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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爷新传(外一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骏马 热度: 12913
顾长虹

  山爷还是那位山爷,匣子已不是那个匣子。86岁的山爷,又被林业局特邀给党员们讲讲宪法,参会的人都说这老爷子真不简单。

  你问山爷是谁,我骄傲地告诉你,那是我们家的“活宝”,我女儿的太爷爷。要想了解他,那还得把山爷的故事再讲一遍。

  山爷当然不简单,他可是拉着马爬犁,开山进大兴安岭的第一批务林人。

  别看那年山爷才十九岁,却是抗美援朝退伍的老兵。退伍那天,他一蹦老高,举双手说要去最艰苦的地方为国家做贡献。

  这不,他就跟着俩老把式牵着马爬犁,进山给红豆林业局选址。

  大兴安岭冬天的冷,可是能杀人的。山爷仨人不怕,顺着冰趟子走,累了支火熬上一锅白米粥;困了捡一堆干树枝,铺盖卷在上面一扬,钻进去就睡。

  两个多月走下来,总算找到了一处开阔地,依山傍水不说,还是块北高南低的山坡,盖起一排排房子,别提多带劲了,小红旗一插,红豆林业局就选这儿了。

  煮粥的柴火刚点起,就见一个一个小绿光,忽闪忽闪地越来越近。

  “不好,狼群来了!”

  “赶紧架火,啥兽都怕火!”

  山爷竟像个老把式似的,他想起了朝鲜战场他们一个班被狼群包围的紧迫,可班长说,啥兽都怕火,咱整个火把就能把它们吓跑。

  一根根木头架在火上,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狼群发出阴森森的吼叫,像要穿透黝黑的苍穹。一连三天,火堆越烧越旺,山爷和老把式愣是没让狼群的阴谋得逞。

  局址就这么选定了,大队人马陆陆续续进来,林业局各个部门逐渐成立,转年就投入了木材生产。

  山爷安居后,还亮出了一个看家的好玩意儿,那是个朝鲜战场缴获的黑匣子,匣子里的人可真会讲,天南海北的新鲜事再加上一段神乎其神的评书段子,再冷的天儿,睡得也带劲儿。听得多了,他就学匣子里的话,给人讲,硬是给山爷练成了一张巧嘴。

  这张巧嘴,再加上朝鲜战场练就的好枪法,山爷成了红豆林业局武装部部长,腰里还别着枪。

  山上采伐的小工队捎来信儿:队里常有一只黑熊出没,怕是要出人命。

  这还了得,局长命令山爷去干掉这个大家伙。

  班长说的话又回绕在耳边,可林业局的命令又不能不执行。

  山爷围着工队转了一圈,就让大家开着门,人都躲在床底下。

  三月的大兴安岭仍冷得透骨,太阳怕是也被冻着了,着急忙慌地留下点儿红晕,便找地方暖和去了。山爷趁着擦黑这点儿亮,趴在帐篷对面那个雪堆后头,等着黑熊。这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还真一拽一拽地进了帐篷。“咣当”,一摞子盆散了花;“哗啦”,一摞子碗碎满地。它用鼻子吸了吸,扭身奔向了菜锅。两只前爪摸摸锅沿儿,抖了抖,“呼”地一下把直径一米多的大菜锅,“咣当”扔在地上,一把把抓起散着香味的猪肉炖粉条,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山爷一跳一闪,到了帐篷门口。一抬眼,黑熊一怔,山爷枪起声落,子弹一下穿透脑门。还没等它反应过来,“砰”“砰”,又是两枪,黑熊像刚点着的火箭,蹭地蹿出了帐篷的屋顶,“咕咚”一下,砸得地动山摇。

  山爷一个闪身,巡着黑熊痛苦的叫声,飞奔而去。大概追出去80米远,山爷看到大黑熊靠在树干上,坐着死了。肚子上的窟窿里还塞着草,肠子流了一地。直直地瞪着前方的俩大眼珠子,充满了哀怨。

  山爷下山就把挎了二十多年的枪交了。

  山爷说,爱谁谁,以后这活打死也不干,受不了那眼神。

  局长说趁你还没退休,给我看几年林子吧,督卡站那儿就缺你这样的人手。

  山爷走马上任。

  山爷依旧喜欢听新闻和段子,更爱去那设在路口的督卡站,给那些看杆的工人们讲。

  工人们听得带劲儿了,还准备点儿小酒,留山爷喝一口。

  偏就这工夫,一大平板車木头晃晃悠悠顶着杆,把喇叭按得震天响。矮个头工人脸憋得通红,愣是不敢出去开杆。

  当然不敢了,你以为这二两小酒就把山爷灌迷糊了,等的就是你们这帮子监守自盗的家伙。末了,工人停职,木头被扣,罚款五千。

  直到山爷退休,再没听说谁敢偷拉私运。

  山爷60岁退休那天,局长亲自给他胸前戴了朵大红花,还送他一句话:

  “党在山爷心中,群山绿树长青。”

  就为这,山爷拎着匣子,一讲又是二十多年。

  二十年里不离身的匣子,突然有一天“啪”地撞车门上,碎了。

  山爷的脸一下晴转多云,郁郁寡欢。全家人都知道,那匣子是老人家一辈子的伴儿,全家人更知道,他这阵子正忙着听宪法修正案的讲座。

  00后的重孙女反应最快:“太爷爷,我会孙悟空七十二变,保证给您变个比那匣子讲得更清楚的新式武器。”

  一周后,新式“随身听”挂在太爷爷的腰上,讲宪法的广播在屋子里嘹亮地响起的时候,山爷的脸终于雨过天晴。

  这不,林业局领导知道他把宪法修正案学得门清,特意安排一次党日活动,听听这老爷子分析为什么宪法里加进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山爷讲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那可是结合他传奇的经历讲,作为一名教师党员的我,早已经被大名鼎鼎的山爷培训出徒,正以昂扬的姿态,在工作和生活中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若是不信你也来听听?

  野人三强

  野人三强,是真野:野菜入胃,野药入身,野床入睡。

  三强,是我给他起的名字。他见人时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干活时低头不语,沁出晶莹的汗珠;煮饭时绿满锅底,飘出山野清香;遇见小孩子时,塞个野果子给他吃。他对别人怎么称呼他并不在意。

  三强的房子坐落在一个靠山根的小村子里,此村地大物博,山清水秀,属典型的“北大荒”地界。当年来开荒的人,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不是住地窨子,就是住马架子。地窨子是向地下倾斜着挖进去一个大坑,坑内挖够用的空间后,用木头支起棚顶,在坑内铺上能睡觉的地方,再支起能做饭的炉子,就算安了个家。马架子则是简单的在地面之上,用木杆搭成人字形,用小杆子堵上两侧,糊上点大泥巴,就成了墙壁。倾斜的人字形木杆成了房盖,盖上蒲草就算落成。

  后来,有人将三角形的马架子做了改良,用木杆立起来围成方形的墙壁,在木杆上斜着钉木板,木板和木杆间用泥巴填充起来。有人叫板加泥房子,也有人称马架子。屋内搭个火炕,点上火炉,烟囱冒出袅袅炊烟,便有了家的生机。

  搭马架子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左右的事情。到了二十一世纪,人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居然还有人住马架子,且不烧炕,还能扛过寒冷的冬天,这不得不让人慨叹人间奇迹的发生。

  创造这个奇迹的人就是三强。

  驻村书记逐户排查的时候发现了他,给他申请了新房子,青砖红瓦,也算气派。可屋里凌乱不堪,一间厨房,一间卧室,被三强塞得几乎无处落脚。靠着东侧墙壁延伸出来半截土炕,西侧炕边铺着厚厚的海绵垫子,垫子上一个铺盖卷倚在北墙边,露出的被单被角看起来和他的半袖不相上下。几本翻卷着书角的药书,横在炕里边蓬乱的杂物上面,和墙上擦得一尘不染的几幅儿童识字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炕前不大的空间里,被一张大桌子占得满满,桌子上并排放着电磁炉、电饭锅还有几个小布袋,隐约可见电磁炉的功能盘,他告诉我们根本没用过。电饭锅盖上的灰尘像有谁故意扔在雾水里浸泡一遍,脏得均匀而结实,像极了山洞里的野人生活。

  冰凉的炕上,厚厚的海绵垫子就是他的卧榻。三强住马架子时,没户口,当然也没地。山边那块七扭八歪的开荒地,被他撒上些玉米种子,一年到头也不经管,到秋天能收点就是点。搓下来的玉米粒煮水,也养活他这么多年。闲了就自己上山采药,拿回来捣碎后和大米一起熬粥,粥自然成了墨绿色。

  “谁说都没用,他就按照他看的药书自己下方子,自己做着吃。这么多年从不打扫卫生,谁要是帮他收拾屋子,他就把谁撵出去。啥现代设备都给他置办全了,就是不用。”驻村书记如是说。

  他身体确实挺强健,六十八岁的年龄,登山下地,腿脚灵活得不输村里任何一个年轻人。

  第一次見三强,他正蹲在院子中间的菜地里,看着一本厚厚的大书。身上灰蓝色的半袖是翻着穿的,前面的衣兜像特意用土揉搓过似的,中间一团一团的土黑,在阳光照射下,蹭抹的油光被反射得很明显。若不是衣兜方正的四角翻得那样突兀,真看不出那是个衣兜挂在前胸。肩上缝合线缝里,也塞满了汗渍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黑渍,棱角分明地横在肩膀上。似乎在向所有人宣告,我就喜欢这样穿,谁也无权干涉。肩头被汗渍晕染的圆圈,一下让人想到地图上的边界线。别说黑裤子上的灰土有多少,也别说绿胶鞋上黑鞋带的不搭配,单就这件个性十足的半袖,已经足够彰显这位老人家名扬方圆百里的“野人”范儿了。

  野不野人的,三强不在乎谁怎么说他,他有他自己的原则。我吃草药粥,我喝山泉水,我煮玉米粒喂饱肚子,那都是我自己的事。没碍谁眼也没拿谁兜里钱,谁也管不着。黄瓜架上的黄瓜再支楞巴翘,我绝不会动一根;谁家排骨飘香四溢,我绝不会凑上一步。一句话:绝不干一件对不起村民的事。

  三强也有一段风光的历史。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山东高小毕业后,参军入伍。一张帅气的脸加一身过硬的本领,副团长的女儿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他却被副团长告知退伍回家。“北大荒”地大物博的传说吸引了三强妈,拎着他的耳朵投奔了已在北大荒安家的大儿子。也许是老天非要和他作对,家没成业没立,老妈急性心脏病撇下他撒手人寰了。哥嫂不能白养他这么个大小伙子,一卷铺盖打发他去煤矿下井寻食。

  天不亮下井,天一黑出井,两头不见太阳的日子他过了三个月。一个大雪泡天的二半夜,喝完酒醉倒街边的他,被寡妇水妹子拽回了家。一年多以后,他们有了一个水灵灵的小丫头。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给了他全部的力量。只可惜急性胃肠炎,要了小丫头的命。从井下出来的他,找了三天三夜,邻居们在大草原的水泡子捞出了僵硬的水妹子。

  那之后,三强再没下过井,也没住进哥嫂家。山坡三亩荒地,山下一间马架,他有了自己的家。驻村书记说,谁说他思想有问题,那是不了解他。他曾亲眼见过三强把枕头底下的零钱塞进村里穷丫头的书包里。

  当我要离开三强家的时候,夕阳那抹悠长的余晖,恰好照在他和他手里始终舍不得放下的药书上,金光闪闪。

  责任编辑 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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