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至春末夏初,都会有三五成群的羊角辫女孩,拎了竹篾编的小篮,到靠近村落后面的长堤上。剜回一篮的黄花苗,拿回家去,择净,晾干,用来熬汤压火。
挨着长堤的是一片坟地。坟地间有荒凉的草从这座坟头繁衍到那个坟窟。每座坟前无一例外都会有一两棵松柏,叶茂根细使得它们像真正的灵魂一样,孤零零地漂浮在坟削。
坟地间有些零碎的土地,承包这些土地的是一户家底殷实的夫妇夫妇两人有一个长相白净的小男孩,起名叫尹志,外名之意为有志之人。同尹村的多数农人一样他们也做着让儿子出人头地光耀门楣的梦。
尹志的皮肤白皙、眼珠像真正的夜一样黧黑透彻,他有一种丁卯分明的俊朗。小女孩们交头接耳时,尹志的名字会时不时传出来,从这个耳朵到那个耳朵。
“尹跳跳老偷看尹志呢!”
“嗯,我也看到了,她肯定喜欢尹志。”
被两个小女孩评头论足的尹跳跳正坐在距伙伴们不远处的一丛狗尾巴草旁。她的头发有些糟乱,听妈妈说,她出生后第二年,头顶才有几根稀疏的毛发冒出来。因此,小伙伴就常常揶揄她说:“尹跳跳,你长大了,不用染头发了。”
尹跳跳就得意地笑笑,惊喜之色滥于言表。
现在,她就盯着她那一头天然地黄头发对着河岸出神,以至于小伙伴在旁边嘀咕些什么她都听不到。她正在想那天。
哪天呢?就是尹志背她回家的那天。
因为小痞子尹光建剪了了尹好月的小辫子,尹跳跳就路见不平上去抱住尹光建的胳膊,张开小口,狠狠咬下去,尹光建惨叫一声,甩开像蚂蝗一样吸在他胳膊上的尹跳跳,就一下子退出好远,顺手掂起一片土块,冲着尹跳跳的额头咂过来。
尹跳跳目瞪口呆看着土块向自己飞过来,接着感到额前一阵痛,接着就被四散开来的工屑迷了眼,接着就躺到了地上,大张声势地哭起来。
尹好月早在尹跳跳上前和尹光建开打时,就逃之夭夭了,只剩下可怜的尹跳跳在那里被人打了额头,被灰迷了眼睛,最后灰头土脸地躺在地上啊啊大哭。
尹光建一看惹了祸,也吐吐舌头溜之大吉了。尹跳跳现在只有一个人躺在地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干嚎,反正已经哭了,那就一定要哭到有人看到才好。
抱着这种未免有些可笑地想法,尹跳跳又撒开嗓子,哭声拔高。这时,她到了有人的询问。
“咦,尹佳夜。你摔坏腿了?”
尹跳跳听到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她努力想了一阵,才恍然大悟记起:哦,原来尹佳夜就是我尹跳跳,我尹跳跳还有个鲜为人知的名字叫尹佳夜!
没等尹跳跳回答,就看到面前的男生蹲下来,背对着她,说:“尹佳夜,上来吧,我背你回家。”
鼻子莫明其妙地有些痒。尹跳跳回过神,眼睛里满满挤着尹好月那张圆如满月的脸。尹跳跳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不由自主地像后倒去。
黄花苗成熟了的绒毛擦着她的脸,被扑出花盘,悠悠落在了草丛里,不见了。
“你干嘛?”
“你在干嘛?”尹好月若无其事地坐到了尹跳跳的身边,手里不停地摆弄着狗尾巴草。
“跳跳,我问你一个事情,你一定要老实回答我。”
“嗯。”
“你是不是喜欢尹志?”
“啊?”尹跳跳吓得面无人色,“呼”的一声坐起来,机警的盯着尹好月的眼,“谁说的?”
“我不告诉你!你先告诉我了,我才告诉你。”
“不喜欢。”
“我不信。”
“我说的是真的!”
“那你怎么老看他!”
“……”尹跳跳说不出话来,尹好月就一边拍手一边笑她:“呀——呀——,尹跳跳你真不害臊!回家了我要对你妈说,说你喜欢尹志!”
尹跳跳急了,匆忙爬起来去捂尹好月的嘴。尹好月一面扑楞一面还要不屈不挠地唔唔哇哇。
“尹好月!你敢跟我妈说,我就不跟你玩了!”
尹好月使劲掰开尹跳跳的手,大口大口地喘气。呼吸平稳后,就对一旁紧张的尹跳跳说:“不跟我玩就算了,哼!”
说完后,尹好月拍拍身上的草叶尘土,收好自己的小篮子,气赳赳地走下大堤。
尹跳跳气极败坏地蹦了起来,她一面蹦一面喊:“尹好月,你回来--”
也不知是风太大,吹散了尹跳跳的声音,还是尹好月听到了不肯回头。反正尹好月的身影是越来越小了,她拐过那棵百年老槐,回家去了。
尹跳跳和尹好月俩个好朋友不说话了。一不小心碰到,两个人就不约而同地摆出一副“我不认识你”的样子。不仅这样,她们还不遗余力地收兵买马,扩大自己的交际圈,一起在阵容上压倒对方。
“尹小妮,你是跟我玩,还是跟尹好月玩?”尹跳跳一本正经地问。
“我……不知道。”尹小妮犹犹豫豫。尹跳跳就近逼一步,威逼外加利诱:“你跟我玩了,我就请你吃大白兔!”
尹小妮终于摆正自己的立场。尹跳跳就很亲热的搂了她的肩,两个人都是一脸的心满意足。
并不是所有的伙伴都喜欢吃大白兔,所以尹跳跳的大白兔难免会有跳不过去的小壕沟。不过,即便是这样,尹跳跳也还是乐滋滋的。因为自己去叫尹志星期天一起玩时,尹志一口就答应下来。
对于尹跳跳来说,尹志的归顺是本帮派最引以为荣的事情了。
青瓦青砖的尹村像一块糖一样被白河大堤蜿蜒出的弧度含在里面,太阳高高照着,河水像一匹缎子,落满了星星点点的银光。河畔空落,风吹倒耳边,便像是布幔抖动一样訇訇作响。
尹跳跳就和她的白兔伙伴在这个时候顶着太阳,偷偷跑出来。尹跳跳兴奋地不得了,她不住地向远远落在后面的伙伴们喊:“快点儿快点儿!”
尹志地脸在太阳下分外白,尹跳跳就惊呼:“尹志你的脸怎么老晒不黑啊。”
尹志笑了很不好意思:“和你的头发一样,天生的。”
接着尹跳跳也不好意思了。
尹好月!刚跑上大堤的尹跳跳又跳起来了。
尹河中游筑有两面坝。上面因年代久远而青苔丛生。偶然会有石块突出在光滑的壁面上,就成为尹跳跳们攀上爬下的石梯。若有不知情的远看时准会误以为那些在坝壁上的孩子有特殊技能,会赤手空拳贴在石头上!
尹跳跳听她的奶奶讲,当时修这垒坝的石头全都是从一个很遥远的南山运过来的。
“是用火车运过来的吗?”
“那有什么火车?是你爷爷们用背篓一块一块背回来的。”
尹跳跳大吃一惊,转瞬又安静下来,奶奶还提到了村头小屋的刘奶奶。刘奶奶年过八旬,是尹村里唯一一户不姓尹的人家。奶奶说她的女儿在背石头时被山上突然滚下的石头砸死了!
尹跳跳眼泪汪汪地质疑:“怎么会被砸死呢?石头不是一堆一堆放那的吗?怎么还会滚下来?”
奶奶却不再说话,只是用了纵横年沟月壑的手抚着尹跳跳的小黄毛。尹跳跳就乖巧地缄了嘴,她一言不发地看着奶奶的眼睛照亮、再照亮。
现在。尹好月和她非兔派们正怡然自得地坐在那坝面上。冲着尹跳跳们一群挑衅地叫着:“你们上来呀!怎么不上来呀!”
尹跳跳顿时火冒三丈。她火急火燎地奔至坝旁,准备顺着一排石头牙踩上去。以前关于奶奶讲的什么龙潭虎穴、什么尸首棺材通通都忘了。她被怒火烧昏了脑袋,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股劲儿地想要爬上去。
以前尹跳跳是决不敢一个人上去的。通常是身量轻巧的尹好月先爬上去,再搭把手过来,把她连拖带拽地拉上去。可这次她得单枪匹马了。
尹志跟上来时尹跳跳已经踩到了第六个石尖。
她双手直冒汗,滑腻得拖几乎抠不牢上面的石头。汗珠从额头上沁出来,滴落在眼睛里,咸腻腻的疼。尹跳跳后悔了。她想下去了。可她停了一会儿就发现自己已经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了。
尹跳跳下意识地看了看脚下,黑黝黝的谭水死死地沉默着,几根水草若有若无地浮在水面。奶奶讲的鬼怪水妖又不请自来地挤到她的脑海里了。她小嘴一咧,想一如既往地站在地面上蹦,可是她做不到了。
现在,她只能哭了。
“尹佳夜,你快下来!”她听到了尹志急灼的呼喊。风把他的声音吹得很轻很轻,但她还是听到了。
“我下不来!”尹跳跳带着哭腔回答。她想让他知道她的处境,可他好像没有听到,还在高声喊着什么。风带走了他的声音,尹跳跳只能看到他在岸上拼命挥舞着双手。
尹跳跳绝望的闭上双眼,心想,我要死了啊。
尹好月担心了,她把身子趴在坝顶,手用力地朝尹跳跳伸过去:“跳跳,抓住我的手啊!”尹跳跳也顾不得生气了,就把手攀到高一点儿的石块上,就在她快要碰到尹好月的手时,脚尖一滑,整个人从坝壁上坠下来,突出的石块划过她的下颚,尖锐的疼让她脱口叫出声来。
尹跳跳想,这下遭了,尹志肯定看到自己的丢人样子了。接着,黑色的谭水哗啦一声分向四周,有迅速回过来盖住了尹跳跳天染的黄头发。一种来自肺腑的恐惧让尹跳跳抱紧了双肩,她几乎无力挣扎,一股力量在拖着她下沉。她想尖叫,水去趁机灌进了她的嘴里。她睁开眼却赫然看到一个狰狞的面孔在向自己逼过来。
它肯定就是奶奶说的那个水怪了。尹跳跳死命挣脱它的手,却又几次被掳回。尹尹跳跳筋疲力尽了,就任由着它拖着自己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尹跳跳睁开眼,眼前又满满地挤着尹好月那张满月脸。
“跳跳,你可算醒了!”尹好月一把抱着尹跳跳激动地哭个不停。
“我在哪儿?”尹跳跳有些怔忪,阴曹地府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尹好月么?
“你在哪儿?”尹好月惊讶地抽出身来,对着尹跳跳的脑门“啪”的就是一掌,“你当然是在地上了,你别吓我呀!你不会是淹坏了吧?”
尹跳跳不敢置信。朝四周望一望,一眼又看到那个屹立的大坝,就一把拽了尹好月:“快跑啊,坝底那有水怪呢!”
几个小伙伴闻风丧胆已经迈开腿跑出了几步后见尹好月纹丝不动才犹豫地顿在那里,关注她地一举一动。
“哪有什么水怪?
“有呢!”它还抓我胳膊,要吃了我呢!尹跳跳心有余悸还要往岸上跑。
尹好月忍不住笑起来声音相遇水地在瓦上一样清晰动听:“哪有?那是尹志,是尹志抓你的胳膊!”
尹志的额头像被撞伤了一块,血不住的往下流。尹跳跳的下颚也被擦破了,尹好月当机立断指派一个小伙伴弄些干土过来,洒在他们的伤处。尹志伤的重血不容易止。尹好月干脆薅了一把草,按在他额头上不松手。
尹跳跳的血凝住后,她突然又记起了她和尹好月的矛盾。就硬着脸,没好气的问:“你不是不理我吗?”
尹好月把眼光从尹志的额头上移过来,望着尹跳跳惨不忍睹的下颚,哭笑不得:“还有闲工夫生气,回家看你妈怎么收拾你!”
尹跳跳也软下来了,心里隐隐约约地觉得:可不是哦,五大包大白兔外加擅自爬大坝,还不争气地摔下水,险些送命!天哪!
妈妈没有追究五包大白兔的下落也没有针对尹跳跳的伤刨根问底,一切风平浪静了,尹跳跳反倒不甘心,她望了望身旁给自己打后缓的尹好月,终于下定决心,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妈,我不是你亲生的吧!”
尹好月在后面使劲掐了尹跳跳,尹跳跳啊的一声跳起来:“你干嘛?!”
尹好月不客气的回敬一句:“你在干嘛?”
尹跳跳想想刚才说话的确没头脑,就噤了声注意妈妈的反应。
妈妈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跳跳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放心呢?”
尹志和他爸妈去看病了,好几天都没有回来。尹跳跳不住的叨叨说:“怎么还不回来。不会有什么事吧?”一遍又一遍。说的尹好月烦不胜烦:“哪能有什么事呢!你这么说不是咒他吗?”
尹跳跳委屈地沉默了,心里还是在嘀咕:干嘛去这么久啊!
尹跳跳是怕等尹志回来了,自己也已经走了。
尹跳跳的爸爸妈妈要去外地打工赚钱,奶奶又年迈,只能自顾。他们商量以后,决定把尹跳跳寄养在外地的外婆家。尽管尹跳跳在地上哭着跳了几十分钟门,可爸爸妈妈还是不顺着她的意愿让她留在尹村。
尹跳跳哭着晃妈妈的胳膊:“妈妈,我听话。我不烦我奶奶,你就让我和奶奶一起过吧!”
妈妈抹着眼泪,捧着她的脸忧心忡忡地说:“可是,跳跳,你看你脸上的疤……”
尹跳跳知道事情无法挽回了,她就不再缠着妈妈了。她一扭头跑了出来,抱着家门前的老槐树,对这池塘那边无助地喊:“尹志,你怎么还不回来啊!”
那天晚上,尹跳跳整理好自己的笑东西,分成三份。自己一份,尹志一份,尹好月一份。收拾好了,尹跳跳就自己打了手电筒,一晃一晃地去找尹好月。一路上她恋恋不舍地用手电光照每一棵树和每一条向她摇尾示好的狗。偶然会有叔叔婶婶摇着扇子问:“跳跳,又去找好月啊?
尹跳跳低着头,潦草应一句:“是啊。”就从匆匆走过去。
夏天快要到了,知了快要出洞了,尹跳跳再也不能打着手电筒去着你们了。尹跳跳难过地想。
到了尹好月家,她正在伤心,双眼红通通的,一见到尹跳跳就抑制不住大哭起来。
尹跳跳动情地问:“好月,你都知道了?”
尹好月擦掉泪水,还禁不住哽咽:“嗯,我妈妈给我讲了。你也知道了吗?
尹跳跳迷惑了,她不解地问:“我知道了?我知道什么?”
这下该尹好月迷惑了。她说:“你不知道,那你在哭什么?”
“尹志得癌症了!他快要死了!”
尹跳跳脸色一下子变得蜡白,她紧紧的抱着打包好的玩具,一句话也不说,就风一样的从好月家里跑出来,不顾好月在后面怎样喊,她都不回头。她只想快点回家,快点回家。
到了家门口,她就单刀直入:“爸,尹志得癌症了吗?”
这是尹跳跳第一次听说白血病,以前她知道心脏病可以取人性命,却不知道白血病一样可以。她听不懂什么“血小板”之类的东西,听只认准那个“癌”字,在听看来那个“癌”字和死几无二致。
尹跳跳哭了,泪水像洪水一样奔泻。她一边哭一边跳,一边大声的对着天生的星星喊:“尹志要死了吗?他要死了!”
妈妈一把捂住她的嘴:“可不许这样咒人家!兴许还可以治好呢!”
“真的吗?”尹跳跳停住蹦。
妈妈被尹跳跳问得支吾起来,只好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丈夫。
尹跳跳的爸爸抬头望了望天,夜色深了,明早还要赶去外地呢,于是就譵尹跳跳肯定地说:“能!怎么会治不好呢?”
尹跳跳就安下心来,乖乖地爬回自己的小床,终于睡去。
早上醒来,尹跳跳就被妈妈穿好衣服,扎好小辫,抱到了机动车上。尹跳跳最后看一眼自己种的指甲花,最后看一眼自己常抱的那棵老槐树,最后看一眼在风中村口颤颤巍巍松自己的奶奶,忽然想起了爷爷,那个未曾谋面的英气逼人的爷爷。她只在照片上看过一眼。她的爷爷和刘奶奶的女儿一样,在修筑大坝的工程中,被一块突然滚下的石头压在了坝底。
她跳下车,叫一声:“奶奶”便泪如雨下。奶奶的眼睛也湿了,她哆嗦着嘴唇,喃喃地叮嘱:“跳跳,要常回来啊!”
尹跳跳咬紧了嘴唇,点点头,说一声:“奶奶,我走了。”就和爸爸的机动车一块颠簸着离开她生长了十年的尹村,离开她朝夕相伴的小伙伴们,去往另一个地方,去开始另一种生活。
路两侧的白杨树一天比一天绿了,尹跳跳坐在妈妈的怀里,她的小包裹坐在她的怀里。清晨早起的鸟在繁密的叶子间啾啾地叫个不停。
尹跳跳仰起脸,金色的阳光打满了她的头发,黄灿灿的。她看了一眼渐渐模糊的尹村,内心的悲伤就像沟渠旁的喇叭花一样,呼啦一下开满了小小的心房。
“妈妈,尹志的病要用很多钱吧?”
“当然了”
“那,我和你们一起去打工赚钱吧!”
“那可不行!你要好好上学。这样等你长大了就能赚更多的钱了。”
“更多的钱是多少?能治好尹志的病吗?”
妈妈却不再回答了。
尹跳跳茫然的望着通往尹村的小路,上面行走着很多人,可是没有尹志,没有背着尹跳跳吃力行走的尹志。
尹志长得多好看啊。他笑起来的样子多干净啊。就像,就像黄花苗的白色绒毛一样。
尹跳跳想着想着就一个人笑起来了,好像尹志真的站在她身旁一样。
可尹跳跳真的看到尹志了。他没有笑,他躺在他妈妈的腿上,虚弱地闭着眼睛。尹跳跳大叫起来,冲着前面的爸爸大声喊:“停下来!停下来!”
爸爸不知就里很快停了下来。
尹跳跳就滚下车厢,追着尹志的车子喊:“尹志!尹志!”
尹跳跳哭着喊着,泪水一颗颗种在了微扬的尘土里。
车终于停了下来。尹跳跳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尹志面前,她双手抓住车棱,生怕它再次起动一样。她对不能起身的尹志说:“尹志!你……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张大了,我会去赚很多的钱,给你看病……”话讲到一半,尹跳跳就又忍不住哭起来,只会一遍一边地讲:“你会好的!我会快点长大的……”
尹志也哭了,泪水淌过他的没有血色的脸庞,滴在他的衣领里,不见了。他断断续续地哭着:“尹佳夜,我……我不想死,我还要和你们一块捉知了呢……”
尹志的声音被他妈妈压制不住的哭声覆盖了,尹跳跳用手使劲地擦眼泪,最后,她终于可以露出一个干爽的笑脸:“尹志,记得等我长大!等我们看好你的病,我们就一块去捉知了!你一定要记得!”
尹跳跳说完这些,就返身跑向村外的路。尹志瘦了啊,他难受得都哭了啊,他跟自己说他不想死的啊。
尹跳跳上高中了。繁忙的学习让她无暇顾及书本以外的尹村,只是在偶尔接到已在远方打工的尹好月的电话时,才会想起那些嘻嘻笑笑不解世情的日子,才会想起那个服色白皙,曾被自己暗暗喜欢的男孩子,才会在想到自己已经16岁,已经有了一副厚厚的眼镜,也有了一颗现实的心。
尹跳跳有了一个男朋友。男生白白净净,眼珠乌黑,像极了幼时的尹志。他叫楚晨。尹跳跳常望着楚晨的眼睛陷入不能自拔的回想。她在想尹志,想他的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温暖的笑容。
其实,在13岁那年,尹跳跳见过尹志。她见到他时他正领着一群懵懂的孩童在村口放风筝。他手里紧握着风筝线,开心大叫着向田野跑去。阳光停在他苍白的脸上,一片恍惚。
尹跳跳就安静地靠着村口的一棵老梧桐,眼神随着他的身影缓慢来去,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时光好像回溯了到了小时候一样,尹志背着尹跳跳走在乡间的土路上。路两侧生长着一块一块的麦苗。麦叶青绿青绿,一望无际。麦田上是晴朗的天空,云朵低浮,几只恋家的鸟儿低低地从头顶斜过去。
“你为什么叫尹跳跳啊?”
“因为我喜欢跳。”
“可你为什么喜欢跳呢?”
“因为我一跳所有人都会乖乖听我话。”
尹跳跳没有听到尹志的笑声但她可以感觉到他徐徐流出的笑意,于是自己也在心里偷偷笑了,自己叶觉得自己有点言过其实了。其实,有好几次妈妈看到她跳不仅没有顺从她,反而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鸡毛掸子。吓得她一口气跑到了尹村大堤上,坐在大堤上直到晚上才提心吊胆的溜着墙角进了家门。
初夏的大堤上终日飞着蒲公英的白绒,远远望去像是冬日满天轻柔的雪。
尹跳跳坐在尹志旁边,两个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总觉得时间给了他们一种难以消除的陌生。尽管两个人都很激动,却是中找不出适合的话语来开始他们分别三年的相遇。
尹跳跳先开口了,她开始从自己熟悉的周围讲起,讲她的同学她的成绩以及在日常中随处可见的笑料。尹志在旁边把目光投向河对岸,轻轻地听着笑着,一如他幼时的沉稳。
尹跳跳一直讲一直讲,讲到嗓子冒火也不肯听下来,她怕一停下来,自己就会忍不住哭起来,她上初中了,几年的学业让她知道幼时承诺的可笑,她努力了这么多年,才知道,自己在为了一个来不及的可能而苦苦煎熬。尹志胳膊上露出的红斑表明他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他好像等不到她长大赚钱来给他只病了。
光线越来越模糊,直到蒲公英的种子也看不到了,尹跳跳就坐起身来,像当初离开尹村那样离开和尹志一东一西,各自走回自己的世界。
她的泪水和蒲公英的绒毛一起静静的在风中一行一行飘落。
尹跳跳后来回到了尹村,在外漂泊多年的父母终于携了几年的风尘和资财打开了久未开启的绿漆大门,尹跳跳看到她的已经枯萎的指甲花时,心里突地疼了一下,那些被冷落的花和被淡忘的人,都在无知无觉中长眠于尘土。
尹志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用铅笔留下了一句:“我爸妈,我走了,不要为哭。”就慢慢走向了尹河大坝,那时尹跳跳正坐在教室里写着一篇状物散文。尹志走到大坝边,他爬不上那垒坝,他望了望身后静默的尹村,望了望飘扬在屋顶树梢的炊烟,望了望脚下还是乌黑的河水,望了望他勉强支撑了13年的生命,望了望他仅有的一点记忆。童年的小女孩尖叫着从坝壁上摔下去。他从水中走出来,走到他身边,向他伸出手,泪水像落叶一样飞落在风里。她笑着哭着,她对他说:“你等我长大,长大了赚好多好多的钱,给你看病。”
他笑笑,泪水簌簌的下来。她长大了陌生了。她看到了尹村以外的黄花苗。他叫它蒲公英,她说它有满天飞扬的梦想和追逐。她说它有拨人心弦的浪漫和安详。她还说了好多好多她闻所未闻的人和事她在也不会向以前那样偷偷的看自己眼里慢慢的都是恋慕。他难受的笑笑他看到了坝底石墩处打着细小水纹的蛇,还有终年青绿的水草,他记起女孩的模样,小巧的鼻薄薄的唇,她从高出摔下来,水淹没了她天然的黄头发。后来她又钻出水面大笑着叫他尹志尹志!
他慢慢顺着河岸走下去,走向水蛇走向水草,走向一个没有病痛与失去的地方,走向小女孩尹跳跳,他一直都来不及叫她的小名,叫她尹跳跳。他多想叫她一声啊,他叫了在黑色的河水埋没他前,他低低的叫了一声,接着水草牵绊了他的生命,眼前黑暗铺天盖地。
我再也不用痛苦,再也不用看着你离开我飞向更蓝的天,我的黄花苗太脆弱,它守候不了我的生命,我会记得你的蒲公英,它有满天的梦想和无边无际的希望。我的黄花苗它匍匐在大地上,它只能把根留在地上,看着你渐远的梦想,慢慢风干在不可违抗的宿命里,听着自己在风中的浅吟低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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