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大地一枯。
我在田野上,行走。天空,蓝得深沉,高远而又明澈。放眼望向四野,此时的北方,大地一派荒凉。爽透的风刮着,凉意裹身。我,行走在这荒凉之中,心中廓然,寂然,茫茫然。
人,置身于大地上,有时,无须多言。个体的渺小与大地的辽阔形成巨大的反差,尤其在这万物衰枯的季节,除却茫然,还能有什么?但我还是喜欢这种衰枯的情味:辽阔、广袤、明净、苍凉。
脚下,步步是羁绊的枯草。草深草密处,每一步落下,都会听到“咯吱咯吱”的断草声,每一棵草,都在沉重的脚步下,片片碎去,变成草屑,沉归于泥土之中。蹲下身,拨开草丛,能发现一些已经死去的蚱蜢或者蟋蟀,翅膀大多碎裂,锯齿状的长腿,僵硬地伸展着,仿佛能见得出生命最后的挣扎。这些草虫不久之前还活蹦乱跳在草丛之中,鸣声不断地叫响在荒野之中。生命,竟是如此脆弱,一场一场秋寒,就使其变为衰枯的残躯。
不过,这些枯草在特别的天气状态下,倒也能呈现别样之美,那就是:枯草着霜。清晨,枯草上落了一层霜,草白,霜更白。霜的白,清浅地浮在枯草上,像一场浅浅的梦,像是玉女脸上轻漾着的浅愁。太阳一出,霜呈七色,从不同的角度,你会看到不同的色彩,那个早晨,会因为一场霜而色彩缤纷。
想起日本作家德富蘆花写晨霜的句子:“那粒粒的白霜,皎洁晶莹,对着太阳的一面,银光闪烁;背着太阳的一面,透映着紫色的暗影。”于是,他说:“我爱霜,爱它清凛,洁净;爱它报知响晴的天气。”
霜晨寒,但有霜的早晨,那份寒,却让人觉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晨寒之后,秋阳熠熠,响晴如酒醉。
庄稼,俱已收割。田地里,只剩下一地白茬。
我的眼前,是一块玉米地。地里,除了一地的庄稼杆茬外,就是干枯的杂草。玉米秆茬上,尚挂着一些玉米叶片,片片干枯,白猎猎的,在瑟瑟凉风中,发出尖锐的鸣响,在这个荒野中,给人凄厉神伤的感觉。
叶片和杂草间,布满了白亮的蛛网,一些已经破裂,支离破碎,像是断断续续的哀泣遗留下的悲伤的痕迹。远望之,蛛网在凉薄的秋阳下,泛着丝丝缕缕的光,乍然一现,亦能迷人之眼。每一丝蛛丝,都是一根弹拨秋风的琴弦。
好歹,还有一些绿色,比如大苦菜,比如雪见草。大苦菜,是苦菜的一种,叶片肥大,葳蕤茂盛。它是秋天结籽,秋末冬初籽落,生根发芽,然后,其根须,以倔强的个性和顽强的生命力度过冬天,在来年春天,宿根生发,故而,古有“游冬”之称。雪见草,俗称“蛤蟆草”,叶片粗糙,疙疙瘩瘩,但却极其耐寒,能在冰雪的覆盖下,度过严寒的冬天。这样的一些大苦菜、雪见草,在一块块田地里,东一簇西一簇地生长着,星星点点,亮闪闪,倒也别具一番荒野情味。偶尔,田地中会栖落一群麻雀,轰然而至,哗然飞走,荒野,因此而彰显一份生动。蓦地,也会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从地面耸然飞起,飞向高空,飞向远处,像一枚飘飘摇摇的树叶,飞在这个衰枯的世界中。
农家无闲田,地头地角,都会见缝插针。不知谁家的地头,栽植了几棵扁豆。如今,扁豆已枯,叶枯,梗亦枯,扁豆蔓匍匐在地面上,枯干的豆叶,发出“唰唰唰”的声响,干燥而又脆爽,仿佛在为一个季节唱响一曲哀歌。另一家的地头上,则栽植了几棵葫芦,藤蔓同样枯了,只是藤蔓间,还落漏了几个未熟的小葫芦,已然干瘪。干瘪的小葫芦上,布满了黑色的斑点,像是一张哭丧的圆脸,泪痕点点,兀自露在天光下,诉说着自己曾经的过往。
想起小时候,学着大人抽烟,没有烟,就从人家干枯的葫芦架上,折一段葫芦蔓,燃火点着,立时,葫芦蔓细小的孔隙中,就有浓烟冒出,辣辣的,直呛人的喉咙。于是,低头,顺手折下一段,放在口中,却没有点燃,只是吸着,没有烟呛味,只有葫芦老枯的涩味,只有秋风一样瑟瑟的凉意。那些童年的秋天,门前的葫芦架上垂垂的大葫芦,还有葫芦架下安放的饭桌,一家人吃饭的热闹景象,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在田头地角,我从这些干枯的植物上,重新看到了春天里那些播种者的影像:一农妇或者一老人,口袋中装着种子,手持一把镢头,刨一镢土,点下几粒种子……一粒种子,就是一份希望,就是等待着的一份收获。
走过一道阡岭,阡岭上爬满了萝藦,乡下人谓之“水嘎啦瓢”。因为它形如纺锤,成熟后,中间裂开,如葫芦开瓢。萝藦可食,嫩时,内瓤尚未丝化,摘一颗,剥去青皮,纳入口中,缓缓咀嚼,清软味甘,是小孩子的爱物。萝藦成熟后,自然炸裂,丝化的内瓤,其实是一枚枚针状的种子,如蒲公英一般随风飘落,撒下一地情种。
此时的萝藦,已然藤叶俱枯。叶片,大多已经凋零,只剩下数不清的藤蔓,伸展着,缠绕着,僵枯着。藤蔓上,挂满了萝藦,萝藦业已干枯,成熟的已然炸裂为两瓣,一瓣瓣的小“瓢”,在舀取着秋风;未成熟的,依然以纺锤形缀在藤蔓上,拖拖拉拉,牵牵连连,一串串,一簇簇,数不胜数,像是一枚枚的风铃,在秋风中摇响。
行行重行行,眼前,是一片岭坡。岭坡上,长满杂草、紫荆,还有酸枣树。杂草,多为长杆草,高达半米。此等长杆草,乡下人谓之“山杆子”。山杆子,挺拔、硬枯,纵是干枯了,也倔然挺立在那儿。色,为紫红色,干枯了的山杆子,愈加红,红似烈焰,在这万物衰枯的季节,可谓“枯中生艳”。秋风吹来,成片的山杆子“唰唰”生响,如春蚕嚼食,似阵雨飘洒,清脆、嘹亮,有一份金属的质感,倾心听之,心头禁不住掠过浅微的欣喜。
盛秋时节,在山杆子丛中,会生长一种草虫——纺织娘。纺织娘在秋天里随处可见,但生长在山杆子丛中的纺织娘,很特别,赋草成色,通体一红,艳艳可人。乡下人给它起了一个美丽的名字——红纱娘。双翅一展,似新娘红纱披身,红艳极了,也美丽极了。
紫荆,属灌木,已然叶落,落叶堆积在枝条丛中,厚厚一层,愈加彰显出苍衰的悲凉。胡乱伸展的枝条上,却依然有紫荆籽挂着,一串串,一丛丛,已由成熟时的紫红色变为紫黑色。但紫荆籽是好物,乡下人常常采摘,以之填充枕头。据说,紫荆籽枕头具有一定的药用功能,可以治疗头疼。至于真与假,却是不得而知的。
酸枣树,满坡都是。枣叶已落,只剩下红润、顺滑的酸枣枝,生硬而又倔强地瑟瑟在晚秋里。好在酸枣树是“叶落而不衰”,我喜欢酸枣树的枝条,喜欢它枝条的红润和顺滑,那份红,是从酸枣树的体内“洇”出来的;而红润带来的滑顺,又使酸枣树的生硬的针刺,有了一份温情感,是铁骨柔情,是侠客情。枝条上,依然挂着一些酸枣果,红红的,红得透彻而晶莹,尽管,有一些已经干瘪了,但干瘪了也不失那一份红,干瘪的酸枣果的表皮,依然红得晶亮,闪烁出醉人的快意。偶尔,在一些枝条上,还会发现一些螳螂的尸身。螳螂似乎特别喜欢酸枣树,它们不仅生活在酸枣树上,还会把螳螂卵籽下在酸枣树的枝条上,堆积成一种扁圆的形状,以一层硬壳包裹住,牢牢地踞在枝条上。等到第二年春天,那些籽儿就会“化籽为虫”,脱壳而出。于是,新的生命诞生了。
暮秋时节,也正是北雁南飞的时节。天高地迥,站立高坡,遥望四野,但觉天地苍茫,此时,若恰逢遥远天际,一群大雁翩翩飞来,“嘎嘎”之声,绵延而至,禁不住悲从中来,愁绪怅怅,想起《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白云在天,黄叶在地,秋风瑟瑟,雁鸣萧萧,天地何其苍凉兮。
“草枯鹰眼疾”,草枯的时候,天上的鹰也多了。老鹰体型巨大,通体一黑,喜欢在空中盘旋而飞。飞翔,飞翔,老鹰的飞,真是有一种“翔”之美。巨大的翅膀,伸展开,动作舒缓而飘逸,极具美感。它以缓慢的节奏在飞翔,更是在寻觅,而一旦发现目标,就会俯冲而下,气势之惊人,难可比拟。老鹰俯冲的那一刹那,让人们明白了什么叫力量和速度的“爆发”。那瞬间的爆发,给这个衰枯的季节,畫出了彩虹般绚烂的一笔。那是一种姿态之美,一种速度之美,一种力量之美。
北方的树木,品种比较单薄,以刺槐树、国槐树、白杨树、柳树、梧桐树居多,而这些树,又多为落叶树。所以,一到秋末冬初,北方的山,就呈现出一种“山枯”的景象。树木中,除了少许的松树外,其他树木,几乎全枯了。但是,枯而不死。确切地说,不是“枯”,而是一种“瘦”,是树木自行做出的一道减法题,繁华退场,生命历练为一种简洁,一种明净,一种瘦硬。
在北方,秋末冬初的“树枯”,其实只是树木走过一个季节后的蜕变,今日之“枯”,正是为了明日之荣,之茂,之繁。或者亦可如此说:秋末冬初,北方树木之“枯”,只是一种“象”,而不是一种“质”。好在,此种“象”,也使北方树木之“枯”,呈现出一种别样之美。
光秃秃的树枝,枝杈纵横,一根根,一条条,倔强地刺向天空或者逸斜四方。划破秋空的寂寞,把天空划出一块块不规则的生硬的蓝。任性而为,好不讲究。叶落了,林木间就疏了,疏朗的树木间,刮过阵阵山风,啸声如怒。
树下,是枯草败叶,是碎石坑洼。枯草干倔、深密,碎石硬实、冰凉,林木间,一阵阵的寒意在流淌。飕飕刮过的,是山风,是秋凉,是林间的寂寞和萧索。一只野兔,受到惊扰,蓦然间,从窝藏的草丛中蹦起,一缕黄烟般,迅即消失在山林荒草中……
行走林木间,脚下的枯草败叶,发出“嚓嚓嚓”的声响,似是生命的一声声无奈的叹息,充满了失望,散溢着悲伤。仰首而望,树枝割破的天空,是一块块的水晶蓝。那些水晶蓝,是碎的,是醉人的玻璃心,透亮,流淌着寒气。一直望着,就觉得天空变得格外高远,高远得不成形状;而那一片片的蓝,则是寒气森森。
百虫敛迹,鸟鸣声依稀、疏落,鸟儿们失去了往日的活跃,树林变得异常宁静。“大块噫气”,似乎,只剩下大地、山林沉重的呼吸。时间,仿佛在这儿停止,旷古而幽深,进入了一种深层次的酝酿。但,总会有一些鸟儿,存留于山林间。多的是麻雀,成群结队,熙熙攘攘。栖落时,叽叽喳喳,喧闹聒噪;飞走时,轰然而去,留下满树林的寂寞和荒凉。花喜鹊,喜欢围在自己的巢窝边,或者倨傲而立于枝头,呱呱而叫,声音辽远、苍茫,倒是愈加把树林衬得空旷、寂寥。偶尔,树林上空会有一群大雁,翩然飞过;人,站立林中,望着望着,视野被树枝切割成影影绰绰的影像,破碎而感伤。乌鸦,倒很安静。团在树枝上,静静地瞭望着近处或者远处的风景。有那么一两只乌鸦,竟然在树枝上横着走,踽踽而行,像是一位老人在散步,给这寂寞的林间,书写出一份野逸情味的从容和潇洒。
一位牧羊人,赶着一群山羊,游荡在树林中。牧羊人怀抱羊鞭,自在如仙,洁白的羊群,散漫地蹀躞觅食,似一只只白色的幽灵。羊群哞哞而叫,那叫声就是幽灵的歌……羊白如云,每一只羊,都是天空中掉落人间的一片云。
人走开,走出森林;站立高处,远望森林。恰好,夕阳西下,晚霞满天,于是,弥目,尽为霭霭之气——疏林生寒,寒林生烟,林生寒烟。山林,为淡淡的霭气所笼罩,青烟蓬蓬,朦朦胧胧,感觉眼前仿佛就是一幅法国印象派画家的风景画。此时,你还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李白《菩萨蛮》中的那两句:“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烟如织”,表达真好,云烟之静,之动,之迷幻,尽在其中。但“烟如织”的,也许真的就是“烟”,地气湿润,黄昏时分,森林被烟气所笼罩;也许根本不是“烟”,而是“霞”。晚霞如烟,苍茫而沉凝。
寒林,晚烟。此时,林冷,烟也冷,暮色苍茫中,除了“伤心”,还能有什么?也许,还有诗人的诗意,还有画家的“画意”。
寒林、晚烟,是入得画的;不仅入得画,而且千百年来,还成为了中国山水画的一个固定的传统主题。林,是枯的、瘦的、硬的;烟,是凝重的、朦胧的。枯的林,在烟的笼罩之下,方才彰显出寒意。
这样的作品,太多太多。如:北宋许道宁的《乔木图》、宋人无名氏的《小寒林图》等等。画面,俱以枯树虬枝为主体,林木光秃,叶虽落了,枝虽枯了,但枝枝杈杈却都彰显着倔强的“生意”。仿佛随时都会待春而发,仿佛让我们透过枝杈的倔强,遥望到了它夏日生命的葱茏和繁盛。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李成的《观碑图》。画面中远景是黄昏暮色,落日苍苍,寒林萧萧,暮霭邈邈,一派苍凉,一派悲怆;近景则是两位骑驴人在观看墓碑,墓碑是曹娥墓碑,墓碑周围,地面坎坷,泥土生硬,荒榛满地,杂树乱生,而墓碑后面的几株树,尤其惹人眼目——老树数棵,枝干虬曲,突兀攀折,枝枝杈杈,短而繁,锐而尖,仿佛乱象丛生,透露的,是一种瘦枯,一种倔强,一种铁硬之质,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积蓄。
于此可见,虽是枯之“象”,但“枯”之深厚处,酝酿的却是激荡的生机。
“寒林,晚烟”,在中国山水画中,是“枯”中有“生”。
还是著名学者李霖灿先生说得好:“当黄叶落尽,只剩下枝条在寒风中挣扎摇曳时,一经晚霞落日照耀,紫色苍凉照人,而且枝梢末端充满了极强的生长意识,我们分明见得到,冬日一过,白雪消融,每一条树枝,都会抽条发芽,宇宙又一片热闹。”寒林的主旨,就在于表达烟林萧疏之诗意和枝条末梢充满了汁水春来立即发芽的生意。而“寒林,晚烟”的艺术表现,最终,还是落脚在表达古人“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宇宙观上。
“寒林,晚烟”。好风景,好诗意,好画意,更好的,还是“意义”。
衰枯,是季节嬗变的一个过程。它是一个旧过程的结束,是一个新过程的酝酿。待春而发,衰枯是在等待,是在积蓄。荒凉、寂寞只是一种现象,甚至是一种假象,而真正的“意义”,就存在于这“现象”或者“假象”的深处。
不过,衰枯的“现象”或者“假象”,亦是一份别样的美——一种“枯”之美。
责任编辑?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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