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事得从三四十年前说起。那时候我刚上小学,每天斜背着个半新不旧的绿军包,穿梭在学校和乡村的每个角落。作为农村孩子,放鹅、挖猪菜都经历过,可这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淡化了,给我印象最深的只有村里的文化广场。广场虽小,却很精致,假山池沼,样样俱全。依稀记得,当年这里是全村老百姓的文化娱乐中心,也是全村唯一的大舞台。
所谓的舞台,不过是破解放车的车厢加几个空柴油桶,上面支了木板。戏台的天棚是用黑塑料布搭的,既可遮阳又可防雨,舞台的前面用于演出,后面供演员换服装和道具。
这次请的又是潘大立。潘大立本来就是我们村的,他可是个名角,不过只是在附近村有点名气。他有个小剧团,演员都是临时组织的,平时种地,农闲演戏,潘大立是团长。听说他在县里的舞台演出过,得到了县长的好评,有人说他有希望进县剧团。
村里请一次戏不容易,我们这些小孩子也不能错过机会。我最喜欢钻在舞台底下,虽然这里看不见演员的脸,但离演员最近,几乎可以听见演员的呼吸声。
舞台前面正对着一棵大柳树,已经有很多年了,两人环抱那么粗,那里席地而坐的人最多,有卖冰棍的,也有卖瓜子的。“二八”自行车后载一个泡沫箱子,上面再包一层棉被,这是最好的冰箱,拿出来的冰棍还冒着凉气。对我们来说,听戏只是个由头儿,蹭点儿吃喝才是最重要的。
当演员在台上闪展腾挪时,台下就有尘土簌簌地落下来,弄脏了我的冰棍。我只能在冰棍上舔两口,算是弄干净了,然后再一头钻到台下去。
此时表演的正是潘大立,他穿着简单的戏装,红色上衣,绿色的兜裆裤子,黑靴子,黑腰带,头上围一条白毛巾,脸上扑着粉,像刚从面缸里钻出来一样。
二
我不大喜欢潘大立。听说他很有才,台上所演的正是他自编自演的成名曲目《潘大懶相亲》,大概就是讲述了一个懒惰的农村光棍儿在村支书的帮助下,立业成家的全过程。可这哪里像个农民?脸上的粉直掉渣儿。
台下的观众看得如痴如醉,伸长脖子,张着嘴,还时不时地拍一会儿巴掌,证明他们看懂了。可我看不懂,一会儿唱一会儿说,二胡的声音比演员的嗓门儿都大,能听出个啥?
于是,我狠咬下最后一口冰棍,把冰棍杆朝台上一抛,转身又钻到台子底下。在我看来,这台下比台上好玩儿多了。
大戏演了三天,每天都有潘大立登场,我搞不明白,他演得就那么好?看演出的人有增无减,每天都熙熙攘攘,像村头赶大集。南村的来了,后屯的也来了,二大妈还带了烟笸箩,把长烟枪抽得吱吱响??
台下有一群小青年在打架,好像是因为处对象的事,说是谁和谁又好上了。看戏的人都围到了那一边,这边的戏台倒清静了,连演员也伸着头向台下看,只有器乐师没有停手,音乐不停地咿呀着??
“都滚远点儿,一天把你们闲的,别影响大家伙儿看戏好不好?”村支书老万怒吼着冲进人群,一顿连骂带踢,把小青年们全都赶走了。我和小伙伴们远远地看着,有点儿害怕。
社员们又都回到戏台前,还是津津有味地看戏,还是津津有味地嗑瓜子。二大妈又装了一袋烟,依旧抽得甜甜的,她把那象征尊贵的玉石烟嘴拔下来,用细小的蒿子棍通了通,再小心翼翼地安上,似乎抽得更顺畅了,还撇扯着嘴,不时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
三
潘大立自小没有爹娘,靠吃百家饭长大。那一年,村上来了一伙唱戏的,唱的是当地的地方戏二人转,不过两三个人,领头的是个酒鬼,整天一副醉醺醺的模样。他不怎么上台,只在每天快要收场时,出来表演一个绝活。
二人转表演讲究的是说、唱、扮、舞、绝。“绝”指的是要有一手绝活,最好别人都不会。领头的绝活是软功,一套二十厘米直径的铁环,钻进钻出,毫不费力,场面十分震撼。
师父本无意收徒,奈何潘大立很是执着,每天跟着卖艺人,他又没有家,于是师父终于破了例,也给了潘大立一口饭吃。
潘大立当年学戏很苦,他跟着师父,走遍了东北三省,这一走就是七八年。可潘大立不想像师父那样,四海漂泊,他还是觉得家乡好,于是就组建了自己的小剧团,也不往远走,只在本县内演出,效果还不错。
潘大立是个有心的人,别看他没啥文化,却在跟师父学戏期间学了不少字,有了一些文化功底,于是在组建了自己的小剧团后便有了他的保留曲目《潘大懒相亲》。这戏本来是写给他自己的,那时候的潘大立刚回到村子,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更没人愿意嫁给他,潘大立也消沉了好一段时间。还好有村支书帮着在村头盖了两间土房,又把本村的一个寡妇介绍给了他,潘大立才有了一个家。
寡妇没儿没女,刚结婚不到一年,丈夫就得病死了,孤身一个人,很是苦命。可她的脾气却不小,常跟潘大立发火,嫌家里贫穷,缺东少西,说日子没法过。潘大立也不说话,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只是在老婆发火时嘿嘿地傻笑。
其实潘大立还是挺知足的,在他看来这日子比以往强多了,至少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屋里还有个女人,自己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能有今天,那还不得感谢党的政策好!村里有个好领导,啥事都帮咱想在前头。可是不管怎么说,日子要一天天过,哪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呢?
四
潘大立的小剧团成立之初,演的都是一些当地常听的老段子,什么《包公赔情》《草桥断太后》《回杯记》《马前泼水》等等,总是这些曲目轮回,别说是观众厌倦了,就连演员都有些腻了,上场也是无精打采的,可是除了这些,大家又没有什么其他可看。
潘大立看在眼里,他知道要想改变现状,就必须要有新的东西填充进来。他就根据自己的事改编了《潘大懒相亲》。没想到竟然一炮而红,连县长也说他的戏编排得好,应了当时的景,还获得了群众艺术大奖。
潘大立来了精神头,带领他的小剧团演了一场又一场,走遍了家乡的前村后屯,尤其是生养他的榆树屯,更是逢请必到,每演必用《潘大懒相亲》压轴,偶尔再加上他的绝活,更是让潘大立红得远近闻名了。
当时的戏是很廉价的,演出一场也没多少收入,只能勉强够小剧团的支出,但在榆树屯演出,潘大立从不提钱的事。三天演出结束,村支书请吃饭,他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村里炖了一只老母鸡,加了家乡特有的土豆粉,还开了一瓶老北京二锅头,很香。潘大立连喝了两杯,便有些多了,正在这时,他老婆来村委会找他。
老婆一进门就破口大骂说:“你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老娘却在家啃苞米面饼子,你这种人就不配有老婆??”老婆越骂越急,竟然上来抓潘大立的脸。潘大立火了,甩手给了老婆一个大嘴巴,吼道:“败家娘们,给你脸不要脸!”
潘大立的老婆一下子被打愣了,呆呆地立在原地,然后二话不说,转身离开了。从那天开始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破马张飞地大着嗓门在院子里骂潘大立,而是变得安静了许多。
人们都说她这是被老实人给吓住了。酒醒后潘大立自然有些后悔,至于他有没有在背后给老婆下跪便不得而知了,只是从那天起潘大立戒酒了。
五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村里不再请舞台戏了,那些穿梭在柴油桶之间玩耍的日子一去不返,小伙伴们也和我一样,嘴唇上长出了淡淡的胡须,喉结也渐突起,像是当年在舞台上化了妆演出的后生。
潘大立还会到村委会大院门前的空场上,经常去,有时呆呆地看,有时吼上几嗓。我觉得他就是个公鸭嗓,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发不出个正音来。
潘大立不爱种田,又变成了他戏里的潘大懒,用村民的话说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潘大立的老婆也跟人跑了,她没有因为潘大立的戒酒而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听说是因为那人告诉潘大立的老婆,说可以带她去南方旅游,给她好日子过,她就跟那人走了,走时还告诉潘大立:“如果有一天你也能带我出去走走,我就回来!”
村里再也没人看潘大立的戏了,连县剧团都黄了,更别说乡下自办的小剧团。潘大立就这样潦倒着,家破人散。
潘大立又开始喝酒了,也抽烟,一天要抽两包,一支接一支的,不断。他说这样省火柴。他的嗓子也越来越有烟熏味,沙哑得不行,可他还会唱,还是要去村委会门前唱。尽管那里再也没有成群的村民,只是偶尔会跑过一队村民家养的鹅,它们的前后间距找得很好,个个昂着头,从潘大立的前面走过。潘大立忽高忽低的一嗓子并没有让它们感到惊讶,它们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了,只是在行进间一起把头向左侧偏了偏,像受閱的士兵。
六
我高考落榜了。那年的高考题对我来说是有些难了,可这还不是我落榜的根本原因。我报考的全是军警类的院校,我的成绩是过了投档线的,只是过得并不太多,算是卡在线上了。我参加了两所军警类学校的面试,最终却都没有被录取。
有一些比我分数低的同学都欢欢喜喜上了大学,我心如死灰,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事只能像潘大立那样选择逆来顺受。
去部队时,父亲送我到村口,他的背有些佝偻,像是怕天塌下来压到自己。他说我是时运不济,就像潘大立变成潘大懒一样。
可我不这样认为,路是自己走的,何必去怪运气,如果运气真有那么大的威力,我们又何必挣扎?那样的话潘大立倒是对的,懒懒地放弃,等待命运的安排。
那天清晨,天空中飘起了轻雪,雪是颗粒状的,打到脸上有些疼。村支书老万给我安排了一顿送行饭,依旧是小鸡炖蘑菇加土豆粉,我吃得很香。经过村委会门前时,潘大立也在,他只看了我一眼,就扭过头继续做他的事。他是在练嗓子,虽然没人看,但他还是咿咿呀呀的,后来才知道他当时唱的是京剧《昭君出塞》的选段。
接我的车终于来了,车上的人都和我一样,穿着又肥又大的军装,胸前有一朵大红花。
登上车后,我回头看了一眼生我养我的村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离家,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我打开车窗,拼命地向父亲挥手,却看不到他抬头,我能感受得到他的眼泪倾泻式的流淌,像村外经年不息的小河。
冷不防,潘大立一声大吼:“昭君扶玉鞍,上马啼红血。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
七
到了部队以后我才知道,现实的一切都非我所想象。我曾觉得当一名将军何其威武,可以指挥千军万马,而事实上甭说当将军了,即使想当好一个士兵,也同样不是一件易事。辛苦不必说,单是一天两趟的五公里越野就够让人受的。
可是,此时的我已经没有了退路,读书不成,当兵不能再半途而废,我只有闭上眼,一路向前,哪怕前面是悬崖峭壁,我也要硬着头皮走下去。
我在部队的所有转机是在我当了文书之后,那时候部队老文书要休假,临时想找一个人替补。他找到我,他觉得我的文化功底还算是不错,所以希望我能代替他一个月的时间。我心里也没有底,怕做不好,可还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正是因为这次当了文书之后,我的工作逐渐得到了连队领导的认可,并在入伍一年后入了党,成为同年兵中的佼佼者。从那之后,只要连队演习、外训,我都会替老文书出征,他则在连队留守,我成了连队培养的文书候选人,在他退伍后理所当然地接替了他的位置。
那年雨水较大,全国各地洪涝灾害严重。我们部队受命支援黑龙江省佳木斯市,我主动请命参战,连队考虑到外出需要有文书管理物资装备,便同意了。部队出动前,我用一张纸罗列了所有需要携带的物资,大到冲锋舟、救生船,小到一针一线。
到达抗洪地域后,我们迅速展开工作,日夜奋战在抗洪一线,和时间赛跑,同群众一道,多次阻挡住洪峰的冲击,保护了当地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圆满完成任务。因为我们在抗洪期间的优秀表现,被上级军区授予“抗洪英雄连”的荣誉称号,也正是因为此次抗洪,我个人荣立三等功一次,并转了士官,获得了长期留在部队的资格。
八
从部队再次回家时,我已经在部队度过了十二个春秋,三级士官转业。这期间也曾回过几次家,但次数几乎数得过来,总是来去匆匆。
现在总算是彻底放松了,转业后的我在县城里安置了工作,也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但父亲还在老家,还在榆树屯,我得经常去看他。
父亲的头总是昂得很高,似乎怕低头走路会摔跟头一样,我知道这是因为他认为我混得还不错。
我喜欢和父亲聊天,聊的话题总离不开村里当年的戏台,离不开冰棍和潘大立。
我问父亲:“潘大立现在咋样了?”
“他现在可厉害了!”父亲说,“自打有了快手直播,他可算找到门路了,现在粉丝都好几十万了,一场直播带货,能挣几万十几万。村里的小学和乡路都是他出钱修的,他还续了个老婆,有了孩子,他的孩子现在也已经不小了,都快上中学了??”
父亲滔滔不绝,嘴里满是钦慕。我有些不服气:“有钱。有钱,了不起?”
父亲依旧滔滔不绝:“那当然了,何况人家潘大立从来不做亏心事,光明正大,就连村委会门前的文化广场也是他找人修的,要是没钱,用啥修?”
我无言,也许父亲说的没错,可我总有些不服气。
我要回城了。离开村子前,在村委会大院门前碰到了潘大立。他苍老了许多,头发几乎掉光了,脸依旧很白,不过这次没有涂粉。
他正架着手机要搞直播。
我主动和他打招呼:“现在挺好啊!”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倒是朝我笑笑说:“有出息了,小子!当年看我演出时,你还是个小孩儿哩。现在都长成大人了!啧啧??”
“干吗非跑这儿来拍?这里又没有舞台。”我同样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
潘大立笑了,把手朝四周画了个大大的圆圈,说:“这不就是舞台吗?”
责任编辑?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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