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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红”与“一创”的拼贴

时间:2023/11/9 作者: 南方文坛 热度: 16613


  在读1979年的短篇《剪辑错了的故事》之前,我们需要先读茹志鹃1958年发表的《百合花》。两篇都是她的代表作,风格迥异,一篇是红色经典,抒情、崇高、纯洁;一篇是反思文学,“意识流”、尖锐、犀利。放在一起重读,很能显示“十七年文学”与“新时期文学”的复杂关系。

  茹志鹃,杭州人,生于上海,家境贫困,18岁跟随她哥哥参加新四军,在文工团工作。她的背景和梁斌、柳青、曲波等人一样:先参加革命,后从事创作。1947年入党,1955年转业,到《文艺月报》(即后来的《上海文学》)做编辑。80年代,她是上海作协的副主席,当时主席是巴金。

  一、《百合花》:三个人谁是主角?

  小说《百合花》才6000多字,却写了3个人物,且都没有名字。第一人称叙事者,是文工团女干部。前2000字讲一个通讯员带“我”到前沿包扎所。“我”脚受伤,走不快,通讯员不时要停下来等。“我”观察小通讯员是高挑挑的个子,块头不大,厚实实的肩膀,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顶多18岁。休息时问话,原来还是同乡——浙江天目山人。再问他有没有娶媳妇,通讯员飞红了脸,走路没出汗,说几句话倒紧张得满头是汗。

  中间一段写前沿包扎所,为救伤病员要向百姓借被子。“我”是女干部,很快借到3条,可是小通讯员却空手无收获,嘴里直怪老百姓死封建,好像跟什么人吵了架。怕他得罪了乡亲们,“我”就去刚才碰壁的那家问情况。一个静静的院子,出来一个年轻媳妇,小说描写“这媳妇长得很好看,高高的鼻梁,弯弯的眉,额前一溜蓬松松的刘海。穿的虽是粗布,倒都是新的”。“我”向乡亲道歉,新媳妇也没生气,反而忍住笑,可能刚才跟小通讯员有点误会,转身进去抱了被子出来。一看,“我”就明白了她刚才为什么不肯借——这原来是一条里外全新的新花被子,被面是假洋缎的,枣红底,上面撒满白色百合花。这是人家新婚被子,所以“我”把小通讯员批评了一顿:你看看,你还骂人家死封建,人家是新婚被子。

  “新婚被子”在学院理论中,可以被分析出“初夜”仪式等象征含义。不过20世纪50年代读者纯朴,否则小说不会常被选入中学教材。

  小说第三部分写“我”在包扎所救伤员。前方打仗,气氛紧张,不断有伤兵下来,新媳妇也在帮忙。到了半夜,又来了新伤员,担架队的人说,求求你们一定要救活他“‘这都是为了我们……那个担架员负罪地说道,‘我们十多副担架挤在一个小巷子里,准备往前运动,这位同志走在我们后面,可谁知道狗日的反动派不知从哪个屋顶上撂下颗手榴弹来,手榴弹就在我们人缝里冒着烟乱转,这时这位同志叫我们快趴下,他自己就一下扑在那个东西上了……”①

  就在这时,新媳妇惊叫一声——她看见这个新伤员就是小通讯员。可是小通讯员救不回来了。小说结尾:“卫生员让人抬了一口棺材来,动手揭掉他身上的被子,要把他放进棺材去。新媳妇这时脸发白,劈手夺过被子,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自己动手把半条被子平展展地铺在棺材底,半条盖在他身上。卫生员为难地说:‘被子……是借老百姓的。‘是我的——她气汹汹地嚷了半句,就扭过脸去。在月光下,我看见她眼里晶莹发亮,我也看见那条枣红底色上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这象征纯洁与感情的花,盖上了这位平常的、拖毛竹的青年人的脸。”

  前面淡淡积蓄的抒情,就在最后这一笔爆发。《百合花》发表后,当时已经不写小说的茅盾十分称赞,说“《百合花》可以说是在结构上最细致、严密,同时也是最富有节奏感的。它的人物描写也有特点,是由淡而浓,好比一个人迎面而来,愈近愈看得清,最后,不但让我们看清了他的外形,也看到了他的内心”②。

  在我看来,《百合花》体现了革命历史小说在艺术技巧上的努力追求,不过在20世纪60年代初,姚文元等人也还是批评这篇小说没有写重大题材和英雄人物。

  二、《剪辑错了的故事》:

  “三红”与“一创”的拼贴

  回顾1958年的《百合花》,才能理解《人民文学》1979年第2期发表的《剪辑错了的故事》。小说第一段,《拍大腿唱小调,但总有点寂寥》,讲的也是1958年。周围的公社、大队,前脚后脚都放出了亩产一万二、一万三千斤的高产卫星。这时甘木公社的甘书记在一大队放一颗亩产一万六千斤的大卫星。报告送到省里、中央,当然风光,甘书记也升官为县委副书记。

  高产就是将十几亩的稻子硬搬到一亩地里。一时风光,“随着高产,便来了个按产征购”,接下来一大队就要多交很多公粮。也是党员的农民老寿(浙江话“寿”谐音,就是有点傻乎乎的意思)想不通了,说这么交粮以后,农民一天只有八两(旧制八两,等于半斤),不够吃了。交粮时,他到县委找甘书记。老寿还没开口,甘书记就语重心长:“不是我一见面就批评你们。你们的眼光太浅了,整天盯着几颗粮食。现在的形势是一天等于二十年,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时候,一步差劲,就要落后。你们老同志更应该听党的话,想想过去战争年代,那时候,咱算过七大两、八大两吗……”③

  老寿想想——甘书记的话句句在理,过去真的没计较过七大两、八大两,为了将来能过上好日子,饿肚子也没叫苦的。交粮以后,坐空车回村,老寿有点朦胧起来了。小说第二段,标题有点长,叫《老甘不一定就是甘书记,也不一定就不是甘书记,不过老寿还是这个老寿》。故事场景,突然从1958年回到了1947年冬天,这是一个时空倒叙,或者说是整段拼贴的“意识流”,等于从《创业史》奋斗的人民公社前景,突然回到《红日》的沂蒙山岁月。1947年是茹志鹃在军中入党的年份。国共正在内战,土改还没开始。还乡团领着一个团的国民党兵到了镇上,老寿就给老甘报了信,老甘要带队伍转移,說之后再打回来。但是转移要带点粮食,老寿的老婆是个苦死累死也不讨饶的女人,嘴里发着牢骚,还是把家里仅有的一袋高粱面拿了出来,“摔到老寿怀里,说道:‘就这点高粱面了,这天寒地冻,咱不吃,叫孩子也不吃?你看着办吧!‘有难处,这不假啊!老寿仍旧两眼瞅着地上,说道:‘可是我是个在党的人。再说我们冷了,饿了,在家还能烤烤火,摘把野菜。老甘他们走出这么远去,还不知睡哪里,吃什么呢!这不都是为了咱……‘唉!装吧装吧!啰唆个啥!我才说了两句,你就说了一大套,谁不知道革命就是为了咱穷老百姓呀!”

  全部高粱面也只装了三个干粮袋,最后老寿两公婆就把烙好的饼切成了条条,装进了第四个干粮袋,给老甘的时候还表示歉意,说三袋是高粱面,一袋是做好的饼。老甘说:“老寿,你放心。哪里有老百姓就饿不着咱们。你们这点心,我带去防个急用。”然后,“老甘紧紧捏了捏老寿的手就走了”。

  小说第三段,又回到1958年。老寿交粮后从县里回来,没法向乡亲们交代,一头钻进梨园。原来今年梨是大年,“大伙儿可是指望着它,过冬的口粮,过年的新衣裳,都在这树上长着呢”。老寿一边用纸包住梨,防小虫,一边心里又发愁:“他说不出,但总觉得现在的革命,不像过去那么真刀真枪,干部和老百姓的情分,也没过去那样实心实意。现在好像掺了假,革命有点像变戏法,亩产一万二、一万四,自己大队变出了一个一万六。为什么变戏法?变给谁看呢?……说起来也丢人,种地的人心里都有数,可是装得真像有那么一回事,还一层层向上报喜。看来戏法还是变给上面看的,这,这革命为了谁呀!……”

  老寿,一个普通农民党员在果园包梨时的这段牢骚独白,却道出了一个中国革命的关键问题:不仅是质疑革命如同变戏法,更重要的是戏法变给谁看?“还一层层向上报喜。看来戏法还是变给上面看的,这,这革命为了谁呀!……”看来老寿,还有茹志鹃,相信革命应该为了老百姓,干部眼睛理应向下看到艰难“活着”的人民。而老甘,还有其他官员,却一层层向上看,表面上相信上面才代表更广大的人民,实际上可能为了趋利避害。

  我们这时才意识到《百合花》的主题,既不只是叙事者细腻的女性视角,也不仅是歌颂战士勇敢或感激百姓奉献,《百合花》的核心,就是民众与革命的关系,一种能用“新婚被子”来象征来纪念的抒情关系。《剪辑错了的故事》延伸着这一主题,将《红旗谱》《红日》歌颂的民众与革命关系,放在《创业史》“大跃进”时间背景下(用高晓生的白描法)比较拷问。“三红”与“一创”的剪辑拼贴并置,制造了1979年反思文学的深刻。

  “颠倒了,倒过来了……”老寿捏着早已熄灭的旱烟杆,喃喃着。这不,做工作不是真正为了老百姓,反要老百姓花了功夫,变着法儿让领导听着开心,看着满意。老百姓高兴不高兴,没人问了。老寿一想到这里,心里顿时害怕起来,吓得手脚都凉了。可不得了,咱这不是有点反领导的意思了吗?……甘书记劝我要听党的话,难道自己真的跟党有了二心?“杀了头也不能有这个心啊!”老寿陡地站了起来,当即离了窝棚,当即走出梨园,当即找到支部书记老韩的家里,他要原原本本,向党反映自己的思想。

  老寿去找村支书老韩,不料甘书记也在。老寿还没检讨,老韩已经尴尬地传达了甘书记的最新指示:以粮为纲,砍掉梨园。

  “毁了!这下全毁了!”老寿腿一软,坐到了地上。他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可是他连打滚的力气都没了。老韩说:“这事是上面有文的。”老寿说:“上面的文也得听听老百姓的。”老寿真的急了。

  接下来第四段,《“大地啊!母亲”不是诗人创造的》。时间又回到1949年,淮海战役,百万大军捷报频传,老寿见到了副区长老甘,不敢认了,老甘“瘦落了形,眼窝塌下去了,腮帮子凹下去了,一脸黑茬茬的络腮胡子,围着一张干裂的嘴,裂开的血口子都发了黑”。甘区长一进门就召集开会,动员乡亲,部队要柴草。老寿很不含糊,就把自己家门口六棵枣树全部砍了,合成七担柴。老甘紧紧捏着老寿的膀子,眼里转着泪花,说:“将来我们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当然也有各种各样的果园。不过现在,你还是留两棵给孩子们解解馋吧!”说话间,乡亲们挑的挑,扛的扛,都来了。大木柜,石榴树,旧水车,洋槐树,一个老大爷带了两个孩子,抬来了一副板,老大爷挤到老甘面前说:“咱没树,我有副寿材板,可行?”老甘没有说话,他环顾着大家,又仔细地看着一件件的东西,最后说道:“老少爷们,革命的衣食父母,你们对革命的贡献,党是不会忘记的。”

  第五段,还是1958年,题目是《一味的梨呀!梨呀!哪像个革命的样子》。甘书记下来蹲点,带人要砍梨园,老寿求他们:“再等二十天,只要二十天,梨熟了再砍,啊?等梨下来了就砍,啊?麦子先下在树行间,不耽误啊!”“不行!”甘书记面容严肃,说道:“我们现在不是闹生产,这是闹革命!需要的时候,命都要豁上,你还是梨呀,梨呀!还是一个党员,像话吗?”

  “不是闹生产,是闹革命”,这句话我们在梁生宝和杨书记那里也听过,当时的困惑:到底是为了革命而打粮食,还是為了打粮食而革命?

  老寿执迷不悟,最后被“搬了石头”(撤销生产队队委、梨园负责人的职务)。甘书记却摇头叹息道:“可见这场革命考人。他要向右倒,想拉也拉不住啊!”

  小说一、三、五段,就是《创业史》以后的背景——人民公社、“大跃进”;二、四段,写的是“三红”,尤其是《红日》当中的军民鱼水情。把《创业史》和“三红”剪辑在一起,居然就有了这么多时空错乱、因果颠倒的历史画面。既是革命主体的“意识流”反思中国道路,也是农民集体记忆对往事的神奇穿越。小说最后第六段从现实主义走向魔幻,出现了一场虚构的反侵略战争。老寿又在找老甘,“告辞了乡亲,直往西边的大山奔去。山哪!好高哦!老寿却头也不抬,只顾一步一步往上攀”。一片苍茫大地,到哪里去找老甘呢?“老甘哪!回来呀!咱有话对你说,咱有事跟你商量!”“回来呀!跟咱同患难的人!回来呀!为咱受煎熬的人!回来啊!咱们党的光荣!回来啊!咱们胜利的保证!”老寿嘶声地喊着……

  这是民众对党的呼唤,也是茹志鹃对她1947年入党信念的呼唤。可是老甘听不见,没找到。老寿回到村里,粮仓中弹,打仗了,附近又有敌人的伞兵。就在这时老甘回来了,老寿反而不接受领导了,有文也不听,不给吃的,周围又响起了枪声。

  第七段——《这不是结尾》。又是1958年,乡亲们在庆祝炼出了钢铁,老寿颤巍巍地走出村去。小说最后一句是“结尾于一九七九年元月,老寿老甘重逢之时,互诉衷肠之际”。

  三、“自家人”的反思

  茹志鹃的小说提出这样一个尖锐的问题:1947年的军民血肉关系怎么会演变成1958年的干群紧张矛盾?这篇小说的技巧看似简单,将“三红”和“一创”穿越并置——看运涛、江涛、沈振新、许云峰的浴血奋战,如何走向梁生宝、老寿和李顺大的农村生活?可以说,材料是别人的,茹志鹃凭她1947年的入党信念,依据1958年写《百合花》的忠诚敏感,将这些文学/现实材料重新剪辑、拼贴,就使人们不仅看到几十年的伤痕,也使人们反思这些伤痕是怎么来的。

  这里的两个“人们”,有微妙的区别。伤痕是他人造成,反思却是自己有责。“伤痕文学”作为20世纪70年代末的一种文学现象,以《班主任》《伤痕》为代表,一开始就引来争议。因为几十年来习惯了文学必然歌颂,只能欢笑,突然要写悲剧,可以哭泣,这就形成当代文学的一个转折。“伤痕文学”这个概念是旅美华裔学者许芥昱在《在美国加州旧金山州立大学中共文学讨论会的讲话》中最早使用,以一部艺术成就不高小说的篇名,概括一个时期的文学趋势。对“伤痕文学”可有狭义和广义的理解,狭义的“伤痕文学”,特指20世纪70年代末一些以批判灾难后果、控诉人民生活苦难的作品。除了《班主任》《伤痕》,还有宗福先的《于无声处》、古华的《芙蓉镇》、张贤亮的《灵与肉》、宗璞的《我是谁》、冯骥才的《啊!》、从维熙的《大墙下的红玉兰》、莫应丰的《将军吟》、戴厚英的《人啊,人!》等。广义的“伤痕文学”,海外学界使用较多,大致包括1978—1985年间的文学,也称之为“解冻文学”“暴露文学”,即包括所谓“反思文学”。其实“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确有微妙的区别。第一,除了在概念名称上,“伤痕”写病痛、症状,“反思”查病因、后遗症。第二,“伤痕文学”侧重农民、学生受害角度,“反思文学”有些官员干部的检讨忏悔成分。两类文学的共通点,就是高晓声《李顺大造屋》当中一句插话——“自家人拆烂污,说多了也没意思”。“自家人”立场十分重要。《剪辑错了的故事》就是典型的以自己人的态度,来检讨1958年和1947年的时代关系。茹志鹃既写了经得起考验的红色经典,又在“文革”后留下“反思文学”的尖锐批判。这是一个跨越两个历史时期的作家,这是一位“穿着军装走进新时代的女战士”。后来,她的女儿王安忆走得更远了。王安忆最近有篇回忆她母亲的文章,标题是《他们的人性比我们深刻得多……》。

  【注释】

  ①茹志鹃:《百合花》,《延河》1958年第3期。除特別注明,以下《百合花》的小说引文均引自此版本。

  ②茅盾:《谈最近的短篇小说》,《人民文学》1958年第6期。

  ③茹志鹃:《剪辑错了的故事》,《人民文学》1979年第2期。除特别注明,以下《剪辑错了的故事》的小说引文均引自此版本。

  (许子东,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香港大学中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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