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观三社
观善街实在不能称为一条街。
一个三叉路口,路原本是柏油路,后来变成弹石路, 到了這几年, 成了一条土路。晴天灰尘飞扬,雨天满地泥泞,街边密布着小商店, 大多是卖日用百货的, 锅碗瓢盆, 针头线脑,烟酒糖茶。早上路两边摆满卖菜的小摊,人潮涌动,语音嘈杂,热闹非凡, 都是一个地方的人,买卖双方彼此都熟识, 谁也不心急,耐心地在那讨价还价,议定价钱,在称斤的时候卖菜的往往还要在秤盘里再塞一些。招呼完买家心满意足的去了,卖菜的又开始笑脸相迎下一个顾客。
龙岗卫早年几乎家家打草席,至今此风犹存,这在别处似乎不多见。打草席一年四季都可以进行,两三个妇女约起来,支好席架,准备好稻草麻线就可以进行,其间讲白话,回家做饭一样都不会落下。我家以前也打,和我妈一起的大妈读过一些书,我和她家的孩子放学后玩累了就听她讲七仙女,薛仁贵,灶王爷, 听得入迷,被蚊子叮了都察觉不了。她还教过我们一首童谣,用一种低沉轻柔的语气说出来,有一种直击内心的力量:舅舅,骑马过沟蹋着泥鳅,泥鳅告状告着和尚,和尚念经念着观音,观音挑水挑着小鬼,小鬼切菜切着奶奶的波罗盖。
三叉路口通往西边的那条路最繁华,村公所和粮所,两三个小医院都在那段上,往年放露天电影,在路两边扯起一块幕布,还没有开始就聚集了很多人,有拖拉机要通过的,急事就松开放行,但如果电影已经开始, 不管哪样事都得等着,记得那时候老爱放一部叫《超霸女郎》的武打片,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看一部叫《精武英雄》的电影时,有一幕是陈真和他日本的恋人亲嘴,这时人群必定一阵哄笑,我们也跟着笑。
南边的那条路通往县城,沿途经白石子水井,地角棚,海角落,水管站,倪家屯。路口出去二十多米就是柏油路,一逢上街的日子,路边保准停满了马车。
顺着北边那条朝北走右边依次是信用社, 加工站,兽医站。过了兽医站是蔡家,与蔡家隔着一条巷道的就是胡家了,也叫做观三社,整个村子七十来户人家,被通往光禄的弹石路隔成两部分,路上边的地势高一些, 下边的低一些。
胡姓是村里的大姓,至少占了八成人家, 此外是姓张的和姓袁的,几乎都是搞合作社时搬进来的。胡姓的人取名字规矩很多,轻易没有人会乱来,即使小名取得很随意,取学名的时候中间那个字必须是固定的,我爷爷辈是“尚”,父亲辈是“乃”,我和我以后的是“正兴中华”。这样的好处是大家一报名字彼此就清楚辈分了,是要喊爷爷还是大大或者老实不客气的喊小名都一目了然。
不好的地方主要是对女生而言,对男生到无所谓。比如说我们这一辈中间是个“正” 字,取名字时都是在“胡正”两字后面加一个字,我的是加了个“刚”,虽然俗气些,但也显得正气充沛、阳刚不屈、棱角分明。女生的就麻烦一些,因为即使在“胡正”两字后面加个再柔和的字,比如淑阿芬阿花阿梅阿之类,就整体效果来看,还是显得有些刚柔并济。
我以后的孩子应该叫“胡兴……”是个儿娃子倒好,取个胡兴旺之类的就可以敷衍了事了,如果是姑娘就麻烦了,想想都头疼。村里人提起自己的村子,一般都叫做观三队,可能是对以前生产队的印象太深了。村里曲曲折折的小巷道有很多,窄些的侧身都无法通过。宽点的只有一条,发源于通往光禄的那条路,每天傍晚都有很多人在路口那里抽烟,打牌,诳白。路边还有个宽展的场院,用来晒庄稼,堆稻草,给小娃娃在里面撒欢。朝东边一直延伸下去绕三四个弯之后一直通往田里,可以在上面开小型拖拉机, 也被叫做机耕道。村里的田地分为三部分: 十八亩,大田,岔沟。各家各户按人头在每块地里都有一份,加上秧田和自留地,种出来的庄稼让我们丰衣足食。
村里有条小河,河里有鱼,两个池塘,一个可以游泳。之前河边还有很多高大的蓝桉树,大概在 2014 年,被一个外地人用一千八百块钱全部买去当柴烧了。
过去的很多年间,村里家家户户都是方正的瓦房。房子东边是菜地,再往东是上好的水田,夏天种水稻和烤烟,冬天种豆麦菜籽。村民淳朴厚道,遇红白喜事,无不倾全村之力,按户出人。这样喜事自然十分热闹, 丧事也不至于凄清荒凉。哪天在家里坐着歇气,有人来喊门(平时是不兴喊的,推门就进来了),男人一出门,孝子就跪倒在地磕头,于是知道了是什么事,大人二话不说就去办丧事的人家。待办事的人家议定了出殡的事宜,金井也打好了,全村已成家的男人聚在一起,一声鞭炮响,抬起寿材出门,四人一换,丝毫不乱,这时节,孝子才忙得赢呼天抢地的哭出来。
坟地在坝子西边的一块坡地上,脚走有一个多钟头路程,向南,朝阳,视野开阔, 俯视整个坝子,据说风水很好,所以这些年很是出了几个大学生。
下葬结束,大家回到村子,女人们已经做好饭菜。男人在村口跨过稻草拢起的火堆, 开始坐下来喝酒吃饭。这样的日子,出殡经过大门的人家,都会在门上挂一块红毯。
观三队是个小地方,和其它任何一个村子都一样,炊烟茂盛,众生安好。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和所有的亲人一起,在这块地上繁衍生息,生老病死,最后埋骨在祖传的坟地里,被后世怀念,然后忘记。
二、小义学
小义学是我读幼儿园和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的地方。
在村子的西端有一个隆起的山包包,顶端是个电影院,里面有个舞台,一大片空地上摆满了石凳子, 周围是围墙, 各种树木, 大门开在西边,高大雄伟。印象中我进去过很多次,但几乎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有一次在里面看一部电影,电影结束后放一首叫《鲁冰花》的歌时,周围有人在擦眼睛。
小义学就在电影院旁边,地势稍低一些。不知道是哪年建成的,周围村子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在里面读书,学校一般保持七八个班的规模,后来人多了一些,就又添了几间教室。
当时我们村有六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读同一年级,每天早上我们必定约了一起上学,加上读其他年级的伙伴,人总共有二十来个,每天一大早,天刚麻麻亮,村子到处是孩子们的声音,几乎没有人不被吵醒。情形是这样的:哪家的孩子早起了,就挨家挨户的去叫,站在大门前大声喊同伴的名字,学名小名一起叫,声震屋宇,高亢清脆,那声音一声连着一声,除了换气之外一点停顿都没有,直到全家人都醒了,被喊的人才蒙头涩眼的起床出门,再一起去喊其他人。这样人像滚雪球一样越聚越多,到了后来, 一二十人在村子里浩浩荡荡前进,齐声高呼一个人的名字,吓得连狗都不敢叫。又一次我在睡梦中被同伴叫醒,拉开灯看了看表, 才凌晨四点多,我以为是表坏了,又叫醒家人问时间, 发现确是四点无疑, 起床开门, 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伙伴夜里起来撒尿,看到月亮很亮, 于是睡意全无, 又不知道时间, 就来喊我上学。我们又在我家的沙发上眯了一会,直到有人来喊我们,才揉揉眼睛一起去上学。
沿着通往西边的小巷一直走,路渐渐有了些坡度。我们村子西边的尽头是一块不大的打谷场, 再西边是一个水池, 是死水塘, 塘子边上就是小义学的围墙了。我们从右边绕过去,要经过一大块坟地,里面堆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坟头,四周都是荒草和竹木。
到了学校开向南边的大门,一进门看得到一个平整干净的院子,左手边是一排平房, 土墙瓦顶,前面有一溜狭长的花坛,种着箭竹和各种颜色的花;右边是一个土坡,七八米高的样子,一上了坡又是一大块平地,上面种了树,以松柏居多,还有一种树皮和叶子带有香味的树, 叶子像柳叶, 皮洁白光滑, 可惜我一直叫不出名字。在东北角是一个厕所,农村式的那种,中间用一堵墙隔开,分为男女,在这边嘘嘘,那边也能听见嘘嘘声。
正对着大门是我们学校的最高建筑,一共有两层。这是座土楼, 底层有两间教室, 上层是教师宿舍,我幼儿园就是在楼下的教室念的,只有一个老师,我们上自习时老师就在楼上休息,一听到有吵闹的声音,她就用脚使劲的跺楼板,楼板嘭嘭嘭的响,同时簌簌地往下落灰。
一年级时我们换到了平房上课,是个男老师教,由于调皮,我和班上的其它五位同学一起多读了一年,这似乎是件丢人的事,我却不这样认为。两年一年级的时光培养了我坚韧的性格,就是任凭老师怎么惩罚我都无动于衷。那时由于学习差,中午经常被留在学校不准回家,我和我家人一点也不急,到了吃饭的钟点,我妈不见我回来,就去问下村里同班的孩子,于是把饭菜给我送到教室。我们班有一个学生也是经常和我一起留在教室的,我们是患难之交,他伙食很好,几乎每顿吃鱼。有一次大概是什么节日, 我妈特意给我做了肉带来学校,进教室一看, 呵,今天留下的学生还真不少,于是就让我把肉分给其它同学。
还有一次是在下午,我睡在教室忘了时间,放学后老师以为没人了就把大门锁了。我一觉醒来舒舒服服伸个懒腰才开始发愁:墙太高, 爬不出去。我只好跑去大门下坐着,等我妈来领我,后来又过来一个学生和我坐在一起,也是睡着了被留在学校的,过了一会他家人来了,站在门外和我们聊天,叫我们不要怕,还递了两个饼子给我们吃。过后不久我妈也找来了,两个并不认识的大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我妈陪着我们,另一个去找老师拿钥匙,忙了一会我们也就被放出来了。二年級时我们还是在平房上课,还是个男老师教。那年一个热天的周末,我和弟弟在家里玩,我父母去高埂河种庄稼,突然听到大喇叭里广播说,有两个小男孩在小义学门前的水塘洗澡下去就没有上来,只有衣服留在岸上,估计是两兄弟,请各家父母去看下。我父母丢下锄头就往家里跑,看到我和弟弟平安无事后才放下心来。那天我也跑去看了,是两兄弟淹死在里面。
后来父母再三叮嘱我们不准到那个水塘边玩,他们说人淹死后必须找一个替死鬼自己才能投胎转世,一有人靠近那个池塘,他们就会把他拉下去。听了这样的话我一直心有余悸,每次路过那个水潭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
三年级时我们上了山,在坡地南边清理出了一个独立的院落,里面有两间房子,一间空着,一间做教室,教室旁边是我们老师的宿舍,他是个很凶的中年男人,我们没少被他打。
那个院落里还有一个带石头围栏的池塘, 方方正正,和一间教室差不多大,有两米多深,底下是一层泥巴,老师买了些泥鳅养在里面,学期末,专门在上课时间放了我们的假帮他挖泥鳅,作为能下水塘的男生之一, 我一直幸福到三年级结束。
水塘边有一棵大树,树边有一块不大的空地,春天下雨的时候,我们就帮老师种豌豆。有一年,高埂河开了一家造纸厂,一天放学后我们去偷书(其实偷来也没有意思,我们不看,不会拿去卖钱,只是觉得好玩),我们从东边墙脚的一个小洞里依次钻进去, 看见院子里一个高大的山包,是书堆成的, 我们欣喜若狂,每人往怀里塞了七八本,实在太兴奋了忍不住鬼喊辣叫几声,结果被人逮到,教育了我们几句就让我们回家了,要走时里面的人说下次要再来偷书就告诉我们班主任,吓得我们好几天没好好上课。到高中学了《孔乙己》,才发现偷书不能算偷,于是后悔莫及,恨不得回到小时候跟纸厂里的人重新好好理论一番。
我印象最深的是下午放学后经过小打谷场时,我们会采一些树叶,用仙人掌的刺把它们穿起来,做成帽子戴在头上。有时就找一个匀称的仙人掌,把刺剔干净,放在手心玩。下雨时,山包包上的水顺着一条小沟往下流,我们用小刀在仙人掌上刻一个齿轮, 支在水沟上,看着它转。
打谷场下边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秋天柿子刚刚变黄,我们就趁没人时爬上去摘。有一次一个伙伴上去后被毛毛虫蛰了,手臂扎了很多针刺,哭得很痛苦。直到现在我还害怕那种毛茸茸的虫子,一见着就脊背发毛。
大概一两年前吧,小义学废置不用了, 听说被卖给了人家养猪。
三、庙里“修行”
我一半的小学生活,是在寺庙里完成的。寺庙以前叫华严寺,现在叫做龙岗小学,但村里人依旧习惯叫做华严寺,因为在早些时候,那地方是一座寺庙,不但是座寺庙,而且是座和尚寺。直到现在,那里的香火依旧很旺盛。和尚庙东边有几棵高大的树, 枝繁叶茂,高大挺拔,漆黑的树皮布满凹凸不平的疙瘩,叶子细碎微红,树的名字叫黄连茶,被我们那里的人称为神树。每逢初一十五,抑或还满月愿的日子,有人会在树底下烧香烧纸,青烟缭绕,借着东风一阵阵飘进校园。四年级时候,我的教室在学校最东边,外面就是神树,外面烧香时,我们能在教室里闻见香气,许是香气闻多了的缘故, 我也渐渐沾了些仙气,脑子开了窍,到六年级时,一次的期中考居然得了年级第二,真是不容易啊。
寺庙离我的村子有五里路左右,附近几个村子的孩子都在那里上学,龙岗的,西普的,小屯的,罗湾的,最远的是马家村的, 最近的村子就在寺庙下面,名字叫作寺脚底。
寺庙是在一个大而平缓的土坡上,西边紧邻一个叫做蚕桑基地还是其它什么东西的地方,青砖围墙,里面种了些苞谷苹果,有一次学校组织我们去给苞谷拔草,我们摘过里面酸不溜秋的青色的苹果吃。
寺庙里有一排排的教室和宿舍,高大的松柏,丛生的箭竹,艳俗的红色花朵,地面还遍生一种扁平的匍匐的细碎植物,密密麻麻爬了一地,叶片圆润,生一种小花样的刺, 十分扎人, 叫做地毯刺。厕所在东北角上, 青砖的。寺庙每周五会聚在一起开校会,校长是一个姓任的男老师,骂人十分严厉。我们还在小义学的时候,门口就一直守着两个老奶,卖零食,瓜子豌豆冰棒之类的,一角钱一样,生意好的时候他们聊家常,不好时就吵架,我们进到庙里修行后,这两个老奶又跟着来了,依旧守在庙门口卖零食,校长曾严厉打击过她们一次,规定哪个再去买零食吃被逮到要罚五块钱,扯远了。
来到寺庙后,我们一次性有了两三个老师,分上语文、数学、自然、社会、音乐、美术。
这让我激动不已。
我最喜欢的是音乐课,一个中年男老师把歌词抄给我们,然后一句句教我们唱,我们学了《北国之春》《打靶归来》《再也不能这样活》《金瓶似的小山》等几十首歌,但大多都忘记了。有一段时间是一个女老师来教我们唱歌,其中的一首歌轻柔曼妙,讲一只小青蛙在河里咕呱咕呱的叫,是首儿歌,可惜现在找不着了。
四年级时我们住土房,门窗朝西,有一次上自然课违反纪律,老师罚我面壁,用脚踢墙。
五年级时我们住进了砖木结构的平房, 门窗朝南。
大概六年级的时候吧,寺庙地盘扩张, 往外又围了一圈地,还盖了一栋新教学楼, 三层高, 砖混结构的,我们有幸搬了进去, 住在三楼,冬天课间时候,我们玩一种叫挤油渣的游戏,就是找一根柱子,男生排成一排使力往里挤,被挤出来的人加在最外面又接着挤,乐此不疲。
新教学楼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乐趣。语文老师是个好人,寒冷的早晨,他带我们在外面晒太阳晨读。
我们上学可以走两条路,一条是小路, 先到小义学,然后穿过一大片田地,到寺脚底,穿过村子就到学校了。一条是大路,就是沿着去西普的路走,到寺脚底后右转。
我们一般是走小路,冬天田里没有水, 我们就穿田而过,早上还可以拉把稻草烧火取暖。有一次还在一条小沟里捉到一些鱼, 有些时候就在田里追秧鸡。
庙里每到春秋时节就组织我们去游山玩水,排好队,由老师带着浩浩荡荡的奔向洋派水库或者龙泉观,到了后放我们野马山丘的跑,餓了就吃自己早上准备好的油炒饭, 老师则自己煮饭吃。后来有一次在洋派水库, 一些庙里的师弟师妹由于嘴馋吃了桐子,集体中毒住院,这个活动就取消了。
庙西边有一个蓄水池,圆形的,我们在里面洗过澡,北边还有两个水塘,名字一个叫白棺材,一个叫红棺材(多年后这让我想起张爱玲的小说),水很深,我们经常到里面游泳。
寺庙里上下课需要敲钟。那钟是一个中空的的铁管子,一头粗一头细,声音清脆嘹亮,传说是庙里的一条铁龙的鼻子。铁龙是镇庙之宝,其地位相当于少林寺的《易筋经》,后来不知发生什么灾难,铁龙滚下了山坡,只剩下一个龙鼻子了。
铁龙从庙里掉下来后一直沿着东边滚, 一群和尚追啊追,追不着。后来铁龙掉进了山下的一口井里,再也捞不起来,和尚们为了面子上好看一些给井取了这么个名字:和尚井。传说只要往井里扔一块石头,井水就会发出叮咚的清脆声,我曾经试了几次,其声音果然和其它地方的不一样。
有一次庙里缺水,我们轮流给老师们抬水,抬的就是和尚井里的水,还有南边一个大路交叉口水井里的水,我们从家里带来水桶,或抬或提,忙一个下午,直到把庙里的水缸灌满为止。
井畔有一个坡,四周是大片翠绿的田地, 有时候我们骑单车从那里冲下来,速度很快, 听得见风穿过我们身体时那种锋利沉闷的声音。
四、高中记忆
上高中让我激动不已,因为进城了。以往,这是一两个月才有一次的节日。
我们的学校地理环境很好,在县城的北边,大门朝东,门外是一条卖鸡的街,叫做鸡街子,北边与鸡街子交叉东西走向的街是卖猪的猪街子,猪街子往东出去有一条横向的街, 街旁有一个青砖院落, 是卖牛马的, 叫牛马市场。高二有一次,闲极无聊,我们出去帮一个同学买鸭子养,我那个同学极有爱心,曾在宿舍养过海猪(一种像大老鼠一样的黑白花的哺乳动物),天热的中午,我们一起用飘柔给海猪洗澡,然后把它抱到花园的草地上晒太阳吃草,平时就买白菜喂它, 后来我同学回家一段时间,走之前叮嘱我们要照顾好它,我们却把这件事情忘了,他回来看见海猪的尸体难过了半天。
我们高中最美丽的地方是操场边的长廊, 鹅卵石铺地,两边是长凳子,顶上是紫藤花的藤蔓,春夏两季,一串串紫色的花挂满花架,远远看去,像一片紫色的轻云薄雾,花的香气是素雅的清香,若有若无,坐在长廊上看书,灵台一片清明。
学校有一个花园叫怡心园,里面青草茵茵,绿树繁茂,园中植着几树桂花。秋天, 一进园就能感觉到那浓郁的甜香,仿佛花香并不仅仅是一气味,更是一种有质量有形状的物质,它围绕了你,淹没了你,让你感觉到生活的美好。怡心园东边是女生宿舍,之间有一条水泥路,路边种着香樟树,那是种十分美丽的树,高达挺拔,树叶繁茂,叶子像是玉石打磨成的,晶亮柔滑,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光泽,像处子脸上初恋的红霞。秋雨时节, 树上结一些青色的果子, 豌豆大小, 冬至过后会变成黑紫色,空气中同时充满带着淡淡辛辣味的香气,这时节,树上的一些叶子会变成红色,然后落到地上。那条路刚好是我们的公共区域,我们每天早上都要负责清扫地上的落叶,我觉得,这是项比挑粪好许多的活计。
园子北边有一排瘦小的石榴树,偶尔会结些不青不红的果实,但还未成型就会被摘走。西边是一个池塘,里面有荷花和鱼。我们喜欢抱个大口缸蹲在塘边吃饭,结束了把剩饭剩菜倒在塘子里,立马会引来一群鱼抢食,许是营养丰富的缘故,塘里的荷花长势十分喜人, 叶子又圆又大, 像一面小簸箕, 我们开玩笑说,如果把里面的莲藕挖起来卖, 卖几千块钱是完全可能的。
我们的宿舍在学校东北角上,是一栋四层小楼。我们在三楼,每间宿舍住十个人, 来自县里各个乡镇,进宿舍的第一周,我们就记熟了各自的绰号。
到了高中,我的生活开始安定下来。每天早上起来,先去操场跑步做操,然后去食堂吃早点,六角钱一份的面条或者米线,能装一大口缸,吃完了去上课,中午和下午再抬了口缸去打饭,素菜两角荤菜一块五,一顿两块多也就小康了。中午和下午没课的一段时间就出去转转,买碗凉面吃,或者去电影院那边打台球。每年的二月八县城会开展销会,各地的商贩云集一起,卖各种各样的货物,其间还有高鼻黑脸的印度人在卖许多花花绿绿的药,异香扑鼻。
周末或者回家,或者在学校呆着,或者约几个人骑车去洋派水库游泳。
又说到骑单车了,心情一阵轻松。高二時我遇到了志同道合的兄弟包谷,他是个有追求的人,喜欢张雨生的歌,唱歌也十分好听,还弹得一手好吉他,我们几乎一拍即合, 然后就同流合污了。我们有事无事都喜欢骑着单车在城里绕,包里背着一瓶三十度的糯米酒。有一次骑到水库,刚好遇上开闸放水, 水位下降,露出一大片平缓的岸,我们心血来潮,从坝埂那边骑车绕着水库走,一直到了山坡那边,找到一条路又骑回学校。一路上都是原来被水淹没的地方,有一层泥,但并不粘脚,地上铺着不知名的野花野草,空气中有植物的香气和水波的湿气。当时是秋天,雨后初晴,远山清静,烟波浩淼,我经历了一生最美丽的一个黄昏。
包谷家是白花冲的,离学校不远,我们时常骑单车去他们村子玩。那边有一个干净的大湖,在里面游泳很过瘾。有一次我们顺着去大龙口的路骑到街子,转而向北,经过草海农场后一路骑到大姚。我们每人花一块钱进白塔公园里荡了把秋千,出来买碗米线吃吃,然后骑回学校。
最远的一次是顺着南永公路骑到南华县城,也是去吃碗米线就回来了。当时是秋天, 天空明亮干净,一路都是山,高高矮矮连绵不尽,刚到半路我们水就喝完了,幸好遇到一股从山上直接流到路边的水,有两三米高, 清澈凉爽,我们站在下面灌了个饱,顿时浑身从头到脚一阵清爽。
高三时我的同桌是大黑么的,叫华仔。有一次他要到太平乡政府和新民村公所盖章, 我让他带我一起去。应该是冬天了吧,即使大白天天气也有些清冷,我们吃过午饭后骑车先去太平乡,然后顺着山路绕啊绕在天黑透时到了腊湾,借宿在一个彝族家庭里,第二天一大早又到村公所,然后骑回大黑么, 吃过午饭,又骑到前场,从前场坐车回学校。我们一路上吃面包,喝山泉水,过了数不清的山,有一段路海拔大概有两千多米,但十分平整,走势依山,两边都是树木,我们骑在上面,四周一片寂静,除了轮胎和地面摩擦的沙沙声,整个世界都在静默。
我和包谷还有一个共同的死党叫阿龙,是大河口彭家人氏,高考后我和包谷骑单车去他家玩,一直到大河口街都是上坡下坡的弹石路,之后就是土路,一路上倒也豪情万丈。
大学时有一次包谷打电话给我说他从楚雄骑车回姚安了,我当时一冲动就想骑了单车回姚安,出了城才知道不认识路,只好悻悻的绕到滇池旁的海埂大堤转了一圈,又折回学校接着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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