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年轻时仅留下一张订婚照。相片上,妈妈的脸紧致白嫩,两根油亮的辫子又粗又长,少女感满满。记忆里,她一直梳短发,用黑色发卡拢住头发,总是中年女性的模样,我很难把她与长辫子少女联系在一起。
1
小时候,心里有个结——妈妈不喜欢我。家里姐弟五个,我居中,上有哥、姐,下有弟、妹。现在很多人羡慕我“福全”,那时,我却感觉自己的位置可悲。生活窘困,新衣服要可着大的穿,我只能捡姐姐的衣服;吃的要可着小的吃,每次炒瓜子,弟、妹分的总比我多。自己就像个受气包,姥姥不亲舅舅不爱。“妈妈不喜欢我”,这个念头像一根刺儿卡在喉咙,咳不出来,咽不下去,不时刺痛神经。
童年,我最怕的话不是“狼来了”,而是“老叶头来了”。叶大爷在国营单位上班,老两口衣食无忧,唯一缺憾是无儿女绕膝。他们想要个孩子,多次恳求爸妈,并再三保证会对孩子视若己出,供孩子读书,将来接叶大爷的班。叶大爷从包里掏出花花绿绿的糖果,捧出我家过年也舍不得买的核桃酥,往我们手里塞,慈爱地看着我们。我们一家人正经历着考验:于父母,是不费周折可以改变一个孩子的农民身份;于孩子,则面对着花花绿绿的香甜诱惑。而代价,是亲人的生离。
后来,叶大爷一来,我就一溜烟躲进柴火垛与院墙之间的夹空。弟弟妹妹拿着粘豆包和爆米花也躲进来。“爸妈怎么舍得送你们呢,送人的只能是我。”这个想法扯疼神经,我用力逼回眼中泛起的潮湿,和他们吃起来,把不快的情绪嚼碎咽进肚子,直到叶大爷走了,我们才敢回屋子。不被喜欢就可能被送人,忧伤的雾霭笼罩着我,我的天空缺失了光亮,暗沉沉的。
一年夏天,妈妈网到一条大鲫鱼,指着鱼的不同部位,兴奋地说,哪块给哥姐吃,哪块给弟妹吃。我支棱着耳朵听,唯独没说到我。李婶说我是捡来的,看来是真的。我是个多余的存在,所以妈妈才忽略我。委屈的怒潮汹涌而来,我哭得昏天暗地。妈妈慌了,一再追问,我抽抽噎噎地说出原委。妈妈擦着我的眼泪:“傻孩子,李婶那是逗你呢。你们都是我亲生的,我的孩子一个都不能少,就是喝粥,也不会送人。”吃鱼时,她夹了一大块放进我碗里,眼睛里是歉然的笑意,我的眼圈红了。我不是孩子中最有出息的那个,却是妈妈从来不曾舍弃的一个。
2
上了初中,我看不清楚黑板上的字,妈妈带我去齐齐哈尔配近视镜。她视力不好,我劝她顺便也配一副眼镜,做针线活就不用那么吃力了。“咱们村哪有我这个年纪的妇女戴眼镜的,戴了人家笑话。再说,我不用看书学习,凑近了看不影响做家务。”妈妈终是舍不得往自己身上花钱。
配眼镜很顺利。为了省住宿费,我们在火车站过夜。没有空位可坐,妈妈在地上铺了报纸,让我靠在她肩头上打盹儿。她一手抓着提包,一只胳膊搂着我,警惕地注视着身边走过的人。我劝妈妈放松,她附耳悄悄说:“我姑娘好看,被人贩子瞄上咋办?”孩子都是自己的好,我偷笑她的太过紧张。
清洁工拖地,我们挪开。刚坐下,民警就来清人,不让在候车室休息,只得起身换个地方。一晚上我们都在打游击。
车站离家十几里地,下了车,我们徒步回家。晚上没休息好,天又热,我们走一段路歇一会儿。妈妈枕着提包,在沙石路边躺下,放松下来的她居然打起轻微的鼾。我守着妈妈,用蒿草为她驱赶蚊虫。
农民生活艰辛,妈妈希望儿女不像父辈这般讨生活。再难,她也要供我们读书。邻居劝她,小子读好了书能光宗耀祖,丫头要嫁出去,给人家培养呢。妈妈不为所动。
日子紧巴,妈妈养鸡、养猪贴补家用。她端着米从仓房走出,鸡鸭鹅迅速围拢过来,拍打着翅膀欢快鸣叫。谷物在晨光里划着优美的弧线落下,它们奔向自己的美食享用,妈妈的一天从家禽的簇拥与喧闹中开始。不必像现在的孩子缠着父母要养宠物,我们的家就是宠物园,只是有时候妈妈不得不忍痛割爱,把每天围着她团团转的家禽换成孩子口中的美味,换成御寒的衣帽,换成上学用的铅笔和本子。
生产队秋收后,妈妈起早贪黑捡地里落下的玉米、黄豆,从几里地外往回背,绳子勒得妈妈双肩红肿,还落下了腰间盘突出的病根。
白天没时间做针线活,晚上妈妈就在如豆的油灯下吃力地穿针引线,纳鞋底,做鞋子,缝棉衣。麻绳穿过鞋底的声音和着钟摆的嘀嗒声,无数漫漫长夜被密密麻麻的针脚丈量过,被一针一线温暖过。
我们的衣服都是妈妈亲手缝制,过年的时候她最忙。不光要赶制家人的新衣,还帮左邻右舍做衣服。为了我们能在除夕早上穿上新衣,妈妈甚至要熬通宵。看着我们穿着新衣高兴地跑进跑出,满脸疲惫的她也露出了笑容。
妈妈擅长女红,我们的枕套、坐垫都出自她灵巧之手。她绣花全靠自己描画底样,自己琢磨配色,每一幅绣品都是智慧与爱的果实。妈妈绣过一对枕套,花朵和蝴蝶极鲜活。绣好的枕套压了箱底,每到过年收拾箱子,她都要拿出来,用手轻轻抚过每片花瓣,却始终舍不得给自己用。大姐考上中师,妈妈给她用了牡丹图枕套;我考上中师,妈妈给我用了菊花图枕套。
第一次离家读书,我想家。抚摸着枕套上的菊花瓣,妈妈低头绣花的样子浮现在眼前,泪水湿了那朵菊花。
3
日子清苦,妈妈却总能让儿女感到生活有盼头。她知道小孩子的味蕾最能感知幸福,舍得花心思琢磨,变着花样“粗粮细作”,把土豆磨成糊状,加入面粉,烙成香气诱人的土豆饼。
上山挖药材,小伙伴午餐带的是玉米面饼子、咸菜,妈妈给我们带的却是发面饼、炒鸡蛋,小伙伴羡慕不已。我们特别卖力,挖的药材总比小伙伴多,仿佛这样才不辜负妈妈的美食。
素馅儿饺子是美食中的一绝。妈妈一生吃素,平日家里包饺子总是荤素分开,除夕夜只包素馅儿饺子。
妈妈年近八旬,仍执意亲手和馅儿,我们享受着这份霸道的守护和温暖。白菜剁碎輕焯,把泡好的粉条、干豆腐、大果子切碎,备好熟豆油、葱姜末。和好的饺子馅儿清香诱人,我忍不住尝上一口,惹来妈妈含笑呵斥。
饺子出锅,家人围坐餐桌四周。起初入口的一两个饺子品咂滋味,后面的因为心心念念糖饺子,而不辨何味。吃到糖饺子的,脸上闪着隐忍的笑意,期盼下一个惊喜;没吃到的,一改吃饭规矩,眼睛将面前盘子里的饺子寻个遍,还越界逡巡,选中目标果断出筷,生怕别人抢了先,直吃得肚皮鼓鼓的才放下筷子。
我们姐弟几个相继成家,不能一同过除夕的,妈妈总要留一盖帘儿除夕的饺子冻好。一盘热腾腾的饺子,是满满当当的亲情。望着迟归的儿女品尝饺子,妈妈的眼角眉梢漫溢着喜悦。
去过许多地方,吃过各种风味的饺子,最爱吃我家的除夕饺子,那是妈妈的味道。
4
老家的园子方圆不足一亩,它是菜园,是果园,也是花园。谁家种了新品种蔬菜,谁家栽了新果树,转年它们就会入住我家园子。樱桃、沙果春季满树繁花,夏天便有艳艳的红樱桃入口,秋日便有酸酸甜甜的糖心沙果享用。妈妈还东寻西淘,找来西红柿、香瓜、甜杆儿的种子种上。她每日在园子里忙碌,像一只不辞辛劳的蜜蜂,为儿女们酿造着生活的蜜。
园子是儿女们健康成长的营养基地,也是儿女们怡情冶趣的桃源。妈妈见缝插针,在田头地尾种了花。都是皮实易养的,而且花期长,像指甲花、鸡冠花、步步高……夏秋两季花不败,姹紫嫣红开遍。
园里有一口水井,利用杠杆原理打上一桶水,“哗——”银亮亮的水瀑布一样倾泻下来,一条清浅的小溪就会奔向菜地、花池。抬眼,各色的花朵入眼;翕动鼻翼,清新的花香入鼻。妈妈用行动告诉我们,再苦的日子里也要有花香,也要有赏花的心境。
小时候喜欢吃糖果,桔子瓣糖或者彩色条纹的糖球,含在嘴里,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呼出来的气息都是香甜的,那是幸福的味道。生活的魔法师把糖果巧妙地藏起来,藏在妈妈的呵护里,也藏在孩子的成长里。妈妈教会我,只要认真生活,就可以找到糖果。而妈妈,就是那个和我一起找糖果的人。
责任编辑 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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