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其实,高奣(wéng)映的神异之处是从一个噩梦开始的。
在梦里,他总是被那个身材短粗脸相阴郁的补锅匠捉去。
是一个断断续续纠缠不清的梦。忽儿在被窝里,忽儿在走廊上,忽儿又在念书的路上。恍恍惚惚的,几次三番,补锅匠悄无声息地从背后出现,然后突然出掌,轻轻一拍,奣映就变小了,就被收进工具箱背着走了。箱子里黑洞洞的,好像有孤魂野鬼喘息的声音,非常害怕。一害怕,梦就醒了。醒了后更加害怕,于是就边哭边鬼喊辣叫:四丫四丫四丫……
四丫是侍女。于是颠颠着跑进来,点亮油灯,问少主子咋个了咋个了?当知道不过是个梦时,四丫笑了,安慰说不怕不怕,明天告诉女主子,撵了那补锅匠就好了。
说是这样说,但有谁会认真对待一个八岁孩童的梦呢?
所以四丫向木夫人说起少主子的噩梦并提议撵走补锅匠时,木夫人不以为然,说:就为了小少爷一个梦,撵走一个手艺人,高土司家难道就这么愚蠢吗?
所以补锅匠依然在土衙对面的街拐角忙活计。看样子生意很好,因为面前经常推放着好些大大小小的破锅烂盆。补锅匠来半年了,住在土衙旁的小巷里,少言寡语,手艺非常好,起早贪黑的,像是赶时间要把这里的破锅烂盆补完了一样。
要命的是,这噩梦经常在奣映的睡梦里出现,以至于奣映一看见补锅匠就心惊肉跳。但补锅匠天天在那里补锅,想不见也难。土衙门前,就这么一个广场,连着一条直街通向外面的白塔街。这是出出进进的必经之路。每天上午下午,来回四趟,奣映都要从这里经过。因为奣映要到至德寺念书。
至德寺是高土司的家寺。随缘法师既是方丈又是奣映的先生。这老法师来自中原,才高八斗,精通佛理,对奣映要求极严,惩戒也是不留情面。当然这是高土司的授权。所以奣映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随缘老和尚。
看着少主子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四丫也很着急。
好在四丫鬼点子多,就对长贵说:看你牛高马大的,干脆背着少主子上学算了。
长贵是奣映的跟班,力大无比,对少主子忠诚。这时就傻呵呵地笑着蹲下,让少主子趴在背上。
时间一长,奣映嫌趴在背上视野不开阔,有时候就干脆骑到脖子上,让长贵架着。
这个办法很好。从此出出进进,再也不会心惊胆颤了。
后来奣映真的被补锅匠掳走,木夫人才恍然大悟,知道儿子的神异其实从这个梦就开始了。当然这是后话,以后在说。
下面接着说说即将发生的事情。
2
至德寺在土衙背后的山冈上。
冈上多古树。秋风从树梢掠过,落下一片又一片金黄的老叶,在树林间飘飘洒洒,最后落到地上,满眼金黄。
时间一长,山路上也有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软的。
这样的山路,以往人迹罕至。但这些天,隔三岔五的,会来几个形迹可疑的香客。
随着这些香客的到来,向来守时并且授课严苛的老法师突然间松懈了下来。
法师经常到方丈室会客。这时,书房里就只有奣映和陪读致远两人。
寺院很静。雀鸟叽叽。书房里,奣映懒懒地拿着书一边诵读一边看窗外树上跳上窜下的小松鼠。直到小松鼠消失后,奣映才停止诵读。无聊之际,突然想起今下午是行刑日,有热闹可瞧,于是招招手。正在看书的致远问:少主子咋个了?
你去告诉法师,说我肚子疼,疼得厉害。
致远不敢欺骗法师,又不敢得罪少主子。一时为难,就眼泪汪汪的,要哭的样子。
奣映挪过去,想打他。却见小和尚走了进来,说法师有紧要事,今天提前下课了,请小少爷回府温习功课。
奣映喜出望外,喊了一声长贵。正在廊上打盹的长贵跑了过来。于是主仆三人一溜小跑就出了寺门。一出寺门,长贵娴熟地一提溜,就把奣映送到脖子上架着,然后在漫天飞舞的落叶中悠哉悠哉蹓下山来。
到达广场时,没有往日行刑时的热闹。高台上的行刑柱清冷地立在刺眼的阳光下。地上,长长的木头脚枷也是空的。按常规,今天总会有一些倒霉鬼要拉来这里示众或者鞭荅。看样子,今天的热闹是瞧不着了。
奣映有些扫兴。正想示意胯下的长贵往前走,却看见了街拐角正在忙碌的补锅匠,于是就想象着补锅匠绑在行刑柱上会是什么样子。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却听到大队人马嘈杂的声音从云天外传来。奣映揪着长贵的头发原地转着寻找声音,才发现声音来自太阳深处。
长贵被揪得呲嘴咧牙,一边转着一边偏着头问少主子在看什么。奣映说:看太阳!
长贵急了,说少主子呀,太阳刺眼,不能看!
别乱动!奣映拍了一下长贵的头,终于固定了位置,高兴地大声说:我看见阿爹领着兵马回来了……咦,阿爹咋会穿着一件黄马褂?
这时围了几个人过来,也望太阳,却刺得睁不开眼。只有奣映依然双目圆睁,入定了一般和太阳对视着。
这时老管家颠颠着跑过来,踹了长贵一脚,骂道:少主子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还不快点滚回去!
一进土衙,奣映从长贵身上溜下来,边跑边说:阿爹穿着黄马褂回来了……
看到儿子痴痴迷迷胡说八道的样子,木夫人心疼得把奣映一把揽在怀里。奣映捧着阿妈的脸,喜形于色地说:阿妈呀,阿爹穿着黄马褂就要回来了。木夫人顺从地边点头边应付说:是啊是啊,你阿爹就要回来了!
不一会,就传来了许太医。把脉听诊后,说并无大碍,也许是惹着祸祟了。然后就开了一张药方子。
到了晚上,也许是吃药见了效,奣映居然在油灯下安静地温习功课,木夫人当下心安,决定不再处罚下人,就吩咐老管家把关在柴房的长贵放回家。
3
如前所述,奣映在和太阳对视中,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穿着黄马褂回来。当时大家都认为只不过是一个八岁孩童的胡言乱语罢了,并不当回事。殊不知,奣映的话却在第二天就应验了。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广袤的坝子里装满了明晃晃的阳光。风从原野上掠过,正在扬花的稻子律动着水一样的波浪,送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稻花的清香。
在这清香里,高土司带着回乡的乡勇浩浩荡荡沿官道一路北下。临近姚州城时,已是正午,远近村舍渐次升起了袅袅炊烟,南门外的接官亭也遥遥在望。
高土司轻提马缰,放慢行军的速度。经过一块高地时,高土司传下命令,停了队伍。马上有人支起了一个帐篷。高土司进去,在丫环的服侍下洗漱打扮一番,管家从一个精美的匣子里拿出皇上亲赐的黄马褂。穿上黄马褂后,高土司对镜照了照,非常满意自己意气风发的样子。于是上马,传令继续行进。
在高土司的想法里,张知府等幕僚此时此刻应该在接官亭等候迎接。
因为就在昨天下午,在太平铺扎营休整之前,高土司就安排了驿站的两匹快马,一匹报姚安府,一匹报土衙。
姚安府驻姚州城,管着一州三县,其中有一半是高土司领地。当然这是现在的情况。如果回到过去,整个姚安府都是高土司的地盘。所以高土司这个称呼,自打高家拥有这片领地后就存在了。只是到了上三代,朝廷要搞“土流兼治”,而土司们又没有能力拒绝,于是只好接受朝廷派来的知府,同时也接受朝廷对土司们的任命。高家是大土司,所以任命为土府同知,但习惯上,大家仍叫高土司。但现在的高土司可就不是过去的高土司了。现在的高土司,之上还有一个张知府。也就是说,在这片土地上,张知府才是“王”,而高土司只能算“二王”。但实际上,却也不好分出高下。毕竟有句老话,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不仅老百姓,就连张知府本人也不得不承认,做高土司的顶头上司,有些名不副实。论权力,他可以叫高土司这样做那样做;但实际上,做与不做,却要看高土司高兴不高兴。高土司明白这个道理,一直与府衙若即若离,除了偶尔议事,基本上不进姚州城,不到姚安府。他有自己的白塔街,还有自己的土衙,还有自己的领地和驯服的百姓。更重要的是,只有呆在自己的地盘上,他才睡得踏实。
但这次,他决定进城,到姚安府,要让张知府知道自己的丰功伟绩。
果然,到达接官亭时,张知府等幕僚已率吹鼓手在迎接。礼仪后,正想客套几句,突然见到黄马褂,张知府一愣,说与同僚,赶紧一齐下跪,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身后,张知府心里嘀咕,想高土司乡勇不足一千,究竟有何功勋,居然得了永历皇帝的黄马褂,看来今后就更要看高家的脸色行事了。于是不敢怠慢,吹吹打打迎高土司一行进城,同时安排伙食犒劳乡勇。
酒足饭饱,又闲聊了一阵,高土司酒意已散,就不想耽搁,急着回家,再三谢绝了张知府的挽留,率众乡勇出北城门,沿蜻蛉河一路北下。
到达草海时,越过波浪起伏的海面,在太阳西沉的山脚下,古树林中,白塔街若隐若现。
当高土司率众乡勇向西绕过草海回到阔别一年的白塔街时,已是夕阳西下。
一进白塔街,就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迎接。接着是几个歌者在咿咿呀呀地大声吟唱。
高土司骑着高头棕色大马,威风凛凛地缓步在前。身后是骑黑马的师爷,后面是马队,再后面是步行的乡勇。
到达广场时,伴随着震天响的过山号号声,大家欢呼雀跃。整个广场成了欢腾的海洋。
金色的夕阳下,穿在高土司身上的黄马褂格外显眼。咋一见,木夫人以及下人们都吃惊得张大了嘴巴。大家面面相觑,说:天哪!这不是应验了少主子昨天的话吗?
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说少主子是神仙转世,未卜先知。
高土司自然听不到这些话,但感觉得到大家在议论什么。会议论些什么呢?除了自己,难道还有别的可以议论吗?高土司在心里微微一笑,威严地环顾左右。等大家安静下来了,才下马,走上高台,朗声说:鄙人高泰,蒙祖先护佑,此次率众出征,护驾有功,得皇上嘉奖,为高家争光了!
大家傻呵呵地笑着,跟着乡勇们啪啪啪使劲鼓掌。
高土司掏出纸来,展开,说:这是当今皇上的号纸,承蒙皇上厚爱,加封鄙人为光禄少卿了!
大家再次热烈地鼓掌。
高土司又指着身上的黄马褂说:这是当今皇上赏赐的黄马褂!
乡勇们一下子齐刷刷跪下,引得其他人也跟着跪下,并跟着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仪式结束后,木夫人吩咐管家摆桌设宴,为土司老爷庆功。
这时高土司才想起儿子,于是展开双臂对站在一旁的奣映说:来吧,我未来的继承者,来分享一下阿爹的荣耀和喜悦!
晚宴上,高土司高兴,频频举杯,直至大醉。
第二天早起,木夫人等丈夫酒醒了,便迫不及待地把发生在儿子身上的神异古怪之事说了出来。高土司吓了一跳,说真有其事?于是上至德寺请教随缘法师。
法师说:这叫双目贯日,佛经中有记载。此神异之人世所罕见,今日应验,想来令公子确有神异,能洞察一些未来事。
这是好事呢?还是坏事?高土司又问。
法师双手合掌,说:阿弥陀佛,随缘吧!此乃天机,贫僧不敢妄断。
4
现在该说说补锅匠了。
补锅匠其实是清军密探,是吴三桂麾下的朗骑校尉。此人其貌不扬,却武艺高强。
半年来,他利用补锅作掩护,洞悉着高家的许许多多事情,自然也知道高家少主子能双目贯日预知未来事。于是动了心思,想把奣映掳走。一来,可以迫使高土司就范,至少,不要死心塌地的追随朱皇帝。二来,如此神异之人,平西王吴三桂一定会非常喜欢的。
可是一直下不了手。因为奣映有个跟班。补锅匠不想节外生枝,弄出响动。因为他清楚高家的势力,如果没有大半天的时间,就算快马加鞭,也休想逃出高家地界。
万般无奈之下,只好铤而走险,趁夜潜入土衙,想伺机把奣映从被窝里掳走。
出乎意料的是,当补锅匠潜入奣映的睡屋时,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当时高土司正拿着皇上的号纸自豪地问儿子:儿呀,都说你是神童,能预知未来事。那你说说,这方号纸意味着什么?
奣映和母亲对视了一眼,说:意味着高家的粮草一车车不见了。
高土司吃了一惊,心想,这不是小孩子该说的话呀!难道是夫人……于是有点扫兴,就收了号纸,愠怒地瞪了妻子一眼。
木夫人也惊异于儿子的话,现在丈夫又误解自己,心想说开了也好,就顾不了许多,顺着儿子的话说:是呀,贡献了那么多粮草,难道还不该加封吗?哼,什么光禄少卿,还不就是个粮草官吗?
高土司拍案而起,痛心疾首地怒斥说: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你也敢说出口?想我高家,世代沐浴皇恩,如今皇上有难,难道不该倾力报效吗?不要说区区粮草,就是要我性命,也是应该的。听好了,以后休要胡言乱语,否则家法伺候……
然后高土司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木夫人默然半晌,突然揽过奣映,问:儿呀,刚才的话谁教你的?
奣映回答:阿妈你呀。你不是对师爷说过,阿爹快把高家的粮草折腾完了,才换来轻飘飘的一张号纸,很是不值。
木夫人告诫说:可不要在外人面前乱讲啊,让人知道了,是要掉脑袋的。
木夫人又忧心忡忡地自言自语:但愿佛祖保佑,我们这里永远是南明的江山!
奣映问:阿妈在为高家的将来担忧吗?
木夫人惊奇地看着儿子。
奣映说:不管谁的江山,高家的将来还早着呢!
木夫人赶紧捂住儿子的嘴,说:小孩子家家,可不要胡说八道。心里却想:真是人小鬼大,好像什么都清楚似的,难不成是随缘法师告诉他的?
听到木夫人在言语间透露出来的不满,躲在暗处的补锅匠心里欢喜,知道不远的将来,木夫人会为大清效力的。
过了一会,木夫人才走。四丫进来服侍少主子洗漱,直到少主子入睡,才熄灯到外间睡下。
这是下手的好机会。补锅匠点住奣映的睡穴,收了一些衣物,背了人就悄悄地走了。
天亮时,四丫进来服侍,遍寻少主子不见,吓得大哭。
可想而知,土衙上下即刻乱成了一团。大家找遍了每一个角落,依然没有少主子的下落。
到了下午,木夫人突然发现补锅匠没有出现在补锅的地方,心里咯咚了一下,想起儿子曾经做过的那个噩梦,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于是吩咐管家,派人去找补锅匠。结果人去楼空,一无所获。
木夫人急得直跺脚,说:天哪,都怪我,我应该早就料到的。
高土司知道后,也怪夫人太大意,急得上窜下跳,说高家就这么一棵独苗苗,可别出现什么意外。
于是分析,可能是金沙江北岸沙土司残余报复。因为几年前,沙土司叛乱,高家奉沐总兵令出兵讨伐过。
只有木夫人坚持认为是补锅匠所为。并且肯定,补锅匠是清军密探。
时不我待,高土司立即吩咐下去,信鸽传书到各个哨卡围追堵截。自己则点起乡勇,兵分几路沿途追赶。
5
奣映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
头晕得厉害。浑身也疼得厉害。身体无法动弹。好像是蜷缩在篮子里。是马背上的篮子,要不然不会一颠一颠的。篮子上盖着蓑衣,散发出的霉腥味叫人想吐。但好像也吐不出什么。没有办法,奣映忍不住发出了微弱的呻吟。
补锅匠只好停下来。拴好马,然后把奣映抱到地上,说:少爷果然不是一般人,我点了你一天的睡穴,你半天就醒了。
奣映愤怒了,掴了补锅匠一耳光,说果然是你,敢对主子下手,想是活得不耐烦了!
补锅匠用手压住奣映的肩膀阴沉沉地说:听好了,我不是你的奴才,你也不是我的主子。如果你还是个聪明人的话,就要听话,否则,哼,我随时可以弄死你,你信不信?
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山道,在丛林深处,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奣映打了个寒噤,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于是软了口气问:想把我弄到什么地方?
补锅匠满意地笑了:这就对了嘛!于是告诉奣映不要紧张,此去绝对是一条阳光大道。罗嗦了半天,奣映才明白补锅匠是大清探子,是奉命来监视他们高家的。
补锅匠说: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想不到你阿爹高土司是憨包一个,天下都是大清的了,还死死抱着永历皇帝的大腿不放。所以没办法,只好先把你弄过来,这样你阿爹也许就会聪明起来了。
奣映有点迷迷糊糊的,不想听他罗嗦,说:我饿了……
补锅匠赶紧拿出食物和水。见奣映吃得慢条斯理的,催促说:赶紧吃,我可不想跟你家的追兵动手。
看奣映吃得差不多了,补锅匠收拾了一下,看看奣映,又看看篮子,说:小少爷,对不住了,我还得点你穴位!
奣映不想点住穴位,赶紧说:慢,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补锅匠想了想,觉得一个小孩子家家,这深山老箐的,叫他跑他也不敢跑,就同意了。心想,到了山下,再点他也未尝不可。
终于走出了丛林。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圆润饱满的草山,风一吹,翻卷着水一样的绿色波浪。
补锅匠勒住马头,抬头看了看刺眼的太阳,摇醒篮子里昏昏欲睡的奣映,问:你真的会双目贯日吗?
奣映懒洋洋地抬头看了看他,不想说话,只想睡觉。但补锅匠不依不饶,硬是弄醒了他,非要叫他看太阳。没办法,奣映只好看了,并且是睁着双眼看。可惜,除了桔红色的颜色,什么也没有看到。而补锅匠却一个劲地追问: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奣映烦了,就来了少主子脾气,赌气说:我看到你就快要倒霉了!
结果被补锅匠重重地拍了一巴头,就什么也不知道,昏睡过去了。
本来这只是一句赌气的话,想不到还真的灵验了。
进入金沙江峡谷时,补锅匠与沐总兵的队伍相遇,结果露了破绽,动起手来,补锅匠就真的倒霉了,并且倒霉得连懊悔的机会也没有。
等奣映醒来,已在沐总兵营中。
沐总兵乃明朝旧臣,世守云南,为永历皇帝所倚重。姚安高家,则是沐总兵最信赖的土司之一,并且相互间素有交情,对高土司的宝贝儿子也有印象。前些天,又听到了坊间流传的双目贯日一说,正想找机会亲眼见识一下,却歪打正着救了,不禁喜出望外,决定把这神异之人送给永历皇帝,也许会龙颜大喜。如果真的这样,那就好事多多了。
奣映谢过沐总兵的救命之恩。最后问:补锅匠在哪里?
沐总兵说:死了,被万箭穿心!
原来这补锅匠武功实在太高,活捉不了,反而死伤了多人,没办法,只好用弓箭对付他。
奣映当下心安,心想,以后再也不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了。
6
奣映随军辗转,几经反复,最后到达昆明。
昆明城在寒冷的冬天里显得格外萧条。但在五华宫里,却温暖如春。
永历皇帝慵懒地坐在龙椅上,对跪在下面的奣映说:抬起头来!
奣映抬头。永历皇帝瞥了一眼,眼前一亮,心说,这小孩果然聪俊。于是坐直了身子,招招手,就近赐座。
聊了一会,永历皇帝突然问:会对对子吗?
这是奣映的强项。而恰巧,永历皇帝也热衷于对对子,并且到了痴迷的地步。于是一拍即合,立时三刻就对上了。
永历皇帝想,都说你是神童,那就不妨试一试,于是出上联:八岁神童。
奣映想,何不借此机会让皇上也知道我高家的辉煌,于是对下联:三代知府。
永历皇帝很满意,但还想试一下奣映的学业渊源,就用了《诗经》来接着出上联:八岁神童言皆雅。
奣映也用《诗经》对下联:三代知府思无邪。
永历皇帝暗自称妙,喜形于色。又想,听说高家代代崇尚佛教,又传这小孩有神异,莫非高家离修成正果已经不远?于是改用佛教用语来出上联:双目贯日灵机入证。
奣映不假思索脱口对出下联:八岁朝天妙谛因心。
永历皇帝拍掌称妙,说:这小孩,很有趣,不愧神童之称,朕要了!
就这样,奣映留在了皇室附近的沐府。平日里,和沐家子弟在学馆念书,又拜武艺教习天伦和尚为师,早晚练练拳脚。一旦召见,就过去陪永历皇帝聊闲天解闷,皇帝兴致好时,就闲庭信步,陶醉在趣语妙词的出联对句之中。
惟有双目贯日一说,不再灵验。沐总兵说,一定是补锅匠那一掌拍得太重了。
永历皇帝却不认同这样的说法。永历皇帝说:神异之事,哪能强求?这要靠机缘巧合。也许哪一天,机缘来了,神异之像也就突然间出现了。
只是这一天来得太迟了。
是时,奣映已经十三岁,在沐府生活了五年。
五年中,与家中的书信往来都靠沐总兵,相互间的消息也靠沐总兵转达。慢慢地,奣映适应了这种生活,感觉沐总兵很像父亲,严谨刻板,不苟言笑,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怪不得父亲唯沐总兵马头是瞻。
这天,奣映和沐家子弟在院子里玩耍。下人们,则聚在走廊上晒太阳。
所谓玩耍,也就是在场院里踢一个皮球,类似于今天的足球。
大家你争我抢。不同的是,沐家子弟可以无所顾忌地争抢,奣映却不能。但又不能不抢。好在奣映聪明,争抢时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避免了下脚太重,伤害对方,又能把球控制在自己脚下,然后传将出去,让子弟们争个你死我活。这是生存之道,自己总结出来的。
机缘巧合的事就在这时发生了。
当奣映望向踢到高空的皮球时,目光就被太阳里的景象吸引住了。太阳里,彤红一片。影影绰绰地,奣映看到了非常吃惊的一幕:朝堂上,涌进了一大群脑后拖着长辫子的兵丁,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奣映揉揉眼睛,想看得更真切一点,却被光芒四射的阳光闪得睁不开眼。但奣映还是本能地惊叫起来:赶快救驾赶快救驾,辫子军进入朝堂了……
沐家子弟们惊得目瞪口呆。而下人们则以为奣映疯了,大喊来人来人!
结果是虚惊一场,奣映没有疯。但侍卫还是把奣映押了起来,然后报告给沐总兵来处理。
永历皇帝知道后,亲自提了奣映去审问。审问完毕,永历皇帝默然半晌。因为这些天陆续接到奏报,说平东王孙可望已经降清,清军兵分三路已对云南形成合围之势,清军劲旅吴三桂已夺取贵州正率部攻入云南。
永历皇帝心想,这就是神异之像,看来这南明王朝也快保不住了。但嘴上却说:高奣映信口雌黄,妖言惑众,罪该万死,但念其年幼无知,且打入大牢,待日后发落。
奣映觉得委屈,但皇上金口玉牙,怎敢分辩。于是谢过皇上,就被押走了。
下来后永历皇帝又密诏沐总兵,说这孩子乃神异之人,须严加看管,万不可落入清军之手。必要时,宁斩勿留。
半月后,奣映从大牢里神秘失踪。永历皇帝非常着急,命沐总兵全力查找。同时封锁消息,不让外界知道。
7
随着战场上的节节败退,眼看昆明城已是不保。没办法,永历皇帝决定退走迤西,想到中缅边界暂避风头,以图东山再起。
为此,沐总兵给高土司的任务是筹集粮草,随军护驾。同时转达皇上旨意并号纸,加封高泰为太仆寺正卿。
这一次,木夫人提出要和丈夫一起出征,并且态度坚决。
木夫人担心儿子的安危。儿子留在宫中,虽说是一种荣幸,但其实是一种担心。因为她知道,儿子其实已经变相地成了人质。所以,儿子一日不归,高家就得跟着永历皇帝走,舍此别无选择。
当然,木夫人也有自己的打算。木夫人的父亲,是丽江土知府木增。后来父亲避世为僧,传世职给哥哥木懿。前不久,木懿就派人传话,说为了保全木家基业,已作好了降清的准备。并希望妹妹也说服高土司降清。其间,平西王吴三桂也多次派说客来密访,并明确表态,只要高家放弃效忠南明王朝,就既往不咎,继续保有世职。否则,将严惩不贷。
本来这是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奈何高土司视名节为性命,偏要一条道走到黑。为此,木夫人这几年没少操心,并且暗中作了充分的准备。
现在,终于有理由见到儿子了。说不定,还可趁此机会接回儿子。但因为筹措粮草,还因为消息不准确,结果晚了一天,错过了在镇南关和永历皇帝的大军汇合。这还不算,回来的探子说皇家队伍中也打探不到奣映的任何消息。木夫人心急如焚,就催促丈夫马不停蹄地往前追赶。
从下关到永昌,关山重重,水深路险。高土司率众乡勇昼夜兼程,一路追赶。过潞江,到达腾越时,已不知永历皇帝大军的去向。并且只顾追赶,和其他几路军也走散了。没有前进的方向,只好停下来暂时休整,等候消息。
几天后,却传来安西王李定国磨盘山设伏清军失败全军覆没的消息。遭此重创,高土司知道永历皇帝大势已去,急得顿足捶胸嚎啕大哭。
这时,管家从姚安带着族属乡绅也赶到了腾越。他们带来的消息是,姚安城已被清军攻陷,张知府殉国。惟高土衙未受侵扰。平西王吴三桂传话说,如果高土司放弃抵抗,返回姚安,则高土衙可保。否则,将攻克高土衙,并革除高家世职。
管家说,在下已经见过少主子了,在永昌城吴三桂军中,毫发未伤。少主子说了,他非常想家,想早日回家。
高土司又喜又忧。喜的是儿子终于有了下落。忧的是进退两难无法决断。正犹豫不决,木夫人却等不及了,噗咚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恳求丈夫回姚,并把进退之利弊一一分析,要丈夫从保全高家基业和族属百姓安危出发,放弃抵抗,接回儿子,返回姚安。
这是木夫人谋划已久的计划。所以,在几个亲信的鼓动下,乡勇们纷纷随木夫人下跪请愿。
僵持了半天,高土司受不了了,长叹一声,说也罢也罢,自古忠孝难两全,你们要尽孝,就随夫人回去吧!
木夫人说:老爷身为土司,却不回去,清军会放过高家吗?儿子还能回来吗?
这时师爷说话了:老爷赤胆忠心,日月可鉴!奈何国运至此,广厦难支,也让我皇遭此劫难。所幸有沐总兵护卫,前途尚宽。卷土重来,再图恢复未晚。到时自有老爷尽忠报国的机会。为今之计,还是先带少爷回家,暂时屈从,以韬光养晦,静待时机……
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高土司痛哭流涕,望西而拜,向永历皇帝自责失职之罪。最后,在族人的再三劝慰之下,才不情愿地下达返回姚安的命令。
8
前面已经说过,奣映在宫中大牢神秘失踪。有关这个事情,得从永历皇帝大臣胡一青说起。
胡一青,封卫国公,深得永历皇帝倚重。但后来,眼看着手握重兵的李定国沐天波之流不断得势,自己则备受冷落,心生怨恨,遂产生了降清的念头,但苦于没有属于自己的将兵,连降清的资本也没有。
后来,奣映因言获罪,被永历皇帝打入大牢。其中缘由,哪里瞒得过一直在永历皇帝身边的胡一青。所以他想,这样一个神异之人,况且贵为土司独子,不管从哪个角度讲,都是一份上好的大礼,其利用价值远非普通人能够想象,于是作了劫人的准备。
胡一青贵为国公,已无实权。但亲信却很多。在他的密谋策划下,狱吏中的几个亲信轻而易举就把事情办了。是时,宫中已是人心惶惶,无暇他顾,沐总兵更是没有时间深究细查。所以胡一青得了奣映后,便大着胆子将其软禁在自己府中。
在沐府这些年,奣映见识了大大小小一些场面,耳闻目睹了许多事。加之整日里和沐家子弟们在一起混,沐府中的藏书也翻阅了不少,长了不少见识。对这次入狱,颇有心得,那就是在不恰当的时间和地点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神幻之像说了出来,让皇上不高兴了。书上说,伴君如伴虎,这回算是领教了。反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怪只怪自己的神幻之像来的不是时候。这样一想,奣映在狱中倒也淡定。只是没有书看,徒增许多痛苦。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居然有人来救自己。虽然不知道是哪个来救,但为何而救,也能猜出个子午寅卯。
看样子清军就要来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阿爹反清复明的志向将会因自己而终止。奣映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独子在父母心中的份量。也知道顺应历史,高家才有希望。现在有人要把自己送给清军,那就让他送吧!于是作好了静观事态发展的准备。还对侍女说:告诉你家主子,我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同时告诉他,我不会跑,也不想跑,只是离不开书。没有书看,我也许就管不了自己的脚了。
第二天,侍女就送来了一部《吕氏春秋》。这是奣映在沐府尚未读完的书,是一本好书,不容易寻到。随之送来的,还有一张字条,写着:猜猜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奣映微微一笑,知道是在试探自己,就告诉侍女说:天下事早有定数,何须要问?告诉你家主子,我只想读书,以后不要拿这些小问题来烦人!
听了侍女的传话,胡一青心里有了底,暗想,这少爷果然聪明,将来一定会成大器。于是不敢怠慢,吩咐好生伺候,一面则派出亲信,想办法去和吴三桂取得联络。
没过多久,清军压境,永历皇帝只好撤出昆明,向迤西溃逃。是时,胡一青装出一副老泪纵横誓死效忠的样子,主动请缨督军,要留下来辅佐庆阳王冯双礼死守昆明。永历皇帝立即同意,并感慨万分,说:有如此忠肝义胆之臣,何愁反清复明不成?
胡一青阴谋得逞,便在清军攻打昆明时,暗中策应,放清军入城。冯双礼众将士坚守六天后,看败局已定无力回天,只好弃城而逃。
吴三桂进城后,接受了胡一青投降,得到了奣映。吴三桂素闻高家基业深厚,又是三朝土司,威名远播,有心招降为己所用。如今得了奣映,料想高土司再怎么冥顽不化,总不至于连自己的独儿子也不顾吧?于是马不停蹄赶赴姚安,部署招降高土司事宜。
一切布置妥当后,吴三桂便把奣映带到永昌城,静待高土司来降。
一切如吴三桂所料。高土司回到永昌后,扎营城外,夫妇俩只带族属乡绅到吴三桂账下请降,并交出土司印信。吴三桂接受投降,并唤出奣映与父母相见。
吴三桂说:恭喜贺喜,从现在起,你就是大清的土司了!然后又代表大清皇帝暂时交回土司印信,说:土司印信你暂时保管使用,待天下大定,本王奏明圣上后,再重新颁发我大清的土司印信。
9
第二天,吴三桂给了高土司一纸通关文书,令他返回姚安安抚百姓,整顿治安。
晓行夜宿,一路上高土司愁眉不展。到了晚上,则打坐颂佛,祈愿永历皇帝平安。木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又不敢相劝。
木夫人长吁短叹,知道丈夫身在曹营心在汉,随时都有反悔的可能,只想早早归家,好让丈夫死心。
这一晚,高土司唤儿子到跟前,详细询问了这几年在宫中的生活。然后问:南明和大清,你更喜欢哪个?
奣映说:现在已经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了。
那是什么问题呢?
是接受不接受大清的问题。
但大清毕竟是异族呀,哪能接受他的统治!
阿爹你忘了?元朝不也是异族统治吗?高家照样做元朝的土司。
高土司沉默半晌,脸色越来越难看,想说点什么,但想想也不好说什么,就摆摆手,让儿子出去。临走时,奣映鼓起勇气说:想当年,洪承畴吴三桂不也是大明的臣子吗?……
没等奣映说完,高土司就爆发了,大叫一声:逆子……就气得浑身发抖,最后吐出了一口鲜血。奣映吓着了,木夫人和侍卫也闻声进来,几个人免不了又是捶背又是安抚的忙碌一番。
高土司缓过气来后,望了望跪在下面请罪的儿子,有些陌生,已经不再是五年前百依百顺的儿子了,想责罚,但想想,理由也不是很充分。心想,儿子长大了,已经不用自己操心了。
木夫人知道丈夫的脾气,生怕儿子又被杖责,就求情说:小孩子家口无遮拦,想是受了别人的盅惑,才说出些惹老爷不高兴的话来。这次也是初犯,毕竟离开我们已经几年,淡忘了家规,请老爷饶他这次,罚他闭门思过,再次重温家规。
高土司也不想责罚,就摆摆手,让儿子起来。但字字千钧地说:你们都记住了,我,大明的高土司,是不会做清朝土司的!
木夫人吓了一跳,当即跪下,说:老爷要反清复明,就先把我们杀了吧!
高土司扶起夫人,动情地说:想哪里去了?在自己营中,发发牢骚也不可以吗?
木夫人当下心安,嗔怪说:这牢骚,今后可发不得,会吓死人的。
第二天,高土司一切如常,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乡勇整装上路。但木夫人发现,老爷的侍卫长不在队伍中。木夫人警觉起来,立即吩咐师爷,要他作好防范安排,注意营中动向,避免节外生枝前功尽弃。并暗示,必要时,自己可能会把老爷软禁起来,直到回家,然后自己会负荆请罪,听凭家法处置。
师爷提醒说:以下犯上,按家规,可是死罪。
木夫人说:但不这样做,老爷真的反清复明了,高家就完了。听我的,这也是为了保全高家基业和族属百姓,这是一种大大的孝。为了这个,就算死,高家的列祖列宗也会接纳我们的。
师爷何等聪明,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为了保全自己,才这样说。因为他知道,自己只不过是木夫人众多亲信中的一员。同时也清楚,人家是一家人,娘家又是丽江木土司,出了错,被责罚的肯定是自己,而不是木夫人。但只要木夫人肯出面,高土司也不会拿自己怎么样。毕竟这些年鞍前马后的,也为高土司做了不少。所以,明知此事风险很大,也还是愿意去做。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到了下关,高土司却做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10
过了下关,就是洱海之滨。
正是春耕时节,田畴间已有农人劳作。浩渺无边的海面上,渔帆点点。这是一个太平景象,并没有因为清军的到来就民不聊生。看样子,清军也不是想象中的那样杀戮成性。
没有战争的日子多好啊!高土司由衷地感慨。
到了南码头,高土司传令就地休整。然后下马,呵退左右,独自一人驻足海边,迎风而立,远眺浩渺无边的海面。
他在等他的侍卫长。
海的那面,白云深处,是鸡足山,一座远近闻名的佛教名山。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侍卫长将从那里的大觉寺下山,接自己过去,然后在无往禅师的剃度下避位出家。
高土司想,这是自己惟一的选择。既为明臣,不仕清官,算是尽忠;又为人子,让祖业承传,算是尽孝。忠孝两全,慈航普度,善莫大焉!
人生的归宿一旦确定,高土司也就淡定如水了。此刻,他气定神闲,没有一丝一毫征战间隙的紧张和愁烦。他似乎已经进入了角色,四大皆空,心若止水。他心无旁骛地眺望海面,静待侍卫长归来。
终于,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叶扁舟由小到大,由远及近,最后抵达码头。侍卫长从船上下来,直奔高土司跟前。
木夫人远远地看着,不知道侍卫长在说些什么。但凭直觉,过一会肯定要有事情发生。
究竟会有什么事要发生呢?木夫人一头雾水,问师爷,师爷摇头不知。又问儿子,得到的回答是:阿爹要走了……
木夫人骂了一句乌鸦嘴,就转身到丈夫身边去了。
奣映望着阿妈的背影,自言自语说:等一会,你就知道自己要独守空房了!
师爷自作聪明地接话说:少主子是想告诉我们,老爷要上山当和尚,是吗?
果然,刚一会,高土司就命人设了香案,集合了队伍,说有重大事项宣布。
木夫人心想,难不成老爷要造反?于是示意师爷做好应急准备。
木夫人紧随丈夫左右,问这是要整哪样要整哪样?高土司平静地说:过一会你就知道了。
当一切准备就绪,高土司才平心静气地发表讲话。他说自己降清,已是罪孽深重,愧对大明世代隆恩。但为了家族,为了祖宗传下来的基业不致毁于一旦,才做出了委曲求全之事。虽然如此,但备受良心煎熬。思来想去,惟有遁入空门,才是正道。如今去意已决,阻拦便是多余,也是对我佛的大不敬。
想千想万,没有想到丈夫会为此出家。见丈夫去意已决,无可挽回,木夫人绝望伤心,惟有跪在丈夫脚下哭泣不止。奣映见母亲跪下,也跟着跪下,拉着父亲的手哭着挽留,说阿爹不要出家,以后我陪着你在家诵经念佛就是。
高土司伤感至极。但最后还是狠狠心摔开了儿子的手,然后庄严宣布,将土司世职传与儿子奣映承袭。但同时又宣布,在儿子未成年之前,暂由夫人木氏代行土司职权。说完后不容分说就将印信塞到妻子手中。
木夫人木然地接过印信,仍然跪着。奣映冲上前,想拉住父亲,但被侍卫长拦住。高土司跳上船后,侍卫长也上了船,然后解开揽绳,划动双浆。高土司立于船上,双手合掌,朗声说:阿弥陀佛!从今以后,世上就没有高泰了,只有僧人悟桢……
11
此事传到吴三桂那里,吴三桂微微一笑,说:高泰真聪明,要是其他土司也这样聪明,我就高枕无忧了!
此话传了出去,一些土司开始警觉起来。他们知道,吴三桂是不会相信他们真心归顺的。并且事实上也的确出现一些土司今天降明天反的事。既然如此,要想自保,让吴三桂彻底放心,除了传位子孙,好像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于是纷纷效仿,找出各种理由让位赋闲,从此不问政事。吴三桂目的达到,心中大喜,一面上奏朝廷,一面发文进行安抚。
给姚安高家的一纸公文是:同意高泰避位出家,由其子高奣映承袭姚安府土同知后补,在此期间,土同知职权暂由高泰之妻木氏代理。
以后,木夫人成了高土衙的主人。
奣映继续到至德寺念书。
随缘法师已经不知去向。坊间传说,他是卧底,真实身份是南明王朝的大内高手,文武兼备,是暗中保护永历皇帝的。
现在的方丈是道源,年纪不大却胖如弥勒,笑呵呵的,满脸的慈善,是木夫人重金从鸡足山悉檀禅寺礼聘来的。奣映做了他的学生后,才发觉这方丈十分了得,既精儒学,又通佛理,还懂中国历史,能讲一些兴衰成败的故事。
奣映回到至德寺念书后,致远也离开了他家的中药铺,仍然来做陪读。是时,奣映已经十三岁,按理不需跟班,但木夫人不放心,总觉得会有人来加害自己这个有神异的儿子,所以还叫长贵做跟班。并且,奣映的睡屋外间除了有侍女四丫,还让长贵也住在门外偏厦屋里以防万一。
就这样日防夜防,一晃就是三年,倒也平安无事。三年里,奣映的神异现象再也没有出现过。
虽然如此,在大家的眼里,奣映还是一个神异之人。甚至有几家土司,还专程造访,想亲眼见证一下奣映的神异现象。尽管没有见证到,但还是坚信,这少爷与众不同,将来必成大器。就转弯抹角想把自己的女儿许配过来。木夫人碍于面子,也不想得罪这些土司,就一概应承,说来日方长,待少爷成人,定当从长计议。
突然有天晚上,奣映被人弄醒。正要叫喊,来人捂住他嘴,嘘了一声,赶紧扯下蒙面巾,说我是随缘,你的先生。
听声音确实是随缘法师,奣映镇静了下来。于是起身,要喊四丫点灯。法师急忙制止,说已点了他们的睡穴,一时半会醒不了。
奣映只好下床点灯。法师开门见山地说,永历皇上已经离开缅甸佤邦,现如今被吴三桂软禁在原来的木府。最后的意思是,奣映在木府生活了多年,熟门熟道,只要画一张路线图给他,去救永历皇帝会易如反掌。
奣映问:救出了又咋样呢,现在已是大清的天下了!
法师很伤心失望的样子,说:想当年你在宫中,受了多大的皇恩,如今却说出这种不忠不义之话,你跟你阿妈一样,都是忘恩负义之徒!
然后也不要画图了,就气冲冲想走。奣映赶紧拦住,说我错了,于是跪下,请求法师责罚。
法师叹了口气,扶起奣映,说:人各有志,你也没有错。
最后,奣映凭着印象画了木府的路线图给法师。望着法师离去的身影,奣映似乎已经看到法师万箭穿身惨不忍睹的悲惨下场,忍不住流下了两行眼泪。
多年以后,奣映才知道,法师的确武功了得,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见到了永历皇上。想不到的是,永历皇上一点不配合,还说什么吴三桂受先皇隆恩多年,现在虽为清臣,也是迫不得已,想来不会对自己咋样。一句话,就是不走。法师很伤心,也很无奈,末了,只能黯然离去,从此不知去向。
12
第二年夏天,传来了永历皇帝的死讯。
木夫人叹息,说:虽贵为皇上,也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人生如此,倒不如老爷遁入佛门,选了一个好去处。只是老爷知道后,定会悲痛欲绝……于是吩咐奣映赶紧启程,亲自向父亲报告,并陪侍左右。
是时,高泰早在一年前离开了鸡足山,在自己的领地昙华山开山建寺,做了觉云寺方丈。
奣映带着长贵等几个跟班到时,高泰正在经堂内给众弟子讲经说法。奣映怕惊扰父亲,先安顿了几个跟班,才悄悄进到经堂内,加入其中,仔细聆听。
结束后回到方丈室,奣映才把永历皇帝的死讯告诉父亲。
乍一听,高泰跌坐椅中,默然半晌,才失声痛哭,捶胸顿足的自责自己之过。奣映也跟着痛哭,却是哭永历皇帝的好,哭永历皇帝的悲。哭了一阵,方才止住。高泰问:知道皇上是咋个死的吗?
奣映答:据说是勒死的。
高泰沉吟了一会,说:算吴三桂还有点良心,没有斩首,给皇上留了个全尸!
当晚,高泰设置灵堂,集合众僧为永历皇帝诵经超度。
第二天,高泰恢复了平静,像往常一般诵经礼佛,打理杂事。
这倒有些出乎意料。奣映当下心安,正想着过几天就向父亲辞行回家,父亲却送来了一部《金刚经》,要奣映仔细研读。
没办法,奣映留在了寺里,一面读《金刚经》,一方接受父亲的训诫。
毕竟年少,奣映也贪玩。
这一天,得到父亲允许,奣映带着几个跟班,找了向导,准备了帐篷和食物,然后就向白草岭主峰帽台山进发。
这是高家领地里最高的山峰。按惯例,每一个土司继承者,上任之前,都要登上帽台上祭天,然后才正式继位。在奣映的想象里,这是一座神山,肯定有不同凡响之处,所以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决定一探究竟。
没有想到的是,到达山脚时,却邂逅了一个夷女,让奣映有了意外的收获。
夷女姓金名香玉,是百草岭土目之女。金土目是高土司家最值得信赖的土目之一。金家虽为夷人,却取汉姓,对儒学推崇备至,凡子女,都要送到山那边的白盐井孔庙读书。
香玉秀外慧中,也到白盐井孔庙念了几年书,略通诗词歌赋。但夷性犹在,不像汉家闺秀那样安分守己待在深阁,而是骑马射弩,巾帼不让须眉。因此,带着跟班满山遍野打猎取乐就成了她的爱好。
香玉夷人装束,既花枝招展,又英姿飒爽。她的马队过来时,正好与奣映的马队相遇。
这是一条临溪的崎岖山道,又窄又险。刚一碰面,香玉的跟班就先下手为强,用标枪和箭弩指着奣映的马队用夷话大吼大叫。向导翻译后,奣映才明白,立马持刀的头领,正是金土目家小姐。奣映惊异于她的美貌,又见她的跟班乃女流之辈,也不害怕,反而和颜悦色地说:知书达礼的金土目就这样教你们用刀枪指着自己的主子吗?
香玉听了一愣,用汉话说:好大的口气,你到底是谁?
长贵右手持腰刀,左手亮出一块号牌,大声喝道:高土司家少主子在此,还不赶快下马行礼?
香玉吓了一跳,一翻身滚下马来,跪伏在地。其他跟班见状,也纷纷滚下马来跪伏在地。
奣映宽恕了她们的冒犯。并叫她们跟在后面,一起上帽台山。
路上,长贵小声说:香玉姑娘的跟班个个长得好看,比四丫还好。
奣映抽了他一马鞭,说:是吗?
长贵呵呵傻笑,赶紧说:香玉姑娘更好看,像马缨花。
奣映回头看了一眼,感叹说:是比那些大家闺秀好。说完后,又回头望了一眼。
长贵又说:可惜呀,是个大脚婆。话音刚落,就挨了一马鞭。长贵赶紧补充:大脚好呀,像女主子一样,下得厅堂,上得战场。
内心里,奣映最反感女子裹小脚,觉得有违人性。但在坝区,却被人们津津乐道。也许是受了阿妈的影响,总觉得自己将来的媳妇也会像阿妈一样有一双夷人的大脚。于是奣映笑了,心说,这样的儿媳妇,阿妈肯定喜欢!
奣映说:就叫香玉姑娘来前面带路吧!
这话传了下去,香玉也爽快,就朝前来了。
一路走一路闲聊,香玉慢慢解除了拘束。到达山顶时,就非常熟悉的样子了。
想不到在荒山野岭之中也有如此奇遇。更想不到的是,这翩翩少年,竟然就是传说中神乎其神的高家少爷。香玉想,也许这就是缘分,回去后一定要请毕摩算算,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姻缘。
不嫁这样的少年,毋宁死!香玉在心里想。
13
终于到达了帽台山顶。
香玉若即若离地跟在奣映身旁,举止优雅,说话得体,既有夷家人的大方,又有汉家女的羞涩。奣映深深地喜欢上了她。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奣映在心里默默地念。
见他们说话投机,跟班们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后面。
蓝天白云之下,浅草覆地的山顶空阔辽远一览无遗。驻足其间,感觉离天很近。
奣映说:你看,下面林木葱笼,而这里,却光秃秃的。
想不到香玉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少主子有所不知,这里是天神下凡的地方,所以长不了树,要不然天神的脚就没地方踩了。
奣映觉得新鲜,说很有诗意,想不到山里人的想象力也蛮丰富的。
香玉急了,解释说:这可是真的,我们夷人每年都要来这里朝山敬神!
见奣映不以为然,香玉就不厌其烦地讲朝山敬神的整个过程。又说:天神下凡后经常附在老毕摩身上。只要神灵一附体,连我阿爹都要乖乖地听老毕摩的话。
看她着急的样子,奣映于心不忍,就附合说:其实,我们也经常请毕摩到府上做法事呢!
真的吗?香玉笑脸如花,天真地问。
本来,奣映想在山顶搭帐篷过夜。但香玉说万万不能,因为这是天神下凡和回天庭的地方。
没办法,山里人就信这些。奣映只好妥协,说:那就入乡随俗吧!
紧走慢赶,下到半山腰,天就黑了。当进入一片有汩汩溪流的老林子时,香玉拣一缓坡处停了下来,说这里背风,就相就着对付一晚吧!
在香玉的指挥下,首先支起了帐篷。又在帐篷前燃起了篝火。奣映又饥又饿,一挨火边,就迫不及待地吩咐长贵赶紧煮饭。香玉躬身说:少主子有所不知,这里豺狗较多,如果现在煮饭,豺狗们闻着香味就来了。还是等一会吧,我们准备好了,就不怕豺狗们来了。
奣映想想也是,就不在多话,顾自一边烤火一边看大家忙碌。
不一会,大家就砍来了很多树枝,在帐篷周围搭建了四个不同方向的棚子,并在每个棚子前点燃一堆篝火,安排了岗哨。当马匹都拴好了绊脚绳,又备足了足够的干柴后,香玉才下令起锅造饭。
奣映想,都说阿妈文武双全,是女中豪杰。看这香玉的做派,也是半斤对八两,和阿妈差不了多少。
香玉说得没错,当放到火上的烤肉刚刚冒出缕缕香味时,漆黑的夜里就传来了忽远忽近豺狗的叫声。
到了喝酒吃肉时,神秘莫测的夜色里就隐现出四五双绿莹莹的豺狗眼睛。
看着这些绿莹莹的眼睛,奣映来了兴致,拿起箭弩瞄准。香玉说:请少主子不要开弓,否则,射杀了豺狗,就会引来更多的豺狗复仇。那样的话,今晚上就休想消停了。
奣映仍然拉弓瞄准,掩饰说:我在瞄着玩呢,怎会开弓?
香玉赶紧行礼赔罪,说:是我多虑了。
瞄了一阵,终觉无趣,就不失身份地打了个呵欠,把箭弩一扔,说:看样子我是困了。说完话向后一倒,就睡着了。睡着之前,感觉到香玉把羊披褂脱下来盖在自己身上。奣映心里暖暖的,就在心里说:这就是做主子的好处……
这是一个异常紧张的夜晚。香玉守在奣映帐篷外,彻夜未眠。而跟班们,则张弩待发,轮流着与豺狗们对峙。直到天色渐亮,豺狗们才耿耿于怀地离去。
奣映起来后,见大家正忙着起锅造饭,就对满脸倦容的香玉说:我睡够了,帐篷让给你吧!
香玉哪敢接受,说我这样眯一会就行了。奣映严厉地说:不听主子的话,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香玉愣怔了一下,赶紧行礼,小声说:谢少主子恩典!然后就钻进了帐篷。
14
当大家拖着疲备的身子到达山脚时,金土目率领着一大帮族长早已备好酒饭在路边等候。
面对迷惑不解的奣映,香玉解释说,她昨天就飞鸽传书告诉了父亲。
既然如此,奣映也不客气,就恢复了少主子的做派,心安理得地接受款待。
饭后,金土目躬身说:少主子巡游,百草岭幸甚至哉!属下们已经准备了一头上好的牛,就等着给少主子接风洗尘呢!
杀牛待客,是夷人的最高礼遇。如此盛情,奣映还能说什么呢?何况心里还牵挂着香玉呢。但奣映想了想还是说:把牛留下来耕地吧!见金土目面露难色,奣映又说:羊可以多杀,越多越好,我要与民同乐!
金土目还想解释,长贵说:难道少主子的话不管用吗?
高寒山区,养牛不易。所以事后金土目常常感叹,说:少主子这样体恤民情,将来肯定是一个好土司。
说这话时,他还不知道,不久的将来,他将有幸成为他逢人就夸的少主子的老丈人。
所以后来,当媒婆来下聘礼时,他才如梦方醒,然后是一副受宠若惊欣喜若狂的样子。
就这样,香玉如愿以偿嫁入高家。是年,奣映十八岁,已经成人。成人后的奣映本来要做两件事:一是结婚,二是做土司。现在婚结了,但土司还没当上。
对此木夫人的解释是,不是她不想交出职权,实在是因为上面不同意。
奣映知道,所谓上面,其实就是平西王吴三桂。不就是在永历皇帝身边呆了几年吗?这就打入另册了?奣映心里不服,心想整天无所事事的,纵有满腹才学也是枉然。好在有香玉陪伴,官场失意的日子才不至于过得寂寞无聊。
木夫人似乎很喜欢现在这种生活的。或者说,是习惯了现在这种呼风唤雨的生活。作为一个母亲,她希望儿子快快成长。但作为一个代行土司职权的母亲,她又害怕儿子成长。所以,当儿子告诉她要娶属下土目的女儿时,虽说门不当户不对,她反而松了一口气,并尽力劝说高泰同意了这门亲事。因为她知道,只要儿子娶的不是土司家女儿,在高家,就永远不会发生因权力而产生的战争。
只是儿子的不满情绪日愈写在脸上,有时候还非常明显。这就让木夫人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了。当有一天儿子提出来想到高家的领地巡游时,木夫人震惊得差点要哭出来了。
当时一家人正在吃饭。见母亲心情很好,奣映才提出这个问题。
木夫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反应非常强烈,说:都滚吧滚吧,滚得一干二净的,也省了我操心!
然后丢下碗筷,拂袖而去。
奣映望了一眼香玉,说:不同意就不同意嘛,何必动气?
香玉安慰说:阿妈也怪孤单的,我们再一走,就更孤单了。
老管家屁颠屁颠跟了出去,劝木夫人说:不就是在自己的领地上走一走吗?女主子何必生恁大的气。
木夫人没好气地说:你要是知道我的想法,你就不是下人了!
这样一说,老管家还真的就猜透了女主子的想法。
对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老管家在心里对自己说:少主子巡游,保不住会受到土目们的挑唆,到那时,一旦土目们带头挑事,女主子是交权呢还是不交权,这可就成了天下第一难的问题了。
想透了这些,老管家一方面佩服女主子,另一方面也为少主子屈才惋惜。
15
后来,是吴三桂的一张号纸解了木夫人的难题。
是时,吴三桂以亲王显爵坐镇云南,总管云贵事务,专制一方。
吴三桂除了善战,还好读书,重人才。为了网罗人才,养士于府,不惜花费人力物力财力在王府以西建造安阜园,还特建一书馆,收藏古今书籍,以“万卷楼”名之。
一天,吴三桂到安阜园参加文人聚会,弹琴赋诗间,突然想起统辖姚安的高土司家,想起那个能双目贯日以神童著称的候补土司。心想,曾经听说这神童与永历帝对诗作赋不相上下,若他在场,岂不更好?反正也不打算让他做土司,干脆把他召来算了。于是安排下去,即刻发文,召高奣映进安阜园,像其他文人名士一样,养起来。
却说奣映接到号纸时,恰逢香玉临盆在即,奣映左右为难躇踌不前,实在割舍不下。香玉劝说:上命难违,我不想夫君为此不忠!如果抗命,殃及家人,我更不想夫君落个不孝!
木夫人也劝儿子说:香玉我会照顾,你只管放心。此去天高地阔,我儿正好借此历练,回来后做个好土司……说到动情处,木夫人忍不住落下泪来。
奣映无奈,只好带着长贵随差役上路。
安阜园人才济济,大都是一些饱学之士。有时为了一个主张,或是吴三桂的一项举措,会整日里争论不休。而吴三桂则笑眯眯地听着。遇到精彩处,还会大加赞赏。即使偶有冒犯,也会一笑而过,不予追究。混迹其间,奣映学识俱增,颇有心得。
后来有件事,让奣映对吴三桂佩服不已。
是一个盛大的佛寺落成典礼上,文武诸官及文人名士齐聚。席间,吴三桂雅兴陡起,指金刚为题,要大家吟诗作赋助兴。其中有一官员,素来对吴三贵不满,更听不惯众人的溢美之词,就乘着酒兴借题发挥吟诗讽刺吴三桂:金刚本是一团泥,张拳鼓掌把人欺。你说你是硬汉子,你敢同我洗澡去?
当时,所有人都听出了这首诗的弦外之音,有的还忍不住笑出声来。奣映想,如此以下犯上,这官员肯定要大祸临头了。殊不知,吴三桂哈哈大笑,带头鼓掌,连说好诗好诗,寓意深刻。于是来个移花接木,借此阐述了一番做人的道理,巧妙化解了尴尬。
这就是王者风范,是任何一个土司都难于达到的境界!事后,奣映在心里感叹。
安阜园的生活是逍遥自在的。应酬多,交际多,集会多,认识的人也多。起先,吴三桂并不在意奣映的存在。但在一次聚会中,因为一句无意中的话,奣映引起了吴三桂的注意。
当时,他们居高临下正在廊上眺望近华浦的湖上美景,却总有一幢破旧不堪的房屋进入视线。大家觉得扫兴,说有此败笔,真是大煞风景。奣映曾经在沐府生活过,知道那幢破屋很有来历,是沐府当年存放金银的库房。于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虽说那地方破烂,但却有金银之气!
后来吴三桂将此屋拆除重建,竟然从地下挖出窑金千余万两,发了一笔不小的浑财。事后有人把奣映当时的话说与吴三桂听。吴三桂大吃一惊,心想,都道此人的神异已经不在,今天看来,神异仍在,决不可小看了他。
从此暗中派人监视奣映的一举一动。
突然有一天,木夫人留下孙子映厚,派人把香玉送来跟奣映团聚。
木夫人还在信中说,家中一切都好,叫奣映不要牵挂。并希望奣映借此良机大展鸿图,为高家争光!
看完信,奣映默默流泪,凄凉地对香玉说:阿妈不要我回去了!
香玉安慰说:不回就不回吧,阿妈愿意操心,就让她老人家操心算了!
于是奣映死了回家当土司的念头。
16
后来奣映回家当土司,已是七年以后的事了,是时,奣映26岁。
这一年,吴三桂的日子很不好过。
本来,吴三桂想象明朝的黔国公沐氏一样,世代镇守云南。但清廷却不放心他,怕他坐大后来抢皇位。于是以撤藩为名,逼吴三桂回东北老家养老。吴三桂经营云南多年,兵多将广粮足,怎肯轻易就范。于是在一些南明旧部的煽动下,起了反清复明的念头。
奣映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吴三桂送上土司位置的。
这是一着险棋。后来的事实证明,吴三桂看错了人。
根据吴三桂的判断,木夫人是一个只认大清的主,一切以高家基业为重,叫她反,她未必响应。但高奣映就不同了。他曾经得到过永历皇帝的恩惠,跟他父亲一样,也是一个念旧的主,如果自己起兵反清,他肯定会积极响应。所以让他当土司,既排除了木夫人这个阻力,又增添了自己的力量,算得上一石二鸟,划算了又划算。
所以奣映当上土司后,吴三桂就交办了一件事,就是调停金沙江北岸沙姓土司和南岸李姓土司之间长达十年的械斗。
这既是对奣映处事能力的一次检验,又是拉拢李土司并让其感恩戴得为己所用的有利时机。所以吴三桂传给奣映的信息是:沙土司的地盘实在太大了,就让李土司来管理姜驿吧!
这些年,沙土司东征西打,地盘扩充了不少,势力也越来越大。对这个隔江相望的老邻居,高家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只是沙土司还算识相,暂时不敢对高家怎么样。
但高家从来没有放心过这个老邻居。所以,木夫人暗中一直支持李土司。但这种支持,也只是限于让李土司有能力和沙土司一直争斗下去,好让他们相互消耗,减弱对高家的威胁。
但现在,两家的争斗就要让奣映来定输赢了。输赢一旦确定,争端就会停止。
木夫人不理解,说维持这样的现状不是挺好的吗?
奣映说:我何尝不想这样,但上命难违,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木夫人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出兵吧,高家也好借此扩充点地盘!
奣映说:我不想打仗,只想调停。况且,现在的高家已经够大了,如果再大,吴三桂就睡不着觉了。
木夫人想想也是,就妥协说:我老了,也不想操心了,你说咋整就咋整吧!
奣映也不客气,说阿妈放心吧,这么一点小事,我会处理好的。
按理说,在金沙江北岸,与沙土司的领地连为一体的姜驿,是南岸李土司家的一块飞地,是当年李土司的祖奶奶从沙家作为陪嫁带过来的。起先,这只是一块普通之地,但靠近江边的龙街渡却非常重要,是金沙江南北两岸的重要津渡。用这么一块土地作陪嫁,本意是两家土司联姻后从此亲如一家,方便来往。但时过境迁,换了几任土司后,两家的关系开始紧张起来。尤其是沙土司,越来越眼热姜驿这片赋税丰盈的土地,总盘算着用什么办法把它重新拿回来。正盘算着呢,却传来了姜驿山中发现了大面积的铁矿石。这可是日进斗金的大买卖啊!沙土司等不及了,就来了个近水楼台先得月,不问青红皂白,趁李土司不备,武力接管了姜驿。李土司自然不乐意了,但苦于自己的弱小,只好请木夫人出面调停。调停了几次,沙土司不但不还,反而说:这块地本来就姓沙,只是祖上一时糊涂,拿了它作陪嫁。现在本土司这样做,也是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李土司无奈,又咽不下这口气,明知不是对手,也只能兴兵讨要。但毕竟隔着一条江,两岸又是峭壁悬崖,惟龙街渡地势稍缓能够进兵,却被对方扼守。所以每次进攻,总是自己吃亏。无奈之下,只好把状告到了吴三桂府上。吴三桂深谋远虑,正为反清复明聚集力量,所以就爽快地答应帮李土司拿回这块飞地。
奣映自然不了解这其中的内幕。但初为土司,也想有所作为。
这些年在吴府混,奣映对吴三桂十分了解。吴三桂喜欢不折不扣执行命令的土司,而不是那种自以为是借机扩充地盘的土司。所以,奣映无意在这次调停中得到什么,也不想因为这次调停过多地劳民伤财。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奣映做出了要打大仗的准备。
就连倪知府也信以为真。倪知府非常希望高家出兵打仗,因为这是一个削弱高家势力的好机会。所以,当奣映担心兵力不足时,倪知府很慷慨,专门拔出守城的五百精兵给奣映调度。这五百精兵,奣映把它集结在与李土司领地相邻的平沙渡口。自己的三千乡勇,拨出一千,让香玉率领,在务堵渡口待命。另外两千,奣映自己率领,在拉乍渡口作好进攻准备。而李土司的千余乡勇,也在龙街渡口集结。同时,奣映还派出信史,照会周边土司,申明此次出兵乃奉檄讨逆,望他们加强防务,谨防沙土司溃逃入境作乱。
一切准备就绪,奣映写了封信,派信史给沙土司送去。
信送达时,沙土司正愁得要命。原本只是土司间普普通通的一场械斗,想不到官方一介入,就置自己于逆贼的境地。面对强加给的罪名,沙土司怒发冲冠,真想来个称兵作乱,像祖上一样,闹他个天翻地覆。但联络了几家土司,都得不到响应。至此,沙土司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孤掌难鸣,才知道在大兵压境之下,自己的兵马实在太少了,少到顾了头就顾不了脚的地步。
所以沙土司看完奣映的信,反而松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对师爷感叹说:神异之人就是神异之人,不但熟知我的家底,还知道我最担心的是什么。罢了罢了,碰上他,算我倒霉!
师爷不甘心,说:还未开仗,怎么就这么算了,沙家的脸面何在?
沙土司叹了口气,说:对付一群狼,就够呛了,现在又来一群虎,你说,一旦开战,沙家还找得回脸面吗?
于是排除阻力,亲自到拉乍渡口接受调停,归还姜驿,赔偿因调停而产生的粮草耗费计白银一千两。
原以为有热闹可瞧,想不到却这么轻而易举就收场了。倪知府有点扫兴,还有一些上当受骗的感觉。好在奣映也很会来事,主动把一千两白银送了过去。倪知府久闻奣映乃神异之人,这次又见证了他的手段,打心眼里佩服,怎好意思全收?最后推辞了半天,才免强收下五百两。
这事报到吴府,吴三桂也觉意外。原以为只有通过武力才能解决,因此还特许高家增募一千土司兵。想不到事情做得这么漂亮,于是对奣映大加赞赏,说:此栋梁之材,堪当大任!
17
几个月后,吴三桂果然重用奣映,并上奏朝廷吏部批准,任命他为川东道按察使,分巡川东,监察地方事务,纠正法办作奸犯科官员。
对此木夫人非常高兴,并郑重其事地带着奣映到祠堂向列祖列宗禀报,说:托祖先的福,从今往后,我儿就是朝廷命官了,望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保佑……
但奣映到昙华山觉云寺向父亲辞行时,高泰却神情凝重,话语间有一些隐隐约约的担忧。高泰说:此番高就,乃可喜可贺之事!但官场风云,变幻无常,不变的,只有土司,还望我儿好自为之。又说:近日我观天象,总觉不妙,好像要有什么大事发生。所以呀,或进或退,高家基业为重,切记切记!最后手书一谒送与奣映:到此方知官是梦,前生安见我非僧。
会发生什么大事呢?奣映思前想后,想不出一个头绪,就请父亲明示。高泰道声阿弥陀佛,就轻捻佛珠入定了一般不再言语。奣映讨不到父亲的话,枯坐了一会,心想,出家人就是出家人,总爱说些藏头不露尾的话,但嘴上却说:父亲教导极是,孩儿记住了。
会发生什么大事呢?回来后,奣映翻捡近期收到的消息逐一分析,最后心里咯噔了一下:种种迹象表明,吴三桂对撤藩持消极应付态度,所以一拖再拖,没有离开云南的意思。难道父亲的预感与撤藩有关?
奣映不敢往深里去想。
后来的日子里,奣映有意无意总是对着太阳看,希望像过去一样有奇迹出现,但每次,眼睛都被太阳照射得生疼。
尽管如此,赴任川东的准备事宜一点也没有耽搁。暂行土司职权的木夫人已经为奣映选定了走马上任的日子,这几天正忙着发帖子,要大宴宾客为儿子壮行。
倪知府也积极行动,提前在府衙为奣映置了酒席,并当着所有幕僚和士绅的面将自己的座骑“追风马”送与奣映以示祝贺。
从府衙吃罢酒席归来,已是深夜。奣映和母亲刚进土府,就收到信鸽传回的消息,说撤藩之事可能有变。
奣映大吃一惊,赶紧将父亲的担忧和自己的分析判断说与母亲听。正说呢,信鸽又传来消息,说吴三桂在秘密修建永历帝陵寝。
反清复明?奣映和母亲吓了一跳,说:这不是要准备造反吗?
木夫人试探地问儿子:有可能吗?
奣映说:也许吧?云南王做不成了,怨气自然有,还有那些归降的南明旧部,他们会死心吗?
如果真的那样,有赢的希望吗?
奣映笑了,说:阿妈呀,这可不是我们土司应该考虑的问题。
木夫人也笑了,说:对头,不管谁做江山,高土司还是高土司!
但木夫人又忧心忡忡地问:如果这样,你那个按察使,还去赴任吗?要知道,你的这个按察使,明面上是朝廷任命的,但大家都清楚,实际上是吴三桂给的呀!
去,怎么能不去?奣映解释说:阿妈你想想,至少在目前,云贵还是吴三桂的天下,四川虽然不是吴三桂直管,但也被他经营多年,说是他的地盘也不为过。去与不去,不都一样吗?但如果我不去,就是抗命,以吴三桂的性格,他随时可以治我的罪。
木夫人击节赞叹,说:对呀对呀,应该去。对朝廷,算是遵旨,对平西王府,算是服从,一举两得,不管最后谁赢,都说得过去,妙,真妙!
最后,木夫人又试探地问:那你说说,你希望哪个赢?
不管哪个赢,对国家来说都是一场灾难啊!奣映无可奈何地叹息,说:人心思定,既然江山都是大清的了,还有啥子闹的?但愿不起烽烟。但如果烽烟再起,也许我什么也做不了……
静观时变,以图自保?这就是我儿的想法吗?木夫人放心地笑了,说:对头,就是这个理,土司嘛,永远都是赢家的土司,千望别学你阿爹一条道走到黑。
奣映说:谨遵母亲教诲,儿子知道该咋个样去做了!
18
川东道,驻重庆府,辖一府三州两厅十七县。
这是一个崇山峻岭江河纵横的广大区域,四川与中原往来的江津要道汇集于此,战略地位十分险要。
这样一个险要之地,通过杨道台二十余年的苦心经营,现在已经十分稳固,俨然成了杨家的独立王国,不仅朝廷放心不下,就连远在云南的平西王也放心不下。
本来,杨道台是吴三桂略定四川时留下来的旧部,任重庆知府。后来朝廷有意拢络,升为川东道按察使,再后来,升为道台,权倾一方。就这样,深受朝廷恩典的杨道台越来越远离平西王,这就让吴三桂有些耿耿于怀总想着有必要掣肘一下了。
按察使就是一个掣肘道台的职位。早先,朝廷也曾委派过两个。第一个,还没进入川东地界就死了,据说是死在土匪手里,总共二三十个人,没一个活口。第二个是个比较聪明的家伙,轻车从简,神不知鬼不觉带着一个保镖就来了。这让杨道台很是意外,很没面子。但人已经来了,再想对他下手,就对自己不利了。后来,杨道台也想和他相处下去,但这家伙实在太聪明太敬业了,一心想着查办官员,弄得上上下下大小官员人人自危。幸亏杨道台也是一个聪明人,不会蛮干,就向吴三桂求救。吴三桂也想安插自己的人,于是奏请朝廷同意,把这家伙调离了事。之后,按察使就空缺了几年。这是杨道台想要的结果。但在吴三桂,却不希望这样。他一直留意着合适的人选,最终选定高奣映,一个神异之人,一个能谋善断的土司,让他去与杨道台斗,也许会旗鼓相当。对此吴三桂沾沾自喜,对军师说:就让他们斗吧,最好不要分出输赢,这样的话,杨道台就不会离我们太远了!
军师提醒说:以杨道台的作为,他会让按察使顺利赴任吗?
吴三桂轻松地说:别忘了这次去的是一个神异之人。
想了想,吴三桂又说:如果到不了任,只能说明他的神异之像是假的。那样的话,姚安土司要想坐大,也就不可能了。这难道不是我们想要的吗?
说是这样说,奣映到平西王府报到并领取印信札符时,吴都统还是委婉地提醒奣映,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尤其是那个杨道台,他是不会轻易让每一个按察使到任的……
奣映说:有关杨道台的手段,我也听闻了一些。既然都统这样说,想来是真的了。
临走时,吴都统又说,此去川东任职,虽为朝廷命官,但只能听命于平西王,必要时,会有相应的将领接受调遣。
奣映问:关山重重路途遥远,要我如何听命?
吴都统说:这个嘛,到时会有人把密件送到你手上,你只管照办就行了。平时嘛,该咋样就咋样,也不须奏报。
奣映的心沉了一沉,心里已经有数,就不再多问,说:请转告吴王,下官一定恪尽职守,不辱使命!
于是整理行装率马队出发,不想在昆明逗留。
凭着一纸通关文书,马队沿官道,进入险峻磅礴的乌蒙山中,日行夜宿,关卡无阻。偶有山匪侵扰,也被侍卫击溃。七八天后,就过了东川府。
又过了五天,已是人疲马乏。进入昭通城后,想到下一步的行程更为凶险,为养精蓄锐,奣映传令休整一天。于是找客栈住下。晚饭时,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是当年在昆明安阜园时的故交,便向店家打听,结果正是守城的刘总兵,于是计上心来,趁着明亮的月光,偕夫人香玉大摇大摆上街市转悠。身后不远,跟班长贵和几个侍卫紧紧跟着。
深冬季节,夜风凛冽,街道冷清。瞎转了一会,终于引起巡逻的注意,便跟过来盘查。奣映亮明身份,巡逻的不敢怠慢,说夜晚很不安全,就劝奣映回客栈。
护送奣映一行回到客栈后,巡逻的才走。这时奣映吩咐邱管家,叫店家去准备酒菜,说过一会要跟老朋友喝酒。香玉奇怪,说什么老朋友,我咋不知道?奣映微微一笑,说,就是这里的刘总兵呀,再过一会,他就知道我来了。
你是说,巡逻的会向刘总兵报告我们的行踪?
奣映说:除非巡逻官不够聪明!
果然,酒菜还没好呢,刘总兵就来了。
刘总兵大大咧咧说:土司就是土司,到了我的地盘,还要我来拜见你。
奣映也笑了,说刘兄不要多意,我正盘算着明天到府上拜访呢,想不到你消息这么灵通,实在佩服之至。
于是摆上酒来,边饮边叙,都说十分怀念在安阜园的那些日子。
第二天早起,刘府来了轿子,接奣映和香玉到府上做客。
晚上回到客栈,邱管家就进来报告,说通关文书已经办妥,先前派出的侍卫估计已在豆沙关等候了。
邱管家停顿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问:只是奴才不明白,这豆沙关真是龙滩虎穴吗?老爷这么看重,还派人打前站?
奣映叹了一口气,说:这豆沙关可是我们的必经之路呀。除此之外,官路,小路,水路,多了,我想咋个走就咋个走。所以呀,要是有人想算计我们,可能性最大的,就是豆沙关。
奣映最后吩咐说:此去豆沙关,虽然土匪猖獗,但有刘总兵的人护卫,想来不会有事。但过了豆沙关,进入四川地界,就不好说了。据刘总兵说,那是一段穷山恶水人烟稀少的路,常有山匪出没,最容易出事,所以要格外小心,谨慎从事。
19
豆沙关是滇川交界处的一道险关,山脉交错如屏,惟大关河冲出一个豁口,虽岸崖陡峭,却有一条人工开凿的马帮路可供出入。
距豆沙关不远,是豆沙铺。狭长的一条小街,局促地挤在山谷里。商铺、客栈、马店应有尽有。但在此歇脚的贩夫走卒商旅过客以及马帮却稀稀拉拉,说不上热闹,也算不得冷清。
这是一个等人的好地方。只要有耐心,总会等到想等的人。
杨道台的几个杀手就属于很有耐心的人。他们已经在这里等候十多天了。
其中一个杀手,每天都在街口屋檐下摆摊算卦。
这是一个嗅觉灵敏的家伙。当致远等五人缓马接近街口时,他就感觉到,那个骑着高头大马衣着华丽一付主子派头的儒生,大概就是即将赴任的川东道按察使了。因为在这条道上,很少有这样主仆结队赶路的。但为了验证,算卦人还是决定作进一步的试探。
所以,当致远一行慢慢接近卦摊时,算卦人故意盯住致远,朗声念道:前程虽好,路途渺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致远闻言,心咯噔了一下,心想,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于是装出一惊一咋的样子,抬手示意大家停下。
下马后,一家丁凶悍地上前,骂道:你这乌鸦嘴,胆敢咒骂我家老爷……
致远顺手给多嘴的家丁一马鞭,立即止住了他的嘴巴。
致远彬彬有礼地抱拳行礼后,说: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于是坐了过去,抽签,算卦,测字。居然相谈甚欢。走时,致远把求得的符咒揣进怀里,谢过后,放下一锭银子扬长而去。
致远一行住进了平安客栈。
进了房间,致远安排两个家丁换装后,秘密潜出客栈,去监视算卦先生的一举一动。
果然有所收获。到了晚上,去监视的家丁回来报告,说算卦人还有三个同伙,就住在昌隆客栈。
致远心里有底了。说:老爷果然神机妙算。嘿嘿,这些自作聪明的家伙,如果不出所料,今晚就会对我们下手。于是作了安排,在房间里以逸待劳,等对方上钩。
致远是奣映的家丁队长,多谋善断,还会用蛊。此番打前哨,并装扮成奣映的做派,目的是引蛇出洞。遗憾的是,蛇引出了,自己却全军覆灭。
问题就出在客栈的小伙计身上。
尾随而至的杀手,没费多少周折,就制服了小伙计。按照计划,小伙计为致远他们准备了掺有迷药的腊烛。
夜黑风高。房屋内,烛光中,致远五人或坐或躺,昏迷不醒。小伙计用布掩鼻,悄然潜入,先将腊烛换了,然后把值钱物品洗劫一空,打包背了。临走时,一一点燃铺盖帐帘,然后关门,隐没在暗夜之中。
火势慢慢变大,最后冲天而起。
火光中,人声鼎沸,救火的人越来越多。
当最后一股火苗扑灭时,天已拂晓。烧毁的半条街在晨雾中惨不忍睹。
事后报官勘查,从灰烬中抬出五具烧焦的尸体。
这是一桩罕见的惨案。多种说法像风一样四处扩散。
自然而然,有关惨案的风也沿途刮到奣映的耳朵里。奣映有了不祥的预感。心里明白,致远他们出事了。
几天后赶到豆沙铺,果然没有致远他们的身影。烧毁的半条街依然惨不忍睹。除此之外,豆沙铺平静如常。据手下人打探,说是店里的小伙计谋财害命所为。客栈老板还说:事发当晚小伙计就逃了。可惜没逃多远,就坠崖死了……
听着这些消息,奣映禁不住后怕。想来致远他们是遇上高手了,要不然,凭致远的缜密谨慎,一般人是算计不了的。
一下子失去五个家丁,惊骇之余,奣映忍不住黯然神伤。
香玉宽慰说:致远他们不会白死的。至少,此去的路上,老爷会安全许多。
邱管家也附合说:女主子说得对,也许此刻,杀手们正自以为得计呢!
20
令杨道台没有想到的是,高奣映竟然还活着,并且还如期到任了。
怎么会这样呢?杨道台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几个杀手都是心思缜密办事牢靠的家伙,从未失过手。但这回,却弄砸了。
杨道台忿忿然,正想着要咋个处罚几个杀手时,杀手们却垂头丧气地来了。
杀手们是来请罪的。他们惭愧万分,跪求杨道台责罚。
摆卦摊的杀手抢先说:怪千怪万,是自己判断失误,才导致任务失败,所以愿意受死。
为头的则说:是我太轻敌了,没想到对手以假乱真……
看着杀手们一个个痛悔不已的样子,杨道台突然决定放他们一马,于是说:算了算了,也不完全是你们的错。也许,这就是天意。谁叫我们的对手是一个神异之人呢。
转念一想,又怕几个死要面子的家伙心有不甘弄出点什么事来,于是很严厉地告诫说:记好了,我可不想让自己的同僚死在我的地盘上,否则,我会让你们死得很难看!
又说:当然罗,下去后也要加派人手盯紧他,看什么人暗地里与他来往。
其实,奣映最害怕的,也是暗地里有人来找他,甚至于收到之前吴都统说过的什么密函。
但怕哪样偏偏来哪样。突然有一天,一封密函,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现在了奣映的办公桌上。
密函里是吴三桂的讨清檄文。同时附有指令,要他尽早赶赴万县伺机而动。
吴三桂终于要起兵造反了!奣映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好像等这天等了好久似的。
看样子,自己是不能置身事外了。奣映悲天悯人地想。
奣映知道,万县是川东的东北大门,是进出中原的战略要津,有重兵驻防。
奣映猜测,也许,那个听命于自己的将领,就在万县。
奣映又想,如果不去,吴三桂会放过自己吗?
奣映猜测到的,杨道台也预料到了。
所以,当奣映提出想到万县例行巡视时,杨道台答应了。还假意说:身为按察使,是应该到各地走走了。只是这侍卫,原来倒有两个高手,可惜被王总兵借走了。这样吧,你有自己的人手吗?
奣映说:杨大人取笑了!我那些眷属,除跟班长贵外,都指望不上。
杨道台说:要不这样吧,就从警署借几个得力的给你。
奣映说:例行公务,带警察下去,恐怕不好吧?
杨道台说:这倒好办,叫他们换上便装就是了嘛。
奣映走后,杨道台就立即下令,务必在高奣映到达之前,秘密处死万县刘守备及其几个心腹。
原来,杨道台早就盯上刘守备了。并且还截获了刘守备私下里与吴三桂那边来往的一些密件。所以这次处置刘守备,也算是水到渠成。其目的,就是釜底抽薪,让高奣映永远成为孤家寡人,掀不起大浪。
同时,杨道台也收到了吴三桂的密函。但他不想过早抉择。所以,凡是喜欢自作主张想找新靠山的,都必须死,尤其是刘守备这样的人。
杨道台处死刘守备,无意中倒帮了奣映的忙。
后来奣映到达万县,知道了这场变故,方才恍然大悟,明白先前吴都统说的那个听命于自己的将领,就是刘守备了。于是心里释然,但愿第二个将领不要出现,不要再找自己的麻烦。
接下来的日子里,奣映一行进驻县衙,一方面体察民情,一方面督办地方政务,倒也悠然。
是时,吴三桂已经起兵,废除了康熙年号,自称“周王”,并亲率大军离开云南,从贵州挺进湖南湖北攻城掠地。
广西、福建也相继响应。再后来,广东也举兵相从。
当四川提督与川北道道台也公开响应起兵时,杨道台坐不住了。但王总兵劝他,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还是等情况明朗些再说。
又等了几个月,眼见大清左支右绌,有些招架不住了,杨道台当机立断,不顾王总兵劝阻,说:再不跟进,开国建功的机会就白白葬送了!于是一声令下,投吴反清。
在倒向吴三桂的同时,他召回了巡视万县的按察使高奣映,然后又用一个借口,变相软禁了自己的这个同僚。
21
杨道台的借口其实很简单。就是请高奣映圈点校注并编纂已故易学大师来矣鲜的手稿《来氏易注》。杨道台说,这是川东的一项文化工程,之前是凌夫淳老先生在做。遗憾的是,凌老先生几个月前也过世了。但凌老先生有遗言,说此事非你莫属。
凌老先生在云南做过官,任过提学道,是一个大学问家,奣映早有耳闻。不管遗言是真是假,做他未竟的事业,奣映也很乐意。所以,杨道台以此为借口让自己坐冷板凳,明知是被夺权软禁,也欣然应吮。
香玉,还有邱管家却接受不了。香玉发牢骚说:这不是欺负人吗?干脆回姚安算了,免得受这鸟官的气!
奣映淡然地说:这是天助我也。难道你们希望我参与反叛吗?
邱管家说:老爷呀,我们,以及老家姚安,不都是在为吴三桂做事吗?难道脱得了干系?
奣映笑了,说:主动与被动,会一样吗?
香玉问:老爷的意思,大清一定会赢?
奣映神秘一笑,说:近日我观天象,大清的气数还旺着呢。
奣映又宽慰大家说:杨道台这样对我,至少说明他暂时不会对我下手。等着吧,一旦时机成熟,我会带你们回姚安,到时候,就是我们建功立业的日子了。
从此,奣映闭门谢客,专心研究《来氏易注》,不问政事。
三年后,奣映的研究成果《增订来氏易注》书稿完成。
是时,吴三桂已攻下江南大部份地区。但奇怪的是,吴三桂却屯兵长江以南,停止了攻势。
杨道台觉得蹊跷,借探望高奣映的机会求教。
奣映说:也许想划江而治吧?毕竟儿子还在朝廷当着附马爷呢,他也不想逼太紧。
可能吗?杨道台问。
奣映摇头,说:一旦大清喘过气来,就会反攻。
杨道台点头称是,说:这正是我最担心的啊!照这样下去,岂不贻误了战机?
又说:成大事者,哪能这样婆婆妈妈的?不就是一个儿子吗?为成就霸业牺牲,也是应该的嘛!
又聊了一会,杨道台试探地问:你怎么打算?要不就放下手里的活计,回署衙办公,有事时也好商量?
奣映推辞说:书稿正在刊刻,我得盯着呢。
杨道台怕弄巧成拙,赶紧就坡下驴,笑说:你可想好了,到时吴三桂做了大周皇帝,论功行赏没你的份,可别怪本官。
奣映真诚地说:不怪不怪。其实我一介书生,能当好一个土司就不错了。
又过了一年,在奣映的督办下,《增订来氏易注》刊刻印制出版。
这一年,清军调兵遣将,卷土重来,直逼川黔。而吴三桂,弃东丢西,节节败退。
当吴三桂在湖南衡阳仓促称帝时,奣映摇头而叹,说:败局已定,还登什么基?
邱管家说:为了稳定军心呗。也许,还想过一把皇帝瘾。
香玉说:这不是自欺欺人吗?还是老爷说得对,大清的气数还旺着呢!
奣映突然问:你们准备好回老家了吗?
香玉满有把握地回答:我的蛊药,能让几个守卫睡上三天三夜。
邱管家说:我们寄养在华岩寺的马,早就盼望着这一天了。
几天后,奣映留下一份辞呈,就和家眷神秘消失了。
事后,杨道台看了奣映的辞呈,说:果然是神异之人,知道什么时候该留什么时候该走。
王总兵说:如此之人,终究是心腹之患,万一被清军用了,于我们大大不利,不如派几个人,抓他回来以临阵脱逃罪追究。
杨道台笑了,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又解释说:他现在可是个烫手山芋,只要他在一天,本官就得防一天。
王总兵说:大人多虑了吧?他要人没人要权没权,防他作甚?
杨道台哼了一声,冷笑道:要不是本官先下手为强,拿下那些吃里扒外的将领,川东的反清大旗,就是他来扛了!
王总兵听懂了,说:大人的意思,吴周皇上对你还不放心?
杨道台说:也不是。但跟他比,吴周皇上更信任他。
22
当奣映一行几经辗转回到姚安老家时,已是第二年的春天。
奣映是跟随吴军大将马宝回到姚安的。
奣映歪打正着,在贵州毕节与回防昆明的马宝相遇。得知做了大周皇帝的吴三桂已经暴病身亡,不禁嘘唏。又听说现在是吴三桂之孙吴世璠在昆明继位主政时,就暗自庆幸了。吴世璠年少无知,不过是个傀儡。看样子,昙花一现的吴周王朝就要匆匆谢幕了,自己的感觉是越来越对头了。
途经昆明,马宝在城外扎营待命。两天后,才接到命令,叫移师楚雄府,接应胡国柱部队与之会合后,固守楚雄,拱卫昆明安全。
原以为可以进城护驾,参与掌控时局,如今愿望落空,马宝显得有些失落。
移师楚雄后,奣映与马宝道别。马宝说:七八天后,胡国柱的先头部队就会抵达金沙江南岸会川州,一旦主力集结完毕,就要假道姚安府与我会合,到时候,你和倪知府要同心协力,做好联络策应,同时还有筹措一些粮草,以备军用。
奣映满口答应。但又假装忧虑地说:下官是没问题,只是这倪知府……万一起了异心,从中掣肘,就难办了。
马宝恶狠狠地说:特殊时期,凡有异心者,杀无赦!
有了这句话,奣映就知道回去后该咋个做了。
回到姚安后,奣映劝倪知府降清不成,就当机立断,秘密发动兵变,拘捕倪知府及不愿降清的人,全面接管姚安府事。同时发布戒严令,设关堵卡,重兵布防,来往人者,准进不准出。
一时间,姚安俨然一个独立王国。
当然,奣映也派出了信使,向马宝谎报,说:倪知府准备降清,已被我家老爷诛杀。
马宝信以为真,对信使说:告诉你家主子,本官一定奏明圣上,好好嘉奖他。
与清军联系也不费事。因为专事策反的清军密探就在土司府。这个密探回去后,清军将领希福大喜过望,说:果然不出所料,这姚安高家,最终还是选择了大清。于是派出几个得力干将,从曲靖秘密潜入姚安,协同奣映。
与此同时,吴军将领胡国柱的残部也陆续溃退到会川境内。奣映故布疑阵,派人四处放风,说马宝已经弃暗投明,正与清军协同作战围攻昆明。
听到这些消息,胡国柱开始不信,后来半信半疑。派人跟姚安府联系,得到的回话是:马宝都已经降清了,哪晓得你胡国柱有没有降清?一句话,就是不相信你,不准你踏入姚安半步。
胡国柱不知是诈,大骂马宝逆臣贼子,一边调兵遣将,准备就地自保。但立足未稳的残兵败将,哪里抵得住清军的前后夹击。不到十天,胡国柱全军覆没,只带十余骑突出重围。逃至拉鲊渡口,准备过江,却见对岸的姚安守军,已是大清的旗帜。
胡国柱仰天长叹,自感无处可逃,便挥剑自刎。
却说马宝那边,被清军困在城内后,坚守不战,只等胡国柱到来后里应外合反攻。但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派出的信使也有去无回。马宝这才明白,上高奣映的当了。
眼看着弹尽粮绝,坚守下去也是等死。绝望之下,马宝趁夜强行突围,一路向西,边打边逃,最后进入姚安境内。至大黑山,又被围困,竟然是高奣映的府兵乡勇。此时,马宝兵丁已不足三百,一个个饥肠辘辘,躲在丛林里无力再战。而奣映这边,却是以逸待劳,围而不攻。
奣映隔空喊话,劝马宝投降。马宝犹豫再三,决定认罪伏法。但提出,要奣映发誓,保证从宽处理这些士兵。
奣映答应了,并以礼相待投降的马宝。三天后,奣映将马宝移送清军。临走时,马宝突然问:你在川东时,就知道会有今天,是吧?
奣映说:也许吧。毕竟人心思定嘛!
马宝说:这就是神异之处,老夫服了!
23
楚雄、会川相继失守,姚安降清。失去西南屏障的昆明,已是岌岌可危。
大理总兵李发美又气又急,深感势单力薄无力回天,只好拿出吴世璠手谕,以吴周政权和西藏政权联络官的身份,召滇西各土司率乡勇集结大理,商讨进军昆明护驾事宜。
让奣映感到头疼的是,丽江府的土司舅舅也积极响应,正率乡勇赶赴大理,还提前来信,询问姚安这边的打算。
木夫人急得团团转,大骂自己的土司阿哥愚蠢之极。说:都这时候了,还执迷不悟,这不是要把木家的基业葬送掉吗?
奣映宽慰阿妈说:阿舅聪明着呢,就算来了大理,也不会轻易出兵。
说是这样说,但思前想后,奣映还是不放心,决定孤注一掷,到大理充当说客,尽力阻止这种无谓的顽抗。
奣映把想法向清军将领希福说了,希福觉得可行,只是太危险,担心有去无回,故一直犹豫,不肯点头。
奣映急了,说:我的安危,大人尽可放心。此去大理,有丽江木土司在呢,他是我阿舅,有他在,就算说服失败,李发美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希福恍然大悟,说:是呀,你还有个舅呢。既如此,我就放心了。
又叮咛说:但也不可掉以轻心,还是多带几个护卫好,到时候见机行事,也好有个照应。
奣映说:护卫多了,会有猜忌,恐怕连大理都进不了。护卫少了,紧要时,也没有多大作用。我想好了,就单人单骑,这样更安全,大不了被他们扣留起来。
果然如奣映所言,一进大理城,知道他是降了清的高奣映,就被守城官扣留了。奣映也不急,说:我找李总兵有军事急务,既然不让我走,那你们就去通报吧。
守城官不敢怠慢,立马派人向李发美报告。
李发美一听,大吃一惊,说这家伙,居然不请自来,简直活腻了。于是咬牙切齿说:本官正好拿他祭旗,以壮声威。
然后吩咐下去,先绑了再说。
师爷急了,劝道:大人不可,万万不可。一旦绑了他,丽江木土司肯定不得。而其他土司,也会人人自危,到时候就拢不住了。
李发美犹豫不决,默然不语。
师爷接着说:还是忙大事要紧,万不可因为他而坏了大事。何况他也没带一兵一卒,威胁不大,所以小的恳请大人,来的都是客,对他,还是以礼相待吧。
李发美仔细一想,觉得言之有理,立即改变主意,说:好吧,本官倒要看看,这叛逆之徒,到底所为何来?
师爷说:无非是搅局劝降罢了。
李发美问:会有作用吗?
这倒难说。土司嘛,往往都是一些摇摆不定的家伙。
李发美说:那就让杨知府出面,请他到家中叙旧吧。总之,在议事之前,不要让他见其他土司,包括他舅舅。
师爷走后,李发美在心里嘀咕道:高氏逆贼,没时间串通,看你明天还怎样搅局?
但让李发美始料不及的是,高奣映的这次搅局,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包括高奣映自己。
当时,奣映与杨知府走进总管府,走过通往议事厅的甬道。进入议事厅大院时,但见满院阳光,灿烂无比。所有土司都已入座。李发美正从后堂上来,挨个与土司们亲热地打招呼。
快到议事厅堂口时,奣映的脑袋突然间“嗡嗡”了一下,耳边就响起一阵紧似一阵的梵音经咒声。奣映回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却见天空中,一轮红日扑面而来,慢慢变大。奣映转身驻足,入定了一般,双目圆睁,与太阳对视。却见太阳的深处,是一个寝宫。有一个少年,慢条斯理地穿上皇袍,然后踏上矮凳,把头伸进绾好的绢套,蹬翻凳子,悬梁自尽……
面对奣映的诡异之状,众土司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其中有土司反应过来,惊呼道:双目贯日,这就是传说中的双目贯日!
土司们纷纷涌出大厅,也向太阳望去,却刺得睁不开眼。于是回头,把目光投向奣映。过了一会,才见奣映突然间抖动身子,虚脱了一般瘫软在地。
大家见状,赶紧上前扶住,七嘴八舌地问:太阳里有什么?到底有什么?
奣映恍恍惚惚的,来不及多想,就如实说了。
大家“啊”了一声,惊恐万状,说:这不是当今的吴周皇上吗?难道……
这时,李发美也回过神来,勃然大怒,呵斥说:降清叛逆,竟然玩这种骗人的小把戏,还妖言惑众,诅咒圣上……来人哪,给我拖出去砍了!
土司舅舅一听,急了,双眼一瞪,拔刀而起,说:我这外孙,有神异,众所周知。若要砍,先问问老夫这把刀同意不同意!
众土司也附合说:是呀,这是神异现象,怪不了高土司……
李发美深知众怒难犯,只好妥协,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且先收押,日后再作发落。
经此变故,议事时,土司们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纷纷找出借口,就是不想出兵。李发美无奈,只好同意大家再考虑一天,然后再议。
第二天,昆明传来消息,说吴世璠已经自缢而亡。
李发美一听,惊出一身冷汗,方才相信高奣映确有神异,心说:好险哪,我差点杀了一个神异之人。于是不敢怠慢,立即释放高奣映。
当天议事,奣映没费多少口舌,就让众土司归降了。李发美见大势所趋,也赶紧表态,率部归降。
24
尾声:吴三桂之乱平息后,奣映有感于仕途多舛,更怕自己的神异现象带来无妄之灾,于是激流勇退,传位于长子映厚,是年37岁。
奣映没有像父亲希望的那样遁入佛门,而是到结嶙山建书院,以教书为业,著书为乐,从此不问政事,直至寿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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