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羊角箐村,柳喳筋不是一般的人物。北京,中国的首都呗,三岁娃娃都晓得,那是13亿China人的首都,13亿China人的故乡,13亿China人的娘家。在羊角箐老少爷们心中,北京是一个永远埋藏在心底的神话,是个没有能力开采出来的梦。连北京城都没去过,算个毬的China人?你还别说,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柳喳筋还真他妈的耍了一趟北京。哦哟哟,村里的人别说有多羡慕,就连那十几条狗都羡慕得要死,平时见他总追着咬,后来见他可客气了,巴不得把尾巴都摇断。柳爷爷。柳爷爷。孩子们见了他喊得比蜜不知要甜多少倍,近乎把他当成外星人来仰慕。一趟北京回来,在羊角箐村,柳喳筋一夜之间成了放屁地震的重量级人物。柳喳筋是风光了,可谁知道这风光背后的成本有多大?30年前穿点补丁衣裳,那叫艰苦朴素。今天还穿那叫时髦,可柳喳筋都五十老几的人了,显然已不属于赶时髦的范畴,说白了吧,就一个字:省。省成财主,饿成屁痨。这就是村里人给他最中肯也最形象的评语。可谁料到柳喳筋这棵普普通通的草也会发生基因突变,开出奇异的花来。那一次,柳喳筋堵塞多年的大脑算是开了窍,平时放个屁都舍不得放完硬要留着一半的柳喳筋居然把大辈子积攒在牙缝里的钱统统抠了出来,送到了旅行社,风风光光地逛了一次北京城,可牛逼了,让整个羊角箐村的人羡慕死了。
我愿做一只小羊,伴在您身旁。在与柳喳筋的夫妻情感上,老伴彭晓菊比歌曲上唱的还要到位,还要模范,还要成功。可自从柳喳筋从北京回来后,彭晓菊这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温顺老绵羊像是发了情,出现了河东狮吼的怪现象。哭,吵,打,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许这是全天下女人的拿手好戏,彭晓菊在这方面的天赋或许更强一点。那不足两百平方米的家,柳喳筋走到哪彭晓菊就尾到哪,就算上厕所,也守在厕所外头,生怕柳喳筋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会变成苍蝇蜜蜂或者变成一缕青烟溜走一样,活脱脱地就是一条长长的大尾巴。碰着停电,电视连续剧想看也看不成,可老俩口之间争吵为主题的家庭电视连续剧从此就没停止过。彭晓菊嚷着要柳喳筋把棺材还给她。后来,半年后,羊角箐人才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摸清楚。原来,为了凑够去北京的钱,柳喳筋把上冬准备给老伴买棺材板的钱也挪用了。遇着这样的事,鬼才不吵呢!
柳喳筋。这父母也太可笑了吧,竟然给自己的儿子取这样拗口和难听的名字。一个人的名字不管咋说也是一个人的注册商标。是事情总该有个原因吧?的确柳喳筋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叫柳红星,他这名也是拜他的嘴巴所赐,因为他脸上那口深井般蕴藏无穷智慧的嘴非常了得,给他这个名,也算是实至名归吧!天上之事他知一半,地上之事他全知。这个脸长、那个脸黄,村中每一个人他都免不了要评判一通,村中大事小事他都要横插一脚,俨然不把村民的感受当回事,连邻里之间发生点摩擦什么的,他像苍蝇发现寡鸡蛋,定然要去横加指责和干预。柳喳筋不会喝酒,不会抽烟,不会打麻将,就爱管这闲事,给人的感觉像是法院派驻村中的法官。他在,羊角箐村多大的摩擦都像上足了高质量的润滑油似的,立马会得到公正有效的“判决”。什么叫喳筋?对了,这里很有必要认真解释一下。
在滇中人们习惯把嘴巴上喜欢说长道短的行为叫喳筋。对于柳喳筋这个特定的人来说,喳筋二字还有更深的意义。用柳喳筋生活上的盟友彭晓菊的一句话说,就是人们常骂的吃饱了撑着,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就为这,村民给他取了柳喳筋这个富有纪念意义的绰号。只是一个绰号,喊上一久也就没有人喊了,一个屁放出臭上几分钟也就不臭了,屁也就消失了,可绰号比屁还厉害,柳喳筋这绰号一喊就喊了无数年,看来是要陪伴他将来入土为安了。现在,村中除了他那辈外,已没人知道他柳红星这个父母封赐的真名。柳喳筋就柳喳筋,他喜欢这个名字,起码说明村名们还是记着他的好的。好瓜难长,丑女易养。他听说有个作家叫郑小驴,人家是什么人?人家在《十月》和《北京文学》等好多好多刊物上发表文章就像农村人吃小白菜一样简单。《十月》和《北京文学》是什么刊物?难道比县一中办的校刊还高档?柳喳筋曾经以此为例在别人面前阐明他柳喳筋这个名,可有人却这样问他。气得他差点仰天喷出一口鲜血或动手给那人一拳。我是读书人,不跟这些大老粗一般见识,这样安慰自己一番,或许心里的愤怒会消弱一些,心里会舒服一点。柳喳筋这名字不管咋说也比那郑小驴好听。驴是什么,在滇中这块土地上,驴是只会绕圈子拉磨的愚蠢动物,是男人中的败类,他们把女人当作排泄的工具,是人类中的低等动物。想到此,他心中瞬间升腾起一股自豪感。他看见超市里卖的咸菜制品,不都叫“老干爹”、“老干妈”、“阿香婆”吗?在他看来,柳喳筋这个名字就是他在村民心目中地位的象征,就是他的品牌,就是他的存在。在羊角箐村,柳喳筋的文化水平不算太高,村中大学生、中专生、高中生十个指头也数不过来,可这些知识分子那十来年的墨水喝进肚就没吐丁点出来,两耳不闻村中事,在对待村中大小事务上,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两只眼睛都闭上了,嘴巴更别指望他们能淌几句人话,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他们背叛了羊角箐村,背叛了羊角箐村父老乡亲对他们的哺育(羊角箐村有个令世人都感动的现象,村中娃儿只要有出息能考上学校,乡亲们都会来朝贺一番,朝贺是一方面,给点钱,给点物才是最为明显的意图),柳喳筋看不惯那些大脑里塞满知识和智慧的人。可人家又不是自己养的,看不惯又能咋样,生气又能咋样,难道你会把人家屁股咬了去,好吧,就让他们满肚子的知识在肚里生蛆灌脓算了。
柳喳筋只念过初中,但仍是小学文化,柳喳筋初中才念了三个月零八天就卷着铺盖荣归故里了。柳喳筋的学习在班里历来都拔尖,从小学一年级到小学毕业,班长的宝座非她莫属,都是三好学生。为啥初中只念了三个月零八天呢?不是后来听说,我也觉得纳闷。学习跟不上辍学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这个原因不是,这个辍学的原因只有另外一个了。一道单项选择题只有两个选项,A选项排除了,剩下的B选项就是标准答案。这是念书时老师传授的对付选择题的“排除法”。柳喳筋辍学的另一个原因或B选项是:柳喳筋在学校里跟一个女同学共同违反了校规校纪,把自己还未彻底成熟的种子播洒在女生还不适宜种植庄稼的土地上。早恋是不合时宜的花朵,就算能开出艳丽的花朵,这花朵也是不能面见阳光和雨露的。柳喳筋的违章作业行为学校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主要责任还是在柳喳筋头上,就像校长当时的解释,东西长在他柳红星身上,又没长在学校身上,更没长在我一个小校长身上,学校没安排他这样做,口口声声教育不准这样做,他偏要这样做,学校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要怪只能怪柳喳筋自己那过早上了头的青春。人色是天性,不色是有病。说句实在话,这能怪柳喳筋吗?柳喳筋是个男人。男人本身就是一群用下身思考问题的雄性动物。从此,柳喳筋的故事成了羊角箐村大人们教育孩子的活教材。发生了这事,柳喳筋认为是自己给羊角箐村最大的贡献。最起码村中的娃以他柳喳筋的历史为鉴,没有人再敢重蹈他的覆辙,知道如何立起屁股学习的重要性。在他柳喳筋看来,村中那几个大学生中专生后来的出息似乎都有他的功劳,就像歌曲里唱的一样,军功章里有您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柳喳筋的行为在外界在学校是不正常的,可在羊角箐村却再正常不过了。早些年,羊角箐村除了还在为学业奔命的学生,十五岁十六岁结婚的大有人在,柳喳筋读初一时都十六岁半了,找个女人这是正常事,是紧跟羊角箐村的生活节奏。对了,大家可能有个疑问,柳喳筋为啥十六岁才念初一,可能怀疑我搞错了,这我可就冤枉了。要怪就怪柳喳筋吧!柳喳筋生下来就发育迟缓,五岁了才学走路,到七岁了才能把路走稳,八岁了说话还夹舌,他奶奶都骂他,说他三十岁爬草墩,都九岁办了,柳喳筋才读一年级。或许由于岁数大点的原因,柳喳筋的学习从入学起一直都好,这也解开了我对孩子入学问题上一道久久化不开的疑问,为啥现在学制这么长,不让孩子们五岁就读小学一年级呢?读书的事不说了,那是国家教育部门管的事,还是把话题切换回我们的主人公上吧!天下从来就没生产和销售过后悔药,当初就算柳喳筋跟女同学那点色彩鲜艳的新闻再不该,羊角箐村老少爷们也不会由此看不起他。是人就会犯错误,不会犯错的还是人吗?毛主席他老人家还七分功三分过呢。柳喳筋那点事跟毛主席的“文化大革命”相比,错得要轻点吧?柳喳筋年少时那点事总比现实生活中那些猪狗不如的强奸犯罪者要高尚吧!着啥子急?只不过他操之过急了一点。这是村中老人们的一致看法。的确,柳喳筋的这点小错与他后来为乡亲们立下的功放在一起,可以免谈,可以忽略不计,相反更衬托出他后来的无私和伟大。
新农村建设就是好,村村都有了自来水,都铺了水泥路,唯独羊角箐村像被开除了中国国籍,仍是晴天飞沙走石,雨天稀泥遍地。看着其他村都是光亮的水泥路,村民把期盼的目光齐刷刷扫向了柳喳筋,好像柳喳筋就是专管新农村建设的负责人,抑或他的脸上绘制有羊角箐村新农村建设的效果图。看着乡亲们的雪片般飘飞而来的眼神,柳喳筋理了理额头上那几根因耕耘不善抑或营养不良而残留下来的装点门面的毛发,呵呵呵地笑着说,别村有的,我们村照样会有。整个村委会,加羊角箐村,就剩下两个村还是泥土路了,没多久,那个伴张罗着开始施工,看到一辆辆装满沙石料的车子飞驰着从羊角箐村而过,乡亲们的火就往头顶一股一股不停地冒,像是人家霸占了本该属于羊角箐村的东西似的,如果没人迅速抻头出来管一管,村民们心里的火定把整个羊角箐村点燃。乡亲们的眼神像带了刺,毫不避让同时刺向柳喳筋,柳喳筋呵呵呵地又笑了,那笑声让人生厌,终于有人按捺不住问道:柳喳筋,你口口声声不是说别村有的我们村也一样会有的嘛?我看你是睁着眼睛捣瞎话,荞粑粑吃多了喳黄腔。柳喳筋仍是一个劲地笑,笑着就停不下来,看那样子像是得了不治之症。
事实证明,柳喳筋那不治之症在当时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一门需要潜心研究才能明白和掌握的知识,也是他五十多年的人生经验积累。这不是我专为柳喳筋说好话,手心手背都是肉,要把这个真实的故事交代清楚,当中的每个人都不可少,都十分重要,都得罪不起。设想。我只想让大家跟着我一同去设想,要是当时柳喳筋也跟着发火,跟着起哄,那不等同于火上浇油了吗?村里的几十条汉子还不冲上去把人家装满砂石料的车子掀翻?还不把人家驾驶员给生吃了。我读过书,我怕谁?柳喳筋从小没怕过谁,可违法乱纪的事打死他也不会干。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当年那档子事还没达到违法,可已让他在小镇身败名裂了。要是不读那几年书,老实说他的思想是永远控制不住他的脚手的,他一定会第一个冲上去,揪起那几个人的领子,质问他们为啥要开着车子耀武扬威地从羊角箐村过,是不是笑话羊角箐村打不起水泥路,他要掀翻他们的车子,让上级也知道羊角箐村人也不是好欺负的,不给打路就算了,还要整些车子来羊角箐村示威,把羊角箐村本就坑坑洼洼的土路糟蹋。
五公里之外红砖厂高高的大烟囱不知生哪门子气,红红的火苗一个劲往一点杂质也没有的蓝色天幕吐,行走在路上的人像是得了重感冒,走起路来无精打采,人的精神状态看来也会传染,路边的几棵桉树像刚刚吃了败战的士兵,留给世间的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没有一点生机,树下一条黑白相间,戴了“眼镜”的四眼狗在知了长声短叹的嘶鸣中,大概是刚吃了伟哥,伸长舌头,一口一口喘着粗气,还不忘记伸长舌头,一口一口,津津有味地舔舐着胯下那根同样猩红的肉棒。这么一个要命的大热天,羊角箐村村口150米处却出奇的热闹。村中唯一一条交通要道被或大或小各式各样颜色各异的车子堵死了。车上满当当的都是沙石料。车辆连接而成的长龙蜿蜒在村前,识趣的司机都拔下了电门钥匙下了车,不知原由的司机只知一个劲地摁喇叭,一个劲地发火,刺耳的喇叭声无孔不入塞满村庄,领头的一辆车被蚂蚁般黑压压的一群人围得水流不进去,风灌不进去,看样子,像是在围观天下第一稀奇事——老佛爷慈禧复活了。
邻村的水泥路浇灌工程没日没夜正在紧张施工,机器不堪重负呜呜呜的哭泣着冲破几百米阻挡,向羊角箐村人进行哭诉和无声的抗议。工期在即,这紧要关头,这沙石料都堵在了羊角箐村,改路走吧!自古华山可就这一条路,除非空运,有这个可能,但从长耳朵起也没听说那个地方搞建设砂石料空运的先例,照原路走吧!路已被柳喳筋挖断,挖出一条战壕般深深的壕沟,要是壕沟边的人都穿上那花里胡哨的迷彩服,美国佬的GPS一看到,说不定又要大肆渲染:中国滇中发生大规模武装暴动了。这个可能不是不会有,当今国际颠倒黑白的事情多了,就拿当今中日两国的钓鱼岛之争吧,那岛本来就是China的,可那挂膏药旗的小日本偏偏找些理由说是他们的,老美就更不讲原则了,为了牢固与日本的同盟关系,也搅起了浑水。对不起,话题又扯远了,谁叫我是朱德的后代呢?先辈的抗日爱国热情传递给了我,我不能不负责任地置国家前途和命运于不顾吧?战壕里横着一条细细的水管,大拇指粗,我说的可是小孩子的大拇指哟。这是柳喳筋从东边水塘引水到西边自家秧田里的水管,问几时能灌好水,你听,柳喳筋咋说,没日没夜地抽,一分钟也不停地抽,最多也就半个月;让他换一台大一点的水泵,换根大一点的水管,机器和电费由村委会提供,你再听柳喳筋咋个说,田里刚刚撒过化肥农药,输水量过猛会造成烧苗,就像烀牛肉,火太大了烀出的肉皮烂骨头生;让他把路修好,暂时停几个小时再抽水,造成的损失由施工方以两倍的价格赔偿,你再听听柳喳筋咋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柳喳筋摇头晃脑字正腔圆地背起了古诗,背诵完古诗,质问对方是否学过这首诗,随后义正言辞地说民以食为天,连小娃娃都知道老百姓种庄稼不容易,一棵秧苗从一粒谷子长到现在这个长势容易吗?别以为老百姓的血汗是钱就能买到的,如果接受了赔偿,这不等于是糟蹋自己的血汗吗?粮食没了会饿死人,车子停半个月人会死吗?不就是打条水泥路嘛?肚子饿的时候水泥路能当饭吃吗?水泥路停建上它十天半月又不会死,这秧苗可是半天也不能再干了;水泥路早完工几天晚完工几天我就不信男人会阳痿,女人会害不育不孕症,这田里的秧苗要是干死了,国家的土地就白白荒废了,对一个农民来说就是渎职;水泥路不打人不是照样活蹦乱跳的,我就不信打了水泥路的村民人人都长命百岁,羊角箐村有不起水泥路,老歪嘴他爹不是照样活到103岁。柳喳筋一边忙着唇枪舌战,一边用电动剃须刀在他一张凸凹不平的麻脸上来回处理着胡须。柳喳筋没有大中午刮胡子的习惯,他的胡子比菜地里的韭菜还要肯长,他刮胡子都是早上起床时挑水带洗菜,与洗脸漱口前后一起进行的。他在这个时候刮胡子,作用非同一般,剃须刀嗡嗡嗡的叫声在他看来是最强烈的呐喊助威声,嗡嗡嗡的声音能让他保持镇定,保证有个清晰的说话思路,不至于黄话频出,坏了自己的想法,坏了村中的大事。柳喳筋的发问一句连着一句,就像除夕夜一家接一家放个不停的炮仗。羊角箐村公认的铁嘴香喷头也大跌眼镜,认为柳喳筋给他上了最生动的一课,说柳喳筋这是大脖子穿衣裳,一套接一套。那天,几个跟柳喳筋理论的人都被他训得只有接嘴之功,没有还嘴之力,只能一个接一个灰头土脸地悄悄溜走。
傻子都清楚,柳喳筋的话话中有话。月亮像熟睡在摇篮中的宝宝静卧在安逸的水塘中,美丽的金元宝般放着梦幻的光。水塘边的大柳树下,树桩般静静地立着一个人。岁月是张大嘴,早把这树桩啃了精光,只剩下一个粗糙的仍在坚强筋骨。多年了,柳喳筋习惯一有心事就到这水塘边来,好想心中的难题锁在水塘里,抑或那不懂事的月亮会帮他排忧解难。
事情总该有个解决的法子吧!最终上级领导出面,当面答应次月即为羊角箐村建设乡村水泥路,风波才算平息。
吃水不忘挖井人,如今,羊角箐村的老少爷们只要走在平坦的水泥路上,乡亲们的心窝就暖暖的,都会想起柳喳筋机智地跟上级据理力争修建水泥路时的情景。事后,有人问及柳喳筋当时哪来的胆量和勇气,担不担心问题闹大时,你听,柳喳筋咋说,这都怕,我那六七年的墨水不就白吃了。最后还只丢下一句话:我读过书,我怕谁。的确,柳喳筋那几年书的功劳可不小!
乡村道路的修建对整个羊角箐村来说如果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事,那接下来这件则可算是柳喳筋所干的一件造福子孙万代的百年大计,或者说,这是柳喳筋贡献给羊角箐村最好的作品。
在和平村委会的四个村民小组中,羊角箐村与其它两个村挨得要近一点,关系似乎也要近一点,而拉乌么村则远离三个自然村,好比一把长长的勺子,羊角箐村与其他两个村亲热地聚集在勺里,拉乌么村则闹独立,远远地雄踞勺柄的最远端,这让人很快想到当今China那些生在福中不知福却一个劲闹独立的台独藏独和新独分子。这一年,村委会唯一的一所小学重建,学校新址由原来的村委会迁往拉乌么村一个山包。这一迁,意味着拉乌么村的孩子上学是方便了,可其余三个村的孩子则意味着从此要“长征”了,要爬山了,上下学摔跤的事要频发了,最小的孩子家长得每天接送了,路远了,孩子们在路上打架干坏事的机会就更多了。每一个不便和诸多的不便让除拉乌么村之外的三个村的乡亲们怨声载道。听说修建新学校的钱是拉乌么村一个在上头当官的要来的。证实了这一切,原先的那些怨声似乎少了许多,几个月过去了,大家似乎都接受了这一无法改变的事实,好比血淋淋的伤疤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好了伤者就忘记了曾今的疼痛难忍一样。
乡亲们心目中似乎已板上钉钉的事还是被柳喳筋更改了。
我读过书,我怕谁。面对离开家门时老婆彭晓菊的再三劝阻,柳喳筋只丢下这句比石头还要硬的话。打那天起,柳喳筋鸟枪换炮了。柳喳筋褪下了平时那些打有补丁的衣服,套上了儿子结婚时儿媳妇买给他的红豆衬衫和罗蒙西服,脚蹬爬着大蜘蛛的皮鞋,打上绣有腊梅的红领带,再戴上一副金边眼镜,配上他那梳理得一丝不苟油光可鉴的头发,横看直看都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有文化的人物了,更像是梅开二度的新郎官。在报纸上,柳喳筋早就听说有人“拼爹”“拼妈”“拼姨”“拼姑”什么的,他谁都不拼,他要拼理。一个月时间,柳喳筋上蹿下跳了一个月,真可谓功夫不负有心人。事实证明,有理才能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柳喳筋把一个自然村的地理位置请人绘成了一目了然的地图,把小学校原址及新址作了特别标识,通过摆事实、讲道理、打比方、列数字等说服力强的方式,请人撰写了洋洋洒洒五千多字的情况汇报材料,教委、妇联、政协、县委、县纪委、县工会,民政部门,问着去,找着牌子去,每到一处他都要开展一番精彩演讲,每到一处他都发传单般留下一份精心策划撰写的情况汇报材料和请示,那一家衙门的门开着,他都进去演说一通。找了部门,部门领导不在的,打探到领导家庭住址后,寻着地址,在领导家又是一番精彩演讲,离开时仍留下一份事先准备好的“传单”。真心换真情,柳喳筋的真心再有一张忠诚而能说会道的嘴帮助,还有什么事办不成的。抑或是上天把这个难题抛给了柳喳筋,目的只有一个,让他发挥自己“读书人”的聪明才智,把有限的青春耗费在最大限度地为人民服务中去。
2012年9月1日,在热烈的欢呼声和鞭炮声中,“和平小学”新学校落成暨开学典礼在除拉乌么村之外三个自然村围成的汤勺中央启动。孩子们及到场参加典礼的来宾热闹了一天,可柳喳筋和婆娘彭晓菊却大闹了一晚。这是一场避免不了的战争,该发生的谁也避免不了。起因是晓菊对柳喳筋吃家饭屙野屎的行为抗议,敦促柳喳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可柳喳筋不吃老婆这一套,仍以我读过书,我怕谁来还击,嘴巴上没占半点便宜,反被柳喳筋一番严励的批评教育,无比委屈的晓菊整整哭了大半夜,只一夜,彭晓菊的双眼变成了乡街子散街时的烂桃。那晚,看到婆娘抱着翅膀,哭泣时双肩一颤一颤的样子,老实说柳喳筋也很自责,也很伤心,也很心疼,毕竟建设新学校牺牲的是自己肥沃的五亩良田,毕竟捐出去的是自己辛辛苦苦挣了两年多的15000块钱,毕竟眼前这个女人是与自己同甘苦共患难三十多年的“战友”,然而自己在那一份份汇报材料和请示上的承诺可是落在纸上的,读过书的人能言而无信吗?事后有人问他为啥在这件事上如此用心和卖力,柳喳筋变得从未有过的冷静与沉默,只把一双因奔波忙碌而陷下去的深邃双眼丢给问话者。
柳喳筋所干的好事就这点吗?那你就太小瞧柳喳筋这个人了,他为村民所干的好事还很多,为村民们修理家电,羊角箐村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请他去主事,太多太多了,可他历来都反对别人拿他说事,算了,就提到的这些都是他允许了才敢写的,要再写,也得经他批准。或许这才是对他最好的尊重。
我读过书,我怕谁。我多想站在他面前,用我自己的耳朵听他用自己的嘴比较严肃认真地把这句话说出来,可惜,我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那个夜晚,羊角青村的村民几乎都在为琼瑶的言情剧中男女主人公悲惨的爱情而伤心落泪时,柳喳筋回来了。夜色将白天所有的光亮吸吃得像狗舔过一样:干干净净,树和沉默的房屋都淹没在黑色的墨里。今天,柳喳筋的气色不同于往常,好像撒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柳喳筋的心里是欣慰的,毕竟羊角箐村的大事要事总算完成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个清明的雨似乎要更大些,因为雨中还有羊角箐村309口人的眼泪,在羊角箐村的另一个村庄——坟山,祭祀的人比地下埋着的亲人还多,美酒、美味、佳肴,亲人们生前享受不到,死后的这一天总算海吃海喝了顿,冰箱、轿车、彩电、别墅,虽然都是纸的,有点糊弄先人的味道,可即便是假的,也是先人们在世时没见过或没来及享受到的。在墓碑林立的坟山上,有一座墓碑似乎更引人注目,或许来此祭祀的人较多的缘故,或许是羊角箐村的老少爷们都要来祭祀的缘故,或许是这座坟里的人身份特别的缘故……
我读过书,我怕谁。短短的七个字竟然是柳喳筋留给自己的墓志铭,更是柳喳筋留给乡亲们的捻不断的情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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