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被急遽敲响,声音越来越大,像疾风骤雨般的鼓槌敲在一面即将露出破绽的大鼓上。
母亲命我去开门。门一开,一大团黏滞着雨水的潮湿腥气扑面而来,一个黑乎乎的身影裹挟着雨水闯进屋里,是大哥。
我像个敏捷的猴子,窜到大哥前面进了屋,重新钻回被窝。我要占领他不在家时我占下的好位置。
大哥进来后,扑通一声跪在炕前地上。我睁大眼睛,像观看一场莫名其妙的演出。
大哥哭了,像一头哀伤的野驴在鸣叫,大得足已盖过外面凌乱的雨声。
大哥说,娘,我爸没了。
娘说,你说什么,谁没了?
大哥说,我爸,他没了!
娘说,你近前说,你爸怎么了?
大哥跪着向前挪了挪,说,娘,是我爸,没了,我爸他……死了!
娘挥手给了大哥一个耳光,说放屁!我白天还去看你爸,你爸在医院好好的,还让我去给他买桃吃!
大哥委屈的泪水像八月的雨水。他哇的一声再次哭起来。他几乎在高声大嗓地宣告着:娘,我爸死了,他真的死了,他脑袋一歪,就死了!
家里顿时乱成一团。四顷地的人得到消息,全冒着大雨赶过来帮忙。我被大知宾王贵指派去平泉通知那里的亲戚。不知为什么,我爸死了,我竟没哭,只是傻乎乎地站在角落里,对于即将来临的平泉之行,感到进退失措,茫然无助。
大哥从外面报信回来,身后跟着个叫老开的家伙。老开用他那双玻璃花的大眼,狠歹歹地扫视着屋里乱哄哄的人。
大哥说,老开,你就和二弟一起去趟平泉吧!
老开是大哥的同学。我不喜欢他,一直不喜欢他。小的时候,大哥不愿意带我玩,我每次都是通过又哭又闹达到目的。有一次大人不在,我故技重施,想让他带我去小学校和他们一起玩篮球,大哥们还没说什么,老开过来了,冲我一立眼,说,滚!以后再跟我们就弄死你!我乖乖地站下了。那之后,我再也没跟过他们,见到老开就像躲瘟神一样远远躲开!
披着块破雨布,走出家门,外面已经不见老开身影。雨小多了,磅礴瓢泼的大雨已经幻化成毛毛细雨,温柔细小得如同春天园子里那些细嫩的韭菜,毛茸茸的。夜黑得出奇,也静得出奇,能清楚听到路边庄稼上雨水掉下的啪嗒声,每一声都惊心动魄。
我在雨水冲刷过的小路上一路东倒西歪追赶着老开,老开走起来却像个被魔鬼附了体的人,让人摸不清头脑。四顷地到鹰城八里地,这八里地的路分三截,刚开始是沙石路,中间是黄土路,最后是铺好的柏油路。在沙石路上,我还能小跑着追老开,一到那段黄土路,就麻烦了,我穿的黄胶鞋几次被黏糕一样的烂泥巴拔掉,每次重新穿上鞋子,鞋子里的就会发出一阵吱吱咕咕乱叫,像踩着了一窝恐怖的癞蛤蟆。
我不知老开是怎么回事,大哥找他是让他陪我去平泉,可一出来,他就表现得像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不理我不算,还故意把我落下得远远的,让我在咕咕作响的泥水里艰苦跋涉。到最后,我甚至怨怪起父亲来,不知他为什么偏偏选择在这样一个雨夜里死掉?让他的儿子不体面地奔走在泥水纠缠的黄泥路上?
谢天谢地,最后终于到了柏油路上,天地开阔,烟雨朦胧,我甚至看到了远处人家的灯火,我不再害怕,甚至想放声欢歌,转念一想父亲刚死,如果放声唱歌,会不会惊到尚在医院停尸房里的父亲?这样一想,我就不敢唱歌了,但走得十分欢畅,终于在吊桥头追上了老开。
老开站在吊桥头的一盏路灯之下,我以为他看到我会和我说一句话,哪怕像小时候那次凶我都没关系,我都会对他报以礼遇的一笑,我已经是个中学生了,不会和一个连小学都没毕业的流氓一般见识!老开在四顷地恶贯满盈,据说他常年和自己的嫂子鬼混,几年前,还差点因为强奸一个傻女人而进牢房!这样的人,有什么可凶的?
那天真是不顺,那趟北京开往丹东的火车,因受大雨影响已经停驶,想去平泉必须到兴隆县城去赶另一趟火车。好在鹰城到兴隆只有几站地,我们很快就到了,那时已经过了午夜,到那儿一问,果然有一趟开往平泉的火车正在检票。真是太及时了,要是晚一会儿,恐怕我们就去不了平泉了。
上了火车,老开就像个被猎人追赶的兔子不见了踪影,让我找了好几节车厢才找到。火车上乘客寥寥。他们要么东倒西歪地在车厢座位上酣睡,要么眼神呆板地盯了车窗外面。车厢内显然还没来得及打扫,瓜子皮、香烟盒、塑料糖纸、鸡蛋壳、香蕉皮,以及一团团面目可疑的卫生纸遍布在火车狭小的过道内。老开找到一个空着的两人座位,我一看也赶紧坐过去,他一眼发现是我后,立刻站了起来,走到后面的一个三人大座上坐了。真是莫名其妙。
绿皮火车晃晃荡荡,我的心情开始哀伤,想到那个大老粗的父亲从此再也见不到了,还是禁不住想哭,我一直看不起这个草莽矿工出身的父亲,他不识字,把从1到10这几个阿拉伯数字都写得像蜘蛛爬过般难看。想到这样一个家伙居然是我父亲,那种荒唐的哀伤再次袭击了我。火车裹挟着这个八月之夜的潮湿空气一路向北,我歪头看了眼后面座位上的老开,开始昏昏欲睡。
我不确定他们是什么时候坐到我对面座位上的。绿皮火车摇摆晃荡,过桥梁和隧道时拉响的长笛每次都会把我惊醒。我恍恍惚惚,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一直处在半梦半醒之间。火车进入隧道,我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眼前坐了兩个人。两个古怪的人。一个是女人,人很年轻,脸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恬静和高傲,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八月,她穿着一身上个世纪才有的那种家纺粗布的棉袄棉裤,这和她年轻的面容很不协调,乍看有点像电影《红高粱》里巩俐扮演的“我奶奶”。她一脸傲娇地坐在我面前,一眼不曾看我,只是45度角看向车窗外。女人的旁边,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让我想到刚刚死去的父亲。怎么说呢,他像我四十岁时的父亲。他那时刚和母亲结婚,在照片上,他两手拘谨地摆在腿上,一双眼像瓷了一样盯着前面的照相机镜头。我看到对面男人的第一眼,就有个感觉,好像是,父亲从照片上走了下来。他们如此古怪。更让人吃惊的是,他居然管那个年轻的女人叫“妈”。
“妈,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女人还是45度角看向窗外。
男人一脸忧戚:“妈,你得想开点。”
女人还是不言声。
我同情地看向那个像极了四十岁父亲的男人,除了一脸忧戚,他还显得一脸沧桑和孤独。那种孤独更像是一种旷日持久的寂寞等待。
男人看到了我,对我报以一笑,说:“没什么……我爸爸……他快要死了。”
我表示理解,感同身受:“我爸已经死了。”
男人看向窗外,脸上忧戚更重了:“可我……从来没看见过我爸爸。”
“为什么?”
“因为我出生时,我爸爸就不在。”
“为什么?难道你刚出生他就不在了吗?”我糊涂了。
“我出生之前,我爸就被我姥爷赶出了家门。”
“你姥爷?”
“嗯,是我姥爷,他是个……地主。我爸那时是我姥爷家的长工。我妈是地主的女儿。他们好了后,我妈怀了我。”
“你妈?”我偷眼看了那个女人一眼,难道这个女人是个地主的女儿?此刻,这个女人还保持着她45度角看向窗外的姿势,样子像一尊雕像,面无表情,好像男人说的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一个人。
“对,就是她……我妈是地主家的女儿,我是她的私生子。”男人小声地进一步解释着。
“嗯。”我点点头,“你妈……她可真年轻。”我的潜台词是,这个地主的女儿简直可以当他的女儿了。她怎么可能是他的妈呢?这难道是真的吗?
“她生我时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男人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不知为什么,他的笑看上去那么奇怪,像是我或我哥哥们的笑。
“你爸快死了,难道你不悲伤吗?”我刺了他一句。其实,这句话也是刺向我的,坦白说,父亲的死,除了让我感到麻烦,比如冒着雨,和一个行为古怪的老开去平泉报信,除此,我还真没感到什么特别难过和悲伤的地方。
“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对于我,我爸爸活着,也和他死了一样。”男人平视着我,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像个教书先生,“我从来没见过我爸,我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不清楚,只知道他小名叫老海。我妈对我说,她年轻时喜欢上了家里的长工老海,然后就有了我。事情就是这样,后来,老海被我姥爷赶出家门,正赶上东北解放,我姥爷很快被政府镇压——其实,我姥爷是很冤枉的,他家只有十几亩地,只雇过两三个短工,一个长工——据说,我姥爷就是因为雇长工被打死的,某种意义上说,是老海杀死了我姥爷——我这样说,你懂吗?”
说实话,我不懂,最起码听上去有些懵懂。我只有十四岁,关于地主的概念只有从小人书和电视电影里知道一点。小人书和电视电影里对于地主的描写基本上可以归于坏蛋那一类。但我还是使劲地点点头,觉得一个成年人能这样认真和我说话,很不容易,起码要比不近人情的老开强得多。
“说实话,我恨我爸。虽然他是个地主家的长工,家道赤贫,身世可怜,可是,毕竟他扔下了我和我妈,按说,解放后他该回来找找我们母子,可他再也没回来找过我们。老海是个懦夫、胆小鬼、穷光蛋!”
瞬间,我被这个男人关于自己父亲的言论震惊了,因为他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大字不识的鲁莽矿工,那个喝酒能喝一暖瓶的酒鬼,那个一不高兴就骂我们是他累赘的自私鬼和小气鬼!原来,对于我们的父亲,我们都有一肚子的不满要发泄。但是,这样一个父亲,在八月一个大雨如注的夜晚死去了,我们又难免物伤其类的感伤,这可能也是生者对死者的的怜悯吧。
“可是,你又怎么知道你爸要死的消息呢?”
“我妈告诉我的,她说要带我去最后看一眼我老海爸,如果不是她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我还有个爸爸叫老海。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自己还有个妈!”
我看了眼男人,又小心翼翼看了眼那个一声不吭的女人。完全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我一直管我妈叫姑。我一直以为我没有爸爸妈妈只有姑姑。可就在几个小时前,我姑——不,是我妈,和我讲了我的身世,告诉我她是地主的女儿,告诉我还有一个爸爸,他叫老海,她说,我爸昨天晚上给她托梦,说自己快要死了,他想见见我妈,想见见我——他还从来没见过我呢。”
“你这是去见你爸爸?”
他没回答我,却问我:“你去干什么,你不是说你爸爸已经死了吗,爸爸死了,为什么不在床前守孝,还要出远门?”
我说:“我是给我叔叔去送信的。”
他点点头,说:“我还不知道我爸长什么样呢,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
我说:“他不是还没死吗,没死就能见到。”
他点点头,脸上露出幸福的神色。
我说:“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
他摇摇头。
“他现在还没结婚?他一直是个……光棍?”
他又摇摇头。
“那他多大你知道吗?”
他还是摇摇头。
看来他对自己的父亲真的是一无所知,我感觉他很可怜,比我还可怜,而且他现在的样子让我感觉他比我更像个孩子。
我叹口气说:“我爸叫吴志友,他是个矿工,他今年六十四岁,他现在已经死了。”
那个男人羡慕地看着我:“我只知道我爸爸姓付,做长工时的名字叫老海,剩下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聊天时,火车正在过一个隧道,那隧道长得好像一个世纪,我看着面前的可怜的男人,觉得心满意足,隧道让车厢内的昏暗再次加重,我再次感到了困倦,就用双手抱着自己瘦弱的小肩膀昏昏睡去。
等到再次醒来,对面座位上已经空空荡荡。我看到老开穿着雨靴的脚站在过道内,他用他一双玻璃花的大眼恶狠狠地看着我,与此同时,我听到车厢头的广博喇叭里的女声在说话:“各位乘客你们好,平泉车站马上就要到了,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早晨七点半钟的平泉县城笼罩在那场大雨后的薄雾中,空气中除了雨水的潮湿,还有一股浓重的酒糟味。我跟着老开来到一个小吃店,看到他买了包子油条鸡蛋汤独自吃起来,也买了包子和鸡蛋汤,坐在远离老开的地方没滋没味地吃完。
叔叔家住在一个叫杨树岭的地方,奇怪的是,老开从来没去过,却好像走过很多遍一样。他健步如飞,我一路小跑,从平泉县城到杨树岭有十几里地,要过两个黄土梁和一条河,我们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三叔没在家,只有三婶在,这是个表情夸张的女人,她一听到我父亲吴志友死掉的消息,立刻像唱歌一样地哭起来了:“我的那个……二哥哥哎,你死得……可真坑人唉,不让你兄弟媳妇见一面哎……”
她哭的时候,老开就站在一边,表情漠然。我则一脸尴尬。
三婶的脸上没有眼泪,她哭了不到三分钟,然后对我们一笑,问我们吃过没有,没吃过她现在就给我们烧火做饭。
老开冷漠地说:“我们吃过了。我们报个信就走。”
三婶看着我,我只好重复着老开的话:“我们报个信就走。家里很忙。”
三婶说:“那好,你们先走,等你三叔回来,我们也往那里赶。”
我们几乎马不停蹄,话都没说两句,就从三叔家里出来了。
回去的路上,老开还是一路自顾着前行,我则因为完成了任务,走得有些走马观花,过那两座黄土梁时,我甚至停下脚步,去看路边沾了大量雨露的葳蕤野草和丰润花朵。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有了那么多的闲情逸致,按说父亲刚死,我不该这个样子。可不这个样子我又该是个什么样子?我不想被生活中的忧伤压倒,我还小,父亲死了,可我还得活下去。
到平泉火车站,我看到了老开,他并没因远远抛下我而能早早离开平泉,他在候车大厅的一个角落的长椅上,用两只斜斜的大眼东张西望,样子不像个良民,也不像个标准的流氓,更像个小偷或流窜犯。他不和我一起走是对的,我想。
回去的火车上一如既往,只不过比来时的人多,我在瓜子皮、花生壳遍布的过道内匆匆走过,绕过能让人摔跤的香蕉皮和五颜六色的糖纸的缠绕,身子像棉花弹一样在狭小的过道上左摇右晃,在顾客和乘务员之间来回碰撞,有一个胖乎乎的大嫂看着我说,这孩子。不知为什么,听到她说这句话,我突然想哭。
我根本找不到老开,好不容易在靠近厕所的一边找到一个座位。没想到对面居然坐着个熟人,没错,就是昨晚那个神色忧戚的中年男人。那个长得和我四十岁时的父亲一模一样的人
我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不知为什么,男人却没把我认出来,他打量我半天,才问:“你是谁?”
我说:“你不认识我吗?昨晚,来平泉的火车上,我们坐了一路。”
男人说:“你认错人了。”
他这样冷淡和陌生,让我也恍惚起来,不过待我细细观看,我还是吃了一惊,因为,我更加确信我没认错他,他就是那个地主女儿的儿子,一个从来没见过父亲的可怜人。
“见到你爸了吗?他的身体怎么样?”
男人说:“我爸死了,昨晚上就死了。”
我说:“怎么这么快,昨晚你还说要和你妈去看你爸,说你妈是地主的女儿,你爸是她家的长工,你是他的私生子——”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对面的男人突地站起来:“哪里来的臭崽子,居然骂人,你妈才是地主的女儿,你爸才是地主家的长工,你才是他们的私生子!”
然后,我感到我的两个耳朵在呈几何状增长,緊接着是一阵锥心刺腹的疼痛,我被那个男人拎着耳朵站起来了!
我忍受着疼痛大声辩解,我没撒谎,也没骂人,你爸不是姓付吗,他打长工时的名字不是叫老海吗?
他把我的耳朵放下。用一只手指气急败坏地指向我:“我,不许你,胡说八道!”
然后我清晰地看到男人眼睛里滚出两颗硕大的泪珠,他拎起身边的包裹,怒气冲冲地走了。
我目瞪口呆,神飞魄散,男人骂骂咧咧走了很久,我才惊魂甫定地在座位上坐下来。
几个小时后,我在鹰城火车站的站台上,看到了老开。那时他正和一个女人在搭讪,那个女人很年轻,神态庄严而平静,只是身上穿着与季节不符的棉袄和棉裤。鹰城火车站上,我碰到了好几个四顷地的老乡,他们有的和我一样刚刚下火车,脸上写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有的是准备是坐火车去往别处的,脸上带着新鲜的兴奋和激动,他们和我一样都看到了老开和那个女人搭讪的情景,不过,在他们眼里,那个女人根本不是什么地主的女儿,而是一个女盲流,一个女精神病患者。他们为此更加看不起老开,说老开丢尽四顷地人的脸,居然去勾引一个女盲流和精神病患者!有个人说,他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老开勾引这个女盲流了,说老开还会请她到饭店吃饭,吃完饭,说不定到什么地方去鬼混!
我大吃一惊,实在不敢相信,我对他们说:“怎么可能呢,我见过这个女人,她真是地主的女儿,她还有一个四十岁的儿子。她的儿子长得和照片上的我爸一模一样……”
他们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地主的女儿,地主女儿的儿子,还有你爸,你爸已经死了两天了你不知吗,你家里正给你爸办丧事,你却在这里说什么地主的女儿和儿子。哈哈哈哈。”
他们哈哈笑着冲我挥挥手,就像风儿对云吹口气,显得轻而易举和无足轻重。
可我还是没听他们的话,我到底要看看,老开和那个地主的女儿到底会发生什么。
等到所有的熟人消失后,我悄悄跟踪了老开,我发现老开确实把女人带到一个饭馆内,透过玻璃窗,我看到的老开却是另一副模样,他在这个女人面前判若两人,我看到老开把女人让到饭店,先把凳子擦拭干净让女人坐下,然后亲自跑过去给他倒水,水太热,他在两个碗里折了又折,饭菜上来后第一口就是用筷子夹给女人,老开的样子让我想到刚刚死去的父亲,他对我们暴跳如雷,对母亲却百般疼爱……老开对这个女人服务周到,嘘寒问暖,甚至有些低三下四,据我所知,他对自己的母亲都没这样好过。这个女人对老开依然一副傲然的神情,看她样子,你想不到她是个中国地主的女儿而是电影里某个欧洲贵妇。
我在那里偷着往里张望,一个胖子走出来,问我是不是吃饭,我说不吃饭,我在等人,他问我等谁,我说等里面一个叫老开的人,他说你认得他,我说,我们都是四顷地的,他是个混球,但他今天是全程为我办事,他吃饭的钱我要替他花,胖老板说,小家伙,真是人小鬼大,老开是个混球不假,可老开还是个好人,他照顾这个疯女人的事鹰城的人都知道。
我吃了一惊,说,她怎么会是疯女人呢,她不是地主的女儿吗?
胖老板说,你说什么,什么地主的女儿,她就是平泉来的疯女人。
我说,她不是疯女人,我昨晚还见过她,和她坐一起。
胖老板说,我不和你小孩说这事,你不懂,她不是疯女人,会大夏天穿棉袄棉裤?
胖老板这样一說,我也立刻恍惚起来,想到上午坐火车回来碰到那个男人,我彻底糊涂,难道那个男人不是她儿子,是另一个精神病?
我说,你听说过她有一个儿子吗?
胖老板说,你说什么混账话,人家不正常是不正常,可还没结过婚呢。
我不想再问下去了,回头塞给胖老板二十块钱,说是替老开付的饭钱,然后一个人跑了。
我父亲吴志友后来被埋到了一个向阳的山坡上,那里据说是块风水宝地,一条弯弯的月牙河环绕走过,河对岸是一座屏风一样的高山。父亲五七的那天,我们一家去给父亲上坟,在大队部的供销点,我看到了老开,他也看到了我,他先是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突然笑了。说实话,他的笑丑陋、可怕,牙齿黑黄,嘴角下撇,眼角皱纹堆积,他只有二十多岁,笑起来的样子却像个糟老头子。
一路上,大哥二哥都在谈论老开,他们说,老开真要疯了,他居然看上了那个平泉的疯女人,居然要把疯女人领到四顷地来结婚了。母亲不说话,她倨傲地走着,她个子不高,父亲吴志友的离世重创了这个四顷地当年最漂亮的女人,但脸上那种骄傲却依然如故,看着母亲,不知为什么我又想到了那个大雨之夜的晚上,想到了火车上的离奇遭遇。上山的路上我小声把那天晚上的遭遇讲给母亲。
母亲说:“孩子,你说的那个将死之人不就是你爸吗?你爸原来不叫吴志友,他就姓付,他年轻的时候就在地主家扛长工,名字就叫老海。”
我惊讶地长大了嘴巴,像一个巨大可疑的洞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显然并不想就此解释下去。她的话听起来未免轻描淡写:“你爸活着的时候,对我说,他被赶走时,那个地主的女儿已经身怀有孕,后来她因产后大出血而死。不过,你那个大哥却还幸运地活了下来……他要是活到现在,怕是也有四十岁了。”
我把那天回来时跟踪老开和疯女人,给胖老板二十块钱作为老开和疯女人饭钱的事说了。
母亲冲我点点头,她说:“孩子,你做得对!”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