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虎年到来前夕,我接到美华的电话,说《庄河记忆》已出刊十年,打算编本纪念文集,希望我能写点什么。“写什么都行,”美华说,“你是《庄河记忆》的老朋友了,也是庄河的……”
我当然是《庄河记忆》的老朋友了,记得当初它只是啼声初试,甚至还未发声、只刚刚拉开啼的架势,我对它的评头品足就聒噪了起来。而美华、德宇、姜弢他们,一方面毫不掩饰与我的分歧,一方面又心平气和地包容甚至欣赏我好为人师的夸夸其谈——唯真朋友才如此吧!可是,我也敢说我“是庄河的”老朋友吗?这种话,美华可以客气地赠我,而我,面皮再厚,照单收讫也心虚脸红。朋友,是一种认同感和舒适度在双方那里都能获得持续延宕的关系建构,其核心表达,除了物理上亲近,更得精神上融通。可依此标准,作为自然山水行政区域的庄河,我该怎样与它互动才算得上物理之余还精神呢?
世间的许多东西没法定义,只能感受。
与许多人不一样,我对某个地方记忆特殊印象特别,一般跟它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还是山穷水恶、民刁物陋没有关系,而只与那里是否有能与我以特殊样貌特别模式交道往来的人有关,即不论何时何地因何为何,我的感受都指向人,指向具体的个人,唯有斯人,才能让那些与之匹配的其他人、其他物、其他作为参照标签的背景符号,在我眼里获得特殊的价值特别的意义——哦,这样表述仍嫌抽象,那我就举我和老艾的例子加以说明吧。
老艾叫艾平,男性,长我四岁。大约从中学时代起,除开家人,熟人多半都喊他老艾,包括历任老师,也包括历任岳父岳母。我俩认识时,年龄分别为四十上下。应该说,四十上下的人即使童趣未泯,也已不乏百变的机心,彼此可以功利往来利害纠葛,但生成撒尿和泥玩式的纯然友谊却几无可能。毕竟,三观五观都定型了,在各自禀性经历的淬炼之下,人格更是独立和自我得生冷顽硬如同钢轨,即使最软弱和无原则时,比如恋爱女人时,也不大肯儿女情长地缠绵成一体,而只愿引入双轨的意象,在比肩并行中悉心养护精神的平等。但就是这样浑身皆刺、一脑袋反骨的我和老艾,居然一见就钟了友情,只用一拍即合了调子,一转眼,便如李白和敬亭山那样“相看两不厌”了两个十年。其实二十年里,我俩除开漫无边际地东拉西扯,再没有过任何意义上的生活合作或工作共事。在我俩总计二十多次、最长四周最短四小时的相处时段里,水一般流逝在我俩身边的宝贵光阴,别名也可以叫垃圾时间。我俩平素并不联络,如果半年十个月地通一回电话,也会因冒出了“挺好吧”“最近咋样”这种套话感到羞愧,只能赶紧补一句“没事儿”放下电话。而“有事儿”的电话,一般都是我打给他:“我下周过去?”“好呀!”于是,我便去拉萨、成都、五指山……找他聊天。
多解释一句。我与朋友交往,唯一的技能就是聊天,尤其擅长的是聊那种松懈的、漫漶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无拘无束没时没晌、非驴非马不轨不物的天。我从不认为聊这种天比聊别样的天就好到哪里或坏在何处,因为我知道,包括聊天这类益智游戏在内的任何人际活动都应当形式多元化情态个性化,然而,生活中的大部分聊天,即使说段子讲八卦吹牛皮传闲话,也都太像会议的延续,像“有事儿”的勉力为之,像日常杂务的拓展或礼尚往来的补充。之所以存在此等情形,除了关涉聊天内容,很可能与聊天时的环境氛围关系更大。比如吧,同样是胡说八道胡言乱语,在一个八人的饭桌旁,在一个中午十二点必须退房的酒店里,在一个会议室门外的走廊上,在一个KTV包房相对安静的一角,在一个隔壁房间有孩子写作业老人看电视的公寓式住宅……和我跟老艾窝在他脏乱差或者不脏乱差的卧房客厅画室书屋里,肯定哪儿哪儿都不一样,即使在这两类场合照本宣科相同的台词,对每一声歌哭笑骂都不刊不易,它们所生成的意思制造的效果,也必然迥异如同云泥。
再多解释一句。我的朋友并非都擅长和喜欢聊天,即使也擅长也喜欢的,由于种种主客观原因,也不可能非得拷贝我和老艾那种充斥着无用激情的呓语流程。但不论他们聊不聊天或怎样聊天,都不影响我尊重和热爱他们,他们在我心中的优秀指数也丝毫不会因之逊色。但如果一定得判断一下我与他们、与为数众多的各色朋友和数量极少的老艾类朋友的相处方式有什么区别,或许下面的规律里有蛛丝马迹:和各色朋友聚首欢会,多半出于机缘的安排,那些旅行顺路或活动巧遇的便利由头,能尽显本质主义的练达透辟。但与老艾类朋友谋面碰头,则完全是个人意志脱颖的结果,那种刻意甚至刻板的营造,在虚晃一枪绕过本质后,将羞答答地拥抱存在主义。一般来讲,每年总有个三回两回,我特别渴望离开沈阳到外地走走,这种时候,十之七八,火烧屁股的我是等不及通过旅行或活动的便利去邂逅聊伴的,而必须专程地跑到一个有着老艾类朋友委身的地方去信口开河。显然,对我来说,放言无忌太重要了。也正因为如此,那个我飞蛾扑火般奔赴的大环境与小氛围,便不论舒适还是憋屈,都会因为我情感上的目标明确和义无反顾,能将某种归宿之感回馈给我。归宿之感能阻截喧嚣,传输平宁,有路牌的品质坐标的属性,循着它,在一个或长或短的时段之内,我那非理性的东游西逛与一泻胸臆,更容易心甘情愿地受缚于理性。如此一来,许多时候,固然我眼里只有人的存在,只有安于某处的老艾者流,但由于老艾者流的安身之处被我赋予了归宿的意义,于是,不论那收纳我的归宿之地何等遥远陌生,也都会沿着“我思故我在”的逻辑轨迹,自然而然地与我亲近融通。
好啦,该打住了,这番铺垫冗长得过分。其实,我想说的只是:正是由于某个老艾类朋友的存在,我眼里的庄河才是人格化的,才已然与我——
了解我的朋友读到这里,多半会脱口道出一个柔婉的名字:孙惠芬。但对不起,此时我想提供的名字,却钢轨一般生冷顽硬:姜弢。
是的,出身于庄河的孙惠芬,是我最资深的朋友之一,我多次的庄河之行,甚至我对庄河自然山水与风土人情印象的生发,都与她关系密切。至于结识小我四岁的姜弢并与姜弢像和老艾一样成为挚友,更是出于她的牵线搭桥。但肯定的,孙惠芬也从未想到,明显属于“贵人话语迟”类型的姜弢与我这话痨在聊天这项益智游戏上也能棋逢对手,而且,我还一如追随老艾那样紧跟着他,依傍在黄海之滨改换过归宿的门庭:好多年前,是大连开发区,因为坐落着姜弢的红梅小区而引我翘首;近些年来,则是庄河,因为在姜弢就职的《庄河记忆》里活色生香而诱我涉足。顺便说一句,几十年里,因为某个或某几个具体的人,曾经或者仍然被我视为人格化朋友的他方水土,大概不止三个五个,但绝不多于十个八个。
忘了我和姜弢已认识多久,估计没三十年,也比四分之一世纪长一大截。可如许的岁月里我们都聊了啥,何以会不知餍足地说个没够,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与结识的年头少于姜弢、但共处的时间多于姜弢的老艾都聊了啥和为啥没够。我只知道,我们三个喝酒的能耐都过分低下:老艾滴酒不沾,我和姜弢的上限也顶多半瓶啤酒。还有一点我也知道,或者说,我不仅知道,还知道得比较透彻坚决,也比较形而上学和象征主义:我们置身的这个世界,越来越是人的世界,每个无害于他人,尤其是有益于他人的具体的个人,也越来越比这整个世界都重要美好,比这世界上任何江山社稷文化政体乃至族群与家庭都更加重要美好。老话常说,一方水土一方人,意思是不同的物质以及精神能造就出不同的人。这话有时近乎真理,尤其在看天吃饭的农耕时代和万马齐喑的帝制社会。可随着人类文明进程的加快,生命的意志至高无上,个体的自由凌驾万有,在这种情形下,一个人物质的与精神的基本状况又足以反转过来,参与决定将有什么样的水土被创造出来。也就是说,任何江山社稷文化政体乃至族群与家庭,获得再多再大的尊贵和荣耀,也无一例外要来自人,来自一个个具体的血肉之躯。由此,顺理成章的推论便不难得出:未来的庄河会出落成啥样,将完全取决于美华、德宇、姜弢——取决于成千上万个美华、德宇、姜弢怎样记忆昨天的庄河,又怎样把今天交付给庄河明天的记忆。
对不起,文章好像都超字数了,才刚刚言及主人公姜弢,幸好,穿行这种顾左右而言他风格的修辞迷宫我有经验。请把你大脑的替换功能调动起来,将文中多数的“老艾”改成“姜弢”,然后重新咂摸一下,这时候,你在我和姜弢之间,甚至在我和《庄河记忆》包括庄河之间,是不是就能把一种更价值化而非仅仅事实化的认知与理解建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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