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今中外的诗歌中,大海总是拥有着丰富的形象,它或汹涌澎湃,或宁静包容,或蔚蓝而充满生机,或黑暗而危机四伏。诗人们有的借用大海的形象寄托自己的情感,有的则依托与海洋有关的各类意象,向世人隐晦地描绘着自己的形象、才华与内心世界。在西方文学中,大海也是浪漫主义诗人非常重视的题材。
一、忧郁的诗人忧郁的诗
夏尔?波德莱尔,生于1821年,是法国19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被称为象征派诗歌先驱。1857年,他的《恶之花》首次出版,其主题的怪诞与超前,触怒了当时的保守势力,使波德莱尔遭受到激烈的攻讦。四年后,他被迫删去了六首“淫诗”,但也新增了三十五首诗歌的《恶之花》再次出版。全书诗歌根据内容和主旨被分为六个诗组,各有标题:《忧郁和理想》(Spleen et idéal)、《巴黎风光》(Tableaux Parisiens)、《酒》(Le vin)、《恶之花》(Fleurs du mal)、《叛逆》(Révolte)和《死亡》(La Mort),其中《忧郁和理想》分量最重。在《恶之花》中,波德莱尔运用了大量的意象去发掘人类社会与大自然的“恶中之美”,其中不乏海洋或与航海相关的意象,而将其与诗人本身形象及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是《信天翁》和《人与海》,这两首诗歌均收录在《忧郁和理想》这一诗组中。《信天翁》,首次发表于1859年4月10日,后收录于《恶之花》第二版,列为第二首,诗歌采用交韵,即ABAB的押韵方式。全诗如下:
船上的海员时常为了好玩,
捉来信天翁,这海上的巨大鸟禽,
它们随船飞行,是无精打采的旅伴,
而船身,则在苦涩的深渊上滑行。
海员们刚把它们放在甲板上,
这碧空的王者,便笨拙而羞耻,
它们伟岸的白翼可怜地垂放,
像船桨在他们的身侧维系。
这有翼的旅行者多么地憔悴!
往日何其健美,而今丑陋可笑!
一人用烟斗戏弄它的嘴,
一人又跛着脚,模仿这飞不了的鸟!
诗人恰好与这云中王子相同,
盘桓在暴风雨里,睥睨着箭手;
一旦流落于地面,置身于嘲弄声中,
它巨大的翅膀,反倒妨碍它们行走。
(笔者译)
虽然诗中的主要意象是信天翁,但众所周知,信天翁是一种巨大的海鸟,再加上 “海员”“深渊”“甲板”“暴风雨”这些意象,自然而然地就能让人联想到一望无际、让人无所依凭的广阔海洋。
而列于《恶之花》第14首的《人与海》,其实是波德莱尔更早的作品,首次发表于1852年10月的《巴黎评论》。诗歌采用的是抱韵,即ABAB的押韵方式。全诗如下:
自由的人,你将永把大海爱恋!
海是你的镜子,你在波涛万顷、
奔涌无限之中静观你的心灵,
你的精神是同样苦涩的深渊。
你喜欢沉浸在自己的形象之中;
你用眼睛、双臂拥抱它,你的心
面对这粗野不羁的呻吟,
有时倒可以排遣自己的骚动。
你们两个都是阴郁又守口如瓶:
人啊,无人探过你的深渊之底;
海啊,无人知道你内在的瑰丽,
你们把秘密保守得如此小心!
然而,不知过了多少个世纪,
你们互相搏斗,从不心软,从无悔悟,
你们是那样地喜欢死亡和杀戮,
啊,永远的对手,啊,无情的兄弟!
(笔者译)
在这首诗里,大海成为主角之一,触发了诗人对人类命运的思考。波德莱尔逝世12年后,即1879年,埃米尔?奈利冈出生于加拿大的蒙特利尔。虽然身为加拿大人,但奈利冈十分喜欢法国的诗人,如拉马丁、谬塞、魏尔兰、李勒,当然,还有波德莱尔。1896年,也就是在奈利冈17岁时,他入读于圣玛丽学院,同年以笔名埃米尔?科瓦尔(émile Kovar)发表了自己的第一首诗歌《奇幻之梦》(Rêve fantasques);1897年,他离开了圣玛丽学院,参与了蒙特利尔文学学校的公共课程,并在课程中分享了自己创作的诗歌,展现了他的创作天赋。然而,好景不长,在1899年,他的精神状况出现了问题,应他父亲的要求,他开始住院治疗,奈利冈的创作生涯几乎到此为止,余生也基本上在疗养院里度过。1941年,奈利冈在疗养院去世。奈利冈晚年的结局让人唏嘘,但他年轻时创作的诗歌却给人以启发,从他逝世至今,仍有人不断以不同的方式向他的作品致敬。相比起别的诗人来说,奈利冈诗歌创作的黄金期非常短,基本上集中在他17到20岁之间,因此,在他的诗歌中,能够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年轻人的气息,比如爱情、梦想、反叛、迷惘是他经常书写的主题。然而,或许是他比常人更敏感多思,我们也时常能在他的诗歌中读到他对童年的眷恋、对成人世界的畏惧和对未来的迷惘。在丹丁出版的诗集版本中, 107首奈利冈的诗歌也被根据主题分成了十个诗组:《诗人的灵魂》(L’ame du poète)、《童年的花园》(Le jardin de l’enfance)、《精英爱情》(Amour d’élite)、《柴架上的脚》(Les pieds sur les chenets)、《维吉尔的》(Virgiliennes)、《葬礼蚀刻版画》(Eaux-fortes funéraires)、《小教堂》(Petite chapelle)、《彩色粉笔和瓷器》(Pastels et porcelaines)、《悲剧晚祷》(Vêpres tragiques)和《哀怨集》(Tristia),其中《诗人的灵魂》排在首位,但只收录了三首诗歌,《金色大船》就是那第三首诗。这首诗是奈利冈于1899年5月创作的一首十四行诗,押韵方式为ABBA,ABBA,CCD,EDE。该诗还被选入《魁北克最美诗歌一百首》(Les cent plus beaux poèmes québécois)中,可见即便奈利冈的创作生涯非常短暂,但他的诗歌在加拿大法语诗歌圈中,还是受到一定认可的。此诗的主角是一艘行驶在海洋上的金船,但是危机四伏的海洋,让它的命运变得十分坎坷:这是一艘由纯金雕刻而成的大船:
桅杆触摸着这一片片未知海域上方的天际;
分泌着爱的体液,秀发散乱,赤身裸体,
船艏迎着耀目的阳光,尽情把魅力施展。
可是在一个夜里它撞上了巨礁,
诡秘深海里响起美人鱼的歌声,
可怕的撞击倾斜了船身,
使其坠入深渊,永恒的棺窖。
这是一艘金色大船,透明的侧身
暴露着各种奇珍,而渎神的船员们
心怀厌恶,仇恨,焦灼,你争我嚷。
短暂的风暴后,还有什么留给大船?
我的心,被抛弃的船又会怎样?
啊!它沉入了梦的深渊。
(笔者译)
在写完《金色大船》三个月后,奈利冈便住进了疗养院进行精神治疗,因此,在这首诗歌中,我们也能感受到奈利冈内心的摇摆与忧愁。
二、大海的忧愁
或许,在许多诗人的眼里,他们的才情与诗意是一种天赋,而这种天赋将他们与世俗之人区分开来。也不乏有诗人通过类比的手法,或隐晦或直白地将这种想法在诗歌中表达出来。就比如在奈利冈的《金色大船》中,他将自己化身为“一艘由纯金雕刻而成的大船”。不过,这艘大船并不是以一种庄重肃穆的形象出现的——“分泌着爱的体液,秀发散乱,赤身裸体”,这句诗让人不免联想到波德莱尔的另一首诗《美丽的船》(Le beau navire),这是他用来描写玛丽?杜布伦的诗篇之一,他将对方比作“一只美丽的船来带海洋”,将船只柔畅的线条、鼓满的风帆与女性身段的柔美丰腴联系在一起,毫不隐晦地展示着女性的奔放与魅惑。奈利冈笔下的大船同样透露着张扬甚至浪荡的气息,但他的大船展现出了一种更加舒展高傲的姿态,纯金打造,桅杆高高地耸立,“触摸着这一片片未知海域上方的天际”,这是诗人在使用譬喻的修辞手法,表示自己有情有欲,但更加天赋异禀,能触及诗歌与艺术最高的水平。而波德莱尔笔下的信天翁同样拥有触摸天空的能力。波德莱尔在诗中,不仅将这“海上的巨大鸟禽”拟人化,还更加直白地将“诗人”这一形象与信天翁的形象画上了等号。在波德莱尔的眼里,写诗的才能并非是完美的“配备”。正如他在诗中第二节写道:“这碧空的王者,便笨拙而羞耻,它们伟岸的白翼可怜地垂放,像船桨在他们的身侧维系。”自然界中的信天翁,双翅展开可达三四米,想来鸟儿在空中展翅滑翔的样子一定气度不凡,可在地面上,这对翅膀就会因为太过沉重,而让信天翁步履艰难,甚至在海员的领地——甲板上,这与生俱来的“优势”还成了人类戏弄嘲讽的靶子。这对翅膀不就象征着诗人巨大的才华吗?而拥有才华的诗人,在诗歌的天空中可以自在遨游,可到了并非人人都能与之共情的现实社会中,这份才华反而将诗人自己边缘化了。然而,诗中值得回味的是,即便落入甲板就会遭到戏弄,信天翁却依旧做人类的“旅伴”,仿佛它始终渴望着融入人类的社会,哪怕大船“在苦涩的深渊上滑行”。而这一点,我们似乎也可以在波德莱尔的另一首诗《人与海》中得到呼应。就在《人与海》的第一节里,我们也可以看到“苦涩深渊”这个意象:
自由的人,你将永把大海爱恋!
海是你的镜子,你在波涛万顷
奔涌无限之中静观你的心灵,
你的精神是同样苦涩的深渊。
此处“苦涩的深渊”比喻的是自由之人的精神,当我们充分展开这种文本间的联想,或许也就能明白为什么信天翁要追随着船只,因为依托大船的,是来自自由灵魂的深沉思想。
然而,不管是内敛的才华,还是外露的才华,都未必能等到世人的欣赏。这种诗人天性,甚至有可能会让诗人直面许多困境。困境之一,便是不被理解,甚至被诋毁。正如前文已经提到的,在《金色大船》和《信天翁》里,船员就是这种“不理解”的来源与化身,他们用粗暴的手段去对待诗人的化身。在前一首诗的第二节里,奈利冈虽然没有写明船员是如何对待象征着诗人才华的“奇珍”的,但是他将船员的形象与“厌恶,仇恨,焦灼”这样的负面词语联系在一起,并描写出了他们不识珍宝价值,只会吵嚷的粗俗形象。而在《信天翁》里,波德莱尔则用了更多笔墨、更细节的描写,去展现船员的残忍:“一人用烟斗戏弄它的喙,一人又跛着脚,模仿这曾经飞翔的鸟!”鸟喙就是诗人用以吟诵诗词的嘴,而船员的挑衅与戏弄,其实就是在阻止诗人念出心中的诗句,更糟糕的是,他们还要“跛着脚”模仿信天翁狼狈的样子,这种“模仿”象征的不是普通人对诗歌的学习,而是一种带有嘲讽意味的学舌。当你读完第四节,完全明白信天翁就是诗人的化身之后,再反过头来读这几行,看到的是被人戏弄的大鸟,脑子里想到的,却是一个落魄的诗人,他不仅得不到认同,或许还要忍受一群人嘲笑他的诗情,甚至还要听他们阴阳怪气地谈论与诗歌和艺术。这样的不尊重,势必会让诗人的内心世界不得安宁,甚至会影响到这个诗歌圈子的氛围。
于是,诗人就必须面对一个更严峻的问题:如何调和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的不协调。在奈利冈和波德莱尔的笔下,这种难以调和的矛盾体现在与大海的对抗上。在《金色大船》里,大海的形象逐步被危险化。起初,是“未知”,而后出现了暗礁,最后变成了“深渊”。前文已经提到过,奈利冈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只有20岁,因此,透过诗句,我们可以看到,对于他而言,大海就象征了复杂的世界。他想要去拓宽自己的边界,因为他是一艘真金打造的大船,他本应该去乘风破浪的,他甚至急切地想向世界去展示自己的才华,所以他的船身是透明的,好让自己的珍藏的宝贝一览无余,然而他也忐忑,因为他要驶入未知的世界,他不知道自己的才华是否能得到成人世界的认可。
到了《人与海》里,大海的形象仿佛更加复杂,拥有了更深远的寓意。不过,当这位法国诗人写下《人与海》的时候,他为自己所感怀的“人”这一对象,加了不少的限定:这个“人”是“自由”的,他的精神是“苦涩”的,还藏着许多“秘密”。或许,在波德莱尔眼里,只有像诗人这样足够敏感又足够忧虑自身处境与未来的人,才会有这样的领悟吧,虽然,这样的人也往往更容易迷失在心灵的困境里。
而面对困境,诗人的结局又会如何呢?或许波德莱尔和奈利冈对此的态度都是悲观的,但这三首诗歌营造的氛围还是有所差异的。纵观整本《恶之花》,我们可以看出,在波德莱尔的心中,诗人在对抗压抑、追求理想的道路上,面对的尽是社会上不堪入目的场景,即便发出了反抗的声音,最终的结局依旧是“死亡”,只不过,在《信天翁》和《人与海》中,诗人还处于挣扎的阶段。在《人与海》里,波德莱尔先提出了一个观点:人类要陷入无止境的斗争之中。然而这斗争,又会给诗人带来什么呢?波德莱尔在《信天翁》里,仿佛给出了一个相对消极的答案,诗的最后,描写的是挣扎于地面,为自己巨翼所累而无力回天的大鸟,然而,我们不妨延伸一下我们的想象,要知道,这艘载着船员与信天翁的大船正在“苦涩的深渊上滑行”,这段旅行本身就是吉凶难测的,海难既有可能成为信天翁的转机,也有可能直接成为它与船员同归于尽的结点。看得出来,波德莱尔在这两首诗里,都更加着重体现诗人的境遇,而对于诗人的未来和终点,即便他可能怀抱着一种“忧郁”的态度,但他对诗人结局的好坏与否还没有做出定论。
可是在奈利冈的《金色大船》里,诗人仿佛已看透了自己的结局。当他的才能受到了辱没之时,他只能感受到负面的情绪,而那纯金打造的大船甚至都抵抗不了“短暂的风暴”,不做挣扎便直接沉入了“梦的深渊”。而加重诗人悲观情绪的,可能是他的孤独状态,因为他是“被抛弃”的。再结合奈利冈之后的人生境遇来看,或许,在这首诗中,他已经展现出了对自己生活的消极看法和定论。
《信天翁》《人与海》和《金色大船》都描写了诗人艰难的处境,他们的才华和抱负,难以在浊世之间得到施展,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他人的不解、嘲讽甚至攻讦。他们并非没有理想,只是身处于过分压抑的环境当中,当然,对于波德莱尔来说,他的压抑,可能更多地是来自于他对社会和自然的体悟与观察,而他的应对方式,也是通过创作,去揭露自然与社会之中的丑恶,而对于奈利冈而言,他的痛苦和忧愁更多的是来自于内心世界的摇摆,年轻的他或许还没有看清整个世界,就已经对世界产生了恐惧之情,缺乏社会经验的他,只能通过书写诗句来表达内心的苦闷,而他本人最终的归宿,也像这艘金色的大船一样,是梦想的深渊。
波德莱尔在国内已经是为人所熟知的诗人了,《恶之花》更是被众多的专家学者拿来翻译、研究,而知道奈利冈的人却很少,本文通过分析比较这两位诗人的诗歌,除了想展现他们在诗中所描绘的大海与诗人之间的联系,也想借此机会,向大家介绍奈利冈这位年少成才但身世曲折的加拿大法语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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