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晨上学总能看到乔木匠,他站在木匠房外面抽烟,我向他挥手,他冲我点头。我爸那会儿在独立营当政委,从棒槌岛搞了一草包海蛎子,用三轮挎斗摩托带回家。我爸拣了些大个儿的,让我送给乔木匠。他说:“别人家核桃楸,咱家是柞木,打家具太硬了,干活儿费劲。”
我拖着草包子到了木匠房,好多小伙伴已经在那里了,多数是我们二号院的,也有一号院的。他们在炉子盖上烤饼子片,等一面焦黄了,再翻过来烤另一面。“谢谢!”乔木匠接过草包。小伙伴们洗了海蛎子拿到炉子上烤。先是滋啦滋啦,然后声音渐小,很快,在无声之中,海蛎子张开了口。
“俺说怎么这么腥呢,这破东西有什么好吃的。”长着大红脸蛋儿、操一口河南腔的葛妹妹推门而入。
她从一号院专门给乔木匠带来两瓶散酒,这是部队自己酿的。乔木匠给她哥——葛副大队长家刚做完了全套家具。葛妹妹是葛副大队长最小的妹妹,从河南老家来看哥哥,平日帮哥哥家做饭洗衣服干点杂活儿,住着住着就不愿意回农村了,想在大连找个对象,她看上了乔木匠。
她可不认为自己看错了人,她不相信世上有主动选择打光棍的男人。别的没什么,葛妹妹唯一担心男方瞧不上农村人,嫌她没有城市户口。不过他犯过错误,被政府严重处理了,虽然有木匠手艺,可那不算正式工作。关键他来大院做木匠活儿,严格来说属于投机倒把,亏了她哥哥和部队罩着,才吃得好、喝得香、有钱挣,还可以往家里捎点大米白面。哥哥答应妹妹,夏天让她在部队酒厂干临时工,工资不多,但挣一点儿攒一点儿,以后慢慢想办法。
热辣辣的葛妹妹不见外,她放下酒瓶就开始扫地抹桌子,抢着给乔木匠洗衣服。乔木匠基本上不主动跟她说话,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葛妹妹的好心情。她没感到害臊丢人或者怎样,该扫地掃地,该抹桌子抹桌子,该洗衣服洗衣服,就差拉锯刨板、敲敲打打、钉钉子了,可惜她不会。
一直干到无活儿可干。
“俺走了!”葛妹妹说。
“不送。”乔木匠说。
葛妹妹慢慢走了出去,听没有人跟出来,就站下来,转回身。
“哎,哎!”她向乔木匠招手。
乔木匠问:“干什么?”
葛妹妹说:“你出来!”
乔木匠走到门边,两手撑着门框,不再往外半步。
葛妹妹只好走回来,小声说:“别听信谣言,俺在老家没处过对象,俺哥在外当军官,俺也是挑的。俺也不是28,俺25。”
乔木匠眯着眼睛,一声不吭。
葛妹妹说:“俺哥家里的活儿,不能就这么撂了,干完这家,你回去接着干。”
乔木匠说:“二号院排上队了。葛副大队长的活儿差不多了,剩个拉窗拉门,不是不着急,明年春天再说吗?”
葛妹妹说:“着急!有没有先来后到了?干完了这家必须回去!”
那年我上三年级,刚学会逃学,成天跟着院里的大孩子东跑西颠,哪儿有热闹就往哪儿凑,木匠房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乔木匠喝了酒话特别多,讲话水平也高,比我爸或者院里任何一个叔叔都高得多了去了,从嗓音到语气到内容,都让我们着迷。
家具做好了,乔木匠让我爸验收,我爸看后件件喜欢。
乔木匠提议在书桌一面的支撑板镂空一个芭蕾舞女,我爸一时语塞。乔木匠就用剪子在一张纸上剪出样式,一个舞女前伸手臂,腾空跳跃,看着挺美的。
我爸犹豫了片刻,同意了。
乔木匠说:“我马上凿,凿好了就往家里抬,明天刷漆。”
爸爸说:“怎么在家里刷?在这里刷不行?”
乔木匠说:“刷完漆就不能大动了,磕了碰了补漆可丑了。”
爸爸说:“是啊,这点我没想到。”
二号院是个小院,不到二十栋房,样式却有十几种,不同样式之间内部差别很大。搬家具的时候,乔木匠对我家非常熟悉,他知道过了玄关是走廊,然后往哪里拐是主人卧,哪里是儿童房,哪里是书房。他还知道毛玻璃门的是浴室,厨房在北,厕所在西。厕所里面,有门一分为二,外间是小便池,里间是蹲坑。他知道后门西侧有个带竖窄条通气窗的仓库,仓库对面是取煤口,储煤箱在室外,储煤箱上的卸煤口一定要上锁,小偷若从这里进去钻过取煤口,直接就到了后门玄关。
“这么熟悉,这里以前是你家吧?”我问。
“怎么可能呢?小朋友天真!我小时候来玩过,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里住着一家外国人。”
油漆终于干了,家具归位,爸爸妈妈左看右瞧,非常满意,做了好几个菜,让我去请乔木匠。
我爸陪着乔木匠喝酒庆贺,我爸不会喝酒,每次端起酒盅只用舌头舔一舔。乔木匠两口一盅,刚放下我爸就给他倒满。
乔木匠的话渐渐多了。
“为什么我对这片儿这么熟?我小时候在石矿南边住,我爸下放到红旗公社,家才搬到了柳树。第一次来你们院我14岁。后来多次来玩,你这里天棚、地板洞我全爬过。”
爸爸说:“哦,这房子一直空着?”
“苏联专家撤走那年,这个院空了一小半,岗哨也撤了,我們经常来玩,有个小哥们儿在上边最后排一家的地板洞里找到一把日本指挥刀。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早,你家住着石矿的一个苏联工程师,他有个女儿,跟我差不多大,那年跟着她妈一块儿来中国看父亲。11月份,天很冷了,她和她妈还穿着布拉吉。苏联小姑娘活泼,经常在大院外面散步,她一出现,我们这帮小子鸦雀无声了,好半天才吹口哨、哈哈笑。她不骂我们,也不跑开,平静地向我们打量。我当时就觉得她在看我,那双大眼睛啊,我们长不了那样的眼睛,真的是蓝色。其实从蓝色眼睛里要看清她的眼神挺难的,但我能看清,我觉得它们总是盯着我转。有一次,她把画架支在大院门口,背对着我们,画这个大院。我们远远地蹲在她的身后。从这里看大院,确实角度最佳。我不是这帮野孩子中最胆大的,但我最有水平,我会画画,还跟大小子们学过几句俄语。小伙伴们推着我,一把推到她的身后,轰地散开。她好像知道是我,猛地回过头,露出‘果然是你的会意笑容。
“这以后我最幸福的事就是能看见她,大院门口有人站岗,我们顺着墙走,走到她家不远的地方,爬上墙头,哈哈笑着吹口哨,她听到了就会出门,看看有没有我。有一次门开了,但出来的不是她,是她爸爸,一个红脸膛大肚子的人。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拎着手枪,看见是我们,抬手朝天一枪,我们跳下墙就跑,好长时间没敢再去找她。
“她来院外找我了,我们那么多人在一堆儿,她直接向我走过来。她递给我一个苹果,我接过来,对她说:‘子得拉斯维也杰,乌切尼尕。她笑了,嘀里嘟噜跟我说了好多,我只猜对了一句克拉拉,她的名字叫克拉拉。我身后传来小伙伴的起哄声,于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对她说:‘亚留不留杰别,克拉拉。说完了转身就跑。”
爸爸追问:“那是什么意思?”
乔木匠说:“俄语,你好,女学生。我爱你,克拉拉。”
爸爸脸红了,他看看我,“你吃没吃饱?吃饱了去你房间写作业去!”
我说:“作业写完了。”
乔木匠说:“你儿子很聪明,看到他就像看到我的小时候。”
爸爸嘟囔道:“我可不想让他成为小流氓。”
爸爸说话带浓重的山东口音,乔木匠可能没有听清,也许是装作没有听清。
乔木匠说:“听说他画画,送他到少年宫没有?”
爸爸说:“没有,少年宫太远了,当个爱好吧。去,把你画的画拿给乔叔叔看看!”
我走到门口,回头向乔木匠招手。我画的画太多了,不知该拿哪本,而我画得最好的一幅是大院写生,已经用糨糊粘在墙上了。我让他来,就是想让他看这幅画跟那个苏联女孩画的角度一样不一样。
乔木匠来到我的房间,他的脚步沉重了起来。
“克拉拉,这是克拉拉的房间。”
好半天,乔木匠才从梦游状态中醒来。
他称赞我贴在墙上的画,跟克拉拉画的角度一模一样。
乔木匠说:“好了,我要回去了。”
我发现他眼眶里有泪珠在打转。
自从打了这些新家具,我就成了我爸的勤务兵。这一周来,我爸来回颠倒它们的位置,昨天把大柜搬到东边,今天又搬到西边,床的位置也挪来挪去。有时候刚挪过来,发现不对,马上又挪回去,我的手背都碰破好几个地方了。我妹妹小,弟弟更小,我妈做饭,他能调动的只有我这个倒霉蛋儿了。
邻居纷纷来我家参观,摸摸这儿,看看那儿,打开柜门来回拉一拉,尤其那个跳跃状的芭蕾女郎,让他们咋舌称奇。结果本来没有打家具打算的邻居也产生了打家具的愿望。
大家议论乔木匠,说起他的身世性格,说起葛妹妹追求乔木匠。
“哪有大姑娘这么主动的?是不是在老家结过婚?”
“能说会道的,不知道害臊是什么!”
“我听说她找过婆家,让人家退婚了。”
“这咱不知道,不知道的事可不能乱说。”
我爸爸带回来好多肚脐波螺,煮熟了让我送一些给乔木匠。木匠房照例聚集了好多大大小小的伙伴,在那里听他讲他自己的故事。
“关上门,小点声,谁也不准传出去,谁传出去谁就是叛徒!乔大哥,快讲吧!”
“克拉拉邀请我去她家做客,她见我听不懂她的意思,就大方地拉着我的手去了她家。她妈妈病了,靠着床头坐着。也许不适应中国的气候,也许是思乡心切,有些苏联人来中国水土不服。我在她家看了一本飞机坦克画册。克拉拉给我倒了一杯咖啡,不好喝,苦,放了糖也苦,可惜那糖了。我虽然听不懂她们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妈妈把我当成了一个中国朋友看待。克拉拉拿她在斯大林广场照的相片给我看。我也忽然变得非常懂礼貌,言谈举止稳重大方,没给咱中国人丢脸,后来我适时地向她们道谢告别。回家我发烧了,烧得直说胡话,三天没有上学。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大海涨水,克拉拉被海水冲走了,她喊:‘奥列格!奥列格救我!奥列格就是我,那天她给我起的名字。她写在纸上,指指我,指指名字,我就明白了。‘奥列格!奥列格!‘克拉拉!我奋不顾身跳下去,梦醒了……终于,我病好能下地了,我跑来你们大院,我绕到墙头那边,爬上去,发现克拉拉家人去楼空。我两腿一软,摔了下去。后来听说她妈妈病情加重,全家回国治病去了。小伙伴们告诉我,克拉拉那两天总在大门口徘徊。”
“我大病了一场,不是一般的感冒发烧,差一点儿死了,住了一个月医院、打了吊瓶才活了过来。从那以后,我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思念克拉拉。”
乔木匠的眼泪流下来,哗哗地往外流。
小伙伴们在抢最后几个肚脐波螺。
“他喝多了。让他去睡吧。”
乔木匠对着我说:“我不死心,病好了后再翻墙来到你家,望着你家大门,多么希望克拉拉能出现呀!突然,我看到了红色蜡笔写在墙上的‘奥列格和一个向斜下方的箭头。我走上前,沿着箭头指示的方向在土里挖出了一个饼干盒,里面有一张克拉拉在斯大林广场铜像下照的相片,还有一张她画的肖像画,那是我,旁边写着‘玛仪奥列格,我的奥列格。
乔木匠向窗外望了望。
“‘奥列格上印着红色唇印。画上,相片上,都滴满了泪痕。这两样东西我一直珍藏,它们会跟我到永远。”
葛妹妹来二号院了,带来满满一套袖鸡蛋。她从一号院出来走小路,途中在山坡草窠里捡到了一大窝鸡蛋。她确实能干,我们专门在山上寻找都找不到,她顺路就捡到了。那都是我们院养的鸡跑出去下的蛋,鸡也有不听话不回窝下蛋的,有一只鸡打头,带动其他鸡跟着,一下就是一大窝。
葛妹妹下最后通牒来了。
“咋了?俺哪里差劲儿?比不上你那个克拉拉?人家外国妞儿真看上你?别做梦了!”
乔木匠说:“我求求你,别提克拉拉,不提克拉拉,你干什么都行。”
葛妹妹说:“就这两天啊,回一号院首长家做拉门。”
乔木匠说:“明年再做吧。”
“不行,非得让首长亲自来找你?”
“那,不用。”
“再过半个月俺要回老家了,俺得帮着俺哥把这事办完整。”
第二天晚上我去木匠房,发现已经锁门了。小伙伴告诉我,上午的时候,葛妹妹和两个勤务兵推着一辆手推车,带着乔木匠走了。
葛副大队长家木匠活儿做完,葛妹妹回老家的时间也到了,可是葛妹妹没有回老家,而是留在了大连,她跟乔木匠登记结婚了。
她在登记表上郑重写下自己刚刚改的名字。
“葛拉拉。”
乔木匠吓了一跳,瞪大眼睛望着葛妹妹。
“你不是总想着克拉拉吗?让它陪你一辈子。”葛妹妹使劲抿着嘴,即便这样,欢乐还是使她的嘴角微微翘起。
作者简介:
谈波,1964年出生,现居大连,上班族,业余写作。在《人民文学》发表《一定要给你个惊喜》《私奔》《欺负库克》《刚才几点了》《十七年的小辣椒》,在《荷花淀》发表《保尔》,在《鸭绿江》发表《王欣荣》《同学会上的刘爱华》《硬汉》,在《野草》發表《我是保镖》,在《青春》发表《球迷大张的死与她无关》《老舅等着咱们去钓鱼》《班车站》《拜年》《工会小组长的交接》。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定要给你个惊喜》《大胆使用了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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