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马
我和我的猎民兄弟老白,结识于1993年,那时他的妻子何林芳和我在同一所猎村小学任教。有一天下班路上闲谈,何老师忽然问我可否有空帮她家驯一匹新抓的“生个子”马,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马背民族的后代,几乎每个男人对驯服一匹烈马这样刺激的事情天生没有任何抵抗力。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我按约定来到了猎村前面的空地上。五月的兴安岭,青草刚刚发芽,老白牵着一匹前几天刚在马群里抓的三岁口“生个子”小公马等着我。小公马鞴好了鞍子,支棱着两只尖尖的耳朵,不停地喷着响鼻,甩着长长的尾巴在地上转来转去,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老白见我过来简单打了个招呼,俩人也没有过多的废话,直接进入驯马环节。我抓过马嚼子皮绳,轻轻抚摸了小马几下,待它稍稍安静,蹲下身解开了三条腿绊子。我让老白牵着马向前走了几步,选一处平坦开阔处,做了一个深呼吸,左手紧紧地抓住“嚼扯子”,同时扳住马鞍,把心一横,踩蹬上马。小公马有点儿发蒙,大概是脊背上第一次有了负重,硌疼了它,只见它夹紧双耳,喘着粗气走了几步,突然一声不吭地发起飙来,眨眼间连着尥了好几个蹶子,然后猛地向前蹿了出去,撞得牵着它的老白跌跌撞撞脸朝下扑倒在地,右手重重地磕在草地边的碎石上。而此时的我从最初的惊恐中缓过神儿来,本能地用双腿紧紧夹住马肚子,双手使劲儿勒住马嚼子,使出全身力气将马头扭向一边,千钧一发之际止住了正踩向老白后脑勺的马蹄子。老白一骨碌爬了起来,顾不得手上流着血,仍用双手死死地攥着缰绳不放……终于,俩人合力控制住了暴跳如雷的小公马。我跳下马背,气得连抽了小公马好几鞭子。这时老白连忙拉住了我:“别打了!别打它了,它还小,啥也不懂呢。”我说:“刚才你摔倒的时候咋不撒手呢?”“咳!那不是怕你有危险吗?”他说。
出猎
三天后,老白说可以带小公马去野外出猎了,跟我商量一起去牛尔坑河打一趟猎,我也恰好正有此意,俩人自然一拍即合。那时候猎村的男人们都酷爱打猎,平时见面的问候语通常都是“出猎了吗?”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一起出去打一趟猎不能解决的。
出发的那天,我们先是在小公马眼皮底下给白骒马鞴上马鞍、驮行李、驮吊锅和茶壶,摆弄枪支,让小公马熟悉一下那些物件的气味儿和响声,然后依次在它身上演习了几遍,这样可以减轻小公马的恐惧感。上路了,老白骑着白骒马在前面领头,我骑着小公马跟在后面。马最有灵性,也有很强的模仿力,那天小公马看着它妈妈领头,一下子温顺了许多。除了我刚上马时稍稍蹿了几下,剩下的路途上山、下河、钻树林,过沼泽,不急不慢跟在后面。晚上到达牛尔坑河猎场老營地的时候,小公马已经俨然一匹训练有素的猎马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和老白分头晨猎。五月中旬正是狍子和马鹿上阳坡的季节,远处山谷中不时传来狍子的叫声。我骑着小公马沿着沟塘树林边慢慢走,一边走一边瞭望对面的阳坡。这时老白出猎的方向传来了几声7.62“步连珠”沉闷的枪声,“噗、噗”子弹划破长空,拉着长长的尾音在空旷静谧的荒野中回荡。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心想:有了,这是老白打着猎物了!
等我也打了一只二岁小狍子回到营地时,老白早已回来。他打了一只大公狍子,烤好了肉正等着我。早餐除了烤肉还有老白炖的我们头一天晚上在河汊里下网挂的十几条华子鱼和一块儿生狍子肝。那天我们俩人喝了一瓶白酒,兴致很高地坐在篝火边聊了很久……狩猎结束回家的时候,老白把他打的大公狍子和我打的小二岁狍子平均分割成两份,而且执意让我先拿。他说这是鄂伦春人的规矩,我只好依了他,取了一份用皮条穿好驮在自己的坐骑上。当然,除了分肉的规矩,老白那几天还给我讲了好多他们民族过去游猎生活中的规矩和禁忌。让我印象深刻的其中一条规矩是“每次吃完饭,饭锅一定要刷干净,晾干放好,以备下次使用方便”。我不免惊讶于老白这个平时看起来有点儿邋遢的猎民,竟然也会如此在意餐具的清洁。印象中村里很多其他民族人家的饭锅也都是现用现刷的。老白还说野外取水困难,有时打猎回来晚,黑天做饭时拿出提前刷好的吊锅,掸掉灰尘,直接吊在篝火上做饭多省事。我不禁深以为然。
马驮猎犬
有一年冬天,我和老白去诺敏河支流库日批罕打猎,我的猎犬阿黄受了重伤,眼看着活不了了。因为实在是不忍心自己下手让它解脱,我就拜托给了老白去处理,自己则提前返程。没有了爱犬阿黄,我已无心继续打猎。那时候没有手机,大约过了半个月后,我听说老白回来了,就去他家看他。当时说不上被怎样的一种想法驱使,抑或是内心里盼望着奇迹发生?冥冥中仿佛有预感,反正那天下午,当我推开门走进老白家院子里的时候,下意识地转头向着他家狗窝的位置瞥了一眼,就在这个时候,让我终生难忘的奇迹发生了!我看见狗窝里忽然伸出一个大大的、毛茸茸的大狗头,憨憨地、愣愣地看着我,猛地一跃而起,一瘸一拐地跑过来扑进了我的怀里,鼻腔里发出了孩子般的嘤嘤声……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我的阿黄吗!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时老白笑呵呵地出来说,那天我离开营地后,他拿着枪对着阿黄比划了好几次,最终也没忍心扣动扳机。老白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把自己的狍皮被和毛毯子捆在马鞍两边,做了一个简易“担架”,然后把阿黄用皮条绑在上面,在荒山野岭中踩着半尺深的大雪,牵马步行十几公里走到了一个猎人的帐篷。他用那位猎人留下的米面和自己打的野猪肉、狍子肉喂养阿黄,一边打猎,一边陪着阿黄养伤,每天给它上药,直到十几天后阿黄能下地行走了,才慢慢地把它领了回来。我一时羞愧不已,为自己在猎场上不负责任的逃避行为而汗颜,同时打心里对这位可爱的猎民兄弟充满了感激。
猎事遗歌
禁猎前一年的冬天,快过年的时候,我和老白又去了一趟库日批罕。那时候我的大黄狗已经老死了,我们又训练了几条猎犬。小公马长成了一匹膘肥体壮的大骟马,它的妈妈——老白当年的坐骑白骒马老得不能再骑了,老白给它喂了最后一把盐,把它送到诺敏河南岸放生了。起先老白求我替他去看了几回,后来白骒马就不知所踪了。因为放生这事儿,村里人骂过老白,说他傻,有杀牛的给一千元他都不卖。老白淡淡地回了一句:你们不懂。那年冬天老白又换了一匹坐骑,准备大干,这时隐隐传来要禁猎的消息。第二次库日批罕之行,我们猎运不佳,连连出师不利,在山上搬了好几次家,可是到处都有林业工队驻扎,机械整日轰鸣早早地吓跑了附近的野兽。住了十几天,我们只打了两只瘦成皮包骨的野猪羔子,而带去的粮食眼看着吃没了,只好往回走。
那天下午,当我们走到马场附近的时候,猎狗们惊起路边的一对飞龙,“扑扑扑”地飞进松树林里。我转头看去,只见夕阳下我的猎民兄弟老白,穿着一身血迹斑斑的狍皮大哈,肩上背着一支乌黑油亮的猎枪,腰带上别着一把祖传的猎刀,马鞍后驮着他母亲亲手缝制的狍皮被,浑身上下披着一层斑驳的金辉,仿佛从历史的画卷中走来……
这个画面被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以至许多年后,每当我回忆起自己的狩猎年代,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永生难忘的情景。而我们的故事,也从此被珍藏在了心底。
责任编辑 丽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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