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坳中,一树红梅正傲然开放,白雪红梅,交相映衬。一名瘦削的白衫少年踏雪而来,身如飘絮,似乎正为这如火焰般绽放的梅花。
云雾弥漫,满目生寒。峰峦高耸,迭宕起伏。
视野中是无边无际的茫茫雪域,山岭间纵横交错的沟壑都被厚厚的积雪淹没了,山间偶尔只露出一角黛色的峭岩。
高原雪域,气候奇寒,可那少年一袭单衫,似乎对这寒意浑然不觉。
这里是苍山十九峰中的最高峰马龙峰。在十九座山峰中,它如一柄利剑直插云天。
一队身穿铠甲的军士,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脊上攀援。盔甲在雪光的反射下,泛出银白的象月光一样的亮泽。
为首一名白脸长须,身形挺拔的汉子,用手中的长槊向空中一举,转身对军士们高呼:“众将士,翻过这个丫口,便是一马平川的坝子了。”
军士们受了感染,足下加劲,气喘吁吁地向丫口爬去。
突然一阵旋风刮来,卷起了漫天飞雪,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
为首那名汉子把长槊往地上一插,在雪花中站定,他的长须迎风飞舞,上面沾满了星星点点的雪花,其余军士则相互挨着蹲了下来,虽然这样避不了风,但也可以减少一点寒意。
风骤停。飞舞的雪花开始悠悠飘落。
大家正要赶路,迎面却多了一个人。正是踏雪寻梅的少年,一袭单薄的白衫在风中翩然舞动。那人背对着众军士,在这凛冽的风中却显得气定神闲。他手中别无他物,只有一卷书。
手执长槊的汉子向那人拱手说道:“这位兄台,请你让道,我们要从这里过去。”
白衫少年站立的地方正在丫口正中,只有三尺宽,他一站定,刚好把小径填得满满当当。
白衫少年不摇不动,他只冷冷地说了一句:“李将军,小弟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你是谁?”持槊的汉子惊呼。
白衫少年缓缓转过身来,清癯的脸上无一丝血色,一双眼中却是极为慵懒倦怠的神情。他忧伤地向持槊汉子淡淡一笑。“怎么?李将军连柳寒城也记不得了吗?”
“是你,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相见。唉,败军之将,无颜再见故人,不知贤弟等我有什么事?”持槊汉子道。
“我受吐蕃神川都知兵马使之托,在这里等候将军,兵马使早就听说将军文韬武略,特命小弟请将军一叙,兵马使想和将军共商军国大事,我想您一定会赏这个脸的。”
持槊汉子心中一凛,冷眼对柳寒城说:“好一个柳寒城,你何必和我过不去,想当年我待你也算不薄,你还是快快让道,免得刀枪相见!”他虽已困顿不堪,却仍然不怒自威。
“李宓将军,当年我投奔你麾下,你对我确实不错,但我苦苦劝你不要征讨南诏,你偏要听命于奸相杨国忠,兴兵攻打南诏。我力劝你,你却将我杖责二十,赶出军营。现在你全军覆灭,你回去又如何向玄宗皇帝交代,你好比是砧板上的肉,任由杨国忠宰割了,不如投了南诏,南诏王求贤如渴,你也可以安享后半生了。”
“这是什么话,我既身为汉臣,即便死也要回去复命,怎么可以寄人篱下。你还是让开的好!”李宓脸一仰,目光如炬。
“你走得了吗?”柳寒城微微一笑。
“就凭你,也想把我留下?”李宓手一抖,便向柳寒城袭去。这槊是一种长矛,但比普通的矛更长,有点类似于三国大将张飞使的丈八蛇矛。这种兵器适于马上作战,就是近身搏击,也是兵刃一寸长一寸强。那李宓对这柄长矛浸淫二十多载,自然功力不同寻常。他一招“蛟龙出海”,挟着劲风,直向柳寒城心窝捣去。口中大叫:“闪开!”柳寒城一拔身形,轻飘飘地向空中旋转着飞升,让那矛尖刺了个空。待李宓劲力一收,他又如一朵轻絮般缓缓飘落了下来,仍旧站在原来的位置,他站的位置正是丫口的咽喉之地,仅容一人通过,对方军士虽多,却只能在那里望洋兴叹。
李宓一击不中,心中怨怒不已,他心想速战速决快快赶路,哪能和你慢慢磨。便心一横,一招“金龙摆尾”,身随矛走,想用长矛逼对方后退。他这一次不用全力,只将矛尖舞成一轮银色的光圈,一口气接连向前后左右搠出,任对方轻身功夫再好,也决难躲过,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出手,要么退后闪开。他身经百战,只要一招得手,后面的攻势便绵绵不绝,任是天下高手,也得先避其锋芒,那时众军士一拥而上,即可冲破关隘。
柳寒城是不会闪开的。他受命于南诏王协助神川都知兵马使在先,应允兵马使守在丫口拦截在后,他是一诺千金的人,怎么可以让对手走脱。他身上背着一柄玄铁重剑,那是兵马使相赠的剑中珍品,但他不会拔剑,他知道,他一拔剑便要见血,那是他不愿看到的。柳寒城只是在履行自己的承诺,他不能让唐军从这里逃逸。除非自己被杀死。
柳寒城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再向后退了一步。他不能再退了,后面已无路可走。
他瞅准了一个空档,双掌自下往上再向前合力一推,便从地上卷起一大捧雪向李宓掷去。李宓本能地一缓,攻势一滞。也就是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柳寒城已身形一拔,腾空而起。李宓也是应变奇快,他将长槊一抡,方圆一丈内的范围尽笼罩在他的槊影之内。柳寒城在空中将身形一转,不退反进,直向李宓冲去。他已看准李宓兵刃太长,两人距离太远反对自己不利,只有贴近对方,方可应付自如。李宓回撤兵刃不及,便不顾一切地迎向柳寒城。只听一声清啸,李宓向后扑倒,手中的长槊脱手飞出。柳寒城也在空中向后急速飞出一丈开外方才站定。
柳寒城手中的那卷书已变成片片碎纸在空中四散开来,继而缓缓飘落,如纷飞的白蝴蝶,消融在雪地里。
李宓朝天喷出一口鲜血,在这片白茫茫的山间,红得让人心痛。那鲜血洒在雪地上,就如同随风飘落的梅花瓣,谱成一张凄美绝纶的画卷。
柳寒城面色苍白,他一击中的,但诗卷却已被枪尖搅碎,那是先父手书的陶渊明田园诗集。他知道以自己功力,原可做到既不杀伤李宓,又不弄坏手中诗卷的,却不知什么原因,做不到收放自如了。
队伍中,忽然抽泣着冲出一名少年军士,他扑在李宓身边,将他扶坐了起来,李宓将头靠在那军士的肩上喘息,似乎伤得不轻。
柳寒城慢慢地走近。脸上露出内疚的神情。他从袖内取出一瓶黑色的药丸,对那军士道:“一天一粒,连服三天,便可无事。”那名少年军士用手接了,喂到李宓口边。李宓轻轻地摇了摇头,在那名军士的搀扶下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缓缓走到距柳寒城三尺的地方站定:“两年不见,你功夫可是突飞猛进了。刚才那一掌是什么招式。末将眼拙,看不出你的路数。”
“在下离开将军帐后,便流落至姚州龙华寺。蒙寺中扫地的灰衣老僧传授了一套剑法,刚才那一招是剑法中的‘乱云飞渡,得罪了。”柳寒城忧伤地一笑。
“你杀了我吧!”李宓闭上眼睛。
柳寒城不语,仍是站在那里不动。他不想杀李宓,但也不能让道。
突然,李宓身旁的那名少年军士从腰间拔出佩剑向柳寒城刺去。柳寒城猝不及防,剑尖已直逼咽喉,一惊之下,骤然间集聚内力,用食指向剑身弹去。只听长剑发出一声清鸣,便斜飞出去,堕入了万丈深谷。柳寒城顺势用掌缘一削,只听“啊呀”,那名军士便在他面前猛地扑倒。银色的头盔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英子,你怎么了?”李宓止不住扑到地上抱起了那名军士,双目圆睁,脸上焦灼万分。
他坐下来,将英子枕在他的臂弯。一头浓密的青丝垂了下来,遮住了英子的半边脸。
“英子?怎么会是你?”柳寒城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他看着李宓怀中的英子,清癯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了。
英子向柳寒城投去哀怨的一瞥。脸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她呻吟了一声,将脸转向了另一边,一行清泪,自腮边淌下来。
柳寒城知道刚才那一掌太重了,就是高手也难以抵挡,何况是一名女子。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英子会跟着李宓远征南诏,更没有想到自己一掌劈伤的竟是英子。
英子曾是柳寒城朝思暮想、不能自拔的女人,可是他却击伤了她。
一切都太意外了,柳寒城挥挥手:“你们走吧,找个安静的地方疗伤。”
他双眼向天,看着恍若伸手可及的白云。
此刻,他觉得这一掌比击在自己的胸口上还疼。
他已答应吐蕃神川都知兵马使次仁央宗缉拿李宓,但他现在只有失信了。
英子突然转过身望着柳寒城,欲言又止。她艰难地抬起头,从怀中掏出一支玉笛递给他。悠悠道:“这只玉笛,我一直带在身边,本就想找个机会还给你的,想不到正巧在这里遇见你。”
柳寒城接过玉笛,玉笛上还带着英子的体温。在雪地里,碧绿的玉笛泛出晶莹圆润的柔美光泽。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默默揣入了怀里。他静立良久,摇了摇头,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一句话。
突然间,他一转身在空中连打几个旋向茫茫雪山中飘去。身后,留下一串清越的歌声:“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歌声渐渐为凛冽的寒风所淹没。
2
李宓慢慢扶着英子艰难地站起。他向身后的军士一招手,众人便有序而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这丫口通向山下的路极窄,稍不小心便会坠落深谷。有两名贴身的侍卫过来,分别搀着李宓和英子慢慢前行。雪地上留下一串极深的脚窝。
黄昏时,队伍来到了马龙峰下的一个小山村中住了下来。李宓命部卒到农户家中买粮去。他将英子放到了火塘边的毡子上躺下,给她吞了一粒柳寒城留下的药丸,然后坐在一旁打坐疗伤。但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有一种五内俱焚的感觉。
李宓原来便是姚州都督府御史,后来升任剑南留后。前次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远征南诏大败而归,这次杨国忠又命他亲率七万大军征讨南诏。李宓本来不赞成这次征战,但杨国忠贪功心切,李宓身为朝廷命官,也只好听命了。战事尚未开始,便已初露败相,一来劳师伐远,粮草不继;二则南方多瘴疠之气,还没有到西洱河,兵马就损失过半。李宓孤军深入,仗着自己在姚州任职多年的地利之便,挥师过洱海直捣邓川。哪晓得唐军苦心打造的千艘战船竟让南诏水师统领王乐宽率兵一夜之间凿沉了。李宓率军仓皇应战,被南诏大军和吐蕃军队合围。邓川一战唐军死伤殆尽,只剩下近百名部卒随着李宓冲出重围,慌不择路地向苍山深处逃逸。本想盼着能回到中原,即便是败军之将也不至于被杀。却不想半路上杀出了柳寒城,差不多丧了命。想到这里,李宓只觉嗓子一咸,一口鲜血又从嘴角溢了出来。
“夫君,要爱惜身子啊!”不知何时,英子已醒了,用手在李宓的背上轻拍着。她从怀中取出药丸,给李宓服下了一粒。这丸药取自吐蕃,用冰山雪莲和高原特产红景天调制而成,对内伤极为有效,是吐蕃神川都知兵马使赠给柳寒城的珍贵药物,却被他转手送给了李宓。
李宓仰天长叹:“柳寒城呀柳寒城,想不到你也与我为敌啊!”说罢,止不住垂下了头。
火塘中柴火正旺,在熊熊火光的映照下,英子惨白的脸渐渐红润起来。英子默默地望着腾腾跃动的火苗,恍惚间,她看到了柳寒城那张棱角分明而忧伤的脸。如烟往事在她的眼前一幕幕地晃过。
3
多年前一个春日的正午,蜀中富商鲜于仲通的千金英子带着几名仆人到成都城外踏春。那日丽日当空、清风拂面,成都平原到处鸟语花香,田野中飘着令人心醉的气息。
英子心中畅快,便一马当先,朝着城外的驿道上狂奔,哪知道英子骑的是从南诏送到蜀中的良种大理马,虽然身形矮小,却是步履如飞,尤其是在乡间田野或是村道上,更是中原良马难及的。英子一时性起,便与仆人们拉开了距离,仆人们打马直追,就是追不上,不知不觉间已至黄昏,待到她缓过神来,却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她越着急,跑得越远。
正孤立无援间,却在驿道上迎面遇见了一位白衣少年。他长袖飘飘,肩上背着一个蓝花扎染布的包袱,闲适而从容地向她走来,仿佛对于身外的世界浑然不觉。在夕阳的映照下,那少年丰神俊秀,确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英子一下子就被他吸引住了,竟忘了问路。
那少年与英子擦肩而过时,朝她忧伤地一笑,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笑,如平静的湖面泛起的涟漪,那缕笑是让她一生回味的。她仿佛着了魔,竟掉转马头跟着他而去,一直到他消失在城中一个僻静的小巷里。那名少年步入小巷的瞬间,转回头向他淡淡地望了一眼,可英子感受到了那眼中跳动的火苗。从此英子的心里,如生根一样地植下了那个白衣少年的影子。她那天真无邪的心中,多了几许淡淡的惆怅。
忽然有一天,管家引来了那名让她莫名惆怅的少年,说是新来的塾师。这让英子大为意外,又满心欢喜。这位塾师与原来的老先生大不一样,他不但教《诗经》、《论语》,还教英子抚琴吹箫、练拳习武。英子有了这样一位老师,心中自然欢喜异常,整天乐滋滋的,这样,连鲜于仲通也对这名新来的塾师多了几分好感。
一个寒雨潇潇的春夜,英子深闺难耐,偷偷地从房中溜了出来,想去看看先生在干什么,便悄悄地潜到他的窗下。却听见老师在那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只听他说:“柳寒城呀,你真是个无用的东西,既然心中有她,却又不敢说,既不敢说,你又何苦来这里当塾师啊。”听到这里,英子再也按捺不住了,径直推门进去说:“你不用说,我知道了,其实打第一次见你我的心就被你搅乱了。”说着,脸颊上一串珠泪落了下来,一头扑到柳寒城的怀中。柳寒城将她紧紧地抱住,这突然而至的幸福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知道紧紧地拥住她,此刻,他就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了,他的世界就在这一瞬间。
此后,柳寒城和英子过了一段人生中最美的时光。他仍然是塾师,她仍是学生,但他们的心已完全融为一体。一举手,一投足,彼此便已猜透对方的心思。在那段日子里,柳寒城还以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千古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独创了一套“落霞剑法”,此套剑法使起来潇洒自如,流光溢彩。双剑合璧,更是如行云流水。柳寒城对英子说过,这套剑法不仅耐看,临阵御敌也不逊于其他剑法,但二人要心意想通,还要修习内功,以功入剑,方入化境。夜色阑珊之时,二人常相携相拥,赏月咏怀,饮酒赋诗。那样的辰光,真是人世间至美的甘醇啊!
当一个人独处时,柳寒城也常常会自怜身世,暗自嗟伤。他出身于蜀中一诗礼之家,在他七岁那年,父母相继病亡,父亲临终前将他托附给一个出家为僧的好友。那是一个游方的诗僧,那僧人将他带到南诏,在山明水秀的苍山洱海间将他抚育长大,不但让他饱读诗书,还传授了一身的武功。后来柳寒城又回到了蜀中老家,继续苦读诗书,想从仕途上实现自己的理想。他带着满腹经纶来到了长安,本想一举成名,建立经天纬地之功业,实现济世救国之志。哪里知道朝纲惘乱,杨贵妃之兄杨国忠把持朝政,试场腐败,柳寒城报国无门,怅然而归。在归来的途中恰巧遇上了英子,使他晦暗的心豁然一亮,于是他便托人帮忙,在鲜于仲通府上谋得一方教席,为的是能与英子朝夕相处。也为下一次殿试作准备。以后的日子,两人心心相映,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世上的事情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么美好。一天夜里,鲜于仲通读着一篇文章,却被文中的一个字难住了,他突然来了兴致,自己打着灯笼到了后园中柳寒城的住处。不料推门一看,自己的女儿正与塾师耳鬓丝磨。鲜于仲通大怒,当即就命护院家丁对柳寒城一顿暴打,把英子锁到柴房里。柳寒城虽然有武功在身,但仍默默地任由他们欧打,直至昏死过去。
柳寒城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请求鲜于仲通把女儿嫁给他。鲜于仲通连笑数声道:“凭你现在一白衣秀才,也想娶我女儿?如不谋得一官半职,就别想见我女儿的面。”说罢,将他轰出了府门。
柳寒城流落长安,一晃数年,再次参试,仍是榜上无名,更是心灰意冷,从此漫游大江南北。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日思夜想着她那俏丽的容颜。她云鬓高耸,肌肤赛雪,一双如盈盈秋水般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嘴角浮起一缕浅浅的笑,有些妩媚,有些忧郁,她的颜容夜夜从他的梦境中走过。
英子被父亲锁在柴房中出来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柳寒城。父亲告诉她,柳寒城已死了,他心如刀绞,几次寻死觅活。渐渐地,她让心长起了茧子。
转眼又过了一年。一天,远在云南的姚州都督李宓到鲜于仲通家中造访。英子无意中见到了这个面容沧桑的男人,应当说,他和柳寒城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成熟、深刻、沉稳,而柳寒城飘逸、超脱、孤独。
李宓此行,正为英子而来,他与鲜于仲通私交甚好,又对英子心仪已久,便向仲通求婚。当父亲命英子出嫁时,英子提出了比武的条件,只要李宓胜了她手中长剑,她马上便跟他走。她知道,女人总要嫁人的,而他已经真正爱过,嫁给谁那已经不是很重要的事了。
在寒梅吐蕊的花园中,英子手中的长剑出鞘了,她使出柳寒城教她的“落霞剑法”,身随剑走,浑洒自如,飘逸秀美,在她的剑光中,梅花纷纷飘落。她将她所有的美丽,凝结在那一柄长剑之中。李宓在旁闪展腾挪,并不还手,他看着眼前的女子,他的心醉了,他不能出剑,即便他输了,他也不能让自己凌厉的剑锋,哪怕刺破她的一点皮。他任由她的剑刺破了他的手臂,他任由那鲜血如梅花般溅落。英子问李宓为什么不还手,李宓说,我宁愿输给你娶不到你我也不出剑,你太美了,我怎么可以用剑伤害你,如果今生今世让我呵护你,这便是我一生的幸福啊!英子止不住热泪长流。
就在那日黄昏,一顶小轿静悄悄地抬到了李家。就在那日黄昏,一个女人成就了他一生的辉煌。
就在李宓娶走英子之后一年,柳寒城回到了成都。他在李宓帐下谋得了一名书记员的小职。他本来对仕途已没有任何兴趣,但为了能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女人,他来到了李宓身旁。虽然这是在他结痂的伤口上撒盐,但他宁愿让自己如此痛苦,他宁愿就这样守候着她,看着她一天天地老去。
忽然有一天,朝廷密旨令李宓引兵七万出兵南诏。在这之前,鲜于仲通已领兵十万出兵南诏大败而归。鲜于仲通本来是四川的富户,当时杨国忠之所以得宠,还靠了仲通的四处打点。杨国忠知恩图报,当了宰相后封鲜于仲通为剑南节度使,并命他统领征南大军却遭惨败。
杨国忠为了雪耻,再命李宓引兵征讨。柳寒城虽然只是李宓帐下一名书记员,但足智多谋,却也深得李宓信任。他知道此次出兵是决不会取胜的,劳师伐远,军士疲惫;南诏与吐蕃联合,定然力量雄强。自己在南诏长大,对那里感情深厚,既不想看到唐军尸横遍野,也不忍看到南诏满目疮痍。当下,便极力劝说李宓不要出兵。李宓也知道凶多吉少,但不能不出兵啊!另一方面,他也心存侥幸,他想自己在云南为官多年,对那里熟悉,仲通兵败,自己未必就败。因而面对柳寒城的劝说,他置之不理。柳寒城急了,说此次出兵,必败无疑。李宓大怒,说尚未出兵,柳寒城却在这里扰乱军心,于是令手下痛打了他二十军棍,将他轰出大营。柳寒城忍痛受了军棍,他平静地对李宓道:“我之所以不反抗,就因为你收留了我。现在你已给我棍刑,我们两清了。”说罢,忍着痛昂首走出了大营。
柳寒城养好棍伤后便直奔南诏,到点苍山找到了抚育他长大的诗僧。僧人将他引荐给南诏王阁罗凤。阁罗凤对他极为倚重,要授予他一官半职,柳寒城坚决不任,反而劝说阁罗凤罢兵,令南诏王愠怒不已。他只好又去游说吐蕃神川都督府,兵马使次仁央宗对他一见倾心,以玄铁重剑相赠,并要柳寒城留下来在她帐下任职。但面对战争,阁罗凤与央宗的意思却是一致的,唐军如进兵,吐南联军就抵抗,唐军不进兵,吐南联军就不进攻。几番折腾,风尘仆仆,收效甚微。
柳寒城一气之下,便至姚州龙华寺随灰衣老僧研习武功,不问世间一切。不想,次仁央宗却来信请他在马龙峰中拦截李宓。因为有赠剑之情,柳寒城只好应允。心想李宓是大将,即便俘获,也不至有杀身之祸,他万万想不到英子也随李宓出征,还让自己击了一掌。这一掌击在英子的身上,却让柳寒城痛彻心扉。
4
英子望着远处黑黝黝的山峰,心中百感交集。在这月明星稀之夜,原本是多么安宁而平和啊!而现在,这一切,都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中。这一段日子来,她随着李宓东奔西逃,饱受了人间的苦难。难道,自己命中就要受苦吗?还有柳寒城,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不知道他要向哪里去。本来已努力把他忘了,想不到又在雪域绝地遇到了他。看到他那么忧伤、那么孤独,心中又感到了难言的苦楚。天,我该怎么办?她轻轻地靠在李宓的肩上,目光中一片凄迷。
李宓用他那一双强劲有力的大手抓住了英子的手,长时间的征战和受伤,他真的很虚弱,但他不能就此倒下去,哪怕剩下最后一口气。他不仅要保住自己的命,还得保护好自己的女人。他转过脸,望着英子:“英子,我不该让你来。前面的路还很长,我们能不能回到成都还说不清啊!”
“将军,是我要跟你来的,我生生死死都是你的女人!”英子坚决地说。
在火塘旁,二人相依着睡去了,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
蓦地,村外响起了一声高呼:“李宓就藏身在此。弟兄们,南诏王有令,抓到李宓赏女奴十名,肥羊一百只。”四下里火光冲天。李宓和手下军士都被惊醒了。众军士急忙操起了兵刃准备战斗。
“大家听着,敌人人多势众,如果我们一齐冲出去,就可能全军覆没。大家化整为零,两三个人一组,乘现在他们还没有形成合围之势时冲出去。距此十里有一个黑风口,大家在那里汇合。”
李宓带着英子和两名部卒,在一片杂沓的声音中从一条小巷里冲了出去。他朝四下里一望,南诏军士们已冲入了村中,四面无人,便展开轻身功夫带着英子向前飞掠,两名部卒在后紧跟着。他们顺利地越过了村口,越过了一片白杨树林,转眼便到了村前的麻石官道上,再前行半个时辰,就可到达黑风口了。
“哪里去!”话音刚落,十数条人影便从官路旁的灌木丛中窜了出来。为首一名身材瘦小的黑衣老者如一只大鸟般直扑李宓而来。双掌凌厉如风,直劈李宓面门。李宓收腰提腹,长槊一横,便向那老者刺去。那老者见长槊袭来,在空中并不退让,双掌改劈为抓,硬生生来夺李宓手中长槊。李宓大怒,长槊一回,径以槊尾向老者腰间撞去。老者见状,登时后撤落下。
李宓知道事情紧急,乘势而上,长槊如蛟龙入海,卷起劲风,向那老者刺去,那老者显然是鹰爪门中高手,双爪如钩,招招狠辣,如不是李宓兵器较长而不能近身,早将李宓撕得遍体鳞伤了。蓦地,李宓转身便走,老者紧追不舍,向前一跃,凌空而下,双爪齐向李宓后脑抓去。与此同时,李宓长槊一仰,直向老者前胸刺去。变故突生,老者躲闪不及,只好用左爪向前探出抓矛尖。同时右爪仍是直抓而下,只听一声惨呼。老者向后仰面跌去,左掌鲜血淋漓。而李宓右肩亦已着爪,皮肉翻卷,连铠甲也被撕裂。
“大伙一起上呀!”一名黑衣人一声高呼,在旁观战的十数人顷刻间便将李宓等人围在垓心。
李宓看看前后左右,知道今日如不快走就要累死这里了。当下也不多想,“嗖”地向一名黑衣人搠了一矛,同时以长槊的后柄撞向另一名黑衣人胸部。乘两人向外避让的瞬间,一按袖中机括,五枚袖箭接连射出,三名黑衣人即刻翻身倒地,包围圈一下子露出空隙。他一把抓住英子,说声“走”,即刻腾空跃起,在一名黑衣人的肩头双足一点,便向一名正在观战的黑衣人射去,那人尚未反应过来,李宓已双足连踢,将他掀下马,与英子齐落在马上,向马肚子上一夹,并辔向北绝尘而去。
李宓带着英子驾马狂奔,越过溪流,越过旷野,直向黑风口而去。
正疾驰间,那马突然人立而起,长嘶一声,险些将二人掀下背来。李宓正疑惑间,一支羽箭已至,李宓勒马避过,那箭从头顶飞过,正待细看,又有两支羽箭“嗖”地直向面门袭来。李宓见退无可退,让无可让,急忙拉着英子双双跃下马背,往路边草丛中一滚。刚一站定,那十数名黑衣人又如鬼魅般并排立在那里。为首那名老者手一挥,十数名黑衣人挥着长枪迎了上来。而那名老者却突然展开迅疾无比的身法,呼地而至,将英子抓在手中。他哈哈笑道:“李宓快快受降!南诏王定会赐你清平官之职!”
“别管我,将军冲出去快走!”英子高声叫道。
李宓一急,身形一滞,早有五六支长枪一起指向他的心窝,他一回头,数柄单刀又横在他的面前。
他无可奈何,长叹一声,对英子道:“现在我就想走也走不掉喽!”懊恼地将长槊插在地上。
突然,山崖上轻飘飘地落下一个瘦削的黑衣蒙面人,他双手抄在身后,背着一柄玄铁重剑,只露出一双忧郁的眼睛。
“阁下何人?”那名瘦小的老者道。
“把人交给我,你们可以走了。”蒙面人冷冷道。
“好大的口气,点苍十八骑受南诏王节制。快闪开!”
蒙面人忽然跃起,只见一缕黑色光芒如闪电般稍纵即逝,他足不点地,在旷野中几个兔起鹄落便已不见。
将李宓和英子围在垓心的十数名黑衣人缓缓地倒了下去。
在月光的映照下,依稀可见每个军士的眉尖有淡淡的血迹。他们的脸上都有惊愕的神情。
老者尚未倒下,他朝天喃喃道:“世上竟有如此精妙绝纶的剑法,令我‘点苍十八骑在顷刻间毙命,真是匪夷所思啊!”说罢,也不看李宓和英子,竟自向茫茫夜色中遁去了……
5
黑风口。李宓旧部只有五十多名来这里会合,其余或死或降。经过一夜的激战与奔跑,剩下的人们已如强弩之末,就连李宓与英子,也是伤痕累累,要想逃脱围追堵截,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黑风口是一个状如葫芦的谷口,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两边尽是高耸的峭岩,山崖上怪石嶙峋,只露出一线狭长的蓝天。黑风口只有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径与外界相连,通过黑风口,便是浪穹州地面了。李宓命十名部卒把守谷口,再命十名部卒去浪穹地面弄点粮食,并打探敌情。其余人等就地休息。安排妥当,他也精疲力竭地倚着英子睡着了。
英子坐在披毡上,她也是遍体鳞伤,本想打个盹,却仍是睡不着。她看看怀中睡着的男人,又看看那一线窄窄的天空,心中愁肠百结。一阵晨风吹来,拂动着她零乱的长发,使她那俏丽而清瘦的脸庞有了一种凄婉的美。
此刻,柳寒城在哪里呢,英子突然非常想他,也许,她应该最后见他一面吧,活着也好,死去也好,那个忧伤的少年是她一生中最美的记忆了。
他忽然想起那名蒙面黑衣人,他是谁?难道会是他……
夜色茫茫,月黑风高。李宓和他剩下的五十多名部卒悄然向北而行,他们不敢从大路走,专捡偏僻的小径前行,到浪穹州境内后再转道东南,寻小径回中原。
出了黑风口,眼前便豁然开朗了。阡陌平畴,屋舍俨然。就如陶渊明笔下的桃源胜境,一汪湖泊如明镜般镶嵌在盆地中,在暗夜中泛出莹莹的光。
李宓令手下一名部卒探路后,众人才蹑手蹑脚地朝前走。大家均屏住了呼吸,悄悄向前挪动,只要穿过开阔地,到了湖畔,坐上事先准备好的木船到对岸,那就大功告成了。
一路无事地到了湖边,大家皆松了一口气。正要登船,忽地一声炮响,火光冲天,湖畔柳林中一彪军杀了出来。为首一人穿着藏袍,戴着头盔,高声叫道:“李宓快快投降!”却是吐蕃神川都知兵马使次仁央宗杀到了。她虽是一介女流,但武功卓绝,深得藏传密宗功夫的精髓,又天生神力,所以也深为吐蕃赞普所倚重。
“李宓,你若投降,赞普将封你为赞普钟,结为兄弟!你若不降,明年今天就是你的祭日。你们汉人有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还是降了吧!”她一声长笑,笑声清脆悦耳,震荡四野。
暗夜中,李宓看不到央宗的脸。他想,听笑声,她定是一个美丽而霸道的异族女子。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仰头向天叹了一口气。
李宓缓缓地向周围一看,对方人马至少不下八百人,已将自己和部卒团团围住,今天恐怕是难走了。
李宓凄然一笑,转身对次仁央宗说:“这次南征,我就抱定战死的决心。我堂堂唐朝大将,岂能向你投降!”说罢,长槊一抖,便向次仁央宗刺去。次仁央宗大呼一声,抡起一根熟铜棍向李宓攻来,二人登时战成一团。
次仁央宗手中的熟铜棍少说也有四五十斤,却被她舞得呼呼生风。李宓手中的长槊虽也是至刚之物,但却不敢硬接她的铜棍,唯恐被棍打成两截。如此下来,才杀了二十多个回合,李宓便明显处于下风。英子在一旁看得真切,娇叱一声,长剑出鞘,也加入了战团。吐蕃军队阵中也杀出了一条肥硕的大汉,与英子厮杀起来。又战了四五十回合,李宓和英子体力越来越不支,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兵器也渐渐不似先前轻灵了。
次仁英宗却是越战越勇,她那秀美骄悍的脸上渐渐露出了杀机,只听她大呼一声,一招“力扫千军”,铜棍挟着呼呼风声攻向李宓下盘,李宓不退反进,向前一跃,躲过这一击,顺势将长槊向她的前胸刺去,长槊本来占了较长的优势,次仁英宗躲闪不及,只好向下一挫,槊尖便从她头顶穿过。只听“当”的一声,她的头盔被掀落,一头浓密的青丝四散开来。李宓将槊一收,运力再刺,不料次仁央宗连退三步,让开李宓锋芒,铜棍径向英子扫去。李宓一惊,长槊如影随形般跟上,意在“围魏救赵”。哪知央宗这一扫却是虚招。她突地转身一招“力劈华山”直向李宓头顶砸去,李宓措手不及,门户洞开,只好用槊一架,硬接了一棍。只觉虎口一阵发麻,脑袋中似有千万只蜜蜂在飞。而长槊也已被打落在地。他双掌一分,径以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去夺央宗的铜棍。央宗大笑一声,将铜棍向后抛去,也用一双赤掌向他迎来。四面围定的吐蕃士兵都拍掌大笑起来。
次仁央宗长袖飘飘,长发飘飘,双掌绵绵不绝地向李宓攻来。李宓沉腰提胯,亦以双掌直向央宗拍去,他已抱定必死的决心,因而拳脚间也不避让,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啪”,二人双掌相击,央宗脸上一凛,向后退了一步,李宓则后退了三步。胸中一阵气血翻涌。
央宗稍调内息,向李宓道:“李将军,你文才武略,实在是难得的帅才,你若归顺吐蕃,将可大有作为。现如今你回到中原,唐玄宗李隆基还不是一样要治你的罪,你又何苦呢!”
“我这一次远征南诏,是明知必败而逆天行事。我死便死了,但我李宓的人生字典里没有投降二字。”李宓正色道。
“好一条汉子,我舍不得杀你。但我要生擒你。”央宗话音未落,人已腾空而起,双足向李宓前胸闪电般踢来。李宓侧身一让,双手合十向央宗前膝砍下,央宗身形突转,径向英子而去。英子仗剑袭来。次仁央宗长袖一拂,便将剑尖扫开,右手变掌为抓,向英子抓去。李宓早已一纵身,挡在了央宗面前。
央宗右手硬生生撤了回来,指着李宓道:“你果真不要命了!”
李宓道:“兵马使大人,末将只求一死,只是这名女子与战争无关。求你放她一条生路,让她去见一个人吧!”
“不,将军,我愿与你生死相随!”英子高声道,“我也是你的一名军士啊,血溅疆场,我心无悔!”
李宓摇了摇头:“不,你得活下去。我是真心爱你的,这么多年来,我待你怎样你心里有数。你感激我,但你并不真心爱我。我心里亮堂堂的。你心里的事瞒不过我。现在,我要死了,你何苦呢?”
“不,不啊”,英子哭泣着央求了。
“好一对有情有义的人啊,让我好生嫉妒。我也是女人哪!好,李宓你听着,我答应放她,不知她要找的是何人?本使可以帮你们寻找。”央宗道。
“说来你也知道,他是柳寒城。”李宓叹了一口气。
“柳寒城,让她去找柳寒城?休想,我先杀了你!”央宗纵身便向英子扑去。英子猝不及防,被她拍了一掌,向后仰面跌倒。
忽地一道黑影闪过,一名黑衣蒙面人从湖畔的水柳上轻跃了下来,人未落地,已有两柄短剑分别击向央宗和另一名吐蕃将领的命门。央宗一顿,向后连翻两个筋斗,右手中已夹起一柄短剑,再看那名将领,却已仰面倒在地上,那支短剑正插在眼中。
次仁央宗大怒,高声喝道:“来者何人!”再一细看,人已不见,连李宓和英子都已经不见影踪。只听一名军士叫道:“树上,树上!”只见那名黑衣人右臂间夹着英子,左手挽着李宓,从树间飞掠而过。央宗急忙命令手下放箭,却哪里还射得着。
东山阳坡,黑衣人将李宓和英子带至一处路口,沙哑着嗓子向东一指说:“从这里直往东走,翻山越岭,可直至姚州。能否逃出生天,就要看二位的造化了。”说罢,一纵身便向夜色中掠去。李宓忙向背影喊道:“大侠留下高姓大名。”只听空中一声浑厚的声音道:“你我俱是有缘之人。”人影已是不见。
李宓默默看着英子,看着她苍白而日见憔悴的脸,心如刀绞,自己死了不要紧,但要这么好的一个女子为自己受累,于心何安呢!现在,七万兵马死的死,降的降,自己手下已无一名士卒,自己回去又如何向玄宗李隆基交代,即便玄宗不杀他,他又怎么向蜀中父老交代?当年他们送出去远征云南的子弟没有一个活着回来,李宓将如何面对家乡父老?罢了,我先将英子送回去,然后自行了断。
英子也坐在那里一边喘气一边看着李宓,她似乎看穿了李宓的心思:“夫君,你别难过了,要活,我陪你一块活,要死,我也跟着你一起死。远征云南,本就错了,咱们找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过以后的日子吧!”说着,她惨白的脸上浮起了一缕柔软的笑。
李宓使劲地点了点头,他那须发戟张的脸上,淌下了一行咸涩的泪水。
6
已经是第四次看到太阳落山了。李宓的心越来越往下沉。这三天来,他带着英子食野果,喝山泉,在崎岖的山路上相互搀扶着前行。他们身上的单衣已被汗水浸透,只好将衣服拧干了再穿上。大热的天,山上又是蛇虫肆意横行的时节,两人只好分外小心地朝前走。他们爬了一座又一座山峰,想寻一户人家住上一宿,却总是没有遇上。想找个人问问路,也是不可得的事,他们只是一个劲地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走,顺着依稀可辨的山路前行。却不知走到了哪里。
终于看到了一间小茅屋,屋顶上正飘出袅袅炊烟。他们好似远行的游子回到了家园,飞奔着到了屋里。只见一名老态龙钟的老妇人坐在草墩上正咳着,他边咳边往灶窝中添柴禾。锅上正飘出鸡肉诱人的香味。李宓止不住直咽口水。忙向老妪说是路过的买卖人,想在老人家里住一宿。
这老妪已佝偻着腰,脸上的沟壑纵横,好似松树皮一般。她头上缠着黑色的包帕,身上是褴褛的麻布衣裳。他眯着一双细眼用惊恐的眼神仔细地打量着二人。过了一会儿,才用手指指耳朵。李宓忙连比带划着对她把意思说清了,她才点了点头,让二人坐在草墩上,随即从锅中盛出鸡汤给他们喝了。
李宓边喝鸡汤边向她打探路径,老妪顺手向一条小径指了指,便不再言语。二人颇觉有些蹊跷,但实在太过于疲惫,加上饥肠辘辘,便也顾不得许多。
吃饱喝足,正要起身向老妪致谢,却不见那老妪的面,想着怕是拾柴禾去了,便也不以为意,朝老妪指的方向急急赶路了。
刚走了一盏茶工夫,却见前方已露出了平坦的坝子,二人止不住心里喜悦,想着姚州坝子到了,只要到了姚州,便是唐朝的地盘,南诏也好,吐蕃也好,都像一场恶梦过去了。
李宓和英子兴冲冲地跑下山。冲到山脚一看,却傻了眼,在沃野平畴间,一汪蓝蓝的湖泊静静地卧着。这不是洱海是什么?难道,他们转了一圈又回来了?李宓颓然坐在地上,脸如死灰。
正躇踌间,后面山中一阵尘土飞扬,一骑人马卷来,正是次仁央宗。
次仁央宗滚鞍下马,向李宓笑道:“李将军,鸡汤的味道还不错吧!”
“你?”李宓一脸困惑。
“不错,本使的易容之术如何?只不过以我一人之力,尚没有生擒你俩的把握,只好略施小计,将你们引到这里了。”她不禁面有得色。
李宓道:“好一个吐蕃神川都知兵马使,你要取我项上人头,为何不在鸡汤中下毒?那可是最省事的。”
次仁央宗哈哈一笑:“那是小人所为,本使不屑,吃饱再擒你,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李宓无语,此刻,还有什么好说呢。他须发戟张,双掌一分,便向次仁央宗拍去。央宗侧身避开。身形一起,一招“分花拂柳”,双掌如电光石火般袭向李宓命门。
转瞬间,两人竟已过了七八十招。
李宓越打越急,心想如此下去便脱不了身了,忽生一计,左脚一绊右脚,仆地跌倒。同时,右手向身旁英子的左脚一抓,将她猛地掀翻在地。央宗看着奇怪,身形一滞,李宓乘机抓住英子的手,连滚带爬撤出丈外。拉起英子就跑。央宗急忙带着手下猛追。
李宓无奈,只得向洱海北岸跑去。他看到海边停着不少渔船,便带着英子冲上前,想驾船逃生。忽然一艘船中冒出几十张脸,早有数十名弓箭手在那里张弓搭箭。船上一名小将朗声道:“奉南诏王之命,在此迎候李将军。”
李宓仰天长叹道:“唉,天不怜我,我又有什么办法,要杀便杀。我是不会投降的。”他紧紧握住英子的手说:“你跟着我受苦了。”
英子紧紧地抱住李宓,用那一张柔嫩的脸偎着他宽厚的胸膛,喃喃地说:“夫君,跟着你轰轰烈烈过此生,我也满足了。”然后,她仰起脸,坚定地说:“你先杀了我吧!”自腰间解下佩剑,跪下身来,双手把剑高举过头,脸上犹自带着疲惫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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