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意外和明天,我们都不知道谁先会来。
以前总以为生离死别是四层意思。刚出生的新生儿代表生,离开一个自己依赖的地方,告别自己的亲朋好友代表离,再也见不到的人上了天堂代表死,临行前说的那一句句再见代表别。但后面突然意识到,生离死别,不过只有两层意思罢了。
在生活中的某一时间段与重要的人说再见,各奔东西,是生离,是各自新的开始,即使是再也不见,曾经的回忆也会涌上心头折磨着心脏。而死别呢?是在墓碑前回忆和告别,是只有在回忆中找熟悉面孔的思念,是一种只有回忆缱绻脑海的执念。
而当我在床边慌张地看着床上的人被抢救时,我忽然感受到了死别的痛苦。生离与死别有同等的痛苦,但生离还可以抱着一丝见面的希望,当站在同一片土地时总会生出错觉,好像下一秒就能与心中所念的人在某一个街区碰面。死别呢?死别是即使你站在与他站在曾经一起走过的街道,还幻想着能见面时,潜意识突然在脑海中提醒你,他已经只能活在自己的回忆里了。
在意外面前明天总是遥不可及的。就好比今早还在一起在欢声笑语中吃饭的人,在明天到来的第六个小时,就停止了呼吸,并且再也不能睁眼。我在床边木讷地看着紧闭双眼的人,心中默念着这一定是老顽童的玩笑,也是医生的玩笑。就好像,他只是睡熟了,我们叫他起床的声音太小了,他没有听到。
初中时候班主任教导我们不要抱有侥幸心理,因为侥幸心理会摧毁一个人。可看着四针加强针前后推进血管中床上的人依旧没有反应时,突然反应过来我认为的侥幸,只是想抓住那一刻缥缈的希望。医生说他的抢救时间只有短短4分钟。240秒可能只能写几百字,240秒可能只能刷十多个视频,240秒可能走几百米的路。可240秒,却是他微弱的救命稻草。
我们没抓住,谁都没料到。我木讷地看着医生拔掉针头,木讷地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直到医生匆忙按上棉签让我来按针眼时,我摸到了他冰凉的手。突然想起他的手一直是暖的,在一年前他的手是暖的,在童年里他的手是暖的。我手凉,他总是会拉我的手帮我取暖。可我的手还没有变得很暖,再碰上他的手时竟比我的还凉。
难以接受。我颤抖着手按着他的针眼一遍遍叫着爷爷,好像我按完针眼,喊得再大声一点他就会睁开眼睛然后回应我。可是没有回应,房间中是一阵接一阵的静谧,只有我的声音。床上的人再也不会起来安慰我,也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吸。
亲朋好友当晚便来料理后事,我不知道谁的话有用。仿佛一只提线木偶站在厨房烧水。再看到他时已经在灵堂中,人声嘈杂,但我无暇理会。找了机会坐在爷爷旁边就看着床上躺着的他,以及香炉中流逝的香和桌上的遗像。
看着床上的他好像有种错觉,下一秒他就会推开压在他身上的被子坐起来嫌被子太重,压这么多干吗。可也仅仅是一种错觉,他没有坐起来掀开被子,也没有嫌弃被子太重,更没有嫌弃人声嘈杂打扰他睡觉。是了,他只是睡着了,只是这一次他累了,嫌我们太嘈杂了,想安静睡觉了。
等这个字很讨厌。因为未知的事情总在等之后发生不可预测的改变。
就譬如一年前他还对我说茜茜,你写文章没有素材就写写爷爷我勇斗病魔的事情。我说再等等,等他痊愈了,我就好好写他,我就认真写他。而在一年后,等等这个词却成了我的遗憾。一个想起就后悔的遗憾。
很遗憾我到今天才来写爷爷,很遗憾我没有早一点把他留在我的文字里,很遗憾我陪伴他的时间很少,很遗憾爷爷住院五次我都没能在他身边。太多遗憾了,太多了。
人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在还没失去之前,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可以不在意。可当我对爸爸说我只有一个爷爷了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从未缺席过我二十一岁以前的人生。因为习惯了所以会以为他会好好地继续陪伴着我往后的人生。可是谁也没料到在明天到来之前,意外比它早一步到了。在阳光还在有温度时,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而在一个月之前,他最后一次祝我生日快乐,因为老年机没有开通短信服务,那条生日祝福便永远留在了草稿箱。没有发送出去的生日祝福,没有得到回应的生日祝福,亦是我的遗憾,是我的悔恨。
我脾气不好,总是会对亲近的人发脾气。
可当我回想起爷爷高血糖不去医院不吃降糖药不注射胰岛素而天天在想着吃保健品时,就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再强硬一点,没有再最后努力阻止他一下。妈妈说算了,孝顺孝顺,就要顺着老人家。眼看着血糖越来越高,爷爷的并发症越来越明显时,我为了阻止他和他大吵一架,他说,我们都不懂他,不懂他的痛苦,不懂他的病痛。
我们不懂他。保健品的心理作用我们不懂,错误的治疗方式我们不懂,我们只想让他好一点,让他的血糖再降下来一点,可是好像成了一种奢望。他说他乐意被骗,乐意吃保健品,但不相信医院,不相信医生,他只相信自己。
没有指责,没有责怪。在陈述事实,也在悔恨态度不够强硬,阻止地不够坚决。责怪自己做出了让步。
(2)
站在殡仪馆里陪着躺在纸棺之中的爷爷时,心中一遍遍默念着爷爷再见,爷爷一路走好,茜茜是不是特别不乖,最后只能这样陪着您。恍过神来时脸上的口罩湿了大半,爷爷还在安静地躺在纸棺中,没有人回答我,也没有人说不哭了,这个世界,少了一个关心我的亲人。
翻开相册,原来在我小时不具有记忆时爷爷就一直这样陪伴着我。
照片上,他抱着小小的我面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照片上,我小小一个坐在凳子上,他拿着剪刀在认真给我剪头发。是了,小时候的头发都是爷爷帮我剪短的。我依稀记得爷爷的剪刀很轻,剪得很认真,我也很乖,爷爷说茜茜不要动,不然剪到耳朵。我就乖乖地坐着,剪刀轻轻擦过耳后的感觉,至今还记忆犹新。
当在寺庙看到盛开的兰花,会想起以前老宅客厅的柜子上都会有一盆兰花,也是我童年之中永不缺席的生命。院子中的兰花依然茁壮生长,但少了为它打理浇水的人。他总是会坐在那个老摇椅上自豪地向年幼的我介绍着他打理的兰花开得如此娇艳,如此可爱。真想时间停留在那个时候,停留在他不曾缺席我成长瞬间的时候。
我们在感叹时光匆匆流逝的时候,忘记了身边的人在慢慢长大,也在慢慢变老,只是他们都在自己身边,我们忽视了,翻看照片时,我才意识到他也曾年轻过,在我很小一只的时候,在我牙牙学语,在我蹒跚学步的时候。在我还不记事的时候,他悄悄年轻过,在我长大的时候他却一点点在慢慢变老。
风铃轻轻被风带响时,你在想什么?我想起站在殡仪馆里陪伴着他最后一程,心底各个阶段的小孩都好像蹦了出来齐刷刷地站在纸棺前,一个个哭着对纸棺说爷爷再见。有一岁时的我,有八岁时的我,有上初中时的我,也有上高中时的我。她们都低着头,不说话在和爷爷告别,是再也见不到的告别。
最后目送着爷爷进了火化间,我站在门口,爷爷被抬进火化间。这大概,是我离他最遥远的一次距离。他就躺在里面,我就站在外面,他听不到我说话,甚至不能开口说一句话。眼泪模糊了双眼,双手却没有力气抬起来擦去多余的眼泪,任由它们浸湿口罩。模糊间,我好像看到各个阶段的小孩抱成一团在互相安慰,心底就多了好几种声音。
一个小孩说,不要哭了,爷爷被病魔折磨这么久,早点解脱好。
另一个小孩却又说,可是我只有一个爷爷了啊,只有一个了,少了一个对我好的掏心掏肺的人了。
又有一个小孩说,你要学会知足,爷爷能陪你这么久,换做其他人,可能都陪不了这么久。
心乱了,不知道该听哪个小孩说的话。当火化间的门缓缓关闭时,还在互相安慰的小孩们再也绷不住了,她们都在我面前放声大哭着,而我就在她们身后无声地落淚。在落泪转身的瞬间,好像又看到几个小孩喊着爷爷扑进火化间。
人总有一种奇怪的毛病。当你习惯某个人在身边时,能想到能看到的都是这个人的缺点,可当这个人彻底在你面前说了再见并且再也不能看见时,心底浮现的却又是他的好和他的优点。
我知道爷爷对我好。但五十年代的爷爷会用行动表达,脸上却总是一副威严的样子。就譬如他会在火把节之前早早买好火把,就因为我说的想玩,他会给上幼儿园的我偷偷买校门口的煎香肠,因为妈妈不让吃,他总是偷偷给我买。他在离开我们的几天前说,他吃过最好吃的包子,是小学送我去上学时吃的灌汤香菇包。我愣了一下想起那家店早已搬走。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时,可能是在与我告别。这些美好的回忆他要带走了,他要永远带走了。
小时候每逢春节时,爷爷都会给我二十块钱的压岁钱。因为那时年纪还小,用不了多少钱,拿到十块钱在那时看来,也犹如百元大钞。后来再长大一点爷爷要给我塞几百块钱时,我说二十块钱就够了,从小到大习惯了。恍惚间,我突然意识到以后再也没有给我二十块钱压岁钱的人了。
也许我很贪心,我希望我能够陪在家人身边一年又一年,时间在流逝,我在慢慢长大,身边的家人在一年年变老。是了,清晰可见的皱纹爬满整张脸,曾经的一头乌黑长发也早已剪短变成了白色短发。他们在悄悄远离我们。也在悄悄提醒我们要学会长大,要学会日后如果没有他们的日子要学会冷静和应对。
如果这个词,太讨厌了。它总是在提醒着我们要学会在假想中面对现实。就比如,明天如果下雨那我们就不出去了。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不要找我。如果......太多的如果了,太多需要我们在假想中接受现实了。
(3)
小时候对于死亡的概念并不深刻,因为前二十一年我最亲近的人都不曾离开我。后来突然明白,死亡有时候是一种折磨,但我们每个人都要遭受这种折磨。坦然面对吗?好像除了坦然,我们再无他法。于是在坦然接受死亡的那一瞬间,会发现其实什么也带不走。这一生,大概就是一个人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人间,往复辗转,而后又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人间。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面对死亡的态度。
不管是亲人面对死亡的态度,还是亡者面对死亡的态度。
奶奶说这人死亡就像睡着了一样,我说是啊,他当时就躺在床上,如果不去叫他,就像沉睡了。我和妈妈回老家待了整整四十天,完整的过完了一个除夕,但没过完春节。他们说,你看有什么好遗憾的,没有遗憾了,他还能吃一顿团圆饭,还等到我们回去看他。
是的,遗憾少了,后悔就多了。
我们躲过了新冠,但最终没能躲过老人家的心衰。妈妈总是后悔没能把爷爷尽早地送进医院,耽误了治疗,所以才会导致爷爷离世。但医院那段时间的疫情严重,我安慰她,如果送进医院不小心感染了那爷爷还撑不到春节。
发烧烧到四十度,有慢性病的老年人一不小心便会因此丧命。我说,他好歹还陪着我们过完了一个除夕,我们还一寸不离地陪着他过了四十天。有人说他走得很安详,是福气,离世前没有被折磨,在睡梦中走的。或许没有感染上新冠,已是万幸,没有被高烧折磨,没有被身体疼痛折磨,已是大幸。
世界在不停成长,人类在不断更迭。每个时代都有留不住的东西,每个人都会错过见证世界的成长。我们总在迎接新生命的同时送走一个历经沧桑的生命。很多人说来人世走一遭是来感受喜怒哀乐感受世界万物的。
每个人的感受都不同,很多未知的事情我们难以猜测,就好比,我们可以预测,可以预想,可以预判。但我们永远做不到拍着胸脯勇敢坚定地保证一定会发生什么,一定不会发生什么。
院子里的石榴树随着春天的到来渐渐冒出枝芽。冬去春来,好像一切不曾发生过。那是爷爷亲手栽的石榴树,只因为奶奶喜欢吃石榴,他说外面的石榴不放心,自己种的才能吃得安心。爷爷走后的石榴树也好似耷拉了脑袋,好像它也舍不得他走。我们都在期待未来的同时缅怀过去,是因为我们知道过去的时光不论好的坏的再也回不去,而未来的未知充满神秘,令人向往所以期待。
意外,惊喜,明天,今天。我们不知道哪一个先来,哪一个先走,抑或者,我们都预测不了,它们来的总是那么突然,又走得那么悄无声息。
我们都害怕被人遗忘,《寻梦环游记》里说过,当他的事情没人再提起,被人彻底地忘记时,他便会彻底消失了。可记忆就是这么奇妙,它不会永久保存,也不会永远留在脑海之中。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忘记他,并且永远不会提起他。我想,他如果在另一个世界中,他也害怕我们会忘记他,再也不会提起他。
我在一个个回忆缱绻的时候都在努力回忆与爷爷的点点滴滴,生怕遗漏,生怕如果他在另一个世界会彻底消失。但转念一想,又怎么会忘?他是我成长的见证者之一啊。
那个摇椅,那辆自行车,那辆摩托车,那根香肠,那一个个帮我剪头发的瞬间。怎么可能会忘记呢?想起这些瞬间的时候,好像爷爷又站在院子里,一边侍弄兰花一边教我说,兰花不能浇很多水,要干一些才茁壮。又好像,他在固定的下午一点半到两点之间骑上他的车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玩。又好像,他坐在摇椅上闭目养神,跟我讲他过去敲石头的事迹。又好像,他在那个火把节带我出去玩,然后帮我点燃火把。
我想再靠近一点去碰一碰他的手还暖不暖时,他好像就站在那儿看着我说再见了茜茜,不要因为我太难受了,你还有很多日子要过。
如果,能够停在那些他陪伴我长大的瞬间就好了。
如果,没有意外和明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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