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贵来省城快十年了,对这个城市的梦想始终没变过。
她有三个梦想:有一份工作,交一个好朋友,存一张大额存单。实现了这“三个一”,生活对她来说,就是幸福而美满的。但努力来努力去,小贵只差强人意地实现了第一个梦想——在阿茂早餐店当服务员。
和她一起端盘子洗碗的姑娘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小贵一直没走,大家都戏称铁打的小贵流水的老乡。那些刚高中毕业的老家姑娘想出来打工,在早餐店干上一年多,对城里熟悉了,就再找机会换新工作。时间久了,早餐店老板没说啥,小贵却烦了。爹娘再打来电话,她就冲着话筒大声喊,早餐店又不是她们进城的跳板,先找个落脚的窝,再换更好的地方,把我夹在中间为难,我还活不活了呀。小贵不愿意介绍老乡来,不光是她觉得老乡不地道,忘恩负义,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小贵进城后一直没朋友,每来一个老乡她都掏心掏肺地对人家好,想着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能有个交心的朋友,相互照应,可是,她的好心只换来一次又一次的再见。
小贵刚进城时,介绍她来店里当服务员的是同村的喜梅,比她大四岁,已经干了好几年。小贵每天像个尾巴一样跟着喜梅,喜梅擦桌子她擦桌子,喜梅扫地她扫地,喜梅刷碗她刷碗,早餐店过了中午关门休息,她就跟着喜梅休息,下午又坐在店里择菜、洗菜、切菜。喜梅把她带出了徒,自己回甘肃老家嫁人了,小贵也开始学着带徒。虽说是服務员,干起来却并不容易:眼要活,客人进门第一时间要打招呼;手要勤,客人吃完前脚走,碗筷后脚就要收掉,桌子还得擦干净;脚要快,把摞满脏碗碟的盘子端到后厨,还得赶紧小跑着回到前厅继续接待新来的客人。能做到这三点的,也只有小贵。
阿茂早餐店是家老店,开在北塔早市的巷子中段,关照的客人都是逛早市的人。豆腐脑、胡辣汤、豆浆油条、大包子、水煎包,样式简单,味道叫绝。逛完早市,疲惫的食客们热乎乎地吃一碗早餐,肚子熨帖了,人也舒服了,就提着一袋袋的菜兜子,心满意足地回家。阿茂早餐店是这条巷子生意最好的早餐店,只卖早餐,中午关门休息。
小贵在店里干活,管吃管住。
店里除了五十多岁的老板阿茂,还有老板娘鸡婶。叫她鸡婶,是因为她叫谁都是:喔喔喔,小贵啊,包子该进蒸笼了!喔喔喔,阿茂啊,今天买的茄子太老啦!阿茂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女儿已经嫁人了,两个儿子是双胞胎,正上初中。每天早餐店开门,阿茂在门口摆张桌子卖自己做的水洗面筋、凉皮和粽子。店里鸡婶点餐收银,鸡婶的一个表妹配餐,后厨还有两个帮工的,前厅就是小贵擦桌子、收碗。每天这样忙忙碌碌,小贵却从不厌烦。她没念过几年书,上面有个哥哥,下面有弟弟妹妹,出来打工挣的钱几乎都寄回家了。每年过年回一趟家,在家歇到初六,初七坐上火车来省城,初八早餐店开门,小贵也开始新一年的打工生活。
小贵话少,除了在店里招呼客人,其余时间都是沉默的。悄无声息地擦桌子、摆板凳,坐在门口择菜、洗菜、切菜,帮着后厨和面、蒸包子。阿茂和鸡婶都是好说话的人,对小贵不错,虽说比不上亲闺女,但也看作自家人,不然惯也不可能一干就是十年。之前小贵也想家,尤其是晚上回到出租屋,同屋帮厨的都是大婶,就她一个年轻姑娘,难免说不到一块,觉得孤单。她那些来了又走的同乡,都是短暂的烟火,在的时候和她谈天说笑,等她们攀上高枝走了,小贵心里的空洞就变得更大更深。
今年,小贵迫切想交个好朋友。为着这个愿望,王秋菊第一次走进店里,潘小贵就注意到了。
王秋菊的穿着打扮明显不是逛早市的人。肩上背着黑色链条包,蓝色短袖,黑色直筒裤,小白鞋,戴着口罩,眉眼间透着一种精致感。小贵招呼她,她伸着脖子探着头往里看,发现吃早餐的人嘈嘈杂杂,就近在门口坐下。王秋菊把一个玲珑的纸袋子放在桌上占座,起身点餐。点餐的窗口在排队,王秋菊跟在后面,越过队伍向墙上看去,那里贴着各式餐点的图片。轮到王秋菊,急性子的鸡婶看她半天没吱声,忍不住催她,喔喔喔,你想吃点啥?王秋菊心里一慌,张嘴就说,一碗胡辣汤、一根油条。鸡婶说,六块。王秋菊拿出手机扫码支付,端着餐盘回到桌前,先舀了一勺胡辣汤,喂进嘴里,烫且麻且辣,昏睡了一夜的身体一下子被唤醒。她又连着喝了好几勺,空荡荡的胃渐渐有了舒适感,撕下一小块油条放进碗里,浓郁的汤汁慢慢浸泡,再夹起来送到嘴里,软糯、醇厚、汤汁味十足。胡辣汤好像赋予了油条新的生命,好吃,太好吃了。只这一口,阿茂早餐店就牢牢拴住了王秋菊的心。
王秋菊吃早餐的整个过程,都被潘小贵看在眼里。
王秋菊面朝里坐,小贵收碗擦桌子时正好看着她。王秋菊眉眼低垂,吃得很专心,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吃早点这一件事。饭馆里很吵,孩子喊着要加糖,老人不时咳嗽,占座的招呼点餐的“在这里”,嘈杂的声音里唯独王秋菊是安静的。王秋菊吃完早餐离开时,小贵还追着她的背影看,直筒裤面料很垂,王秋菊每迈一步,黑裤子都随之抖动一下,落在小白鞋的鞋面上,又飒又美。看着自己发黑发亮的工作服和一百块买的黑色运动鞋,她站在墙角,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脚。
今天尤其忙,过了十一点还有人来买油条和包子。最后几个包子卖完后,阿茂把外面的桌子收进来,去四季青批发市场拉菜。鸡婶抻了抻老腰,和后厨帮工的一起收拾厨房,前厅的卫生交给了小贵。小贵先把桌子擦一遍,把凳子反着摞在桌面上,地面腾空,开始扫地。小贵扫地很仔细,角角落落都要扫干净,一根头发丝,一只小蚂蚁,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垃圾清理干净,小贵开始接水拖地。地上铺着白瓷砖,一早上吃饭的人进进出出,洒的汤汁,掉下的包子馅,即便清扫过,也是油污不堪。小贵在桶里倒了些洗洁精和白醋,把拖布淘洗干净,拧干,开始拖地。连着拖两遍,换清水,再拖一遍,等白瓷砖发出耀眼的光芒,地面卫生才算彻底清理完了。
等待地面晾干的时候,小贵会稍微休息一下,然后擦点餐窗口的玻璃。整个前厅的卫生全部打扫完,后厨的午饭也做好了。大家围坐在桌前,一大盆土豆片炒肉、凉拌黄瓜,再加上一盘时令蔬菜,一天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吃完饭,小贵跟着三个帮工的大姐回出租屋,一路上嘻嘻哈哈说些笑话,念叨几句家里的事,有时累了,啥也不说,只顾埋头走路。小贵夹在她们中间,就像稻田里长了一棵稗草,略显突兀。
出租屋在一个老楼栋里,两室一厅,六十多平,大卧室住两个人,客厅住一个,小贵因干得久而独享一间小卧室。小屋不大,五六平方米,靠墙一张单人床,靠窗摆着桌子,一把椅子塞在桌下,床对面是一个简易衣柜。这么一间小屋,几乎承载着小贵在这个城市的全部希望。她没有社交,没有朋友圈,没有爱好,也不懂得什么叫“内卷”和“躺平”。除了早餐店的工作,她对人生对未来始终是模糊又茫然。
进屋后,小贵洗了把脸,换睡衣,抓紧时间上床躺一会儿,下午三点还要到店里干活。就在她迷迷糊糊进入梦乡之际,手机铃声响了,接通电话,弟弟支支吾吾说想买电脑。小贵知道弟弟想要电脑很久了,犹豫一下决定也给妹妹买一台。小贵撑起了家里的生活费、弟妹的学费、大哥的彩礼费,她挣的钱都存在一张卡上,像个聚宝盆,家里一旦需要,她就毫不犹豫地拿出来,取空了,慢慢存上,再取出。因此,这也是小贵第三个梦想始终实现不了的缘故。
小贵问了电脑的价格,给弟弟转了三千,给妹妹转了三千,手机绑定的银行卡余额变动通知立马过来,小贵看了,微微叹一口气,转瞬又坦然了。下午去店里,一直干到六点多,吃过饭,小贵疾步往回走,晚上九点要准时睡觉,第二天早晨得四点起床,四点半必须到店里蒸包子。
小贵这边下班了,王秋菊的晚班才刚拉开序幕。
王秋菊在本地最大的一家商场当导购,分三班,早班是九点到三点,中班是十点到四点,晚班是三点到晚上九点。时间不长,但比较熬人,王秋菊当年没考上大学,勉强念了个大专,学的还是舞蹈专业。刚毕业时,她到过兰州、西安、青岛等地,跟着一些艺术团跳舞,每月挣得不多,但够自己花销。后来年龄大了,有一次又把小腿胫骨拉伤,就从舞团退出来,来到银川,想在这座安静又不失繁华的三线城市扎根。王秋菊来银川,还因为她的两个哥哥在这里。他们比王秋菊大很多,结了婚,买了房,生了孩子,只是两个嫂子并不好说话,兄妹之间就多了一堵墙,墙上有门,但也有锁,钥匙在嫂子们手里。哪天嫂子高兴了,就叫王秋菊过去,一家人吃顿饭;嫂子心情不好,王秋菊就是城市里的一根草,只能自己在窘迫的风中摇摆。
王秋菊今天在阿茂早餐店其实也注意到了潘小贵。
年龄相仿的女孩见了面,总不免要多打量两眼,王秋菊对潘小贵的印象并不深刻,只是觉得这家店里的服务员竟然出奇的清秀,以这样的长相每天端盘子洗碗有点可惜了。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近来的处境,又悄悄叹气。虽说她在商场上班,可是挣到的钱不一定比人家端盘子的多。
吃过第一餐后,王秋菊就经常在阿茂早餐店吃早点,大多数时候都点胡辣汤和油条,偶尔吃碗豆腐脑。年轻女孩的友谊很奇怪,一个对视、一句搭茬,就可能让两个原本陌生的人成为好朋友。也不知是从王秋菊跟潘小贵要辣椒油开始,还是潘小贵问王秋菊每天戴的五颜六色的口罩从哪买的打头,不知不觉,两个人就成了好朋友。每天早晨,小贵会特意留个位置给王秋菊,王秋菊点完餐坐下,小贵借着擦桌子,站在桌边和她聊两句。小贵是欣赏王秋菊的,主要是欣赏她的穿衣打扮,那时尚简约的裙子,披散下来的头发,手腕上精致的链表,脚上干净的鞋,无论她来自哪个小县城,看着都像省城姑娘,像白领。有一次,小贵小声问她,你在啥公司上班呀?王秋菊脸一红,嘴巴抿了抿,说,我在商场当导购。小贵不知道啥叫导购,愣了一下,王秋菊看出她的疑惑,解释说,就是帮人家卖衣服。小贵这次听明白了,虽然是卖衣服,但人家在大商场呢,环境不一样,接待的客人不一样,身份肯定也不一样,对王秋菊更是高看了一眼。还有一次,小贵问王秋菊身上的碎花裙子多少钱,王秋菊说是商场打折处理的,很便宜,如果她喜欢,可以帮她带一条。小贵却犹豫了,这么好看的裙子穿在别人身上好看,穿在自己身上就有点可惜了。成天围着油腻腻的桌子转,围着脏兮兮的碗和碟子转,下班就是回出租屋睡觉,穿给谁看呢?王秋菊笑她,穿给自己看,穿给男朋友看。小贵红了脸,狠狠甩了一下马尾,扭头进了厨房。
小贵来省城的十年,也是经历过爱情的,可惜都很浅,要么是外地来打工的,稳定性差,要么是本地人,年龄比小贵大很多,还有离异或丧偶的。这让小贵很有挫败感,好像自己不配拥有美好的爱情,只能屈从于苟且的生活。
王秋菊倒是有一个稳定的男朋友,是二嫂给她介绍的,男人姓马,本地人,在医院开救护车。秋菊和小马相处还算愉快,像大多数情侣一样,休息时吃吃饭看看电影逛逛公园,偶尔也吵架,但过几天又和好,只是谁也没说到结婚的话题。秋菊认识小贵后,闲暇时间不知不觉分了一半给小贵。俩人渐渐变得熟络,只要秋菊上早班,晚上就去找小贵,买点好吃的,窝在出租屋里聊天看网剧,时间晚了干脆和小贵挤一张床。秋菊教会小贵在网上淘衣服,又便宜又好看,还是品牌。小贵给秋菊做晚饭,米饭炒菜、汤面炒面、包子馄饨,每次都不重样。秋菊教小贵化妆,眉毛怎么修,鼻影怎么涂,腮红怎么打。小贵帮秋菊补衣服,掉了扣子的西服,破了洞的牛仔裤,变形拉长的毛衫,经过小贵一番修补,总能改头换面,像新买的一样。再后来,秋菊和小马约会,干脆把小贵也带着,三人一起吃火锅,看电影,逛公园。小马为人憨厚,凡事听秋菊的,小贵又依恋秋菊,因此,秋菊就成了他们的精神领袖,一个求爱情,一个求友谊,各取所需,乐此不疲。
两个月后,小贵也交了个男朋友,姓田,在早市摆摊卖蜂蜜。田蜂蜜住在郊区,每天早上五点半赶早市,摊位就摆在阿茂早餐店旁边,小贵进进出出,时间长了,倆人就认识了。田蜂蜜长相普通,但能言善道,小贵就是被他聊到心动的。还有一点,是因为小贵想恋爱了。当她看着秋菊甜甜蜜蜜恋爱的时候,她内心深处的情愫也渐渐涌动出来。一个女孩,只要爱了,就是一朵盛开的花,恣意、昂扬、快乐、芬芳。
小贵和田蜂蜜的恋爱一点都不隐秘,小贵在店里忙时,田蜂蜜就守在门口,有人来问蜂蜜,他哇啦哇啦讲一大堆,从春蜜夏蜜秋蜜冬蜜,讲到单花蜜百花蜜,从离巢蜜压榨蜜,讲到槐花蜜枣花蜜桂花蜜桉树蜜,直到把来人讲晕,糊里糊涂拿走几罐蜜。田蜂蜜就会更大声吆喝,哎哟,瞧一瞧,看一看,我的蜂蜜比爱情甜呀!小贵在里面收盘子,冲着田蜂蜜瞪一眼,田蜂蜜立马改口,哎哟,瞧一瞧,看一看,谁的爱情也没有我的甜呀!小贵“扑哧”一声笑出来,一扭头,马尾辫甩在身后,转身去了后厨。
秋菊吃早点时经常和田蜂蜜打照面。
田蜂蜜见了秋菊一反常态,不爱说话了,有点敬而远之的感觉。秋菊对田蜂蜜打个招呼,目光中含着平淡的疏远。小贵以为秋菊看不起田蜂蜜,这让她很难受,忍不住发微信问秋菊。秋菊晚上就来找小贵,解释说,是因为田蜂蜜太油嘴滑舌,感觉不踏实。小贵这才释然了,但对小贵来说,此时的田蜂蜜就是带给她甜蜜滋味的男人,油嘴滑舌也好,相貌普通也好,她都已经陷在里面,难以自拔了。没多久,俩人就住在了一起。
王秋菊还是每天去阿茂早餐店吃早餐,两个人的关系还是很亲密,只是在一起的时间少了许多。田蜂蜜也在这条巷子里租了房子,为了和小贵住一起方便。他除了赶早市,白天几乎都在出租屋,下午时再开着电动三轮车出去,到各个小区门口卖蜂蜜。小贵没敢彻底从早餐店的合租房搬出去,只是拿过去一些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即便现在有了和田蜂蜜长相厮守的念头,小贵也还是保留了外地女孩的警惕心。田蜂蜜晚上回来晚,一般到九十点钟,趁着这个空当,她就去找秋菊,一起去夜市吃烧烤,去热闹的步行街排队买绿豆糕。不得不说,小贵认识秋菊后变了一变,认识田蜂蜜后又变了一变。不到迫不得已,她已经很少给家里打电话,给弟弟妹妹转账也变得谨慎和节制,除了必要的生活费,其他开支,她都明确告诉他们,自己想办法挣去。弟弟妹妹表示不满,但小贵变得坚决,她说,我也得为自己活一次。
临近过年,秋菊问小贵回不回老家,小贵先是摇头,后来又犹豫,秋菊就劝小贵一起回家,爹妈毕竟是爹妈,以后的日子,见一面少一面。小贵想了两天,听了秋菊的话,买了东西,收拾好行李箱,在早餐店放假的当天,和秋菊一起坐上火车回老家。田蜂蜜也回家了,留下一间空空的出租屋。
小贵愿意回家,其实还有别的打算,想和爸妈说说结婚的事。是的,她想结婚了,结婚的对象就是田蜂蜜,虽然他没钱没房没工作,但有爱,他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在孤独的城市,在遥远的异乡,能有个说话的人多不容易啊。王秋菊也是能说话的人,只是毕竟是女的,是闺蜜,不能相伴一生。有时,小贵心里也笑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可是,女人一旦爱起来,思绪就长了翅膀,不想好的,就想坏的。
回家的事并不顺利,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钱。村里要建小康村,只要翻新房子,县上就给补贴两万块。小贵爹想着儿子马上大学毕业了,家里还是老院子,以后拿啥娶媳妇。小贵爹就给小贵说,想盖房子,让小贵再拿点钱出来。小贵心里“咯噔”一下,她的“三个一”计划到现在好不容易实现了两个,就差一张大额存单了,这边爹妈已经开始连根拔了。小贵本想狠下心说没有,看着爹苍老的脸,微驼的背,弯曲的腿,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小贵只好撒谎说,钱都在老板娘手里存着,等她上班后要回来,再给爹妈打过来。就这,小贵爹都不愿意了,骂小贵傻,骂小贵没良心,辛辛苦苦挣的钱宁愿存给外人,都不给自己爹妈寄回来。小贵也想呛两句,这十来年在外面打工,家里大大小小的开支,哪一笔不是她给的?她要没良心,谁又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有良心?
但小贵忍了。初五刚过,小贵就买了回省城的票,孤孤单单坐着大巴车走了。到了省城,天已经黑透了,虽然是过年,街上却冷冷清清,现在的年和平常日子几乎没啥区别。小贵拖着大行李箱疲惫地走进巷子里,箱子并不沉,回家时装在箱子里最沉的东西已经留在了老家,带回来的仅有一件旧羽绒服和两条牛仔裤。巷子里的路灯亮着,明晃晃的,把小贵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小贵路过早餐店,门紧锁着,放假前贴的对联被撕掉了一半,斜斜地挂在门上。小贵继续往前走,拐进一条小路,在回合租屋和田蜂蜜的屋子之间犹豫起来,最终她选择了后者。毕竟,此刻她需要用抚慰来平息一路奔波的辛苦。
田蜂蜜租的是小平房,单间,远远的,她就看见屋子里有光,心里一亮,知道是田蜂蜜回来了。她加快了脚步,希望早一点见到那个能让她感觉温暖的男人。打开门的一霎,她都在幻想,田蜂蜜会怎么拥抱她,亲吻她,再说一些思念的话,虽然这些他在微信里已经说过很多遍。因此,当门打开,看到屋里的两个人影叠在一起,小贵脑子里过电一般空白,她落荒而逃,甚至没来得及哭一声。
小贵打死也没想到,好不容易开始的爱情还没有一个冬天长。
小贵打算把这事烂在肚子里,毕竟说不出口。但是秋菊知道后,百般不依,拉着小贵去找田蜂蜜,硬是赶在田蜂蜜搬家前把他堵在屋里,逼着他退还了小贵付的半年房租和一个月押金。秋菊第一次冲小贵发火,你怎么那么傻,爱情没了也就罢了,还倒贴钱。小贵抱着秋菊,哭得声嘶力竭,小贵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哭,哭完以后,心里想,真痛快呀,比起失去田蜂蜜,得到秋菊才是更值得的事。
从那以后,田蜂蜜从早市上消失了。
小贵恢复了往日的生活,也延续着和秋菊的友谊,秋菊和小马约会时,她也跟得心安理得。有一次,她突然对秋菊说,以后你们结婚了,我怎么办呀?秋菊嘻嘻笑,没事,拍个黄瓜,凉拌,该咋还咋,来我家,我们一起煮火锅吃。小贵听了就很幸福,觉得自己也有了归宿。
阿茂和鸡婶也知道了小贵和秋菊的关系,每次秋菊来吃早餐,鸡婶总是不收钱,临走还给装一份豆浆包子,留作午餐。那段日子,小贵过得很幸福,鸡婶劝她找男朋友,她说不找了,愛情不如友情可靠。鸡婶看看秃顶大肚子的阿茂正在因为买错了菜发脾气,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表示肯定。
秋菊的婚事最终提上日程,订在了五一。
秋菊打算回老家简办,因为忙着买东西,整个四月,小贵几乎没见过秋菊。小贵干活都心不在焉,空落落的,像被人遗弃了。早上忙完店里的事,鸡婶让小贵回去休息,小贵愣了愣,出了店却并没有往回走,直接去了公交站。她想去看看秋菊,送她一程,路上碰到文具店,进去买了个红包,把提前取好的钱装进去,打算送给秋菊。前一天取钱时,小贵不光给秋菊取了红包钱,她把存折上的钱全部取了出来,又求着鸡婶预支了她半年的工资,一起寄回老家。小贵想通了,不就是钱嘛,爹妈和朋友才更重要。毕竟,她的三个梦想实现了两个呢,也不错。
王秋菊上班的商场离小贵的早餐店并不远,公交车开了一会儿就到了。
小贵跳下车,小跑着冲到商场门口,认识秋菊这么久,这是小贵第一次来商场找她。之前她也想过,但又觉得来商场别扭,毕竟东西太贵,不是她能消费得起的。今天不一样了,她是来送秋菊的,她在这个城市最好的闺蜜。她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进去,一座扶梯出现在眼前,直通五楼,她听秋菊说过,她在三楼女装区。小贵想了想,绕过大扶梯,转去找小扶梯,商场里的奢华让她绕花了眼,走了好久才找到一个直梯。小贵按了上行键电梯门打开,她缩手缩脚地进去,小心地按了“3”,耐心地等着,电梯上行很快,小贵把手里的红包捏得紧紧的,生怕丢了掉了。
上到三楼,小贵一下傻眼了,原来一层有这么大,每个门头都装修得气派又高端,和阿茂早餐店比起来,简直不是一个世界。她想象过秋菊上班的地方,干净、整洁、优雅、舒适,只是没想到是这般的环境,简直是天堂。她心里暗暗叹着气,既羡慕秋菊,又为自己有这样的朋友而高兴,她不打算给秋菊打电话问她在哪里,她想给她一个惊喜。小贵一家店一家店找过去,在快要走完时,她突然看到一家女装店里,有个熟悉的背影正在最里面用挂烫机熨一条裙子。她高兴极了,直冲冲往里走,门口站着两个导购,她们把冰冷的目光抬得高高的,俯冲下来打量着小贵,她们甚至没有像惯常那样迎宾,微笑着说,您好,欢迎光临。
小贵急促的脚步一下子慢下来,迟疑着,她听到那两个导购窃窃私语,这什么人呀,穿的什么衣服呀!小贵低头打量自己,因为来得太着急,出门时,她只把围裙摘了,里面还是一身油乎乎的工作服,一看就是个端盘子的服务员。她嗫缩着,想退出去,可是心心念念的閨蜜就在眼前,正聚精会神地熨烫一件时尚又简约的苹果绿裙子,她希望秋菊快点看见她,亲切地叫她,解救她于尴尬的处境。可是,秋菊始终没朝门口看,身后的两个导购还在盯着她,那目光,像两把剑,闪着寒气,刺在她身上。
小贵再也不能往前走了,她鼓起勇气冲着秋菊喊了一声,秋菊!
王秋菊猛地抬起头,看见小贵,也愣在那里,她的眼神急剧变化着,诧异、惊喜、羞涩、恐慌、闪躲,她明显看到了小贵身后那两道鄙夷的目光。她怕被朝夕相处的工友轻视和讥笑,她还要在这里继续干下去。她只愣了几秒,立马换上一副笑脸,对小贵说,您好,欢迎光临!然后手忙脚乱地关了挂烫机,放在架子上,假装找衣服,急忙去了身后的仓库。小贵呆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她的脑海中蒙太奇般闪现秋菊在早餐店和自己亲密说话的样子,带自己出去逛街的样子,在田蜂蜜面前慷慨仗义替自己出头的样子,唯独没有刚才瞬息变化冷漠异常的样子。两个导购可能察觉到自己的过分,慢悠悠过来,问小贵,您好,需要我们帮忙吗?口气里全是掩盖的虚假热情。小贵摇摇头,急忙转身,当眼神掠过金碧辉煌的店面,鹅黄的壁灯投射出一种张扬的奢华,她从透亮的镜面偏偏看到了自己的寒酸与狼狈,在那样一种特定的空间和环境之中,她一下明白了秋菊的选择。她快步走出去,走了好远,像想起什么,又小跑回来,把红包塞给门口的导购,说,请帮我交给王——秋——菊。王秋菊三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导购更吃惊了,追着她问,这是什么呀?小贵跑远了,站住,回头,满眼是泪,低低地说,上次她帮我买衣服欠的钱。
责任编辑?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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