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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芜菁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 热度: 15057
高海涛

  哲学家萨特说过,人生只有童年,如果说人生是宏大的钢琴曲,那它的所有琴键都是在童年时按下的,有些甚至按得过重。这个说法是否有点夸张,我不敢确定,但回想自己小时候,有些事情确实是难以忘怀的,它们甚至带着固定的旋律,比如:3 |2.1 |23 5……

  儿童节

  小时候每次出去玩耍,我身后都跟着几个侄子。这在外人眼里,可能就显得阵容很强大。不过男孩子多,吃饭是个大问题。那时候粮食不够吃,生产队办食堂不够吃,食堂散了也不够吃。而我们全家人,除了大哥、二哥是国家干部,每月能领到一份供应粮之外,其他人都是农村户口,包括嫂子和侄子们。所以不可避免地,饥饿是我家记忆的重大主题。20 世纪60年代是最艰难的岁月,记得有一段时间,家里每天晚上都是吃甜菜粥。所谓粥,其实主要是甜菜,多少有几个玉米面疙瘩而已。当时我可能八九岁,上小学了,而侄子们则六七四五岁不等。看到他们面黄肌瘦、低头喝粥的样子,作为叔叔的我突然有一种心疼和悲悯的感觉,于是就很仗义地把碗递给嫂子说:“给我盛甜菜吧,我爱吃甜菜,不爱吃粮食。”全家愕然,我看到母亲的眼眶一亮,有点潮湿的样子。

  家境的困难不仅表现在吃饭上,还有穿衣问题。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是少先队的中队长,有一次过六一儿童节,学校要举行大合唱,但要求所有参加合唱的男生都穿长袖白衬衣、工装式的蓝裤子,女生的白上衣要翻领的,配工装式的蓝裙子,同时还要求男女生一律穿白球鞋。这样的要求我达不到,所有农民的孩子都达不到。我当时只有一件小褂、一条黑裤子,都是家织布的;至于球鞋,回家跟大人连提都不敢提。所以“六一”那天,我只能躲在学校东边的小树林里,眼巴巴地看着同学们整齐列队,衣着鲜艳,开始领唱、合唱、混声合唱。想到他们大都是矿山职工的子女,而那个矿长的弟弟却被排除在外,只能破衣烂衫地躲在小树林里偷看,我的心情一瞬间变得怪异和复杂。我一动不动,一只麻雀也在树枝上攀比似的唱歌,它不怕把自己的耳朵震聋吗?当远处传来“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时,我才情不自禁地碰了下自己的红领巾。

  我起身回家,翻过大西沟,泪眼婆娑,回头一看,我的三个侄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在后面,他们也都穿得很破乱,憨头憨脑,傻呵呵地笑着。

  北青萝

  “若教为女嫁东风,除却黄莺难匹配”,这句唐诗是说木兰花的,却一直让我心潮难平。虽然没见过木兰,但我想不出那花有什么高贵,你要嫁给黄莺没人管,可难道麻雀就不配吗?我从小喜欢看书,尤其喜欢看古诗。有个同学的爷爷曾教过私塾,家里藏书甚多,唐诗宋词皆有。记得看过李商隐的一首五言律诗,题目叫《北青萝》,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这三个字,但旁边有注解说,这三个字可能指地名,也可能指别的,具体意思说不清。怎么会说不清呢?有一次,我像发现了什么真理似的,对那位老先生说:“北青萝,这不是指我们北方的青萝卜吗?”

  北青萝——北方的青萝卜,这是我当年想象力的巅峰。

  而我们的日子,似乎就从这三个字开始,变得好起来了。那一年生产队种了许多青萝卜,东山和西山都是。为什么是青萝卜而不是红萝卜呢?队长谭国相解释,是因为青萝卜耐长、压秤,更经饿。果然到了秋天,生产队的萝卜堆积如山,院里都放不下了,大马车还在一车一车往回送。人们喜上眉梢,都盼望着早点分萝卜,吃秋膘。有的人家甚至连包饺子的荞面都用碾子压好了。性急的孩子们,在家长的暗示和怂恿下,开始到生产队的院子绕来绕去,乘人不备拿两个萝卜就跑,兔子似的,撵都撵不上。

  我的侄子们也出动了。大侄子、二侄子、三侄子,他们蹑手蹑脚,互相鼓励着,样子明显比别人家的孩子更拘谨。他们毕竟是干部子弟,多少总要想到家族的声望。母亲和两个嫂子也担心,就都跑到我家的后园子,趴在墙头上看。后来听她们笑着学说,是这样的,说我的三个侄子每人拿了两个萝卜,本来应该藏在胸前,但他们却都拿在身后,也就是背着手,手里攥着萝卜缨子,颠颠地往回跑,而不管身后有多少双眼睛。许多年后,我读到白居易的一首小诗,才知道这种情景古已有之:“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不解藏踪迹,浮萍一道开。”想一想真的童趣盎然,简直是很傻很天真,很笨很透明。莫言有篇小说叫《透明的红萝卜》,而在我三个侄子背着的手上,六个硕大的青萝卜却晶莹璀璨,散发着赤子般笨拙而高贵的光芒。

  这时候谭国相出现了,嫂子们看到,生产队长的嘴巴大大地张了好几下,却终于没有喊出声,他发了一会儿呆,转身走了。快走到河套了,一群笑意才追上他,雨点似的降落在他风吹日晒的脸上。

  芜菁考

  2015年10月,我应邀到青岛,参加与著名作家王蒙先生的交流对话,活动是由中国海洋大学主办的。我们三五个人,就住在海洋大学的作家楼里。王蒙先生不仅智慧幽默,谈笑风生,而且很有生活情趣,每天早晨他都会亲自动手,现磨一壶咖啡,拿到餐桌上和我们分享。有一次,看到餐桌上有一道名为翡翠萝卜的小菜,就问是青萝卜吗?回答说是青萝卜。王蒙先生用筷子夹起一片细细品尝,连说好脆,很久没吃到了。然后就问我,你是辽西的,在你们老家那边,青萝卜还有别的叫法吗?有人替我说“绊倒驴”吧?王蒙先生不置可否,或许觉得“绊倒驴”有点俗,他说,其实青萝卜有一个很美的雅号,叫“芜菁”。

  我突然有点感动。好像“芜菁”这名字我上辈子就知道,现在只是重新回忆起来。世间万物,包括蔬菜和庄稼,原来都有其不可轻慢的身份和名号,而“芜菁”更像是大地的诗人,凝聚了青萝卜前生后世的所有精神与贡献。

  我仍记得那个遥远的秋天的傍晚,全村好像家家都提前烧火做饭了,炊烟打着口哨,心满意足地走过各家的房顶,而且那炊烟是翠呱呱的,散发着青萝卜的清香味。

  那天晚上我家也是包饺子,六个青萝卜,满满一盆馅,掺上芝麻盐和豆瓣酱,全家人就开始里里外外动手包饺子。我姐姐数过,说那薄皮大馅的饺子,我家一共包了一千零一个。少了不够吃啊。

  而且那年整个冬天,我们天天都可以这样饱餐青萝卜了,因为各家都从生产队分到很多,连菜窖都需要挖两三个。所以就换着样儿吃,除了包饺子、蒸包子,还有炖萝卜片、炒萝卜丝等等。粮食少,没关系,有青萝卜就行。侄子们都仿效我,动不动就说“我不爱吃粮食”,而母亲和嫂子们都知道,这几个孩子是发自内心说的。

  那个冬天的富足极大地鼓舞了全村人,队长谭国相更是深感骄傲。从那以后,队里每年都种青萝卜,年复一年,遍地芜菁,直到生产队解体,我们开始了新的生活。

  青萝卜,字北青萝,号芜菁,在蔬菜王国中,它们是大地最质朴无华的歌者,并勇于承担起粮食的职责。不是吗?一棵棵芜菁就像装满粮食的小麻袋,其硕大和沉实也许真会把一头驴绊倒,但却能让饥肠辘辘的人们站起来。好像民间有这样的传说,在荒年或艰苦的岁月,每个村庄都会有某种拯救性的蔬菜或庄稼,让村民得以渡过难关,而在20 世纪60年代,在辽西北的那个小山村,正是遍地芜菁,让我们全村的大人孩子免于饥馑,并从此常怀感恩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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