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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瑶的期盼

时间:2023/11/9 作者: 荷城文艺 热度: 12963
钱会芬

  那一年,瑶瑶读三年级。奶奶去世早,爷爷拢瑶瑶家过。叔叔家的房子靠西边巷口,靠西两间正房,外加西边院墙下的厨房和柴草房,一共四间。瑶瑶家分到靠东一间正房,外加东院墙下的两间猪圈,共三间,靠巷尾,进出要经过叔叔家门口。很明显叔叔家占了便宜。这是爷爷的意思,爷爷说:“叔叔是老幺,瑶瑶的爸爸做老大得让着他点,另外,瑶瑶的婶婶是县城嫁来的,人家城里人嫁你個乡巴佬,不能委屈了人家。”婶婶的娘家在县城做生意,积攒下一些家产,刚一分家,婶婶的娘家就帮婶婶家把旧房子拆了,盖了新房,L形,东西向两间,南北向两间,三层,每层四间。第二年,瑶瑶家也盖新房了,东西向一间,南北向两间,一层,共三间,最大那间隔成两截,爸爸妈妈的卧室在外半截,里面半截瑶瑶住。爷爷住一间,第三间做厨房兼放杂物粮食柴草,猪圈和厕所砌在院墙外边。虽然只有一层,跟叔叔家的新房相比,就像小弟弟一样矮着一大截,但是比起原来又黑又低洼的旧房,还是让全家人兴奋了好长时间。妈妈最大的心愿就是等哪年挣够钱了,再加上去两层,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挤脚夹手的了。

  每天晚上,妈妈都要去瑶瑶的小床上躺一会儿,把瑶瑶搂在怀里,咕咕哝哝说话:“我家瑶瑶快要成大姑娘了,等你爸爸和我挣够了钱,把房子再加上去两层,就让你单独住一间,又宽敞,又明亮,让你亮亮堂堂地写作业。还可以有卫生间,每天洗个热水澡,把我家瑶瑶洗成个白娃娃呢!”瑶瑶说:“妈,我就喜欢现在这样,你每天晚上搂着我睡觉,我就睡在你和我爸爸隔壁,多好!让我独自睡一间,我害怕,睡不着。”妈妈叹口气说:“真是说孩子话,哎,睡吧。”瑶瑶就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妈妈等瑶瑶睡着后,才轻手轻脚地出去外面睡。清早,妈妈起来煮好面条,把瑶瑶喊起床,瑶瑶吃着早点,爸爸妈妈就下地去了。瑶瑶吃完早点,就去叫梅梅,有时梅梅已经在门外等着她了,两人就肩并肩一起去上学。梅梅家在瑶瑶家西边那个巷口,梅梅属鼠,瑶瑶属牛,月份上看梅梅比瑶瑶大九个月。经常和她俩一起去上学的还有同村的小辉,小辉家在瑶瑶家背后,比瑶瑶大三个月,三人从读学前班起就在一个班。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瑶瑶才不去想什么住大房子,洗热水澡呢,她要妈妈每天晚上陪她睡,吃妈妈煮的面条和荷包蛋!每天做完作业和梅梅、小辉一起玩。

  九月里的一天中午,妈妈背着一大竹篮刚采下的新鲜烟叶气喘吁吁地回家,来到叔叔家门口,看到叔叔家门前堆着一大堆碎石子,把路堵住了,过不去。这些天叔叔家在把院子打成水泥地,经常在门外堆一些水泥呀,砂子呀的。妈妈喊着瑶瑶婶婶的小名:“习琴,拿把锄头来,把石子往里边刮过去一点吧,我过不去啦。”婶婶笑眯眯地出来,说:“喔,是嫂子呀,你等一下吧,我现在忙不开呢。”瑶瑶妈只好背着那一大竹篮烟叶等着,等了好一阵,实在背不动了,又喊婶婶。这次婶婶拉着个脸出来,不耐烦地说:“怎么,嫌我家的东西挡你的道?背着篮子过不去,你不会把烟叶拿出来,分开一摞一摞抱回家吗?”妈妈说:“习琴,看你说的,那要抱到什么时候呀?我还急着赶快回家煮晌午饭呢!你拿锄头把石子刮过去一点,我就能过去啦。”婶婶说:“告诉你了,我现在忙不开。”妈妈说:“那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婶婶一听,骂骂咧咧开了:“故意找茬呢吧?不就是看我家房子盖得比你家好,现在又打院子的地板,眼红嘛!我盖房子的钱是我妈给的,怨得我妈有钱,你心不死也没用,有本事你家也盖啊!”这时瑶瑶的叔叔从大门里探出个头,笑嘻嘻地说:“习琴说的没错,你是做嫂子的,不应该胳膊肘往外拐,眼红自己的小叔子家嘛!”叔叔话音刚落,一向性情温柔的妈妈忽地一下掀翻了背上的竹篮,脸涨得通红,叫嚷道:“你家两口子张狂哪样?还不是用你们老娘的钱来撑面子,欺人欺到脸上来了,今天我这篮烟叶也不要了,我倒要和你们两口子评评这个理。”妈妈和婶婶叔叔大吵一场。吃晌午饭的时候,妈妈在卧室里睡着,饭也不吃,嘤嘤地哭,爸爸在一旁长吁短叹,爷爷呢,埋着头吧嗒吧嗒抽旱烟。那天晚上,妈妈没和瑶瑶说笑,也没搂瑶瑶睡。瑶瑶躺在床上,听到妈妈在外面和爸爸说话:“大龙口那个老俵在广东打工,听说一个月工钱两千多呢,你哪天去向表姐问问老俵的电话,要他给我俩找个事做,年过后,我们也去打工吧,挣够钱就把房子再加两层上去。”爸爸叹口气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我们就瑶瑶一个娃,她还小,过几年再去。”妈妈气冲冲地说:“还过几年?你看今天人家两口子把我欺成什么样?我咽不下这口气。”爸爸沉默了。瑶瑶心里一惊,如果爸爸妈妈出去打工了,我怎么办呀?

  转眼过了年,妈妈和瑶瑶说了要去打工的事。瑶瑶知道那天叔叔婶婶的话当真是伤了妈妈的心,所以只是默默听妈妈的,她什么也没说。那几天,妈妈每天晚上搂着瑶瑶睡,一遍一遍嘱咐:“瑶瑶,妈妈舍不得你,可是没办法,当初分家时我们让着你叔叔婶婶,可是你看现在,他家过得比我家好,就欺到妈妈头上来了!妈妈走了后,你要好好读书,听老师的话,听爷爷的话,我每个月给你打一个电话,我和你大伯说好了,打在你大伯家座机上,他会过来喊你去接。等过几年妈妈挣够了钱,把我家的房子再加两层上去,人家就不敢再欺负我家了。”

  爸爸妈妈要在正月十七清早,坐6点出发的班车从县城到省城,再转车到广东。瑶瑶家的村子隔县城4公里,正月十七清早从家里出发怕赶不上车,妈妈就决定十六的晚上去县城的姨妈家住一晚,第二天清早再从姨妈家去县车站坐车。正月十六傍晚,爸爸妈妈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就出发去姨妈家。瑶瑶不愿看到妈妈红红的眼圈,就悄悄躲到了房顶上。瑶瑶站在房顶上,远远地看着爸爸妈妈走在水泥路上,水泥路在夕阳下发着冰冷的光,被早春的风吹得像一根灰扑扑脏兮兮的破布条儿。

  那天傍晚的风真大,爸爸妈妈向东走,她看到爸爸妈妈被后面来的风吹得身不由己地加快了脚步,衣角被吹得飘到身体前面,仿佛要挣着离开人的身体似的,爸爸妈妈的那个姿势看上去,就像是风在后面推,衣服在前面拽,它们拼命把爸爸妈妈拉出村庄,甚至没容得他们回头看一眼自家的房子。瑶瑶心里也被风吹得一阵阵发冷,她转过头,西边天空,圆圆的夕阳闪着淡橘黄色的光,这淡淡的光悄悄洒在瑶瑶的身上。在早春猛烈的风中,夕阳静静地挂在天空,就那样燃烧着自己一天中最后的温暖,仿佛一张慈祥的脸,平静地看着瑶瑶,像在等着瑶瑶和它说点什么似的。瑶瑶慢慢感觉到一点暖意,眼泪如同早春冰块融化的小溪一样,簌簌地流了满脸。

  正月十八,瑶瑶开学了。刚开始那几天晚上,瑶瑶很晚都睡不着。妈妈在家的时候,每晚都要等瑶瑶睡着后,妈妈才离开。现在,没有妈妈的陪伴,瑶瑶翻来覆去,折腾到困得不行,才昏昏沉沉睡去。睡不够,上课时老是觉得眼皮沉,提不起精神,整个人恹恹的,连话都懒得多讲。原来妈妈在家时,早上都是妈妈煮好早点来喊她起床,现在妈妈走了,没人给她煮早点了。爷爷呢,爷爷年纪大了,一到天气变化支气管炎就发,经常整夜吭哧吭哧地咳。爷爷从超市买回一些花花绿绿的小食品,小面包啊、麻辣条啦、蛋挞啊……瑶瑶早上起床后吃点零食,喝点开水,就去上学,有时爷爷晚上忘了烧开水,瑶瑶就连开水也没得喝。开始的时候,瑶瑶吃不惯,稍微吃一点就觉得胃里辣呛呛的,不想再吃了,可是到第三节课,肚子又饿得直冒冷汗。但是又能怎样呢?她有早点吃,算是好的了!小辉就连早点都吃不上,他爷爷说,小辉的爸妈出去打工一年了,连个硬币都没给他寄回来过。“我老了,到哪里苦钱给孙子买早点呢?并且娃是他爸妈的,他爸妈都不心疼,我能怎么办?”

  瑶瑶班上有25个学生,有16个是留守儿童。瑶瑶的班主任是一个快五十岁的女老师,姓王,身体很不好,加上更年期症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老。王老师登记完本班的“留守儿童”,看着比去年又长出来的名单,皱紧眉头,满脸焦虑地自言自语:“唉!又增加3个!”她转过头,看着放学后留下的16个“留守儿童”说:“你们的父母呀,唉!你们的父母为了挣钱,就舍得丢下你们远走他乡去打工,他们走了,就把你们这样扔给老师啊。”她又叹一口气,把目光转向瑶瑶,瑶瑶赶紧把头深深埋了下去。她不敢迎接王老师的目光。王老师的眼睛里,有怜悯、有抱怨、有无助。王老师想说什么,顿了一下,摆摆手说:“你们回去吧,路上要注意安全,别在半路上玩,特别是女生,放学后要及时回家。”瑶瑶慌忙逃出学校。一路上,王老师疲惫的眼睛总是在瑶瑶眼前闪现。王老师多累啊!瑶瑶想,上学期,有个星期一的早上晨会,班上的小丽站着站着突然就瘫倒下去了。那个星期是王老师值周,她正在作晨会讲话,见状赶忙跑过来,把小丽抱到学校会议室,让她半躺在自己身上。校长说这是低血糖的症状,让另外两位老师倒来开水,拿来白糖,几个人七脚八手给小丽喂了一杯白糖水后,小丽苍白的脸色才逐渐转过来。眼看就快到上第一节课的时间了,王老师打电话和教语文的向老师调换了课,接着连忙给小丽的奶奶打电话,叫她来接小丽回去看病。小丽奶奶在电话里说:“老师,小丽她爸妈都出去打工去了,就我一个人在家,你等着啊,我就来了”。王老师焦急地等啊等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就是不见小丽奶奶来。眼看小丽的脸色又开始发白,王老师又给小丽喝下一杯白糖水后,推出自己的摩托车,把小丽扶上摩托车后座,嘱咐她坐稳抓牢,就骑着摩托送小丽回家,一直送到村口,才看到脚步蹒跚刚出村的小丽奶奶。

  返回的路上,王老师一边想着快要下第一节课了,不知学校的电铃会不会正常响,如果不响,要赶回学校按时敲响下课钟,还要检查各班打扫清洁区域的情况,打扫会议室,脑子里几个念头交杂着,一不留神就骑过了学校大门,等反映过来急速调头,摩托车“嘎吱”一声翻在路上,王老师的右手腕關节扭伤了。那些天,王老师的右手一直打着药纱,上课板书时痛得直咧嘴。还有一次,小辉下午第三节课时突然不见了人影,王老师问了同学,说是小辉和同桌吵了几句,就不见了。王老师打电话给小辉爷爷,小辉爷爷说:“老师,人没回家呀,你让我去找,我连单车都不会骑,我怎么去找呢?”王老师担心小辉,和校长说明了情况,骑着摩托就去找,一直找到晚上8点多,把县城的大街小巷找了个遍,最后在一家超市门口角落里找到小辉。王老师如释重负,抚摸着小辉的头问:“为啥跑来这里呀?连书也不读了?”又困又饿的小辉哽咽着说:“老师,小林骂我是穷光蛋,骂我是叫花子,说我穷得连早点都吃不起,说我家穷得我爸妈都不要我了。小林欺负我,我回去和爷爷说,爷爷说我爸我妈都不管我,他更管不了。我要自己打工挣钱,不让小林再骂我穷,可是没人要我。” 王老师的眼眶湿了:“傻孩子,心里有委屈你和老师说呀,这天都黑了,再要找不到你,你今晚怎么办?”小辉靠在王老师怀里哭了。王老师连夜把小辉送回家。想到这些,瑶瑶深深叹了口气,如果小丽、小辉的爸妈在家,王老师就不会这么累了!唉,我现在还不是和他们一样!瑶瑶似乎觉得爸爸妈妈还有自己有点对不住王老师似的。瑶瑶怀着对王老师隐隐的愧疚,闷闷不乐地回到了家。

  瑶瑶算着,爸妈已经走了有一个月了,应该打电话回来了。那天吃过晚饭,瑶瑶早早做完作业,一听到大伯的喊声,就飞快跑出门去。“瑶瑶,”电话里传来妈妈熟悉的声音。“妈妈,”瑶瑶一张口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瑶瑶,”妈妈喊着她的名字,“不要哭呀,等我和你爸打两年工,就回来了,那时我们一家人就天天在一起啦。你有没有感冒?你爷爷有没有生病?学习还跟得上吗?”妈妈一口气问了这么多。瑶瑶听着妈妈的声音,仿佛妈妈就在身边,妈妈和她说着话,嘴里的热气呼到了她的脸上、脖颈上,热乎乎的,痒痒的,多舒服啊!

  过了暑假,瑶瑶就上四年级了。

  那天下午,瑶瑶做好作业,就去找梅梅玩。还没进梅梅家大门,就听到梅梅家院子里传来梅梅奶奶的声音:“你有啥本事?房子都是我家盖好,你嫁过来享受现成,有本事你就搬出去,别住我盖的房子。”然后是梅梅妈妈气冲冲的声音:“不住就不住,你以为不住这房子我就会冻死,你狗眼看人低,要不是看在你孙女的份上,我早就不受你的气了。”梅梅她奶奶和她妈妈又吵架了。梅梅家的砖房是她奶奶手上盖的,自打她妈妈嫁过来后,梅梅她奶奶总觉得儿媳妇是嫁进来就享她现成的福,因此对儿媳妇横竖看不顺眼,嫌儿媳妇不如自己能干,婆媳俩经常吵架。瑶瑶只好怏怏地回家。第二天早上,梅梅告诉瑶瑶说:“我爸我妈后天要打工去了。”瑶瑶一怔:“我家是房子不好,让我叔我婶欺负,我爸妈不得已才去打工,你家房子那么宽,为啥你爸妈还去打工呀?”梅梅说:“我妈说房子不是她自己盖的,她住着都受人家的气,说要出去打几年工,挣钱回来自己另外盖。我恨死我奶奶了,要不是她整天和我妈吵架,我爸我妈也不会出去。”梅梅和瑶瑶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梅梅的爸妈到浙江打工去了。

  语文老师正在范读课文。瑶瑶看着梅梅的空座位出神:梅梅没来读书!梅梅干什么去了呢?昨天下午去找她,她奶奶说:“那个死丫头,和我顶了几句嘴就跑了。”今早去喊她上学,她奶奶说:“死丫头昨晚一夜没回,害我找了大半夜,村子都找遍了,唉,等会我去县城她大姑妈家看看,会不会跑去她大姑妈家去了。”

  第二天早上,梅梅来喊瑶瑶上学,瑶瑶问:“你前天下午去哪里啦?昨天也没来上学。”梅梅说:“我奶奶叫我浇菜水,后来就说我把菜秧的根冲起来了,骂我连菜水都不会浇,就像我那不成器的妈。我一听她又扯到我妈,就和她吵起来,后来我就跑去我姑妈家去了。”瑶瑶说:“你奶奶找你大半晚上,你不能这样让她操心呀。”梅梅狠狠地说:“那是她活该,要不是她,我妈妈也不会丢下我去打工。”梅梅隔三差五地和奶奶吵架,隔三差五地跑去姑妈家,隔三差五地不去上学。一天上学路上,瑶瑶说:“梅梅,别再缺习了,再这样下去,你的成绩要下降了。”梅梅撇撇嘴说:“下降就下降呗,读书有什么用,我表哥初中毕业,连高中都没考起,回家开个商店,每天卖卖东西,好吃好喝多舒服。”梅梅说的表哥就是梅梅姑妈家的儿子。”瑶瑶说:“梅梅,当初我俩约好我们一起考大学,大学毕业后一起去当兵的,难道你忘了。”梅梅笑着说:“那都是以前的事,现在我可不想当什么兵了。”又走了一截,梅梅看了看前后没人,悄悄地说:“瑶瑶,你有没有看过那个?”“什么?”瑶瑶问。梅梅红了脸,神秘地说:“就是那种……那种……外国人的……你要想看,这个星期天你来我姑妈家找我。”星期天吃过午饭,瑶瑶洗了碗,做完作业,就上街去了。

  六一儿童节快到了,老师要求表演节目要穿绿色的裙子,瑶瑶要上街买裙子。瑶瑶买了裙子,就去梅梅的姑妈家找梅梅。到了那个商店门口,瑶瑶喊了一声,没人应。瑶瑶轻轻走进去。一间屋子被一个又高又大的货架隔作两截,外面半截宽敞透亮,四面靠墙摆着一圈货柜,货柜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电工用具和包装得花花綠绿的农药,里面半间很窄,光线很暗。此时已是下午,赶街的人散了,街上行人很少。瑶瑶看到在那个高大的货架背后,摆着一个背靠出口的长沙发,一个染着红色头发,个子高挑的男孩躺在沙发上,他就是梅梅的表哥。梅梅坐在他表哥面前,俩人正在出神地看着电视,连瑶瑶站在门口都没发觉。表哥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伸到了梅梅的裙子下面。瑶瑶扫了一眼电视,脸忽地火烧火燎起来,心在砰砰直跳,她急忙退了出来。那天晚上,瑶瑶的眼前不断闪现着电视里的画面,闪现着伸到梅梅裙子下的那只手,她觉得似乎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在逼近梅梅,可那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瑶瑶决定第二天和梅梅好好说说。下午,瑶瑶去找梅梅,瑶瑶说:“昨天,我去你表哥的商店了,我也看到你了……梅梅,别去你姑妈家了,以后你再和你奶奶吵架,就来我家吧!别去你姑妈家了,好吗?”梅梅说:“我去我姑妈家,我表哥领我去吃炸鸡,给我买饮料,教我打游戏,反正我姑妈姑爹经常去昆明进货,钱都尽着我表哥花。我去你家,除了和你说说话,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没有。我就喜欢去我姑妈家。”瑶瑶急红了脸,不管不顾地叫到:“你表哥是流氓,昨天我都看到了!”梅梅的眼睛一下瞪得圆圆的:“瑶瑶,你这话说得太难听了,别以为我们是朋友,你就可以侮辱我,我表哥是流氓!我和流氓在一起!对吗?你就是这个意思?嗯?”瑶瑶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掉,她后悔不该那样说,更没想到梅梅会是这样的反映。她哽咽着说:“梅梅,别再去了!你这样,你妈妈知道了会伤心的。”梅梅大叫:“伤心!她会伤心吗?她为了省那几块电话费,一走半年多了,连电话都没打一个回来给我,她明明知道我奶奶脾气怪难相处,她还一走了之,让我一个人受我奶奶的气。我恨我妈,恨她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梅梅的脸激动得通红,两颗泪珠崩到面颊上,被她恨恨地一把抹掉:“哼,我就是要让他们伤心,让他们后悔。”梅梅说完,一甩头走了。

  瑶瑶想了半天,决定把梅梅的事告诉王老师,也许王老师会有办法。三天后,梅梅把瑶瑶堵在放学路上,她逼视着瑶瑶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接着向老师告状去吧,从现在起,我没有你这个朋友。”说完扬长而去。瑶瑶张着嘴巴愣了好一阵。下午,瑶瑶爬上房顶,以前这个时候,不是她在梅梅家里,就是梅梅在她家里,两人有时看电视,有时说悄悄话,有时小辉也会来和他们一起玩。可是现在,梅梅很少回家,很少到学校,王老师一说起梅梅,总是摇头叹息。瑶瑶叹口气,又想,即使梅梅回来,我和她已经不是朋友了,梅梅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我该怎么办?要是妈妈在身边多好啊,妈妈会给她出主意,以前她和梅梅闹别扭,都是妈妈教她怎样和梅梅和解。瑶瑶抬起头,西边天空一片灰蓝色,夕阳苍白着脸,仿佛它也不能回答瑶瑶的问题,只能陪着瑶瑶难过似的。瑶瑶看着它闷闷的下到山那边去了。

  六一儿童节到了,瑶瑶她们班的舞蹈《采蘑菇的小姑娘》得了第一名,同学们都非常高兴,王老师和同学们击掌庆贺,王老师对参加表演的九位女生说:“你们真棒,要不是你们刻苦排练,哪能有今天的成绩呢!”放学时,王老师悄悄对瑶瑶说:“瑶瑶,你跳得真好!好几位老师都问我,说你们班领舞的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呀,肢体感觉那么好。明年儿童节表演节目还是由你来领舞吧。”瑶瑶开心地笑了。

  下午,瑶瑶爬上房顶,夕阳把她的脸颊照得红红的,瑶瑶觉得心里的欢喜像一只小兔子,噗噗地撞击着胸膛,就像一不小心就会蹦出来似的。可是把这只小兔子放出来,谁会喜欢它呢?妈妈会喜欢,她还会奖励瑶瑶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可是妈妈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要一个月才打一次电话回来,等妈妈打电话回来的时候,小兔子已经没力气蹦出来了。梅梅也会喜欢,她会眼睛亮晶晶地瞅着瑶瑶说:“你太棒了!接着加油!”然后两人尽情地疯啊、笑啊、闹啊,就像老师夸奖的是梅梅自己似的。可是梅梅呢,瑶瑶已经有两个星期没见到她了。晚上,瑶瑶和爷爷看电视,瑶瑶悄悄瞄了一眼爷爷,迟疑着说:“爷爷,老师今天……夸奖我了。”“喔,”爷爷说:“夸奖你什么啦?”“夸奖我跳舞跳得好。”“跳舞啊!”爷爷说:“好好读书,读书才是正事!”瑶瑶心里那只快要跳出来的小兔子突然卡在了胸口,堵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爷爷,你听我说嘛——”,她话还没说完,爷爷摆摆手,扶着墙走出门去,一边咳嗽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好好读书,跳舞那不是正事。”眼泪像两条蚯蚓悄悄爬上瑶瑶的面颊。

  星期四早上第二节课,王老师正在上课,被校长铁青着脸叫走了。同学們在教室里叽叽喳喳议论起来,有的说派出所的人来学校了,来干什么呢?有人说是小辉伙同几个中学生去偷人家浇烤烟水用的塑料管去卖,有的说不只偷塑料管,还偷人家抽水用的电线。同学们七嘴八舌,瑶瑶听得心里七上八下。过了好一阵,王老师才回来,她什么也没说接着上课,可是瑶瑶看得出王老师心事重重。下午放学,瑶瑶刚走到村口,就看到小辉爷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和村里人哭诉:“呜……那个坏小子,书不好好读,去和那些不三烂四的人伙着干坏事,呜……今天警察找到我家门上来了,说叫我以后把他管好……呜,我怎么管呀,他爹妈都不管,每次打电话回来就那句话‘好好读书,呜……他们不知道坏小子这么不听话……呜,他把我刘家的脸都丢干净了,呜……,我一个老头子在家……呜……难呐……”去年暑假,小辉和哥哥去烤烟田里帮爸妈锄草,隔壁是媛媛家的田。媛媛和小辉同岁,同在一个班读书。此时媛媛爸妈也在自家田里干活,媛媛领着妹妹在田边玩。村里的“刘大嘴”路过田边,和媛媛开玩笑说:“媛媛呀,丫头片子不中用,你看小辉和你一样大,人家会帮大人干活了。”小辉妈妈笑着说:“是呀,我家这两个娃娃还不错,能帮我们做点事了。”刘大嘴说:“可不是么,儿子就是儿子,能干呢,比姑娘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媛媛妈话里有话地接嘴道:“不就是生了两个儿子嘛,有啥神气的!人说生得起还要养得起,养得起还要讨得起,儿子倒是有两个,可是家里就三间房,以后讨得起讨不起儿媳妇还难说呢!”媛媛爸接着说:“是呀,不要现在是两个儿子,以后成两条光棍,呵呵。”小辉妈一听,气冲冲地嚷道:“你家两口子不要小看人,我家既然养得起,就讨得起,你睁大眼睛瞧着,我要是不给两个儿子讨上媳妇,老娘手巴心里烧肉给你吃。”小辉爸妈那天晚上气鼓鼓地回家,商量了半晚上,说如果只靠在家盘田种地,哪年才能挣够钱盖房子讨儿子媳妇,那就真被人家小看倒了。第三天,小辉爸妈带上小辉初中辍学的哥哥,上了开往省城的班车。

  下午,瑶瑶做完作业,正想去房顶上坐一会,听到院子里有人喊她的名字,一看,是小辉。两个星期不见,小辉更瘦了。几绺黑黝黝的头发搭在额头上,半遮着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杜瑶,没想到是我吧?”小辉笑着,眼睛弯成两个月牙。“没想到,刘小辉,好些天没看到你了,你上哪去了?”瑶瑶也笑了,她向小辉迎过去,忽然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瑶瑶狐疑地问:“刘小辉,你……你抽烟了?”小辉说:“这有啥奇怪的!”瑶瑶说:“你怎能抽烟呢!老师不是讲过烟里有尼古丁……”“尼古丁怕什么!”小辉有点不耐烦地打断她。“听说余梅和你掰了,我来看看你。”说起梅梅,忧愁立刻爬上瑶瑶的脸。“小辉,你来读书吧!你缺习好几天了。”沉默了一会,瑶瑶恳求地说。“读书,我还读什么书?小林他们骂我是叫花子,明里暗里嘲笑我。上次我就是气愤不过才跑出去的,本想去打工,但人家嫌我小不要我,还是王老师把我领回来。那是过去了,现在,哼,谁敢欺负我,我让我大哥打他个半死!”小辉说完,嘴角冷笑着,眼睛里竟有一丝恶狠狠的神色。瑶瑶心里哆嗦了一下:“你大哥?你大哥是谁?”“我大哥就是我大哥,以后你会知道。他干什么都带着我,他说只要我跟着他,他就会保护我。”瑶瑶似乎明白了,偷人家的塑料管、偷电线,都是小辉跟着“大哥”干的。上个星期,小林有两天没来上学,第三天来时,眼眶乌青,半边脸肿着,脑壳上包着药纱,垂头丧气的像只病公鸡,同学们私下议论,说小林放学回家路上莫名其妙被几个男孩打了一顿,看来这事也和小辉有关。瑶瑶想了想,说:“小辉,那些人跟不得,你跟着他们,会给你爷爷惹事的,派出所的人来你家那天,你爷爷哭得多可怜。”“可怜?”小辉惊叫道:“你说我爷爷可怜?你可知道他是怎么对我的。我爸妈为了攒钱,工资一分钱都舍不得寄回来,我知道我爸妈不应该这样为难我爷爷,可是我爷爷也不能这样对我。小林他们玩50元一个的陀螺,我央求我爷爷给我买一个5元钱的,他都不肯。上次六一儿童节表演节目,我本来想参加诗歌朗诵,可是老师说要统一服装,我连10元一双的白球鞋都买不起,最后没参加成。你可知道小林他们为此怎样嘲笑我。人家欺负我,我回去和我爷爷说,他不但不给我争气,反而说是我在学校不听话,叫我惹不起人家就躲着点,我去哪里躲呀?”小辉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激动得脸色通红,胸脯像只大青蛙似的一起一伏 。小辉的激愤让瑶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小辉吐了一口唾沫,情绪似乎平静了些,他就像用完了全身力气似的说:“现在好了,没人敢欺负我了。”两人沉默了一阵,小辉说:“杜瑶,以后你看见我的时间会更少了,我大哥说快过年了,得准备点‘年货。你不用担心我,我只是给他们放放哨、探探路。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小辉说完就走了。瑶瑶突然觉得胸口憋得难受,小商店里的电视、那只伸到梅梅裙子下的手、小辉隐现着恶狠狠神色的眼睛、妈妈临走时红红的眼眶、王老师满脸忧虑的神情,这些画面交错着、推挤着,一下下撞击着她的胸口,她要快点、再快点爬上房顶,只有对着夕阳,对着夕阳那张平静慈祥的脸,她才能把胸膛里堵得满满的东西放出来。

  天空灰蒙蒙的。风呜呜地嚎叫着,夹带着碎石砂子扑面而来,把人的脸打得生疼,把那些烂塑料袋和人们丢弃的小广告吹得像风筝一样满天飞。刮春风了,快过年了,瑶瑶放寒假了,爸爸妈妈也要回来了。想到爸爸妈妈就快回来了,瑶瑶心里就被欢喜装得满满的。等爸爸妈妈回来,就能像去年过年一样,门框上贴上红对联,门上贴上两个大红福字。年夜饭端上来了,有红烧鱼、黄焖鸡,猪耳朵、还有瑶瑶最爱吃的猪尾巴,嘿,又香又脆。爸爸把栗炭火也笼着了,屋子里亮堂堂、暖烘烘的。吃过年夜饭,一家人边嗑瓜子边看春节联欢晚会。这一年来,爷爷身体不好睡得早,晚上经常都是瑶瑶一个人看电视,冷清极了。白天放学回来,小辉经常都不在家,和爷爷聊几句吧,爷爷张口就是“要好好读书”,多烦人哪!说得上话的人都找不到一个,瑶瑶觉得自己孤单死了,这下好了,爸爸妈妈要回来了,瑶瑶可以把憋了一年的话都讲给妈妈听,让爸爸用栗炭火把家里的冷清全部赶走。她不要妈妈搂着她睡了,她长大了,不再缠着妈妈了。她要把跳舞得一等奖和王老师夸奖她的事告诉妈妈,让妈妈高兴。她还要给爸妈做饭,这一年来她可长本事了了呢。爷爷生病时,她学着做饭,她会炒番茄鸡蛋,还会炒洋芋丝呢。瑶瑶心里的欢喜不知不觉就从嘴里冒出来:“我爸爸妈妈要回来了。”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腊月二十五那天下午,大伯来喊瑶瑶接妈妈的电话。瑶瑶急忙来到大伯家,妈妈在电话里说:“瑶瑶,我和你爸爸今年不回来过年了……”瑶瑶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整个人就懵了。妈妈接着说了什么,瑶瑶没听清,只隐约听妈妈说什么过年加班工资高,她给爷爷寄了钱,要瑶瑶和爷爷好好过年。妈妈在电话那头说着,瑶瑶在这头迷迷糊糊地听,她觉得妈妈和她隔得那么遥远,妈妈的声音,从那么远的地方飘过来,来到她耳边时,已经被风吹得冷冰冰的了。放下话筒,瑶瑶再也忍不住,眼泪大滴大滴的掉下来。瑶瑶爬到房顶上,夕阳离山头还有好高呢!可是它却被那些又像雾又像霾的东西厚厚地捂着,挣扎得疲惫不堪的似的。瑶瑶一遍遍努力回忆着妈妈的话,“过年加班工资高”,可是他们已经有一整年没见着我了啊,难道工资高可以让他们不愿回家?瑶瑶懵懵懂懂觉得,在爸妈心中,似乎工资高比回家和女儿待几天更重要。

  周一早自习,上课铃响过好几分钟了,王老师还没进教室。忽然从教学楼对面的会议室里传来一阵老人的哭声:“她好几天没回家了,我能怎么办呀?我怎么和她爸爸说呀?”接着,就见校长和王老师一左一右扶着一位老奶奶从会议室走出来。一位同学说那不是刘子姗的奶奶嘛。校长和王老师把刘子姗的奶奶送到了学校大门外。王老师进教室的时候,面色凝重,紧皱着双眉。瑶瑶心里一沉:刘子姗从上星期四就没来读书了,王老师打电话询问,她奶奶说她去亲戚家了,要下午才回来。周五早上王老师见刘子姗还没来,又给她奶奶打电话,她奶奶说子姗还不想回来,要到下星期。今天一大早,刘子姗没来,她奶奶来了。刘子姗是瑶瑶他们村背后那个村的。子姗读学前班那年,她爸妈就去广东打工去了。子姗的妈妈长得漂亮,又加上能说会道,打工两年,就被工厂的老板看上了。子姗的妈妈跟她爸爸在外打工,吃了些苦头,现在看到一个这么有钱的男人能看上自己,如果跟了他,以后就不用这样辛辛苦苦淘生活了,当下她就和子姗爸爸离了婚,把子姗留给了爸爸。一个四口之家变成了三口之家,子姗也从一个叽叽喳喳的小叫雀变成了一个闷葫芦。四年级下学期,子姗开始躲学,听说是跟中学里几个不想读书的人混在一起。王老师找她谈话,她说:“老师,你叫我好好读书,好好读书不就是为了以后有好工作,过上好日子吗?可我妈只读到小学五年级,现在她也过得很好呀!我想过了,读书没有用,我以后像我妈一样嫁个有钱人,车子房子什么都有。”一席话,让王老师心里吹过一阵寒风。子姗的爸爸还在广东,天天在工棚喝闷酒,有人劝他回家算了,他瞪着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说:“老婆都跟别人跑了,我还有脸回去吗?我刘仁发誓,这辈子要翻不了身,我就不回刘姓村。”就这样,子姗跟奶奶生活,她已经有三年没见到爸爸了。王老师给子姗的爸爸打电话,委婉地把子姗的情况告诉他,说,孩子渐渐长大了,很多事跟她奶奶不好沟通,你是做爸爸的,你回来管她几年,孩子正在成长的关键期,如果缺少父母的关爱、教育和引导,就容易学坏,子姗现在已经有这种迹象了,你好好考虑一下。子姗爸爸说:“老师,谢谢你。子姗跟着他奶奶,不缺吃不缺穿,我也经常给她们寄钱回去,这就可以了。我家子姗胆子小得很,不会出啥事,再说我有她这么大的时候,谁教育过我啊,还不是野生野长过来呢。子姗现在还小,等她长大就懂事了。”说完就挂了电话。下自习时,瑶瑶听隔壁六年级的学生议论,说子姗去亲戚家是她骗她奶奶的话,事实上她是跟那几个中学生上楚雄玩去了,她奶奶昨晚才知道,今早来学校请王老师帮忙把子姗找回来。王老师考虑了一下,自己是没法亲自去找的,去了学生怎么办?她打听到了子姗姨爹的电话,和她姨爹联系,要他们帮忙去找一找,子姗她姨妈姨爹去楚雄找了两天,才把子姗找回来。

  下午,瑶瑶爬上房顶,她在房顶围水墙的角落里,看到一棵一拃高的小草。围水墙的角落里有一小撮盖房子用剩的砂子,这棵小草就是从砂子上长出来的,碧绿的叶子,叶子边缘有一圈锯齿,绿色中泛紫的茎,精神抖擞地站在夕阳的余光中。喔,是一棵蒲公英。瑶瑶惊喜地蹲下去,小声说:“嗨,你好呀!你是从哪里来的?你爸爸妈妈呢?”一陣风吹来,蒲公英摇了摇头。瑶瑶说:“啊,我知道了,是风把你送到这儿来的吧。所以你不知道你爸爸妈妈在哪儿。”蒲公英在风中点了点头。瑶瑶端来一口缸水,轻轻浇在蒲公英上。瑶瑶想:我有伙伴了!

  瑶瑶每天下午都去看蒲公英。她端个小椅子,坐在蒲公英面前,和它说悄悄话:梅梅又有两个星期没来上课了,她来学校也不搭理我。小辉不知跟什么人跑了,让人带话给他爷爷说他要出去外面闯世界。子姗回来读了两个星期书,又开始躲学了,那几个中学生经常来学校大门外等她呢!蒲公英的叶子动了一下,就像是皱了一下眉头。瑶瑶探口气:“唉,和你说点高兴的吧,我们班开始准备六一儿童节的节目了,王老师叫我像去年一样领舞呢。”蒲公英在风中连连点头,好像听懂了瑶瑶的话似的。夕阳给瑶瑶和蒲公英涂上了一层金黄色,看上去那么温暖明亮。瑶瑶现在不孤单啦。她有好伙伴了。她的高兴和烦恼都可以和伙伴说啦。

  蒲公英长到一尺多高了。一天,瑶瑶发现它的头上长出了一个尖尖的小芦苞,仔细一看,是一个小花骨朵。蒲公英要开花了!瑶瑶高兴得想要尖叫,明年房顶上就会长出很多蒲公英,就像一大群好朋友似的,多好啊!瑶瑶想。小花骨朵逐渐长大,已经能从顶端裂开的小尖嘴里看到嫩黄色的、细碎的花瓣啦。

  第二天中午,瑶瑶正在教室上课,天空忽然滚过一阵轰隆隆的雷声,紧接着大雨点就噼啪噼啪砸下来,把教室的玻璃窗砸得咣咣响,大雨下了半个多小时,教室前面的路都被水淹了。瑶瑶整节课都没听进老师讲什么,她在担心她的蒲公英。雨这么大,那个娇嫩的花骨朵会不会被雨点打掉呢。终于熬到放学了,瑶瑶急急忙忙跑回家,爬上房顶一看,哪里还有蒲公英的影子。大雨把那一撮砂子冲得无影无踪。瑶瑶望着空荡荡的屋顶,双腿一软,就瘫了下去。“妈妈,”她低低地喊了一声,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那天傍晚,夕阳躲在黑沉沉的云层背后,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不敢出来。

  瑶瑶上五年级了。

  十一月份的一天傍晚,妈妈打电话回来,说今年一定回家过年,她可想瑶瑶了。去年没回来成,今年可要回来看看瑶瑶啦。

  腊月二十六那天,大伯来喊瑶瑶接妈妈的电话,瑶瑶一路飞奔过去,妈妈一开口就说:“瑶瑶,对不起,今年又回不来了……”妈妈说话小心翼翼,口气里满含歉意,说了好几遍叫瑶瑶不要难过,她心里随时都在挂牵着瑶瑶呢。说是时间晚了,火车票没买到。瑶瑶心里突地一沉,觉得像是突然丢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她挂了电话,默默走回家……

  为什么没有买到火车票呢!为什么不早些时间就把火车票买好呢?瑶瑶想了半天才明白,妈妈忙着挣钱,所以把买火车票的时间都占用了。这次瑶瑶真明白了,在爸妈心里,挣钱比回家更重要。瑶瑶又想,爸爸妈妈去打工,是因为不想让叔叔婶婶看不起他们,那是他们大人的事。假如爸爸妈妈不在意叔叔婶婶说的话,不出去打工,也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家里的房子虽然窄一些,但是暂时也能住。瑶瑶似乎觉得,爸爸妈妈是为了他们自己的面子而牺牲了自己的快乐生活。瑶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责备自己:怎么能这样想,多没良心啊!

  爸妈走的时候,是瑶瑶读三年级那个寒假,现在,瑶瑶上六年级了,瑶瑶已经两年多没见爸妈了。

  一天早上,瑶瑶起床后,觉得双腿发软,小腹又酸又胀。这是怎么啦?是不是吃什么东西吃坏肚子啦?正想着,双腿深处突然流出一股热乎乎的东西,瑶瑶去厕所里一看,是鲜红的血,来月经了。瑶瑶心里又恐惧又紧张,还有一种隐隐的无法表达的喜悦,又想哭又想笑,这是一种她从没有过的神秘又复杂的感觉。这种事,她听班上的女生悄悄说过,妈妈有一次也在电话里告诉过她,她知道怎么做。瑶瑶去小商店买了卫生巾垫上,就去上学了。晚上,瑶瑶很早就上了床。这一整天,身体里的血像春天解冻的小溪一样往外流,她似乎能听到汩汩的声音,这往身体外流淌的小溪一点点带走她的力气,带走她的体温,让她感到说不出的疲倦,整个身体软得像一根面条,冰凉冰凉的,她只想懒懒地躺在床上。如果妈妈在家多好啊。她要把冰凉的额头扎在妈妈散发着汗味的温暖的腋窝下,妈妈搂着她,把她凉冰冰的双脚夹在妈妈温暖的双腿中间,用自己热乎乎的肚皮捂着她的肚皮……爷爷今晚不在家。婶婶的弟弟今天结婚,婶婶一家回县城去了,今晚不回来,要爷爷晚上过去给她家看门。爷爷临走时对瑶瑶说:“我今晚在你婶婶家,你一个人在家不要害怕,我就在你隔壁嘛。你晚上把门窗该锁的锁好关好,安安心心地睡,啊!”瑶瑶心想怎么不害怕呢。爸妈走之前,让爷爷等他们走后就搬到他们那半间屋里睡,就是为了让爷爷晚上和自己作伴。今晚爷爷不在,家里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但瑶瑶能说什么呢?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瑶瑶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但就是觉得一颗心高吊吊的悬着,睡不着。现在是什么时间呢?四周乍一听出奇地安静,仔细听耳边就有悉悉簌簌的声音,仿佛有一种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悄悄地向她靠近,靠近……瑶瑶眼睛都不敢闭一下,她恐惧地盯着窗子,仿佛窗玻璃上随时都会出现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突然,窗外“砰”的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凄厉的、让人毛骨悚然的猫叫,瑶瑶的心猛地一缩,身子一个激灵,刹那间脑子一片空白,身体也没了知觉。是婶婶家的猫碰掉了瑶瑶家窗台上的空碗。瑶瑶身体里那条小溪仿佛受到惊吓,愣怔了一下,就拼命夺路狂奔。瑶瑶感觉自己虚弱得像一片落叶,就要被溪水漂起来,带走了……“妈妈,”她在心里无力地喊了一声,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妈妈仍然一个月给瑶瑶打一次电话,在电话里,妈妈每次都是那几句话:听你爷爷的话,听老师的话,好好读书,好好吃饭,衣服要穿暖和。遥遥每次都耐着性子让妈妈说完。瑶瑶觉得妈妈每次打电话来,就是为了把这些话再给她重复一遍,至于瑶瑶有没有在听,或者听了有没有按照她说的做,妈妈是不会在意的,妈妈只是觉得这样做能让她自己安心一些。

  腊月二十四那天傍晚,妈妈打电话來说,买到二十五的火车票,二十六的傍晚就能到家了。瑶瑶没有高兴,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一个丢失时间太久的东西,在你快要忘记它时它又回来了,让人即熟悉又陌生,再也找不回原来那种亲切、踏实的感觉似的。

  瑶瑶坐在房顶上,背对公路,望着天空发呆。天边血红的颜色正在慢慢消退,夕阳就像替瑶瑶担心着什么事,不放心地一步一回头地下到山那边去了。突然,瑶瑶隐隐约约听到身后有一个声音在喊自己,她转过头去,是爸爸妈妈回来了,妈妈远远地向她招着手。

  从西边吹来的风那样猛烈,把村子通向公路的那条水泥小路吹得像一条灰朴朴脏兮兮的破布条儿,把爸爸妈妈的衣服吹得拼命往后摆,让他们每向前走一步都那么费力,仿佛有两只无形的大手,一支在后面拖,一支在前面推,不让爸爸妈妈回家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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