮忙卖掉。她的孙子要结婚,想买一辆摩托车,还差一些钱。
现在草原上的年轻人都喜欢开着摩托车去放羊。
“可能比骑马舒服一些吧!”
布日固德想,至少不会颠屁股了——想到这一点,他笑了。
有时,他站在夕阳下看着几个年轻人开着摩托车圈着羊回来,在心里嘀咕:将来草原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布日固德本不是僵化的人——在哈巴气草原上,布日固德有着非同寻常的智慧!现在,面对一天比一天更快的变化,他还是觉得自己老了,跟不上趟儿了。但他是个像犟牛一样的人,既不轻易放弃,也不受人左右。他说,哈巴气草原上的人应该像长生天底下的万物一样,自自然然,只屈服于风和四季。
“谁也不能让老哈河改变流向!”
这是布日固德最重要的“名言”。
布日固德的红儿马子和老杂毛是这条路上的常客,不用怎么管,就知道到哪里打尖喝水,到哪里卸货。
他趕的是红儿马子拉的头车。这匹马三岁半的口,正当年,步子压得稳稳当当的,不急不缓。少布赶的是老杂毛拉的车,老杂毛去年体力不行了,自从“退居二线”以来,就变得没有主见了,习惯跟在红儿马子屁股后面,你跑我就跑,你走我就走。
他们的车从驿马吐村出来不久,就转到梧桐花地界儿。少布从后车跳下来,紧跑几步,爬到布日固德的车上来,留老杂毛拉着车跟在后面。
去年夏天,哈巴气草原遇到了大旱,冬天的时候,雪也比往年小一些,风一吹,都跑到沟沟岔岔里去了,今年的草势就不怎么好,又矮又稀。但,这并不影响一望无垠,舒缓的低山丘陵,线条优雅起伏。这条国防公路,在哈巴气草原上有九十多公里,一年四季车辆很少,偶有货车从北向南开,拉着的是泡子里出的矿盐和沟里砍下来的红松或者樟树。路两边种上了那种很容易疯长的钻天杨,三五年,就高得上了天。布日固德从畜牧站那里知道,这两趟树林子已经被纳入“三北”防护林的体系中,是“三北”防护林大兴安岭西南端的起点。听说如果沿着林子向东北方向走,可以一直走到额济纳河边上的白桦林里。远处是鸭鸡山的影子——这天设地造的一鸭一鸡,千百年来就在那里对峙——或者是对望着,成为哈巴气草原上一个重要的标志,传说它俩是一对不离不弃的冤家,爱恨交加。
少布喜欢听布日固德讲哈巴气草原上的各种传奇,人与狼的搏杀、大风雪之后迷路的羊群失而复回、夏天的蝗虫和冬天的“白毛风”,那达慕大会上的英雄和边境上巡逻的战士……
布日固德也愿意给小少布讲,传奇中总会有祖先们的身影,包含着祖先们一辈一辈要守护的传统。布日固德把自己希望小少布长成的样子化成了一个又一个传奇故事,听得少布一阵一阵激动不已。他向往那些英雄,心里也暗暗使劲,告诉自己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得知少布和皮毛商打架的事之后,布日固德一直没有吭声。他心里支持少布,在方圆三百里的哈巴气草原上,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坑蒙拐骗、吹牛忽悠人这类事。
当初,人们嘲笑他把巴图送到哈达街的时候,布日固德一点也没有在乎。他知道,巴图会走一条和他这辈人不一样的道路,他不觉得这有多可怕,他觉得祖宗并没有规定一个人必须做什么。不过,他心里有一个规则,那是做人的规则,巴图做生意,他必须遵守诚实的规则。在他的心里,少布的成长,也必须把当个正直的人作为一个不能更改的规则——这个规则,就像四季不可更改,就像老哈河从西流向东一样不可更改。
太阳在沉进老哈河里的一瞬间,似乎用力地把天地间又打量了一番,“哗”的一下之后,天色就暗了。月亮从鸭鸡山背后升起来,开始是暗红色的,像一个好看的姑娘刚刚睁开眼一样,整个大地被银黑色的光波笼罩着。白天,草原和天空是有一条边界线的,可是此刻,它们好像是两个老朋友端起了银碗开始喝酒一样,合二为一,分不清何为天何为地,浑然一体,有一种走进一座巨大的蒙古包的感觉。
熟悉的风物慢慢充满了阔大的神秘气息……
布日固德停止了对于传奇的讲述,静静地看着天地间伟大的转场瞬间。
马蹄声节奏鲜明,传得很远,然后又回传过来。好像远处有一双手,接住哒哒声之后,又递送回来。其实马铃声一直都在,只是这时候才被注意到。
小少布盯着群山,远处和近处的层叠之后,山影有深有浅。他感觉那既像是一排巨大的兵器架,又像是万马在天边无声地奔腾而过……
马蹄声慢慢小下去。
到四道沟梁了——以此为界,四道沟梁南边,就会是大片大片的玉米地了。所以,在这里歇脚,就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连四道沟梁都没有翻过,算什么走南闯北?”这句俗语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红儿马子把车拉向路边的一个空地,那里经常有车马歇脚。红儿马子也没少来,自然熟门熟路,在一棵老榆树前,红儿马子停下来,老杂毛也慢慢靠上去,并排停好。
这时,布日固德跳下车,挽住缰绳,然后架起车梯,扶着红儿马子的头,把车套解下来。红儿马子小心地走出来,站到树下,布日固德从车上拿下草料袋子,打开袋口,放在树下的一个石台子上。红儿马子就吃起来,不时打个响鼻,还会甩动长尾驱赶着扑上来的“小咬儿”。
少布也照样子解放了老杂毛,顺手拍了拍它的汗津津的脊背。它的年纪大了,布日固德说,这一趟回去之后,老杂毛就不能再出远门了。少布抓起一把草喂到它的嘴里。它的眼睛水汪汪的,边吃边看着小少布,好像和小少布说了一句话一样。少布的心里一动,突然有一种软软的感觉,他瞬间想起了什么……
布日固德对小少布喊:“拿水袋,打水去!”
小少布松开老杂毛,从车上找出羊皮水袋,跟在布日固德身后,慢慢走下公路,沿着路基的小斜坡,小心地走到河边。
这时的老哈河,闪着妖魅的鬼影,把整个夜空都映照出来。水面上闪闪烁烁,像一碗平端着的满酒,仿佛那后面随时就能跳出一个手捧哈达、头顶着碗的姑娘……小少布抬头看天空,深远若无,光滑如镜。
风,顺着河道吹过来,有些凉了。
布日固德把水袋伸进河里去,水面上的光波一圈圈地漾开去,天空就消失了。月光统治了河面,一河寂寞的光立马忽闪忽闪地动起来,好像女孩子等来了情郎之后怒放的心花一样。
少布慢吞吞地拎着水往上走,他没有扎上袋口,水溅出来一点,脚下就有些打滑,差点摔倒。他用另一只手揪住了一把草,才算站稳了,等他走上来的时候,布日固德已经点燃了篝火。他赶紧把水袋挂在榆树枝上,从车上拿下铁三脚架、大铁壶,还有一袋子早晨在家里熬好的奶茶以及炒米、牛肉干和一瓶套马杆酒。
架子撑在火上,铁壶吊在架子上,再把奶茶倒进铁壶里。
火苗“噌噌”地往上蹿,蓝色中裹着鲜亮的红色……
这一带每隔一两年就有狼群吃羊的事发生,而这时,红儿马子和老杂毛都用蹄子用力地刨地。
布日固德紧了紧腰带,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难道狼真的来了?”
他从火堆里捡出一根着了火的粗大的树干,抓在手上,然后,站起来,用力地抡起来。夜幕下就有了一个呼呼带响的旋转火圈,小少布也从火堆中找出一根来,站到风口的上方,学着布日固德的样子,在夜空下划起了火圈。一些火星飞溅出去,因为经常有车马在这里歇脚,时间一长,这一块空地反复被踩踏,就没有长草,布日固德和小少布就有了放心地充分发挥的空间。挥舞着,小少布的脚下也踏出了安代舞的步伐,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刚刚学习没有多久的呼麦,虽然有些青涩,却传得很远,低沉中有些无可言状的神秘力量。等小少布换气的当口,老布日固德唱起了《四姑娘山》……
一老一少好像两个精灵,唱着、舞着……天地仿佛消失了一般。
过了一阵子,布日固德喊:“可以了。”
两匹马也已经安静下来。
布日固德手握红透的树干,听了一会儿,直觉告诉他,一切平安!于是,他就把剩余的树干重新投进火堆,小少布则把树干插在身后的沙土里。
一老一少,坐在散落的石块上。牛肉干、套馬杆子和奶茶,很快就让他们的身体渗出热气来。
布日固德起身去饮了马。
“准备走吧。”
少布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和布日固德一起把火灭了,用沙土盖上,然后,又浇了一层水。水汽升起来,很快就散开了,有一种好闻的土腥儿味。
布日固德和少布解开马,套好车,慢慢地引导着两辆车走上公路。小少布还是爬到了头车上,他盯着布日固德,夜色中,那是一张棱角异常分明的脸。布日固德的烟一闪一闪的,他感觉到少布要和他说什么。好半天,小少布轻轻地说:“爷爷,我爱上了莎日娜!”布日固德的身影像一尊雕像,他好像没有听到少布的话一样。
“莎日娜?格斯楞的孙女?”在烟火闪灭间,布日固德好像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那时,他二十岁出头,喜欢一个叫诺恩吉雅的姑娘,她的长发如同夏天的旺草,密密的,油亮油亮的。她的歌声透亮清澈,甚至可以吸引天上的云朵驻足……没想到的是,哈巴气草原上有名的“二流子”格斯楞也盯上了诺恩吉雅,并且成功地让她怀了孕。
格斯楞和诺恩吉雅结婚不到半年,就生了儿子然后,格斯楞就带着诺恩吉雅和儿子到哈达街定居了,两年后,布日固德和斯琴结婚,生了巴图。布日固德抱着巴图看日出日落的那些日子,决心要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
少布看不清布日固德的脸,愉快地说:“莎日娜美丽得像小鸟儿,善良得就像母羊……”
“那么,这次,你要见莎日娜?”
“嗯。”
“和她说什么呢?”
“嘿嘿!我磨了一块石头。”少布从怀里掏出来递给布日固德。
这是老哈河边常见的卵石,只是明显被人工打磨成了一个心形。
布日固德把心形卵石攥了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烟,可能太大口,呛到了,咳了起来。
平静下来之后,布日固德坐直了身子,轻轻地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
老哈河水长又长
岸边的骏马拖着缰
美丽的姑娘诺恩吉雅
出嫁到遥远的地方……
少布缩进铺在草料袋子中间的狼皮褥子里,在摇摇晃晃中,看着辽阔高远的天空,仿佛近在咫尺。
他觉得那很像莎日娜的面庞,忍不住把手掌伸进夜空,想要感受她的温润如玉……
责任编辑?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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