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丽的西拉木伦河上漂流
——评杨瑛散文集《河流》
有人说,人生所有的邂逅都是重逢;读杨瑛的散文集《河流》(作家出版社2017年12月第1版),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以至想起《红楼梦》中的一句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杨瑛是蒙古族作家。《河流》是“草原文学重点作品工程”推出的作品,主要讲述北方草原故事,展示草原文化。如从地域来说,内蒙古隔山隔水;但从文化来说,内蒙古并不遥远。
小的时候,就读过课文《草原英雄小姐妹》,为蒙古族少女龙梅和玉荣的英勇事迹所感动;初中又读北朝民歌《敕勒歌》《木兰诗》,感受到草原的辽阔无垠和牛羊的多而肥壮,感受了草原女子的豪气、担当、美丽和对于名利的疏离对于故乡故人的眷念。
长大以后,读过张承志《黑骏马》《北方的河》《清洁的精神》等等;听过长调《牧歌》《鸿雁》等等;1981年即看过电视剧《射雕英雄传》,羡慕郭靖与黄蓉的美妙爱情。
在我心里,早已把内蒙古认作了文化家园。现在,再读杨瑛的《河流》,仿佛是回归故园,识记往事。我在想,杨瑛是不是很像代父从军的木兰、冰雪聪明的黄蓉?
杨瑛的《河流》中,有两条河,源远流长,浩浩汤汤。一条是西拉木伦河,源于七眼泉水,向东流入辽河,汇入渤海;一条是辽沈方言,由辽宁沈阳,向西流入内蒙古草原,至今已是四代相传。一条是自然的河流,一条是家族的河流。两条河又时时交汇,难分泾渭。既是水的相融,更是城市与乡村的相融、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相融。
这部散文集的首篇,就是《河流》。开头写道:
生和被生,是一种奇妙的渊源。
两棵树,赤着脚,站立在河的两岸。河水经过庞大的根系,穿过树枝,穿过树叶,流进叶脉,在每一片树叶上画出一张水系图。
这两段文字,也是全书的纲。作家沿着西拉木伦河行吟,有时向东,有时向西,探寻河流、草原、家世、民族的昨世今生,试图勾画自然和人文的发展轨迹;而且显示出其行文风格,既有蒙古草原汉子似的豪迈大气,又有作为女儿、妻子和母亲的女性的温柔细腻。
南宋俞文豹《吹剑录》中载,有幕士戏评苏轼与柳永词作,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卓板,唱‘大江东去。”这说的是主要方面,其实苏轼亦有《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柳永也写过《望海潮》。杨瑛也是兼而有之。
在散文《河流》中,作家以行走的方式,探寻西拉木伦河的源头及走向,更通过讲述父母的故事折射支援边疆特定时代,还追溯蒙古族的漫长历史:匈奴人,突厥人,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在《巴林石记》《庆州白塔的千年光阴》中也有思考。对此,高洪雷的《另一半中国史》,有更细致的描述。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民族,先祖的铁蹄直达欧洲,也曾一统中国。他们的能力与风采,并非一句“只识弯弓射大雕”所能概括。
作家更关注普通人的命运。她的河流,是唱长调的河流,拉马头琴的河流,表演套马的河流,住蒙古包的河流。她的河流实则是个意象,可作多种解读。
《端午》写母亲,曾经师范学校的学生,长得美,会弹风琴唱俄语歌,曾经痴心等待爱情的勇士,到了晚年,摘掉假牙后立刻就衰老了。她把对孩子们的爱,安放在端午节为孩子准备的粽子上了,“一个粽子里有多少粒米,母亲心里也是有数的”,挑选后的“每一粒米蚕茧一样圆圆胖胖”。——写此文时,正值母亲节,我就想到,她笔下的母亲,其实代表着全天下的母亲。
《繁华,不过是一掬细沙》写北漂的高中同学和女孩简枫;《负暄的花》写网络版主菡萏及其他几位成员,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一本书;《唱长调的牧人》写父子三人的故事,很像北宋“三苏”;《春光里的老人》写一段南游经历,眼光都在老人身上,温暖如春天的风。古人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作家关心父母,也关心天下老人,她真有这样的情怀。我国已经进入老龄化时代,这样的关怀不仅难能可贵,而且十分必要。
我把散文集《河流》当作河流,欣赏河上风光,欣赏两岸像植物一样生长的人们。我注意到,在这部作品中,作家至少有四次提到一个意象:蚂蚁。在上面提到的《春光里的老人》中,她写道:“直到登上东方明珠塔向下看,人都变成了蚂蚁,美与丑、容易和艰难、白领和民工、老外和同胞、年轻和衰老都差不过毫厘。”在《镜像清澈》中她说:“在生活的丛林里,人渺小如蚂蚁。”如果说这两篇散文展示了生活的面,那么《蚂蚁的选择》《蚂蚁不惑》两篇,写一群高中同学的命运,和自己求学求职努力工作,就是点了。她早前还写过一本寓言《城市森林的等待》,主角也是蚂蚁。这些篇什组合起来,使我想到一个词:蚁族。社会不主要是由蚁族构成的么?
在《蚂蚁不惑》中,有两句话,我很赞同。
一句是:“他说,你当初就应该出来念书,念了书,就不回去了。”我的理解,这“不回去了”,其实也是“回不去了”。这是一次蝉蜕,有阵痛,更有进步。
还有一句:“破旧的小区的周边是三所大学和省图书馆,对人类精神的崇敬是天生的,我,一只四十岁的蚂蚁无力抗拒。”这其实是对精神生活的追求,是对当下物质生活和动物生活的反拨与对抗。这样的例子,在孟母三迁中已有雏形,以后历代都有。对这些优秀的人物,我始终怀着敬佩之情。
事实上,蚂蚁虽然渺小,但是居有可贵之处:比如有韧性,有耐力,有上进心,有合作意识等等。这些在蚂蚁上树故事、蚂蚁抱团逃生故事中可见一斑。刘易斯·托马斯在论文《作为生物的社会》中,写得更细更加有趣:
蚂蚁的确太像人了,这真够让人为难。它们培植真菌,喂养蚜虫作家畜,把军队投入战争,动用化学喷剂来惊扰和迷惑敌人,捕捉奴隶。织巢蚁属使用童工,抱着幼体象梭子一样往返窜动,纺出线来把树叶缝合在一起,供它们的真菌园使用。它们不停地交换信息。它们什么都干,就差看电视了。
平心而論,这是一部“具有草原文化内涵,草原文化特点,草原文化气派”的优秀之作。杨瑛的“瑛”,是一种印石,《河流》作为“草原文学重点作品创作工程”之组成部分,犹如钤在绿色草原上的一方鲜红的印章。
回到散文《河流》开篇的话,我们和作家也是两棵树,隔河相望,而她的文字恰如“公主桥”,如独木舟,连接两岸,使各自抵达彼此的岸边。我曾去过云冈古窟,我知道往北一步,就是天苍苍野茫茫的大草原。我想去滑草。散文集《河流》也像一块充满神奇的滑草板,把我带向辽阔的祖国北疆。
草原的歌手
——评姚广散文集《楼阁江水》
姚广先生的《楼阁江水》(作家出版社2017年11月第1版)是一部极具内蒙古地域特色的散文集,也是一部呼伦贝尔大草原风光片。姚广是蒙古族作家,《楼阁江水》是鲁迅文学院“中国多民族作家”扶持项目;因为读了这部作品,今年夏天,我与妻子奔赴北国,畅游草原,听民歌《绿韭菜》,骑马和驼驮,品尝烤全羊。
就我的感觉,内蒙古就是草原的代名词。我国最著名的四大草原分别是:内蒙古呼伦贝尔大草原、内蒙古锡林郭勒大草原、新疆伊犁草原、西藏那曲高寒草原。内蒙古占有两席,且都冠以“大”字。言及内蒙古,在我的眼前,即铺展开无限的绿意,一直延伸到天际线。
遥想往昔,内蒙古是乘着歌声的翅膀,如同成排的大雁,飞入我的视野里的。很早的时候,还是在读小学吧,就朗诵《敕勒川》:“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心驰神往,真是美妙。后来,渐渐长大,歌唱《草原之夜》《敖包相会》《美丽的草原我的家》等等,如同身临其境。遥远的北方,就是歌的海洋。
《楼阁江水》已读数遍,依然爱不释手。每次打开书页,仿佛在草原上行走,仿佛聆听草原牧歌,我也情不自禁地哼起“我爱呼伦贝尔大草原,红旗如海绿浪无边,红太阳光辉照亮牧区,我催马儿飞向前”的旋律,同时以手指作骏马,在文字的草原上且行且吟;而姚广先生,歌唱多情的绿草,歌唱奔腾的马群,歌唱马背上的少年,歌唱马头琴和蒙古包,歌唱牧民的生活和风俗……在我看来,他就是当之无愧的草原歌手。
《樓阁江水》分为“怀远”“书事”“苦旅”“长情”“文思”五辑,每辑可圈可点,佳句比比皆是;最有特色的是第一辑“怀远”,长调悠长低徊的旋律,马头琴悠扬婉转的声音,如大雁在草原上盘旋,如骏马在草原上奔驰,令人叹服,令人向往。
我们来欣赏《琴师》中动人的乐段:
在陈巴尔虎草原,我曾幸福地看到过足有三四百匹的蒙古马群。那时正值绿草丰茂的夏季,马群在草原上被惊动的时候,就像被风惊动的水。
蒙古马群像是行者,心无羁绊地在草原上食草、休憩、行走或者奔跑。奔跑起来的马群,像暴风雨来临时的风云,狂躁而突然,像草原上激越、流畅的旋律,一泻千里,在平坦处奔放无阻,在山峦处随风起伏,在河流处激情四溅,在风起处蹄音无边,马群用肌肉与骨骼,用血液与精神,把草原的个性张扬得淋漓尽致,让每一个来到草原的人心灵震撼,让草原上的人把目光放得很远很远。
这两段实写马群,虚写蒙古汉子,其势排山倒海,极具生命张力。这是黄河以南、秦岭-淮河以南、长江以南越来越少见的异域景象,令人叹为观止。接着写到拉马头琴的琴师:
就听见一个声音从耳边响起,盘旋至峰顶,再从峰峦坡处徐徐滑下,流入草原上平缓的河流,声音的曲线折叠回环,在一个长长的行程中,充盈饱满,绵绵不绝。
这位长发飘扬的马头琴手,双腿紧夹着马头琴,像是骑手紧紧夹着马腹。那琴上的马嘶鸣歌唱,惊动了草原上安静的马群。万蹄共踏,尘埃飞扬,像海潮澎湃而来,铺天盖地,从草原的一边拥向草原的另一边。
作者说,拉马头琴的时候,琴师胸中得有一匹马;又说,一把把马头琴,就是一匹真实的马;还说,这些草原上琴师,也是牧人。所以,琴声里百草丰茂,琴声里风情万种,琴声里有真汉子,琴声里有放马、套马的高超技艺。此处化抽象为具象,变无形为可触可感,使我想起《李凭箜篌引》《琵琵行》《听颖师弹琴》《明湖居听书》等篇关于音乐的生动描写,而此篇可与这些名篇同列。
此篇原名《马头上的琴弦》,曾获内蒙古第九届索龙嘎文学奖。索龙嘎文学奖由内蒙古自治区政府设立,每三年评选一次。此文学奖项系内蒙古文学艺术创作最高荣誉奖,并列为自治区级常规性评选表彰项目,旨在表彰代表内蒙古文学创作最高成就的文艺作品,以及为促进和繁荣内蒙古文学事业作出突出贡献的文学工作者。
接着,在《雪与火·酒与歌》中,他写了那达慕会场蒙古汉子的演唱,其效果是:
歌声越来越开阔,豪气冲天,气势磅礴,在千里雪原传开去。莫尔格勒河上的冰仿佛轰然裂开发出奔流的声响,千里雪原突现万马千军,而那远山的雪线边际,天光发出耀眼的银色,似乎每一个雪粒都为之心颤。
在《长调歌会》中,写到蒙古的茶,写了一次长调民歌汇报比赛的盛况。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独唱有合唱。一位二十左右的姑娘走进来,她唱的是《辽阔草原》,呼伦贝尔长调的代表作:“我们看到了辽阔的草原,却看不到草原上的沼泽;我看见了美丽的姑娘,却猜不透她的心思。”歌词朴素真诚,使我想起年轻时候的美丽故事。一对父子走进来,是草原上的纯牧民,儿子拉琴,父亲演唱。文中对演唱和演奏的描写极其精彩,其后有情不自禁的评论:
音乐就是他的马儿啊,那节奏就像是自己的马镫,无须驱使,马儿就像知道他的心思指明的方向,急徐快慢张驰有度,马就是人,人就是马,人马合一说的就是这样子吧。这哪里是音乐啊,这不就是牧人的草原吗?马头琴在牧人的怀里,牧人就拥有了整个草原。
这种原生态的演唱在《额济纳:坚忍的美丽》中也有。在两位蒙古女人庄重而深情的演唱中,听者感受到了土尔扈特英雄部的气概,有神舟出发的骄傲,还有三迁故土的眷念。
在《雪与火·酒与歌》中,我还读到极其珍贵的风俗描写:
人们在周围寻找拾捡着石头,摆放在敖包上,撂放下祝福。听说,每一个蒙古人经过这里,都一定要加块石头的,最虔诚的人甚至从很远的地方怀揣着石头上路。亿万年的石头,被草原的牧人唤醒过来,成为膜拜的对象。敖包就这样强壮起来,草原的一切就这样神秘丰满起来。
蒙古包是我熟悉的草原景观,《敕勒川》中“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诗句铭记在心,如今更有以蒙古包做餐厅、货场的,但我不知道在草原上以石摆放的风俗,也不知道汉族诗人推崇石头,认为“石不能言最可人”,在草原石头也是如此神秘。他在《石头的秘密》中,还写了一段在阿拉善捡石头的故事,从很远的地方带回家,时常赏玩,正是蒙古人爱石头的文化基因在起作用吧。
在本篇及其他篇目中,我欣喜地读到我喜爱的农具、农耕生活。如:
几個在蒙古包包门旁边的姑娘互相帮着整理背着的牛粪篓,手里都拿着粪叉子,看样子是表演拾粪的生活场景。(《雪与火·酒与歌》)
三周岁的女儿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少,就像我与这把锄头,我所有使用过的农具一样,血液里有着说不出的亲近。(《好日子》)
在父亲的手掌之上,庄稼与蔬菜在终生实践着的父亲的劳作。父亲手掌的龟裂在旱情里渴望。那大地的伤口,在无边的绝望与痛苦里蔓延。在每一个升起的黎明与黄昏,在每一片升起的云里,都寄托着父亲的渴望。(《夜色中的村庄与诞生》)
因为我刚刚写完《中国农具》书稿。我在书中写到粪叉子和锄头,还有水车,在久旱不雨之时,它就上场了。我在姚广的文字中,在北方作家的文字中,找到了农业的知音,重温了农耕时代的生活。姚广前几年到基层挂职,我想他对农牧民一定充满感情,对土地和牧场一定怀着眷念。
姚广先生在草原长大,有草原人的情怀。他在期刊很多年了,编稿,写散文及评论,参加各种笔会,像骏马自由奔放地驰骋于祖国各地,拥有地理、历史、宗教、文化方面的大眼光、大思考。这在其他几辑中,也充分表现出来。比如他的《怀念大兴安岭上的一棵树》,就是跟随中国著名作家团鄂伦春自治旗采风作品,以一块砧板为叙事线索,追述童年和家庭故事,反映出大兴安岭地区平民生活,读来感人至深。此文获呼伦贝尔市第八届文学创作政府奖(骏马奖)。
又如他的《苦旅浔阳江》,由白居易《长恨歌》讲起,讲述白居易的风雨人生,思考人物命运流转的原因,行文有一种忧伤的美丽。还如他的《楼阁江水》,回溯黄鹤楼前世今生,相关的风云人物,在一般人看来,所谓“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但在作者心目中,留下的不仅仅是楼,更是历史,更是人文,纵横万里,贯通古今,“长江,一挥手就是六千多公里的一笔,形神兼备”,而作者一挥手就是几千言的感慨,颇具文化大散文的气魄和格局。作者以此篇作为书名,其实也是表明一种文化思考与写作追求。
姚广先生在《青白之眼看文学》的结尾写道:
一个人发现了不同的生活,并把这种生活状态与精神状态写出来,就叫作诗人或作家。
能展现出不同于一般人的、不同于一般生活的、不同于一般人精神状态的文字,让人沾上它就忘不掉,这样的东西我称它为文学作品。
读完《楼阁江水》,我觉得,姚广先生的写作实现了他自己的文学主张。他用很多文字,很深情地描写了别具特色的草原风光,粗犷豪放的牧人性格,以及草原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纵横捭阖,任意挥洒。从他的文字中,我看出作家对于本土的热爱与期待,对于本土命运的担当与探寻。这让我想起诗人艾青的名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想,姚广先生伏案写作时,他的眼里是时常含着泪水的。
责任编辑 五十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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