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落的梨子
跌落的梨子,
生涩,枯黄,有的已然发黑。
也有的,大夢过后,近乎枯槁。
而这些——尤其是近乎枯槁的,看似无味,
却有“草木得常理”*的怡然,
有秋风里的飒飒无畏。
亦是蔑视了什么,甚或连蔑视也都不屑。
它们厌恶就要成熟的秋光,厌恶所谓的甘美,
只是淡然,于悠悠的酣眠里,
和头顶的时间一起,渐渐干硬,消逝。
*陶渊明《形赠影》句
我看见……
我看见那些——枝条——出现——
近乎抽象地——生长——
虚无的空气里,枝条缓慢——转折,
裹着嫩绿树皮的身子,侧身,
停下,感知了什么,又继续——
斜着,直着,陡然从最柔软的某一处
——生出叶子——花——结果。
又累了一样——等着果子跌落。
几片叶子——侧耳——听着——
雪就苍老地落了下来。
旅途一刻
空气
虚无。
铁轨的声音,肋骨一样,立着。
时间是
虚无的。
令人绝望的
——透明的虚无。
对面卧铺,出神的女子,
香水的气息,竟然也是虚无的。
窗外,一闪一闪的风景,
也是。
铁轨的声音,
立着,
瞬间苍老,
瞬间新鲜。
骨瓷调羹
那么,洁净。
叫人不忍触动,何况,使用。
人的手,太不洁净了。
人世的手,怎么洗,也是不净的。
鲜白的骨瓷调羹
只应该是——不慎碎了。
栖身于鲜洁的蛮荒泥土,
茵茵青草,静静覆盖着,爱一样。
可以触摸这骨瓷的,也许,
只有那些人世间少有的那么洁净的人,
有着骨瓷之白的,
身后可以像这骨瓷一样洁净的人。
不慎碎了——而未曾碎去的时候,
只能不忍使用,悄悄珍藏。
等一生过去,过去了,
有人偶尔翻检出来,想了想,
还是把它藏在什么地方,
等着青草的爱,把它悄然覆盖了。
人世的月光,也是不净的……
旅 途
旅途荒凉,即便有小桥,山泉,田亩,
即便有三五茅屋,还是荒凉。
还是得有一座寺吧。
不管多小,哪怕只有一个僧人,也是好的。
有僧人外出留下的僧舍,也是好的。
熄灭了的炉灶,点燃了,就是好的。
即便是堙没了的僧舍,残迹,
只余几块青白的石头,也好。
如果,连这些也没有,
就恭敬地顶礼一碗清水。
把它捧成尘世的泪,慈悲的露水,
一切的好,就都有了。
祈 求
我不敢要,甚至
一棵衰老的杂树,一株残花。
现在,我就要一点点,
比寻常的泥土和水,还要寻常的。
我只要一点点,甚至
不是一片树叶,一瓣花。
我不敢祈求,我只要那最寻常,
世人以为寻常的。
祈求那叶子那花的时候,我的心是满满的。
我祈求,并且情愿把自己抵押,
包括最后的沧桑岁月;
甚至来生,再一个来生。
我祈求,但祈求什么,
神……我不敢
也不能说出来;我祈求的
悲悯的你是知道的。
山林蛰居
山林,蛰居十日。
同行的人,各自,不知姓名,亦不曾问起。
夜半寂静,细闻些微虫鸣;
白日阳光如何灿烂,亦都忘了。
只携一册书,一册古人书简,
闲了,读一札某人写给某人的——
比如苏轼酒后写给秦观,比如王献之写给谁的,
感慨良深的,是一位写信给丈夫的叫徐淑的女子。
这十日,读书,写字,我不出门,不出大门,
与世隔绝,其实只是与同行的人隔绝,
只是矮入山林,不与人语,只闻落花山色流水鸟鸣。
这十日,我想,人世,是太小的世,
此外,还有山世,水世,花鸟之世,
还有时光之世,世外之世。
这十日,我与世隔绝,请谅我与人为敌,以人为敌,
甚至有点儿永远为敌的意思。
为敌,但不记仇。
这十日,我不出大门,亦不谈论人类。
小 虫
石阶上,停着
一只翅膀长长的小虫。
我小心蹲下,试图看清它的眼神,
它欢迎或者是猜疑,或有微微敌意。
可它旋即跳开,跳开,但不离三寸之地。
我用相机拍它,却影像模糊,
似乎是它冷静的拒绝。
我再次趋近,它再次跳开,
另换一种姿势——落下,
依旧不离三寸之地。
我能明白,这是它的地界,它的小小王土。
它也许正享受着树丛下这台阶上的一线阳光。
它的跳,有着小小的恼怒,愤懑,
但它已经学会了克制,抑或本来就不屑。
補记:傍晚,一只小虫飞进屋里,仿佛白天所见。细察之,不是。遂开窗,请之出去。
旅途:想起古代
古代,无大事。
古代有大事,平民,亦无从知晓。
茶肆里只有
粘着新鲜泥土的青菜一样的民间事,
可以三杯两杯淡酒的趣闻,已然无趣了。
而平民的家书辗转向西北,
已经是五十天前的事了。
于今,亦无大事。
大事,都不在身边。
现代人,闲出一身的五花盐。
那些所谓大事,千里之外,于我何干,
即便十里之内,亦与我何干?
还是古代好。
古代,无大事,
家书到了哪里,才是大事。
老母妻子儿女,才是大事。
东南的梅花已经开过了。
殷殷托付了的家书,此刻该到了哪里?
寺里:一棵树
寺里,青石的地板,干干净净,
干净得叫人觉得,一切都是多余的。
游人,多余,
甚至,僧人也是多余的。
似乎有点僧人的脚步声,就够了。
可僧人的脚步声什么样?
木鱼声那样的,清寂的味儿?
风断续吹拂的风铃声那样的?
——那样的,才是干净的啊。
撇开这些,只有这一株兀立的树是合宜的。
老树临秋,有些悠悠,有些故意,
似乎不经意地丢下一片叶子,几片叶子。
啊,再干净的寺,再干净的青石板上,
树都是可以丢下几片叶子的,
丢到那个僧人的头上,也是合宜的。
每一片叶子都那么干净,
丢了一地的干干净净。
每一片干净的叶子,佛都看见了,都是喜悦的。
佛说:这些落叶,
是不需扫的。
想起一个抽旱烟的人
山庄里,梨子半熟。
板栗毛茸茸的,还不到收获季节。
山楂尚绿、红,抽旱烟的人说,
要到八月十五以后呢。
豆角早熟了,也有一些已经干裂,
豆子干干硬硬,一粒,是一粒。
还有旱烟的叶子,宽宽地晾在笸箩里。
这抽旱烟的人,
有一只小板凳,却喜欢蹲着,
粗硬的手指,笨拙,却奇怪地
转眼之间就卷好一支旱烟,
点燃,深吸,
要吸到肺里那样。
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已经远离山庄。
晾晒着的那些烟叶,岁月如酿,
七日过后,该是更醇厚的深褐色。
我更想起黄昏的山庄,
蜻蜓透明,漫天飞着
迷人的“1”和“一”字。
无用之人
我无用,于这尘世,一无所用。
肩上有老母妻女,兄弟子侄,我得努力。
我安于劳动,不畏汗水。
我尽力清洁,不畏溪水寒冷。
衣衫寻常,饭食可以白菜、土豆,
可以大粒粗盐腌渍的咸菜,为至上滋味。
我无用,于这尘世,真的,一无所用。
我亦不能持戒入寺,为众生祈祷,
种菜、砍柴、扫地、担水。
不能坐卧草席,凌晨三点即起,
冬天的炉火边,打坐、读经,
在草纸上抄录默念天意的文字。
我真的无用,只能以无用报偿。
以无用感激,感激我这一无所有,
一无所用的,神依旧允许我无用地来到尘世。
长途汽车上的老夫妇
世间的事,皆是悲哀。
长途班车上的老夫妇,
男人弯腰,整理着什么。
女人,侧身看着。
男人俯身更低的时候,
灰白的头发蹭着女人的身子。
汽车颠簸,男人,依旧在拾掇什么,
头发在女人的身上蹭来蹭去。
两个人并不漠然,但也没有什么喜悦,
如同淡淡的温水,体温一样的温水。
世间的事,凡看到的,皆是悲哀。
夏日的下午
其实,一点也不饿,
但就是腹中空空,
想把什么放入无味的嘴里。
手边空无,拈出茶盅里的一片茶叶,
舌尖,瞬间清苦。
——我在整理一个久居乡下的画家录音,
乡音之间,录音笔里有布谷鸟出现:布谷、布谷
叫我想起田野里空气的清新,
再一次冲击我沉闷的肺。
桌上杂乱,书,信纸;
外面,阳光明媚,几分燠热——
我觉到无聊,觉到我坐在这儿的毫无意义。
时光,果然是无意义的不能把握么?
——唯有茶叶的一片清苦,把我
稍稍安定在桌前。
我在,亦如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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