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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故乡的一棵树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藏文学 热度: 13624
巴桑卓嘎

  一

  父亲决定过两天回乡下,我没有挽留,只是下意识地陪他做着回家的准备。

  周六上午,我们来到冲赛康附近,走进沿街的“多贡曲米茶馆”。说起这家茶馆的名称,不同于随处可见的“幸福茶馆”“扎西茶馆”,我想在拉萨应该没有哪家茶馆与之重名。在藏语中“多贡”是石孔的意思,而“曲米”即泉眼,据说茶馆因院子中央的古老天井而得名。若是怀古追根,其实这样的天井在拉萨老城区的“大杂院”里随处可见。

  茶馆门口是拉萨古玩商人的聚集地,因为没有柜台,有人在铁皮箱子或者行李箱里摆上商品,而多半是在脖子或手臂上挂满“珠宝”来回走动,有两三个人凑在一起互相欣赏“宝物”,然后讨价还价。商品除了珠宝首饰,还有工艺精细的佛像、木碗等。来来往往的人们穿梭在其中,无形中助推市场的“流动”。街面上人潮涌动,两边的商店里却寂静无声,仿佛不存在似的,各家门口挂有藏汉双语的牌匾,但并不? ? ? 显眼。

  茶馆的老板娘是我们家的亲戚,因此在茶馆里总能碰上几位亲戚,或是在拉萨打工的乡邻,大家便自然地围坐在一起各自用餐或互相添茶,有时我们也把没喝完的茶留给下一位茶客,有时老板娘也免费为我们添上几杯。

  父亲说:“只有到八廓街才感觉到身处拉萨。”我能明白父親的感受。还记得小时候跟着父母来拉萨,在色拉寺门口招揽乘客的中巴车上,卖票的人站在车门口或从车窗探出半身,热情洋溢地喊:“拉萨、拉萨、拉萨……”每人两块钱的车费,小孩免费。这样的车辆络绎不绝,年轻的售票员们一个个精神抖擞,他们的声音此起彼伏。难道我们不是在拉萨?当时我幼小的心里充满着好奇。后来才知道,在人们的传统观念里,拉萨相当于以大昭寺为中心的八廓街周围区域。

  我的工作单位在拉鲁湿地南边,布达拉宫往西三公里左右,离市区并不远,如果按照传统的说法,我们就是郊区的郊区。稍加关注你会发现,老一辈拉萨人至今还保持着这种观念。在公交车站常常听到老人们互相打招呼:“去拉萨么?”城里的老人如此,花甲之年的父亲也如此。

  其实每年的秋收后,我跟大姐都会劝父亲在拉萨住上一段时间。随着冬天的渐渐临近,天气慢慢转凉,村里迎来一年中相对悠闲的几个月,冬日的太阳温柔地挂在山垭口上,每户人家的桑烟袅袅升起时,牦牛才懒洋洋地“哞哞”叫着,请求主人打开小牛圈的门,让小牛犊吃上甘甜的乳汁……这样的早晨父亲不会埋怨我们没有早起,整个村庄放慢生活的节奏,有人去探亲,有人去游玩朝拜。此时节拉萨的客流量也逐渐上升,迎来四面八方的客人,直到藏历新年前夕,整个城区人山人海。

  几周前父亲的到来为小小的周转房带来了“家”的温馨,每天早上打上一壶浓浓的酥油茶,中午下班也不去职工食堂吃饭,等我回家准备做饭,父亲也该从某个转经道开始返回。

  二

  在生活中,可以说父亲对饭食的讲究胜过一切,记忆中他一直在用心地做饭。

  从我记事起,特别是母亲离世后,家里的全部重担落在他瘦弱的肩膀。凡是需要他操持的事情,以及只有他才能完成的重活,尤其家乡的田间地头,无不留下他匆忙的身影和有力的脚步。每当夜幕降临时才回到家里,让我们姊妹围坐在烧着牛粪的三角火炉旁,他又该忙碌起晚饭了。

  八成是白天跟小伙伴们玩累了,随着一股暖流,我的眼皮开始慢慢往下耷拉。刚开始我跟睡神搏斗一番,努力地睁开眼睛以表示我的立场,然而这种状况坚持不了多久。尽管耳边不时传来父亲的声音:“饭快好了,不要睡啊……”我已在模模糊糊中开始做梦。当我沉睡在某个角落,就不愿受到任何打扰,然而总逃不过父亲的执着,这种情况往往免不了我的哭闹。

  在我没有打盹瞌睡的时候,父亲在火炉旁一边忙碌,一边为我们讲小青蛙与乌鸦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漂亮的池塘里有只顽皮的小青蛙。有一天它在岸边蹦蹦跳跳独自玩耍时,两只饥肠辘辘的乌鸦飞到池塘,飞在前面的弟弟顺手把小青蛙抓走,继续往前。此时的小青蛙意识到自己危险的处境,必须要想出办法逃脱。它恭敬地对乌鸦说:“乌鸦啦!乌鸦啦!您为何飞得如此之快?您准备把我带到哪儿?”乌鸦傲慢地回答:“哈哈!我之所以飞得快是因为哥哥在追赶!我准备把你带到那棵树上,独享我的美味晚餐。”小青蛙听后胆战心惊,但它装作开心的样子继续说:“太好了!太好了!那棵树下有我的兄弟,我们分别已久,我感谢您。”听了小青蛙的话,乌鸦想到不能在树上停留,只能继续往前飞。一会儿小青蛙又问:“乌鸦啦!乌鸦啦!您为何飞得如此之快?您准备把我带到哪儿?”乌鸦没有回答,它飞了很长时间,已经精疲力尽。小青蛙继续问:“乌鸦啦!乌鸦啦!您为何飞得如此之快?您准备把我带到哪儿?”乌鸦不耐烦地说:“我准备把你带到那条河边,独享我的美味晚餐。”小青蛙心里暗暗窃喜,但装作伤心的样子继续说:“伤心呀!伤心呀!在河边没有我的亲戚朋友,请您不要伤害我。”乌鸦想到终于可以饱餐一顿,把小青蛙放在河边的石头上,自己在石头旁边磨起嘴。当它做好一切准备时,小青蛙早已跳进水里不见了踪影。此时的乌鸦无可奈何,它在河边呆呆地休息片刻后又继续去寻找食物……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姊妹都已长大成人。但每逢节假日回家,父亲一如既往是家里的“主厨”,我们顶多帮他洗洗涮涮。

  想起那天他提着装满糌粑、奶渣、牛肉、酥油的大包小包来到拉萨,我去接他,把出租车的后备厢塞得满满的。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和父亲为了找到青稞酒馆,穿梭在冲赛康周围的大街小巷;为了买几根藏香葱,特意跑到然木齐的某个角落……令人不解的是,“应有尽有”的城市反而满足不了父亲最基本的消费需求。

  记得小时候,母亲隔几天就取出足量的青稞,拿到河边一遍一遍地淘洗干净,在院子里的灶台上煮上一大锅。大人们进出路过往里添点儿牛粪,等到七分熟,锅里的水分也差不多被吸收完,母亲便拿着铲子上下翻搅,防止粘锅。煮熟刚出锅的青稞颗粒饱满,等母亲在干净的白布上抖散后香气扑鼻,我们姊妹围在旁边垂涎欲滴。此时,父亲跟我们讲,酿酒需要特别讲究,卫生是第一,小孩想吃,只能向大人要,不能自己去抓,如果不守规矩酿出来的酒就不好喝。在这种传统规矩面前我们都格外注意,因为人们往往喜欢把青稞酒的味道与一个家庭的兴衰联想在一起。

  母亲在一旁把饼状的酒曲磨成粉,均匀地洒在熟青稞上面,再把青稞装进陶罐,用棉被或保暖的东西裹上或者放在草堆里。不超过两三天,从某个角落就能闻到一股醇香的酒味儿。

  青稞酒酿好后,有时候母亲会在酒里放上酥油、红糖,加热到差不多酥油融化。睡前喝上几口,足以让全身暖和舒适,这样的酒不仅营养丰富,味道也是酸甜可口。

  母亲离世后,父亲才慢慢学会酿酒。

  到拉萨后,一直喜欢做饭的他,除了帮我切切肉,在电饭锅、天然气灶、抽油烟机等现代化厨具面前显得不知所措。

  “爸,其实这个使用很简单的,要不试试?”

  “这些电器我搞不懂,没有炉子那么好用。”

  “……”

  意识到父亲老了,每次做饭我都格外注意,一定要带汤、一定要煮透。

  吃完饭,我开始收拾厨房,他就坐在阳台上。看着小区里的车辆进进出出,偶尔有人进出单元门,接下来就是“嘭”的一声关上房门。

  刚来没几天,父亲的手机开始忙乎起来。不是大姐打来电话问什么东西找不到或者有人进村卖东西要不要买之类的琐事,就是左邻右舍的人为了办什么事儿请他看历书选个“良辰吉日”,也不排除平时一向秉持“非必要,不打电话”原则的他也开始翻起简单的电话簿,其实电话拨通后,也没什么事儿。

  父亲好像习惯了匆忙的生活节奏,每天吃完早饭,都会把瘦小的背影留给我,有时出门比我还着急。

  我陪着他走到车站,他捻着佛珠,焦急地等待,当看到车辆驶来,就冲到前面挥手示意,然后挤进车厢,消失在人群中。

  每天这样的暂别,都会让我眼角含泪……

  三

  我们走出茶馆,汇入往冲赛康方向的人群中。走到吉日街道,像铁崩岗、鲁固一样,这里也是老城区最古老的街道之一。其实,它的直线距离很近,但沿着琳琅满目、人声鼎沸的街道,加上几个小商贩在拥挤的空间里穿梭,提着一篮子苹果、藏鸡蛋、藏香、野菜、奶渣、辣椒等,这些鲜活的生活日常,总会勾住路人的眼球,频频驻足间,路途便被延伸了似的。

  我知道父亲为什么喜欢在这周围逛街,他要买的“东西”,有可能是“一副马鞍”“一串铃铛”或者“一匹布料”……

  “这附近之前有个专卖羊毛的店铺,老板是山南某个地方的。他家的羊毛确实好,当年我们买回去织氆氇,就是给你二姐做的那套,之后还有几次去他家买……”

  “还有家卖盐的,老板是那曲的。他家的盐就是从盐湖驮来的,驮盐耗时间、耗精力,所以很珍贵……”

  父亲跟我说起这些,瘦小的身体锁定在某个角落,扫视着两边的门牌,盘起的红辫尾在阳光下格外醒目。说话的声音特别大,好像是天生的。以前,在家长会上我总怕父亲中途与其他家长搭起话来,现在想想应该跟生活环境有关吧,在普及现代通讯工具之前,上山还不都是用声音或手势传递信息。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

  我想他记忆中的商铺,有可能早就蜕变成全新的模样,它们的主人也可能早已忘记像他这么普通的“回头客”。

  父亲喜欢讨价还价,看上的每一件商品都要经过一番激烈的讲价环节,有些商品我觉得价位合理,但他嫌贵。当他跟老板固执地讲价时,站在一旁的我都有点儿不知所措。不过,除了个别傲慢的老板,多半还是会被他的固执所打动,中间的差价往往出乎我的意料,但前提是需要像父亲那般固执。

  我們从吉日街道走到措美林的小巷子,走进一家藏餐馆,已是下午。

  逛街回来,我们便开始收拾东西。父亲反复地跟我讲今年家里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明年一定会多待几天。

  得知父亲要回乡下,热情的同事还给他送了些东西来。在说话聊天中父亲面带怯色,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与在田间地头时开朗自信的样子形成明显的反差。

  父亲是长在家乡的一棵树,我不能硬生生地把他连根拔起,岁月的年轮在汲取那块土地的营养,一圈一圈地增长。

   责任编辑:子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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