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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拉雪域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藏文学 热度: 13220
百合

  最妩媚的想念

  挂在异乡的一段路上

  如何穿越青春穿越故乡

  来到我的身旁

  还有你笑的模样。

  温柔而惆怅的镜像,将岁月的过往浸洇在心墙之上……

  一杯红酒之后,我醺然入梦。

  在我的梦里。

  你说,当尘世间不再有爱的时候,我静待花开,望你妩媚倾城;

  她说,当时光静止这轮回的时候,我淡然浮華,约你奔赴死亡。

  于是,你们相爱,穿越这俗世浮华,相依到老,生生世世……

  醉酒的难过涌起我心底的一泓泪泉,顺着悲伤冲出眼窝,淌在枕上。我清楚地知道,你此刻还在兰巴拉——海拔5326米。藏语的意思是“不长草的地方”的生命禁区。

  你与我,其实只是路人过客。不知怎地,你是那样地牵揪着我的心。我的痛原是你看不见的伤痕,一瞬间的心如刀绞,仿佛丢了整个世界。我苦苦寻觅,却找不回原来的自己。黑色蔓延的夜,我悄悄捂住了胸口。

  大段大段的时间里,我在质疑自己的感情方向是否正确。轰轰烈烈的毁灭,如同过往的风,呼啸着了无痕迹。

  终于,了无痕迹了吗?

  一

  因为向往已久的雪山圣湖,一个午后的冲动,我背起流浪者驴子行囊上了开往西宁的火车。

  八月的西宁,秋高气爽。我的感觉却不爽快——因为出门心切,没有做任何远行的准备,自以为有驴子的行头就足够了,谁料想,西宁的八月这么的凉?!

  已经到了青藏高原的零公里处,我的肌肤冷凉冷凉的,虽然担心要感冒了,但我并没有想买路边摊上的羊皮坎肩和牦牛毛毛裤。

  终于上了一辆去格尔木的敞篷卡车。同车的人大都是说着我听不懂的藏话。能混上车,我就感觉已经很幸运。因为高原正午的阳光烤得我的皮肤烫热的发疼,所以就忘了“冷”这个茬儿。

  汽车从黑水河开始爬升,过了3818米的橡皮山垭口,空中挂着的太阳就变了质,像一个冰球,它的光仍是烤得我皮肤生疼,但不是热烫的发疼,而是冰的发疼。

  车上的藏民们唱起了藏歌,不知谁扯开了风马旗,藏民极有经验地把风马旗拴在卡车两边的车厢上。五彩经幡在风中猎猎飘着,透过五色彩旗的罅隙,可望见路边很薄的绿绒的草甸子上散落的褐色的牦牛和白色的羊群。

  画一样的风景在歌声中一幕幕闪过,很随意的藏歌撒下一路的音符。我却在图画中寂寞得一塌糊涂。

  肌肤冰凉到极致的时刻,眼前又掠过一个看起来不是很高的绿色山包,山包的上端有白色石头摆成的很醒目的藏文六字真言。我感觉这次绝不是像我以往那样的旅行——我觉得我逐渐步入了一个不可知的秘境。

  被神秘簇拥着的我打了一个冷颤,越发冻得忍受不住了,就像溺水者急着要抓住一根稻草一样,我的目光在车上杂乱地散座在车厢底部的人群中搜索,期望着能捕捉到一个能听懂我说话的人。我急切地想把我在这人群中的寂寞打发走。

  我看到一个怀里揽着一个藏族男孩的年轻藏民的身上紧裹着一件生羊皮短大衣,他的领口上沿有一圈橄榄绿。我想:即便他是土生土长的藏族大兵,他也该能听懂普通话。

  我拖着行囊从澎湃高歌的藏民中挤过去。当身子靠在他反穿的生羊皮上,我就已经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我问:“你儿子几岁了?”

  他古铜色的脸上泛起红晕,说:“不是我的小孩,他妈妈在唱歌。”他一只手指着一个衣衫很旧的妇女说。

  他果然能听懂我说的话,更让我兴奋的是,他还会说普通话。

  “为什么要让你带小孩,她去唱歌?”我问。

  他平静地回答我:“因为我是金珠玛米,所以小孩非要坐在我怀里他才乖。”

  “金珠玛米”是我唯一能听懂的藏语——它是对亲人解放军的尊称。我上学时还专门在互联网上查过,“金珠玛米”的藏语原意是:打开锁链的兵。

  眼前这个藏族男孩对金珠玛米的依恋让我感动。我侧转身打量着这个静默的藏族军人和已经沉寂下来默默乘车的其他藏族百姓:不论男女老幼,他们有着一张共同的古铜色的脸庞和相同的淡定的表情。

  相比起惊惶失措的我来说,我觉得我太不稳重了。

  头顶的天很蓝,随着汽车的爬高,我觉得头顶的云就像我头顶的帽子,仿佛我随意都可以根据我的需要摘掉或戴在头顶。

  汽车急刹在路边。我吓了一跳,眼睛紧张地四处搜寻,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别怕。”大兵说:“当地的司机都是这样开车。”

  有几个藏民在乌兰哈达村站下了车,衣衫很旧的妇女也从金珠玛米怀里抱起熟睡的儿子下了车。

  大兵站起身脱下宽大的生羊皮大衣递给我,说道:“穿上吧,到不了傍晚气温就要降到零度了,你穿着夏装上高原怎么行?”一个钢铁一样健壮的军人挺立在我面前。

  我站起来往身上裹着羊皮衣,看着远方白茫茫一片,说:“怪不得我冷,你看下雪了。”

  “不是雪。是茶卡盐湖,那边是盐场。”他指着那茫茫银白说。我抬头看他——他牙齿很白,挺拔的身躯比我高一头,太阳照在他额头、鼻梁上的高光显示出他不但健美、还很年轻。

  我用扎带把羊皮衣裹在身上,感觉身上暖和了许多。

  他指着前车帮右角落说:“你坐那个背风的座位。”

  我知道这个位子也是车厢最安全的座位。我很感激地坐下,想对他说一些感谢的话。他却没有再看我,他背对着我坐下乘车,笔直的身板像一座山一样,把我挡在了角落里。

  我很想问他叫什么名字。一路上陆续下车的藏民几乎都在下车时跟他们的金珠玛米打招呼道别。我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格尔木,车上只剩下我和他,还有另外四个藏族男性。

  我不由自主地就想依赖这个大兵,因为翻越唐古拉山及以后的路程还很艰难。所以我毫无保留地极尽显出自己的软弱。

  吸取第一天的教训,我第二天没有去搭卡车,选择了格尔木开往拉萨的长途客车。

  远处苍凉的大山和路边的格尔木河一路伴着哐啷啷乱响的大客车到了昆仑山下的小镇——纳赤台。乘客和司机在吃早饭的时候,我没敢去享用早餐,抓紧时间跑去街口,买了一件要价最便宜的羊皮长大衣。

  看到大兵追过来,我赶紧问他:“我不懂皮货,你给我看看这个羊皮质量咋样。”

  他没有回答我的话,接过我手里的那件羊皮衣,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跑動了。这里已经海拔3700米了。”他说完,一边穿自己的大衣,一边往客车的方向走。他说:“你得吃早饭,下一顿饭得到沱沱河吃了。”

  我追着他,小跑着说:“没事,我经常不吃早饭,沱沱河一起吃也行。”

  “告诉你不要再跑动。”他站住脚,回过头说。

  我气喘着,心仿佛要跳出来,但我仍笑着说:“你步子大,我不跑追不上。”

  “对不起。”他又转身,但放慢了步子与我一起走到卖早点的帐篷里,他端起一碗酥油茶,声音不高,说:“在高海拔地区,酥油茶是最佳的食品,它能补充体力和热量,也能帮助你抵御高原反应。你可能喝不惯,但你一定要喝。”

  也许因为刚才的跑动,我的心还慌得不行,加上酥油茶怪怪的味道,我真的一口都不想喝。我看到大兵也端着碗喝着酥油茶看我,我看懂了他的表情是鼓励我喝。我喝下小半碗之后,藏族店主给我倒满,我刚喝了小半碗,店主又给我倒满。如此添了三次了,店主仿佛还在等着给我倒酥油茶。我发愁我喝不了了,赶紧说:“我喝饱了!谢谢!”藏族店主才不再给我继续倒了。

  说实在的,我是看着大兵的面子才把碗里的酥油茶喝干净的。

  在路边有个亭子,亭子下面是被花石板砌成多边型图案围起来的泉眼,中央一股清泉喷涌而出,形成一个晶莹亮透的蘑菇花朵,将无数片碧玉花瓣抛向四周,又汩汩地从池边溢出来,奔向昆仑河。

  大兵指着水蘑菇说:“纳赤台因昆仑神泉而出名,你应该喝一口神泉水,很吉祥的。”

  “你咋不早说?我刚喝了三碗酥油茶啊!”我后悔吃了那么多早饭,让我跟纳赤台的吉祥擦肩而过。

  大兵没有在乎我的态度。他低下头在水蘑菇花的中央喝了几口水,转身上车了。

  哐哩哐噹哪儿都响的客车开了一会,就远远望见了玉珠峰。公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高山草甸子。我很清楚地看到肥胖的田鼠在草地里窜来窜去。我情绪一下激动起来,很想对着大兵喊:“你看田鼠!”可是当我转脸看到他紧闭双唇,平静、淡定的神态时,我的兴奋立即被浇灭了。

  不单是大兵,满车的人,除了我之外,他们都是极其平静的。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激动人心的景色,他们却能沉默着。

  有人说,戍边西藏时间久了要与时代脱节,要变傻。所以我不奇怪大兵的少言寡语。因为昨天的长途颠簸和受冻,我一到格尔木立马就近找了家旅馆,要了个单间就蒙头睡去。甚至没有想起来问他的名字。我在想:这一车的孤独和淡漠或许就是一种境界吧。

  如果此时,我,或者他,在中途下车了,我跟他也如同跟昨天在中途下车的藏民一样成为了陌路。可是,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如果”。

  当我感觉到满目的经幡铺天盖住我们的客车的时候,也看到了昆仑山口的擎天巨石雕柱。司机停车,双手托着一条雪白的哈达越过昆仑山口的石雕向杰桑·索南达杰纪念碑走去。司机虔诚地向这位为保护可可西里野生动物而捐躯的藏族优秀儿子献上了哈达。他转身要回车上的时候,我疾速甩掉羊皮长大衣,穿着网球裙,提着相机飞身下车:“哎!司机师傅帮我照张相!”

  我话音未落,双膝软瘫疾跪,匍匐在杰桑·索南达杰纪念碑前。

  不是浪漫主义情节,不是个人英雄作祟,是诱惑,是迷醉,更是一种宿命。这一跪接通了我与雪山神灵的链扣,这自觉不自觉的膜拜使我的灵魂与一个不可知的灵魂瞬间对接。

  “告诉过你不可以跑动的。”大兵很平缓、不高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也许这一轻声就是咒语,固执的我从此刻起就被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托着行走。与它比起来,我够不上一颗微粒。它是那么的博大,而我却是那么的渺小。虽然让我错过了那么多,住在白云之巅的神灵却叫我安然地飘落到雪线精灵的怀里。

  固执是我最典型的性格特征。我说:“我想照张像留念有啥错?”

  “这里海拔4767米,生命的禁区。”他用我的羊皮大衣紧裹住我,说:“在这里患感冒可能会死人的。”他把我抱上车,把我放到我和他的座位上躺下。他静默地站在座椅旁。

  “我晕车了。”我说。汽车还没发动,我就觉得胸闷难受。“快给我塑料袋!”我急着喊道。

  “别动。”他从他的挎包里掏出装毛巾的塑料袋递给我,说:“你这是高原反应,躺好别动。”他把一条腿单坐在座椅的靠走道的边沿上,搬起我的头放在他的腿上让我右侧枕着。我大口地喘气之后,就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呕吐。

  “藏羚羊!”我又被一阵剧烈的头疼折磨得从座椅上弹起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珍贵的神灵在戈壁上奔跑。

  “可可西里无人区。”他低头说。

  “照相!”我难受地坚持着我的要求。

  他没做声,一只手掌按压着我的额头,另一只手把我的相机举到车窗前,连续按压了几下。

  在上天的眼泪前,总有一种力量,让我泪流满面。——也许,在城市里蛰居的我,已经日渐忽略了许多自以为不重要的东西。来到这里,才忽然感悟了,所谓四季变迁、沧海桑田,原来真的可以如此熨贴心扉。以致于让我奋不顾身地记录下那些在死亡禁区里奔跑的精灵。

  自从把这些精灵镶入眼眸,我就像完成了一个惊人的使命一样。

  待我再醒来,我已经在拉萨自治区人民医院。

  “看来你没事。”他蹲在地下,脸盆里立着四个输液用的葡萄糖瓶子,他正提着暖瓶往瓶子里灌开水。他低着头看着脸盆里的瓶子说:“唐古拉山兵站的官兵救了你。”

  我问:“你干嘛?”这时我感觉到了我被窝里网球裙外侧的腰间、脚底有温热的玻璃瓶子。

  “还好你没感冒。”

  二

  记得谁说过:雾高了就是云,云低了就是雾。我诠释不清这里的禅理。

  我说给大兵。他说:“我该回部队了。”他总是这么少言且答非所问。我猜测藏族人大概都是这样的。

  我从病床上坐起,说:“我请你吃拉萨鱼和烤牦牛肉给你送行。”

  他说:“你别出去,万一感冒……”

  “我是驴子,老不出去怎么当驴子?”我扯起被子上盖着的我的羊皮衣就往身上穿。我说:“况且我已经好了。”

  他看了我一眼,说:“我请你吃藏餐。顺便请你给我帮个忙。”

  ——这句话是我认识他以来,他说的最完整、回答问题最贴切的一句话。我思忖:他还是有表达能力的。

  八廓街的东南角“玛吉阿米”餐厅里人很多,好不容易等到了临窗的座位。

  他说:“这是藏式餐厅。‘玛吉阿米是藏语‘未嫁的少女的意思。”

  他突然“会说话”了,搞得我一下子找不到话题了。我喝着酥油茶慢慢想了想,才问他:“就是因为‘未嫁的少女请我吃藏餐?”

  “两层意思。”他说。

  “其一?”我问。

  他说:“传说这里是当年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与心上人幽会的地方,所以这家餐厅比较有名气。”

  “真的吗?”我追问。

  他笑了一下,说:“我没考证过。或许是道听途说版的。”他笑起来很好看,他牙齿很白。

  我也笑着说:“我以为你们藏族人不善表达呢。你其实挺幽默的。”

  他没接我的话茬,问我:“你冷吗?”

  “不冷。”我说:“你别怕我感冒,我穿大衣呢。”

  他说:“我知道你脚不冷。——哥伦比亚BM3428213全能徒步王,以保暖性好、透气性强、抓地功能一流著名……价格也不菲,大约1600吧?”

  我虽然心里惊讶一个藏族大兵对现代的时尚产品如此专业。但我还是忍不住揭他的“短”。我笑着说:“你们藏族的说话方式不该是像外国人那样使用倒装句吧?——你怎么老是答非所问呢?”

  “接受意见!——接着刚才的话题。”他用善意的表情表示了歉意之后,说:“玛吉阿米这个名字,出自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情诗,相传玛吉阿米是仓央嘉措情人的名字。而当年仓央嘉措与玛吉阿米幽会的地方,正是‘玛吉阿米现在咱们吃饭的这个土黄色小楼。”

  “我怎么越听越觉得这像道听途说版加山寨版了?”我开玩笑说。

  他没有笑,吟诵道:

  在东方高高的山巅,

  每当升起明月皎颜,

  那玛吉阿米的笑脸,

  会冉冉浮现在心田。

  “仓央嘉措的诗吗?”我问。

  “是。”他说完又吟诵: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后面这首诗我读过。”我说。

  “还有《雪山云间的诗——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他说后,几乎是我跟他同时诵读的:

  那一天

  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

  蓦然听见

  你诵经的真言

  那一月

  我转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来生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只是

  就在那一夜

  我忘却了所有

  抛却了信仰

  舍弃了轮回

  只为

  那曾在佛前哭泣的玫瑰

  早已失去旧日的光泽

  他说:“这是仓央嘉措流传最广的一首情诗,很难相信这是出自一位高僧的手,很难相信这是脱胎于佛门净地的情。”

  我盯着他的眼睛,感慨地说:“看来我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其二。”他又是不搭我的话茬,又是回避我的话!

  他停顿了一下,说:“第二层意思是……我在这儿认识了一个女孩。”

  我说:“真好。不管是红颜还是蓝颜,在这么有情调的地方相识,是善缘。好好珍惜吧。”

  “她大四,南京东南大学的。今年毕业。我担心她要来。”

  “她暑假来看你,季节又好,多好啊。”他挺拔的身板上顶着一张黝黑的雕塑般英俊的脸。我相信这样的男子,对女生有极强的吸引力。

  “不行。”他说:“我的妻子曾经就是武汉大学的学生。来西藏跟我结婚后第三年因为高原反应丢了命。我不能再害一个花季的女孩!”

  我被他的善良感动。我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她姓叶名梓涵,我给你她的照片,你帮我接待她,带她在拉萨好好玩几天,然后送她去机场飞回南京。”

  “你这样对梓涵太残忍了。”我拿着这个姣好的女生的照片说:“是不是你们藏族有习俗不跟汉族人成婚?”

  “藏族?”他掏出证件刚想让我看,旋即又收了回去,皮夹里掉出一个夹着徽章的军官證。我捡起来看,证件上他的照片上打着钢印。我英文很烂,勉强能拼出来:“The United States Military Academy at West Point(联邦西点陆军军官学校)1986——1990指挥系?周?——姓周,你就是汉族?!”

  他点点头。

  “我把你当了三天的藏族人民!”我大叫。又问他:“你西点的怎么会留守在西藏?”

  他说:“援藏的时候我妻子留在这儿了,我就再也没回北京。”

  “你北京的,我怎么听你一口的西北普通话?”

  “十四年了,被藏化了。”

  我拿着梓涵的照片,很替他惋惜:“你看你跟梓涵多般配?我说你这是何苦?!”

  他给自己一口气灌了半碗青稞酒,说:“我妻子比我小六岁;梓涵比我小14岁。——我36岁,梓涵22岁,她还是个孩子,她很单纯,身体也很纤弱,我怕……我不能再作孽了!”

  我怕这个话题让他难过,赶紧转了话题:“你这个人蛮有意思,你把你女朋友的名字都告诉我了,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盯着我的脸不作声。

  我怕他钻牛角尖,笑着又追了他一下:“咱俩这三天都是呼叫乱答应的。你总该告诉我怎么称呼你吧?”

  他盯着我终于开口说:“喀拉雪域,叫我雪域吧。”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真名?”

  “因为我不打算再结识女性。”

  “为什么?”

  “因为我妻子。我要专心在雪域陪她一生一世。”

  我问:“你不爱梓涵吗?”

  “爱。很爱。跟爱我妻子一样的爱。所以,我不能让梓涵为我再遭我妻子那样的噩运。”

  “你这样的资历和军衔进京很容易的。”

  “我不走。”他望着窗外西南的方向说:“兰巴拉很冷。我要离开了,她会冷。”

  “那梓涵怎么办?”我觉得我快要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我不敢看着他说话,我盯着桌面问他。

  “等来世吧。我欠梓涵的。来世我一定偿还她。”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妻子就是追随我上高原的……所以,我决不让梓涵也来高原。”

  那天,在“玛吉阿米”的午餐,我们一直吃到了深夜打烊。简单的主餐之后,我们一直在喝酒,我静心聆听一个钢铁汉子的诉说。

  在他简单明了的叙述中,我无法想像,他是承受了怎样的寂寞,经过了多少磨砺,才换得今天坐看风起云涌,而岿然不动的。

  他的故事,只要这样轻轻地倒出,便是最壮美的史诗。

  在喀拉雪域,我更无法想象,在同样的霞光中,曾经站立过怎样的人,经历过怎样的人生,才能吟诵出这样的诗句。

  只知道,即使要忍耐冷寂,我也愿意在这里停驻,沾染朝霞赋予你生命的灵光,留下一个独舞的倒影。

  【后来我才知道,兰巴拉位于喜马拉雅山南麓,地处世界第六高峰的卓奥友峰腰际,海拔5326米。是藏语“不长草的地方。”年平均气温-11°C。氧气含量只有平原地区的30%。长期驻守在兰巴拉的官兵在强烈的大气压下,大多都脸色紫黑、皮肤粗糙、嘴唇皲裂、指甲凹陷,还要忍受着耳鸣和剧烈的头疼的折磨。】

  三

  掀开记忆,是我心底殷红的殇。我没有理由不认真叙述这些真实的故事。

  低矮的云层罅隙中的时空,遮住了薄薄的生命。视线混沌,烟雨红尘,擦肩而过的生命来了又走了。一生,片刻的歇止,随风而过。

  天籁依然梵声不绝,如初的生命,却没有如初的记忆。断层处,黝黑的血已经结痂,斑驳似甲片,一块块落进尘埃。

  或许,生命就是永远参不透的玄机。

  佛的泪,掺杂着梓涵的清泪,打湿涉水而来的叶片。烟波上,千年的露珠晶莹地点亮尘世的隘口,琴音箫音梵音一同划破尘世的窗,春的花,夏的雨,秋的茧,冬的雪,在低吟的生命中,浅止涅槃。

  大音稀声,真正的智慧就如静默的喀拉雪域,无言。拈花而笑的佛在婆娑的顶点洒下清音。原来,大千世界无非一个缘字,缘起缘灭,皆已注定。

  梓涵乘坐的回南京的飞机起飞之后,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我毅然自己一人上了拉萨开往定日的长途汽车。我记住了“大兵”喀拉雪域的话:在高原要慢行、慢语,途中遇到任何事我也不急不躁。到达定日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出现任何的身体不适。

  来定日的人,大多数都是奔着珠穆朗玛峰来的。我却一路打听卓奥友峰。我天真地幻想自己徒步上到卓奥友峰腰上去,领略一下兰巴拉的风光。

  进山的路上只有我一人。

  举目随处可见挂在山顶山口、圣湖边、道旁以及寺庙等各处被认为有灵气地方的五彩经幡。喀拉雪域说,因为幡上面都印有佛经,所以被称作经幡。在信奉藏传佛教的人们看来,随风而舞的经幡飘动一下,就是诵经一次、在向神祈愿一次。经幡是连接神与人的纽带,风幡在就是神灵在,意味着人们对神灵的祈求祈愿所在。风幡寄托着人们美好的愿望。特别是出过事故的旧址,比如:经常发生交通事故的弯道、或者高山的险道地带,人们也会拉起风幡警示后人,祭奠前人。

  五彩经幡的颜色都有固定的含意:蓝幡是天空的象征,白幡是白云(或白雪)的象征,红幡是火焰(或太阳)的象征,绿幡是绿水(或草原)的象征,黄幡是土地的象征。这样一来,也固定了经幡从上到下的排列顺序,如同蓝天在上、黄土在下的大自然亘古不变一样,各色经幡的排列顺序也不能改变。

  毕竟是在雪线上行走,没走多少路,我就觉得很累了。我躲进一家手工制作藏香的作坊歇息。我的手机意外地收到了喀拉雪域的飞信:“你在哪儿?”

  我没有想到在这里会有信号。或许碰巧有微弱的信号飘进这个罅隙里来的吧。我立即回复:“我在定日步行去卓奥友峰的路上。”

  “在友谊旅馆等我。”他回复速度极快。

  我又编了短信问:“你何时到?”却怎么也发不出去了。我跑到作坊外的一塊高坡上重发了好几次,也没发出去。

  因为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何时到友谊旅馆,我赶紧跟作坊的匠人打听友谊旅馆。

  第二天的黄昏,喀拉雪域双手托着一个报纸包冲进友谊旅馆的时候,军大衣上满是雪沫子。军靴已经是两个大冰坨子。

  我赶紧跑出旅馆看天,又跑回来问他:“是哪儿下雪了?你看你这一身弄得。”

  他走到我正面,把报纸包住的东西双手递给我,说:“没什么好送给你的,这点心意你收下吧。是兰巴拉的战友们共同的心意。”

  “什么?”我看他语气庄重,不敢冒然伸手接捧了。

  “雪莲,不死的雪莲。”他说。

  我双手捧着还挂着冰雪碴子的雪莲,不敢动,不敢坐,差点哭出声来:“这礼物太重了!你叫我怎么敢承接?”我朝兰巴拉的方向鞠了一躬:“谢谢兰巴拉的战友!”我的眼泪不由分说地掉了下来。

  这是家小旅馆,没有暖气,但是每个屋子都有炉子。

  喀拉雪域坐在火炉跟前的板凳上一边往下敲靴子上的冰,一边给我找开心,说:“嗨呀!这帮十八、九岁的臭小子们不让我!我给他们说了几马车好话,他们都不许我动他们的宝贝。最后我给他们讲了你的故事,他们才感动了,允许我采他们指定的两棵雪莲。”

  听到他说到我,我赶紧搬了板凳坐在他对面的炉子跟前。

  “为什么是他们的宝贝?”我问。

  他说:“兰巴拉的春天只有七月中旬白天的几个小时,几天后,就又是寒冬。随之而来的几场暴风雪就会使兰巴拉变成一座雪海孤岛——就像今天这样的一场暴雪,山泉也被冰封,兰巴拉的生命也就到了最艰辛的时候。雪莲,是生长在海拔4500米以上的高原草本。在海拔6000米的巴弄卓嘎,几乎遍地都是。战士们差不多都可以清晰地记得每个雪莲生长的位置,甚至可以估计出大概今年比去年多了多少,只要冰雪稍有消融,雪莲就冲破冰雪,绽放在岩石雪缝之间,完成开花、撒种。战士们巡逻时都很小心,就怕扼杀了它们,能在恶劣环境挺直腰杆,生存、扎根、绽放在生命禁区,战士们称它们为‘不死的雪莲。雪莲常年与战士们为伴,战士们都把雪莲看做情人和宝贝。”

  “所以你去要雪莲,就跟要他们的情人一样?”我笑着说:“他们当然不给。”

  “别说,我们这群小伙子都个儿顶个儿的棒!”喀拉雪域自豪地说:“我打心眼里喜欢他们。更舍不得离开他们。”

  我问:“你当真要留在这?放弃回京的机会?”

  “是。”他解开军大衣,从怀里掏出一个绢布包,打开,说:“这是一对喜马拉雅成山之前的扇贝,现在已经成了古化石。这贝壳上的累累斑痕,是我的错误对梓涵伤害的刻蚀。请你把这个带给她,帮我把我的愧疚转达给她。我还要在兰巴拉工作一段时间。我相信:命运之水,终有汇海之日,就像我跟她的相识。这缘,就是命运。否则,今世,我不会如此真切地爱上梓涵明澈的心灵和绝尘的秀美。”

  “你这么爱梓涵,为啥不去勇敢地去找她?你可以去南京或去她就业的城市。”

  喀拉雪域摇摇头说:“不行,我感觉我跟这雪山是一体的了。我妻子也在高原,我不走。”

  “怎样你才会走?”我很想给他找出一个变通的路。

  “除非我背着高原,带着高原一起走。”

  我无语。我沉默了。

  入夜后的气温下降到零下10度左右。喀拉雪域的执拗和我对梓涵的惋惜,把我的心冻成了永不融化的冰山。

  许久我们都没有说话。炉子里燃煤的声音在静夜里“啪啪”作响。

  “我现在回答你说的白云和雾的话题。”他打破寂静说。

  我不想说话,也没吱声。

  他把烟盒里最后一支烟抽出来,点燃说:“内地的云是棉花做的——所以它有时像雾,你可以雾里看花;而西藏的云是水做的。有位诗人说:‘白云走过西藏的山头,西藏的山便成了雪山;白云穿过布达拉宫,纯净的念诵就会从每一个窗口,瀑布一样流出;西藏原本就是从水里抬起来的,那当然是远古的事情。凝重与透明迭在一起,就迭出了西藏。——诗人说的凝重和透明迭起的就是厚重,就是我身后这坚固的冰山。因此,西藏没有雾,更不会有机会让我雾里看花。”

  我心里一下揪着疼,越发的不想说话。我此刻突然萌生了想把自己跟雪山冻结在一起的冲动。于是,我穿着我的羊皮大衣,裸露着网球裙摆下的小腿走到旅馆的院子里。

  我没有想到今晚竟是卓奥友峰下的月圆之夜。寒风拂过心底的宁静。我拼命寻找的,原来不是一个身影,甚至不是曾经刻骨铭心的爱,只是一条路,通往悠远而深邃的雪线之纯净的心路。我的双脚踩着红尘里的疼痛,分不清一直被岁月所覆盖的挣扎源自哪粒种子。

  我和他在火炉跟前静坐到天亮。

  他吹灭油灯,说:“我上山去。你自己能走吗?”

  我点点头。

  他起身帮我往背包里收拾东西。我也起身肃立在门口,看着卓奥友峰。静默。

  他提着我的行囊到我的身后,问:“看什么呢?”

  “经幡。”我说:“它在飘,像诉说。”

  “风幡未动,心动。”他说。

  他的话出自“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的典故。这个典故阐释了万物皆空无、一切唯心造的大乘佛教的根本教义。

  然而,在睿智的雪山神灵面前渐渐变得懵懂弱智的我,根本没听懂喀拉雪域在说什么。

  “飞回去吗?”在分手的路口,他问我。

  “不。”我抬头看他,“还是长途汽车——我按原路返回。”我说。

  他把我的驴子行囊挂在我的两肩上。我听到了他离开的脚步。我没有回头。

  某个时段,某个人,或许就是为了旅途中邂逅而生。宿命里,需要怎样的睿智与坚定,方可落尘无悔,一气呵成!

  四

  回到秦川大地,我很久很久不敢极目远方。只要我的目光在有光的时刻发出射线,我就仿佛看到:

  远处视线的少女,红衣如一把雨中的伞,飘逸如高空的云,美丽如雾中的花……你醉了,眼睛,傻傻的。布达拉宫的那抹红,捧起贡巴珠瓦湖的那掬圣水,荡涤你的眼睛,透明地澄清。

  你怎知道,只是那么多情的一眼,便是前世无量劫的修缘。

  你如布达拉宫的那个镌写《雪山白云间的诗》的痴情汉子,怎么没有勇气走進她?你说,如果今世不能相牵,等到来世吧!

  可来世又如何能得缘?

  你说,假如今世的痴情,能换来她来世的一次回眸,假如,来世的相守,要无量世的轻轻地滑过,我宁愿无量世傻傻地等待……

  每到这时,我的心便只剩下了嘶哑的声音:

  难道你还要在一个人的地老天荒中过活?还是?……你此刻却要去奔赴下一世的地老天荒!

  责任编辑:刘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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