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空跟口大铁锅一样扣在世上,我在大铁锅底下走,想走出这种令我窒息的昏暗。我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昏暗吞掉了仅有的一点声音。昏暗的光线,只允许我看见几样风物,路、河流、坟和空寂。昏暗的光线,还不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漆黑能藏住一切风物,啥都看不见的时候,我没那么害怕。过了洗羊塘,到了三道弯,三道弯对面的坡头上有三座坟,坟上的纸钱一摇一摇的,像在招呼我。我浑身冰凉,牙齿“啧啧啧”地响,太阳穴也“啧啧啧”地响。我卖力跑,想跑出三道弯。只要跑出三道弯,村庄、竹林和狗叫声就会出现。只要有一声狗叫,我就不那么怕了。可我再怎么卖力都在原地跑。我听见谁向我走来,穿着大号雨鞋,“哐哐、哐哐”地走过来。我想逃出雨鞋声的追赶,可前面除了一条模糊的路,没有一块石头、一蓬草或者一棵树让我躲。我想起来前面的路边有个洞,那是村民掏白泥巴洗衣裳掏出来的洞,我一扭身钻进白泥巴洞。身子,跟筛糠一样抖。雨鞋的哐哐声跟到了洞口,穿雨鞋的人黑黑的,他弓下腰杆朝洞里看。我大叫一声,妈——我听见,我妈“哎”了一声。
我惊醒过来,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几片薄薄的光从板壁缝钻进来,光悬在床上,一片一片地悬着。我平躺着,虚脱得跟死了半截一样。我看着自己踩着楼梯往上走,走上去又走下来。外面有动静。我从楼梯上下来,趖下床出了房间。煤油灯在夜的黑布上扭着腰肢,煤油灯的光,像块土黄色的帕子在母亲脸上抹来抹去。母亲埋头干活儿,一小团一小团的羊毛被她撕开,撕成薄片。羊毛片裹住的鸡蛋,被放进褐色的小竹篮里。十个裹着羊毛的鸡蛋跟冻死鬼一样躲在羊毛里,样子极其可笑。
吃了一碗母亲炒的油炒饭,天已经灰亮。我背着书包提着竹篮往草原的边缘走。边缘以外,是一段垂直向下的山路。趖下七里长的垂直山路,过了洗羊塘河,我一路向上爬三道弯。三道弯的路,好似一根土黄色的裤腰带系在三座山的腰杆上。河對面的三座坟上,已经落满橘红的朝阳,橘红的坟飘纸一下一下地摇,像在招呼我。走到白泥巴洞口,我扭头看了一眼。白泥巴洞,像一张等牙医的豁牙嘴。到了竹林脚,看见了人家,除了恶狗,我再没什么值得害怕的了。上排村、下排村一过,我就能看见山跟脚的学校了。说不清楚因为什么,每次学校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都想哭。
我七岁,读一年级,每天一个人走三十里路才能到学校。母亲夸奖我说,我家二姑娘单枪匹马去读书。我没马匹也没枪支,只有一个被吓破的胆挂在心肝上,成天抖凌凌地挂着。
老师在教室门口数鸡蛋,一筐白灿灿的鸡蛋直晃眼睛。煤厂下午拉了一车乌黑的煤过来,换走了十几筐白花花的鸡蛋。煤炭换鸡蛋,是我们学校过冬的惯例。每间教室里的三堆火都在冒烟,深冬的第一节课,我们站在教室门口跺脚,歇斯底里地喊课文,脖子筋喊起老粗。如果不攒劲喊,就吓不走叮咬我们的跳蚤。校园几乎要被喊声抬飞,乌鸦拍着翅膀急慌慌地掠过头顶,它几乎要吓出毛病来。第二节课勉强能上,教室里的三堆火还在冒烟,老师眼泪汪汪地讲课,我们眼泪汪汪地听,像是上忆苦思甜课。第三节课陆续有同学举手说,老师,脊背烤糊了。继而,拖桌子板凳的声音要响上一阵儿。中午休息一个小时,三堆火上全是荞粑粑、干苞谷、洋芋和红苕,教室里的味道杂七杂八。课桌上、书本上,落满厚厚的灰。
落日,一下一下地趖,趖到远山的背面去了。天黑下脸来,天地昏暗得跟我梦里的天地一样。我已经爬完几座大山了,爬到了被群山举出来的草原的边缘了。父亲站在羊圈门口的土脑包上等我,像等他的羊。父亲嘴含小烟袋,背着手走路,我们并排走着,走向我家住的木房子。我书包里的空饭盒撞着我的屁股,“哐哐”地响,声音不大。我的心,静怡如水。那一刻,我感觉不到乌蒙草原的半点苍凉。夜的黑布上镶着一粒黄豆。母亲总会这样,在家人没到齐之前,把马灯挂在门口。
我上床睡觉的时候,仔细回忆了一遍昨晚的梦。没有料到的是,在此后的数十年里,我都牢记着这个梦。在此后的数十年里,我只会梦到乌蒙草原这一个地方。在梦里,我会把一些人带往乌蒙草原,带到我家门口,带到羊圈门口。那些人不知道我梦见过他们,更不知道我都带他们去了哪里。
2
我们几姊妹围着一窝火塘,巴不得用整个身子罩住火塘。父亲坐在火塘边咂叶子烟。母亲跟父亲商量事,父亲丧垮着脸不吭声,任由母亲叨叨。门开着,风直往屋里吹。木房子“吱嘎吱嘎”地响,像我母亲每次站起来膝关节发出的声音。在大风的摇晃里,木房子顽强地站着,站在空空的草原上。蔑楼板往下筛东西,我们罩住火塘的手背上,收获一小吊一小吊有灰尘的黑网,还有细碎的锅烟子。我们将黑网拎起来扔掉,像拎米虫。我们用食指轻轻一按,手背上细碎的锅烟子就会变成小黑点,满手小黑点的我们,像得了怪病。
父亲依旧不吭声,脸色阴沉得能拧下水来。母亲鬼火直冒,她贬父亲,说他闷声不钭气,说他三锤打不出一个屁来,毫无出息。父亲像没听见一样,或者是,他早就听惯了,他早就料定母亲要说这几句话。父亲只顾着吧嗒叶子烟,制造一大口一大口的青烟,如同老鱼制造大水泡。我们希望父亲回应母亲几句,讲讲他的意见或看法。在母亲看来,父亲的沉默是一种顽固的对抗,是对她的不耐烦。母亲开始搡她手里的瓢、菜刀或者铁锅,搡得空响。父亲一惊,他瞟母亲一眼,仿佛才发觉事情的不妙。他慢吞吞地起身,扭头,抠盯挖肉地瞪母亲一眼,慢吞吞地走出家门。他浑身的叶子烟味儿也一窝蜂地跟了出去。出了这道门,父亲无论朝哪个方向走,走向的,无不是广阔的天地。我们和母亲都知道,每到这样的时候,父亲一定会往外走。我们只能目送,不敢跟着他,如果他回头一瞪,足够我们难受好几天。父亲在草原上转,像在找羊,像在找他自己。
母亲脸上的怒气慢慢退去。她煮猪食或做饭,显得魂不守舍。时不时地,她就到门口去望,绕到房后去望。那一刻的母亲,终于露出她的卑微来。那一刻的母亲,可怜兮兮的。你看,她那么忐忑地过着日子。有些事,我们几姊妹是无法理解的。一个读过四书五经的人,从县城来到荒原上当知青,因成为了赤脚医生而不忍心离开这片缺医少药的土地,仅仅是这个彝族小伙时常帮她割草、挑水,她就嫁给了他,嫁给了这个扁担倒在地上是啥字都认不得的人,一个寡言少语的闷葫芦。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对事情的理解,两个人分歧巨大,爆发战争的原因也大多起源于此。比如,有骟鸡匠来到门口,他朝我父亲敬上一根烟说,兄弟,骟两个公鸡过年宰了吃嘛,线鸡肉好吃得很。我父亲的目光移到了一群鸡上。他撒一把苞谷引过来那些贪吃的家伙,抓住两只酒红色的子公鸡。骟鸡匠打开脏兮兮的布口袋亮出刀锋的时候,我母亲来了,她一把夺过子公鸡,对着我父亲吼道,你咋为了一张嘴就活活割掉鸡腰子!在骟鸡匠面前,我父亲颜面扫地,他鼓起眼睛吼我母亲,骟着你老爹了!骟鸡匠的眼睛鼓成了铜铃,他收起寒光闪闪的小刀,从牙缝里冒了句,就你心善。我母亲红着脸怼骟鸡匠,世上的活路千千万,你咋就挑着这种枉道的生意做。骟鸡匠走远了,留给我们一个气鼓鼓的背影。酒红色的子公鸡闲逛去了,它幽蓝的尾羽威风凛凛地抖着,靠旗一样。
饭离锅了,甑子冒着袅袅的热气,香气满屋子飘荡。母亲打发我去喊父亲来吃饭。我迎着风跑,草绊着脚,“刷刷刷”地响。跑到父亲跟前我说,爸,我妈喊你回家吃饭。父亲不吭声,背着手往回走。对着门的位置是上席位,那是父亲常坐的位置,父亲面前的杯子里,是母亲倒好的半杯苦荞酒。父亲慢慢呷那半杯苦荞酒,细细品其中的滋味儿。从他脸上,我们已经看不出悲喜。母亲也一样,啥事也记不得一样,她喑悄悄地吃饭,我们也是。
夜莅临草原,静怡的夜空,因为密匝匝的繁星,显得既辽阔又杂沓。父亲歪在他的躺椅上打盹,小烟袋掉在地上,那是根用锯齿状的铜皮包着烟斗的小烟袋,我们捡起来搁在窗台上。跟从前所有的夜晚一样,母亲手臂上搭了块“安全生产”的白毛巾,她端来半盆热水往父亲面前一搡,将水面搡出一朵花来。父亲听见水跳起来的响声,眯着眼醒来,他慢悠悠地拧帕子洗脸,洗耳朵和脖子。我们盯着他,他谁都不看。父亲揩脚,扇子样的脚掌。我们几姊妹抢着去倒洗脚水,乌黑的洗脚水。
母亲凑到煤油灯下挑刺,灯几乎要燎到她的头发。灯燎到她头发的时候,那根头发会打着卷消失,空气里出现糊味。来自猪草里的小刺、猪圈门上的木渣以及马刺草的刺,使母亲的指尖上,总有挑不完的刺。有些刺躲在肉里,透过皮肤能看见一小节幽黑。有些刺,我们看不见,母亲也只说疼,她甚至吃不准肉里面是否有刺,她只好用针尖去按压、去探,探地雷一样探。探出个大概,母亲将指尖挑开一道缝,她指尖的伤痕,平白无故地多出来。母亲的一生都在努力挑刺,她边活边给自己止痛。
3
父亲在门口支了两个木马。门大敞,我们坐在火塘边朝外望,那木马架在了群山的脊梁上。父亲从他的黑木箱里盘出来墨盒、钢锯、推刨和斧头。他蹲在一堆旧木板旧树杆边翻来找去,找他中意的木料。父亲在板子上弹墨线的时候,我们都想去帮忙,摸一摸墨盒,拉出来泡在墨盒里的墨线,翘起兰花指往上一拎一放,让墨线弹回去,在木板上留下一道直直的黑线。然后,慢慢摇墨盒上的小把手,把墨线一点点收回去。我们只是想,其实从来没摸过那些玩意儿,不敢。
在一块陈旧的木板上,父亲双手扶着推刨的两个耳朵往前一推,推刨的嘴吐出花朵来,全是打着卷的白花儿。我们将白花儿展开箍在脑壳上,套在脖子上,套在手腕上。在这世上,只有推刨才能让一棵死去很久的树盛开白花儿。白花儿之后,树会变成家里的某种物件陪着我们。至于变成啥样的物件,树不知道,树的白花儿也不知道。物件,由手握推刨的木匠说了算。物件是早就做成了的,只是,还藏在木匠的心窝里。我们只能捡几团白花儿玩,包括母亲,谁都不敢问父亲要做个什么,问也白问,在东西成形之前,父亲是铁定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的,除非我们看出苗头来。无论是啥,家里要添新家什了,仅此一项,也够我们高兴的了。
刨花堆在门口,木头的清香飘进屋子。锯子的声音薄而尖,一遍遍响起,附近用牙齿割草的羊,万分惊诧地抬起头来往这边看,斜着难看的鼻孔。木块一小块一小块地放在角落里,它们有崭新明艳的光辉,难以相信,它们曾经是一段灰突突的木头。父亲每天背着几块小木板、小木方、刻刀和镰刀去放羊,我们放学回家的时候,他的帆布包搁在里屋的红箱子上,我们想知道那包里的情况,又不敢去摸一下。我们兄妹六个猜的东西各不一样,那一定是个小物件,装米的升子、雕花的笔筒、给母亲装钱和购粮本的小百宝箱,弯着三条腿的小圆板凳,都有可能。我们在猜测中过着日子。
天又煞黑了。我在黑色的天幕往下落的时候,爬到了草原的边缘。父亲依然站在羊圈门口的坡脑包上等我,他依旧黑黑地站在那里。他一定等我很久了,我从三道弯往上爬的时候,像粒黑芝麻一样移动的时候,他有可能就開始望着我了,望着我爬那三座叠在一起的大山。他一定咂了几杆叶子烟了,我才爬上这云上草原,走向他。
风软软地吹,夜雾从草原深处徐徐地压过来,从父亲身后压过来。雾吞没了父亲和我。父亲轻轻喊了一声,小美。我应声摸到父亲跟前,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看见父亲怀里那白亮的东西。他把白亮的东西递给我。那是一只兔子,如果不是抱在怀里不够柔软,如果不是它身子下有四个小轱辘,它跟真兔子没啥差别。父亲划了根火柴,那火柴的光让我看清了木兔子的样子。“小白兔,红眼睛,三瓣嘴儿,年纪轻轻毛长嘴儿,前腿短后腿长,下坡费力上坡强。”这是一只我们儿歌里的兔子。兔子的脖子上有根红电线。拉它在地上走的时候,它一颠一颠地往前奔。兔子很香,有股木头的清香。我心肝宝贝一样抱着它。我书包里的空饭盒拍着我屁股,“哐哐”地响,响声不大。父亲脊背上也有个包,是他装刻刀、螺丝刀、螺丝、手工钻头的帆布包,那包不会响,沉沉地挂在父亲后腰上。夜的黑布上依旧镶着一粒黄豆。母亲总是这样,在家人没到齐之前,一定会把马灯挂在门口。
某天,我弟弟拉着辆解放牌汽车来接我,那小汽车的车脑壳上,有用胶皮剪成锯齿状的装饰,还有车牌号。我弟弟成天拉着那辆解放牌汽车在草原上跑,王子一样。父亲很满意地站在那里看,看他儿子在草原上浪。父亲,是被一群羊耽搁了的木匠。
4
煤油灯一歪一歪的,屋子里的光极其有限。我们勉强能看到对方的轮廓。母亲抱出个玻璃坛子,坛子口冒着热气,仙气一样。那里面,装着一浅坛温水。坛子放在八仙桌上,她转身到她的房间去了。再回到堂屋的时候,她围腰里兜着一窝鸡蛋。老母鸡在房间里“咯咯咯”地叫,声音急切,沙哑而浑浊。小鸡该踩水啰。母亲像是跟我们说话,也像是跟未出壳的小鸡说话。温情铺在母亲脸上,秋水在母亲眼睛里闪烁。温水里的鸡蛋晃晃悠悠的,喝多了酒一样。有两枚鸡蛋晃着晃着就晃到了坛底,毫无生机地待在那里。母亲讲了句,抱两个。踩水结束,母亲以手挡光,将鸡蛋贴在煤油灯上照,左照右照,执意要看出点名堂来。照遍,她放心地把它们兜回了房间。我两个弟弟拿着寡鸡蛋出门,他们在门口摔寡鸡蛋,“嘣、嘣”两声响,黄黑的臭水炸出来,臭气飘进屋子,空气臭,我们也臭。
那是一个永恒的夜晚。高潮牌墨水瓶子做的煤油灯摇曳的光芒,吧嗒叶子烟的父亲古铜色的脸,照鸡蛋的母亲目光里的暖意,抱着火塘的我们,以及那些踩水的摇摇晃晃的鸡蛋。这些,都是永恒之物。
天往高处蓝着,那是跟小婶的对襟衣一样蓝的天空。我躺在房后的草地上,嚼几根脆嫩的草,直到把舌尖染绿。没有一朵云在天空闲逛。有个黑影滑下来,树叶一样。老母鸡“咯咯咯”地喊,它张开双翅,把那一大堆儿女往翅膀底下赶。我跳起来,胡乱挥手,将响把甩得山响。响把是用竹子劈的,劈成八九片的一根竹子,就手握的八寸长的一截没有劈开。因此,它只能发出破声破气的声音。在破响把的威慑下,老鹰俯冲下来又升上去。我看见,它浑身闪着银灰的光芒,银灰的光芒上,黑色的斑点也闪着幽光。老鹰飞到别处去了,它飞远的样子多少有些落寞。
关于响把,我幻想过,如果竹子没有被破成十瓣八瓣,只是在竹子身上钻上几个小眼儿,一吹它,它就会发出悠扬的声音。如果我不使响把,而是吹竹笛,老鹰在竹笛声里慢慢飞来,慢慢飞去,那么,老鹰、老母鸡和小鸡仔、以及我和这片高寒的草原,又会是一种怎样的景象。老鹰会不会舍不得飞远?
老母鸡领着它的儿女闲逛去了,老母鸡的身子蓬隆隆的,浑身的毛像被炸开了一样。它成天背着抱着一群儿女,没时间捯饬自己。老母鸡从不逛远,它和它的儿女都害怕老鹰的影子,那道黑影子一落地,它们都吓得张开双翅玩命飞,飞到屋檐下、鸡圈里或煤棚下。满世界全是它们的惊慌。平时,它们的翅膀像白长的一样。而老鹰每次俯冲都难有收获是它的影子害的。它还在天空上飞的时候,影子就已经在地上撵鸡了,可老鹰一直都蒙在鼓里。它一定想不明白,天气晴朗,视线如此之好,它为啥反倒挨饿。我呢,无论老鹰来或不来,我都会甩响把,“叭、叭、叭”地甩,甩掉了很多无聊的光阴。
我哥跟我二姐死了,我姐跟我相差近七岁。我姐有件麻图图的棉袄下放给了我。那棉袄鸡罩箩一样罩在我身上,空荡,蓬松。我一惹我弟弟生气,他就扯长脖子喊我抱窝母鸡。之后,我再没碰过那件我童年唯一的棉衣。
5
在大鸡和小鸡的附近,在那栋白房子的后房檐下,我寻到一堆干透的杨梅核,我纳闷它们的由来。我拿着一块小石头坐到一块大石头上,砸开干杨梅核。我必须把握好力度,保证将核砸开又不伤到里面那粒小而浑圆的核肉,淡黄的核肉。一粒它,只够塞一个牙缝,可所有的牙都能闻见它的香气,甚至,我所有的器官都能闻见。我一下一下地砸,没有一个人来跟我分享,没有一个人陪我说上一句话。我看不见草原的边,可它是有边的,被海浪一样的群山围住的地方就是草原的边。群山在低处,我坐在高高的乌蒙草原上,拖儿带女的芦花母鸡在群山之巅觅食。某天傍晚,我看见一个大人蹲在白房子后面,憨包一样蹲在那里。我联想到,很多大人吃杨梅不吐核。我在那个地盘上捡到的一小堆干杨梅核,我得知了它们的来路。我讨厌吃楊梅不吐核的人。
我家门前的右边,是这栋白墙灰瓦的房子。左边,是一栋瘦长的木瓦房。木瓦房的一层有各种用途:牧场的人工授精房、煮猪食的大伙房、库房等等。二层,有无数捆干牧草。二层房头的板壁留了个有两扇门那么宽的口,为了方便存取牧草。楼口时常堆着牧草,两家人的娃娃时常爬到楼上躲猫猫。上牧场,总共只有两户人家。某天,我用一捆牧草遮挡身子的时候,差一点坐坏一窝鸡蛋,灿烂的一窝鸡蛋,二三十个之多。我用衣服兜回家,一路飞奔。
从此,每天早上,母亲总会往鸡圈里放个引窝蛋。母鸡一看见亮堂堂的引窝蛋,心头就热乎,一热乎就想下出一枚更亮堂的蛋来。母亲说,鸡跟人一样眼浅,看到啥就想拥有啥。每天早上,我得做完母亲分派的工作才可以去读书。我得守在鸡圈门口,放出去公鸡和小鸡,由着它们该上哪玩儿就上哪玩去。抓住母鸡的翅膀按在地上,我将右手中指塞进母鸡的屁眼儿,中指抵到的硬硬的滑滑的东西,就是今天要下的蛋。母鸡拼命扑棱翅膀,红着脸破声破气地叫。关在圈里的母鸡高声“咯咯哒”的时候,它们获得了自由,母亲会奖励它一把苞谷或一个洋芋。母鸡捡完苞谷离开的时候,它嗉子里的苞谷“哗啦哗啦”直响。而洋芋,被母鸡啄得滚来滚去,浑身都是小眼儿,生了麻子病一样。浑身坑坑洼洼的洋芋一点点变小,直至消失。
6
我七八岁的时候,父亲买了一台收音机,那是全牧场第一件奢侈品。为了让收听的效果更好一点,父亲在家门口种了一根高高的天线杆子。每天傍晚放羊回来,躺在自制的躺椅上听新闻,成了父亲最惬意的时光。一开始,在天线杆的顶端,父亲用铁丝做了一个五角星绑在上面。看天空跟五角星的时日多了,父亲的灵感也就来了。某个赶场天,他从十五里开外的乡场回来。我们从他的背箩里捡出来盐巴、酱油、一捆叶子烟,还捡出来一块红布、一块黄布。不大的两块布,能做啥?那会儿,我姐姐已经十三岁,她猜出了父亲的意图。
过了几日,父亲将那块红布铺在八仙桌上,用做木匠活的笔,画出来他心底估摸好的长方形,然后,他操起老羊毛剪。父亲下刀时万分慎重的样子,让我们忍不住为他捏一把汗。不愧是会做木匠活儿的人,父亲剪出来的五角星,又标准又漂亮。努力了一整天,父亲把五星红旗挂上了天线杆子。草原的风,从来就不知道停止是啥意思。它一刻不休地挥舞红旗,“铎铎铎”的响声,经久不息。在苍茫的乌蒙草原上,那面红旗成了人人仰望的风景。
在昨夜的梦里,我又听见红旗“铎铎铎”的响声了。我回到了乌蒙草原,我找了很久,没有找到我们家的木瓦房,也没找见后来居住的小红砖房。我站在巨大的空茫之中,我的心也跟着空,我又开始害怕了,我大声喊妈、喊爸,他们没有答应我。我一扭头,看见两座坟。
一转眼,父母已经离开两年了。我写下这些,就当回到了父母身边,从几页纸上。
责任编辑?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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