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五月假,哥哥约着回离别多年的博厚,八十六岁的老父亲也一并去了。车子轻快,过了古镇石羊、三岔河,三台就到了。三台再往前走,就是通往博厚的路。这是近四十年没走过的路,曾经用双脚丈量过的梦魇般的长路,仿佛已不再是太遥远。
博厚是滇中最高峰百草岭以北金沙江南部,核桃之乡大姚三台最为典型的彝族聚居区,属楚雄保留传统民居和文化较为完整的地区之一。
一路少车,我们欢喜着就这样一直往前走。
窗外不时闪过一棵棵高大的马缨花树,各色杜鹃漫山开得正盛,耀眼极了!白杨木和各种不知名的树高大得惊人,树叶柔嫩,枝如藤蔓,承载着我儿时太多记忆……
过了三台,车子几乎是在密林中穿行,大家活跃起来,父亲活跃了,一路言语欢喜得像个孩童。看着那些熟悉的山坡、垭口、白云下的村子,手不停指划着,讲述着那些年在那些地方的故事尤如讲述昨天。
父母早年在三臺博厚供销社购销点工作,我们一家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时光。父亲每周随马帮到乡供销社调拨货物或交收购物资,都是要翻越这段山岭步行往返七十多里的路。哥哥姐姐到乡中学读书时,周末也一样。父亲每次调货回来,会有很多寨子里的乡亲围拢来,看刚调的新奇货或问这问那,急切地想得知些山那边的信息。每每这样,我都会因父亲而荣光,看得出山里乡亲对父亲有太多的信赖和依靠。
车在山路的白云间停停走走,一路记忆一路笑谈。远远地,看得见博厚垭口了,我在来回寻找童时路边的大树,已不在了,残留着一些树根的遗痕。
树已老去,岁月也老去!
博厚大箐那几乎压顶的巨崖还是当时的模样,路下深涧常年轰鸣的水声少了许多。全寨人挑水吃的箐边建盖了几间房子。看着当年通向我们家的路,想起了奶奶每天挑着硕大木桶在这条路上晃荡的身影,为防止水晃出来,水面上飘放着一片碧绿的树叶。
承载着儿时记忆,博厚供销社一直就是我的家。
院坝、老屋子、后院还在。老屋被几根旧木柱撑着。没有了门,檐歪斜,应该无人居住些时间了。门廊里的柴垛旧景依然,往日依稀……
当年父母总是在门市里忙碌。寨子里的彝人都不会说汉语的,整个寨就我们一家是汉人,觉得父母很能用彝语与乡亲交流,收购土特产和药材,卖各种生活用品忙得不亦乐乎。鸡蛋五分一个收进来,水果糖一分一个卖出去;斜纹布要剪,直纹布要撕;雪白的盐巴呈大桶状一个一砣的卖;干透的野生中药材续断从布袋里倒出来,腾起阵阵苦辛味的灰尘;毛球状的麝香破壳开瓤,发出很浓烈的气味;五彩的丝线和花边放在干净的纸盒里,透过木制柜台的玻璃是那么漂亮……
老屋木窗上还有爸爸当年书写粘贴的通知,工整的毛笔字迹在斑剥的窗棱上该有近半个世纪。右侧小楼的一间是我们的睡屋,窗台上几簇衰草处,小时候的我常爬在这里遥望山顶,想着山的那边。窗下安两张木床,遇上雨天的日子,一连几天出不了门,我们都围在床边,看着妈妈纳鞋底。妈妈拿针的手指往鬓角处划一下,下唇抿一小撮线绒……
楼前的小隔间算客厅了,屋的上方是火塘,一家老小都会围在火塘边,说三说四聊家常听山歌……
廊檐下的小院辅着石板,斑剥的墙角和石板缝长着碧绿的苔藓,苔厚处长出精小的肉肉的植物,总是开奇丽的小花。
进门口处是厨房,我和四姐最小,我们总常坐在灶门口,透过蒸腾的热汽看奶奶煮饭。傍晚时分,斜阳的余辉顺着厨房的门照射进屋时,奶奶找猪草回来了,来不及放下背篓,就忙着拿出采回的山果果慰劳我们姐弟,于我算是极为欢喜的时刻。奶奶已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每当想起,在我心中总掀起阵阵思念的酸楚。
大门的门厅还在,记得当年大门两边各有一根横梁,那是我们的乐园。秋天,大人顾不上管我们,会砍捆甘蔗样甜的包谷杆,让我们坐在横梁上吃得有滋有味,任我们在横梁上爬上爬下的嘻闹。
年纪稍大一些以后,我似乎明白奶奶总是找猪草时采回山果果慰劳我们姐弟,姐弟们总把包谷杆当甘蔗吃。购销店那么多点糖,大家都知道是国家的,这种意识于当时很强烈,尽管大人们没有太多叮嘱,谁也不会去动。
那时候,觉得门口的场坝好大,秋天收获的核桃堆成了小山。月亮悄悄爬上树梢的时候,我们的影子变成了一个个小球,我们围绕着堆成山的核桃,追着自已的影子在偌大的场坝院子上奔跑,感觉自己很小很小。
核桃树成林成片比记忆中多,满山碧绿。
车子在出村口岔下土路艰难地沿山坡巡梭而下后停下。大家没怎么说话,一路寻寻觅觅。山形变化太大。父亲朝前领路,我们找到一坐小小的坟茔。那是二哥的坟,小小的墓碑上墨迹炯然,旁边的乱枝被简单地处理过,看得出有乡亲们一直关照。
我的二哥是在他十二岁那年得疾病走的。
博厚的山还是记忆中的样,峰峦叠障,迷濛起伏。往下看是箐底,往上看是山巅,上一座山的山脚汇入下一座山的山峰,一路分披茫茫而下,消失在远方。高高挂在山崖上的村庄,一直接到天边白云处。
五月的博厚,村庄都披上了大片的绿,阵风过后那嫩柔的核桃树叶掀起波浪,美丽极了。
父亲对每一位走过的村人都会注视。遇见,欣喜的眼睛都透出亲和的光。父亲噙着老泪,张开嘴,不知从何说起,几双苍老的手都紧握在一起。看着,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
踏上归程,我们都默然端坐。如庄周梦醒时的怅惘迷茫,也如南柯人回乡的怅然若失。父亲年事已高,当下人对供销社这个概念已经不清了,而父亲是自豪的。
回到喧嚣鹿城许久了,博厚五月清澈的山风总在心中荡起,挥之不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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