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 吟
武汉东湖西岸,有一片屈原文化区。从南向北行,有一个四面通透的亭子,砖柱,灰瓦,很沧浪的神态,其亭叫沧浪亭,取之于《楚辞·渔父》,与屈原有关,与渔父有关,与沧浪歌也有关。
早在春秋时期,沧浪歌就已流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战国时期的屈原对这段文字当然烂熟于心,只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他一心向党,推行“美政”,却没想到仕途险恶,会被迫害。事实是,郢都城里早就酝酿着一场阴谋。于是,一夜之间他被放逐了。对楚国,他有一种剖心之忠诚,但对小人的算计却没有回击之力。于是,愤怒、憋屈、清高,是他当时的复杂表情。屈原开始远离权力旋涡,东湖便成了他精神安居的一个站点。于是,他“乘鄂渚而反顾兮,欵秋冬之绪风”,来到了东湖的一个小洲“鄂渚”之上。屈原身心交瘁,又怀揣着一个疑问:“人怎么可以用清白的人格,去蒙受人世间的尘土?”恰与渔父相遇,渔父借了《沧浪歌》来劝慰他,屈原也以此自勉。
沧浪亭承载的就是这个故事。
沧浪亭与名相符,依湖而居,间或会有湖水溅上来,润了亭脚。坐在亭间,人伸腿就能洗脚,掬水就可洗头,再坐看蓝天,或再读屈原《涉江》《哀郢》《离骚》,遥想战国时期楚怀王模糊的遗影,一个昂首问天,下颌胡须与长袍一起飘飞的人,坐一叶扁舟,向沧浪亭漂了过来。这个人越来越清晰,一脸的楚辞,名叫屈原。
屈原在东湖边徘徊吟唱,或抱简苦读,或提笔疾书,几千年后,便成了“东湖之魂”。于是,在沧浪亭之北的一个小岛上,立了一座行吟阁,阁名由郭沫若题写,回锋转向,运转变通,逆入平出,气贯笔端。行吟阁之名,源于《楚辞·渔父》,曰:“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据传,这里的“泽”就是今天的东湖。东湖是他流放经过的地方,也是他停留、客居过的地方。当时,正是“横则秦帝,纵则楚王”的局势。如果屈原继续纵横在楚国顶层权力圈,楚襄王没有制造“放逐屈原”的政治事件,屈原能不能“美政”强楚?楚国会不会欣欣向荣,一统天下?如果屈原时逢的不是楚襄王,而是一个开明君主,屈原的人生又会是怎样的走向与结局?行吟阁、沧浪亭这些人文景观还会有吗?这样的问题,历史也会沉默不语。
行吟阁高22.5米,用1954年的钢筋混凝土浇铸,兼以仿木,三层四角攒尖顶,飞檐,翠瓦,卓砾昂举,内立红色圆柱,支撑着屈原坎坷的一生。四面,由湖水近绕,南有荷风桥,北有落羽桥,以接通陆地。行吟阁与沧浪亭在内涵上关联,又与周边的自然景色相配,极是协调。说行吟阁是东湖楚文化的点睛之作,一点也不为过。
屈原时代的钟磬,虎架凤鼓,静静地坐在行吟阁内,触动一下它们,会有一种历史之声从秭归、纪南城响出。楚襄王流放屈原,一言九鼎:不许他返回郢都。他的用心是把屈原这个名字从楚国的政界彻底删除。屈原心灰意冷,又想洁身自好,还在东湖苦苦期待楚襄王回心转意,期待有朝一日重返郢都。屈原是天真的,纯情的,他每一夜都枕着美梦入睡。然而,他等到的一个消息是,楚国的心脏郢都被秦兵攻破了。楚国休克了。
其实,屈原被流放,对他个人来说极为不公,也是历史突发痴呆,任由郢都小人兴风作浪,任由楚襄王霸道的结果。然而,正是生命被流放之际,屈原才写下了《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诸多不朽的文字,造福人类,照耀千秋。这是在政治旋涡中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身前与背后,奸臣如蛇,既有缠的本领,又有灵敏的芯子,谁能处事不惊?屈原留下了那么多绚丽文章,比他官居三闾大夫乃至左徒要更加灿烂。胜任左徒的人,不止屈原一个人,而能创作楚辞的人并不多。从这个意义上说,楚襄王一心吊销屈原的政治资格,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今人想念屈原的同时,也想到了楚襄王。
行吟阁前,立有一座屈原全身塑像。屈原的身高是多少,史料没有记载,这是遗憾。但这座屈原全身塑像有3.6米高,再加上3.2米高的基座,通高6.8米了。按说,屈原不可能有3.6米的身高,东湖却给他制作了3.6米的身高,这不是有意拔高,刻意渲染,在东湖的心目中屈原应该得到仰视,因为,他的眉宇间仍然忧虑着楚国的未来,即便是秦军的铁骑踏平了郢城,乃至楚国,屈原还想着拥抱楚国!于是,塑像以屈原举步的造型,喻示他向郢都走去。楚国衰落,残喘,也不接纳屈原,屈原只能翘首向天,高诵《天问》了。
可以想象,屈原在泽畔行吟,是不愿停下脚步的,也不想用青铜、汉白玉、花岗石之类的材质来给未来的自己塑像。刚正不阿,是他的性格,一如青铜、汉白玉、花岗石。如果再用这些材质造一个屈原,多余了。于是,他从秭归走向郢都,走向东湖,又向湖南走去。那里有一条汨罗江,江畔有座玉笥山,他在这里创作出《离骚》《天问》,成为骚体文学的一座文脉,叫古今一直惊叹。屈原走向汨罗江,是对人生的回望。郢都破了,楚襄王也蔫了,屈原绝望了,脸上出现了终极的悲愤,他向汨罗江的深处走去,很从容,也昂着头。这一天,是公元前278年农历五月初五。屈原留下绝笔《怀沙》,最大的愿望是,与汨罗江相拥,汨罗江配合了他。从此,汨罗江声名大振。
但,东湖舍不得他,怀念他。屈原走了那么远,还是请他回来休息,或忧国忧民吧。于是,东湖建了行吟阁,又建了一座屈原纪念馆。
屈原纪念馆与行吟阁一气呼应,馆与阁相距不远,由滨湖画廊连接。滨湖画廊是一组江南民族风格的园林建筑,亦半拱,亦半圆,小山丘上的主体建筑依地形呈半拱状,而两翼的长廊向后斜弯,呈自然半圆状。长廊两端,应有依托,六角亭便担当了这一重任。
穿过滨湖画廊,屈原纪念馆便露出了容光,但未入馆内,便会有仰望的自觉,或肃然起敬的情绪。
这是一座典型的民族形式建筑,很干净,一如屈原的品格,“行廉志洁泥无滓”。其馆名,是董必武1960年3月留下的墨宝。董必武是清末秀才,后加盟革命阵营,成为了国家领导人。这位湖北红安籍的书法家,对湖北秭归籍前贤屈原多有敬仰,题写的馆名,书风如谦谦君子,淳厚,圆润,功力深厚。纪念馆用两层展室,陈列屈原的文献资料,以及后世有关屈原的研究成果、书画艺术作品。另外,还有屈原居住过的“左徒府”,以及战国末期的冷兵器、玉器、礼器、青铜器、乐器之类。不过,都是仿制品。endprint
一座屈原塑像立在馆内迎门口。行吟阁是全身塑像,这里是半身塑像。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两座塑像有异曲同工之妙:屈原双目凝神,直视东方。东湖纪念屈原,还有许多方式,比如赛龙舟,湖面上龙舟竞渡,湖岸边万众欢腾,实为盛况。
再往北行,到达听涛景区最北端,便是鲁迅广场。将鲁迅与屈原合并叙述,是因为两人有诸多的相似:爱文字,有名世之作,都名列中国文学史;脊梁骨很硬,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胸怀正义,或呐喊,或天问,都想拯救社会;有灵魂,有思想,或下颌长须飞扬,或上唇胡须横卧,都在思考国家与民族的未来。东湖请这两个伟人一起入驻,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考虑?
鲁迅广场两面临湖,开阔,是一片弧形地带,这环境很适合鲁迅。鲁迅是从浙江绍兴一条河边走出来,走向南京、仙台、北京、广州、上海,登上一座文巅的。他没到过武汉,但他的思想与文学作品浸濡了武汉,渗透了武汉的骨髓。武汉的鲁迅研究者很多。武汉爱鲁迅。东湖把这种爱植根于鲁迅广场了。鲁迅用手术刀给病人治病,又用一管巅毫给阿Q开处方,于是,中国的文坛上产生了《孔乙己》《祝福》《药》等伟大作品。鲁迅视野开阔,从医,从文,从政,都不囿于此。东湖在湖边给了他一片开阔地,是想再现鲁迅放牧视野,胸怀坦荡的形象。
广场西侧,有一座面湖的塑像,基座之上是鲁迅。鲁迅不寂寞,有苍松、翠柏、草坪、山冈、湖涟陪伴他,也有大学生与他联欢,还有海洋公园的气息从东边奔跑过来。对鲁迅,武汉人民一往情深,包括喜欢鲁迅口噙一只烟斗的模样,深邃,可爱,又酷。
鲁迅广场与行吟阁与屈原纪念馆容光呼应。一个是古代诗人,一个是现代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隔着几千年,隔着千里的山山水水,千里迢迢抵达东湖,抵达听涛景区,交换思想与文学创作心得,还给东湖添了两座文脉。东湖有思想,有眼光。
放 鹰
唐朝也有一个历史名人到过东湖,他就是李白。李白是坐一叶小舟,抱着个葫芦状的酒壶来的。他是诗仙,也是酒仙,大口大口地喝酒,一首一首地作诗。说“两仙”人物,中国历史上独有李白。而且,他还有“仙根”之誉,这是道教的一代宗师司马承祯给他冠名的,意思是说李白先天就有成仙的基因。
李白的人生注定了他与东湖有个约会。
早在隋朝就有了科举考试。李白诞生于公元701年2月,从小就喜四书五经,憧憬长大后以科举考试入仕。问题是,盛唐头昏,因国库充盈,推出抑商歪政:凡祖先经商者,后代不能与试。李白祖先出过商人,自然断了他的仕途。公元724年3月,唐玄宗在洛阳宫亲自御试之际,李白因科举考试无望,自四川青衣江清溪驿乘舟出蜀,至湖北江陵借水而下,开始了“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的人生漂泊。
李白一生历经两度长时间的漫游。第二次漫游中,他选择东湖西南角岸边的一个土台子,以放鹰的形式凭吊朋友李邕。当时,李白脚下的土台子并不高,还由扇形的湖水所绕。后来被篙草掩没,不动声色,几乎匿迹。如果不是1956年考古发现,这个故事可能还沉睡在历史的尘土之中。考古还发现,李白放鹰的地方为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这一考古成果把东湖人类活动的历史上溯到距今五六千年之前了。李白与文化祖先的脚印重合,一定沾了文化祖先的仙气与灵气。
说到李白放鹰,不得不先说他的第一次漫游。
这一次长途漂泊,李白经洞庭湖至庐山,再赴金陵,在秦淮河还体验了夜生活,古代诗人大多好这一口。之后,李白从姑苏返回,于公元727年来到湖北安陆寿山和白兆山,与当地一位美女许紫烟发生了爱情。于是,这对文学青年以诗唱和、结婚,这是李白首开的婚姻先河,也可以说,李白是湖北的上门女婿。之后,生子,写诗,生活相对稳定。对李白与许紫烟的这段婚姻,一说,他们生活了十四五年;另一说,他们生活了二十年之久。谁说为实,需要考证。不管是十四五年,还是二十年,李白在湖北留下一百五十多篇诗文,直接抒写湖北的就有六十二篇,公元759年之秋,在这里,诞生了《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这是他的第一首长诗。
“蔑权贵”,是李白高喊的口号,但他也向仕。他清高,也庸俗。想出世,又渴望入世。以隐士自勉,又一心盯着辅弼大臣的高位。李白就这样矛盾着,有一天,李白出访江夏,即今天的武昌,意在与高人相遇,投奔仕境。就这样,李白与李邕谋面了。这是一次李姓家门的对话,问题是,李邕这个江夏人名重一时,履历上还有户部员外郞、北海太守一页,又是大书法家,哪把李白当回事!李白敏感,察觉到了李邕对他的怠慢,便心怀不满,一气之下,写了《上李邕》诗。诗曰:“大鹏一日如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起沧溟水。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对于李白的大鹏之志,李邕不以为然。于是,李白愤然离去。
尔后,李邕与李白和好。这是否与李白诗名振起有关?甚或,与李邕官场失意,身价下滑有关?公元747年,当朝奸相李林甫从腹里抽出利剑,将李邕杀害。李白闻之,大惑:同是李家后裔,何以残杀?此李非彼李,李林甫血统高贵,出生于李唐宗室。对李邕之死,李白极为愤慨。
李白满怀鲲鹏之志,离家远走,许紫烟能够预料到婚姻的结局,但她没有阻止,倚在门框,给李白送行。许紫烟早有所料,李白娶她,另有一因是,她的祖父许圉师曾是唐高宗的宰相,李白试图借势而上。然而,祖父早已去世,政治影响力清零了。但,许紫烟宁可认为,李白是去放飞理想的,也不愿意认为李白势利。
进入长安,李白博得皇帝赏识,引起了同僚的妒忌。他会作诗,却不会唱赞歌,这又得罪了皇帝。李白的政治敏感不达标,唐玄宗“赐金放还”,于是,李白开始了第二次漫游,与年少他十一岁的杜甫相遇了。后来,多因诱发了“安史之乱”。李白避居庐山,却应永王之邀入幕,并参与永王东巡。公元758年,当值皇帝唐肃宗不能容忍,一句话将他关进大牢。之后,朝廷流放了他。于是,李白从浔阳即今九江市出发,继续他的第二次漫游。endprint
公元760年,李白逆水而上,登陆武昌,一是想借道去安陆,看望前妻许紫烟及其子女;二是去李邕故居修静寺,再吊李邕。李白写了一首诗,名《题江夏修静寺》,诗曰:“我家北海宅,作寺南江滨。空庭无玉树,高殿坐幽人。书带留青草,琴堂幕素尘。平生种桃李,寂灭不成春。”
离开修静寺,李白心情仍然沉痛,便信步走到东湖岸边,看望清山秀水,平复内心的伤痛。忽然,一只雄鹰在猎网中苦苦挣扎。猎网当然是猎人下的套,又掩在一片绿林中,无疑是一场算计与阴谋。这一来,李白便由这只雄鹰思念起李邕,也想到了朝廷的霸道与人性的缺失。李邕被杖杀,就是李林甫下的套。李白认识到,长安的巍宫峨殿看上去富丽堂皇,其实,另一面是肮脏,四下都是“网”和“套”。李白在唐玄宗身边供职翰林,对朝廷略知二三。对布网的猎人,李白反感透顶;对雄鹰的处境,李白深为同情。于是,他走过去,解开了网索,站在前面说到的土台子上,放飞了这只雄鹰。
雄鹰并没有立即离开他,在碧水蓝天中盘旋了几圈,向救命恩人表达了感激之情,才飞向云霄。随即,李白写下《观放白鹰》,诗曰:“寒冬十二月,苍鹰八九毛。寄语燕雀莫相悼,自有云霄万里高。”
登台放鹰这一年,李白已入暮年,对仕途淡然了,也把脉了世间冷暖,一切都看淡了。他开始另外一种生活,超凡脱俗,并计划新的漫游,豪饮,作诗。李白的诗意境奇异,粲溢唐朝,但就向仕这一点,他醒悟太晚。公元762年,李白放下酒壶、巅毫与诗,离开人世。但,唐朝的诗坛却屹立了一座山峰。
发现李白放鹰的人文价值之后,2000年,东湖便在西岸建了一座放鹰台,台高20多米、宽40多米,灰砖垒筑,又由花岗岩砌面,全面通体白色。台上立着李白雕像,12.99米高。这一数字有种寓意,也是东湖的一种情愫:李白永远活着。雕像造型有动感,李白衣袂飘飘,高举的右手托着一只雄鹰,展翅欲飞,而李白似在吟诗,似在叮嘱。李白面朝湖水,倜傥,豪放,浪漫,面部表情、肢体语言同时丰富,具有一种超形象的内涵与联想无限的空间。于是,李白在东湖浩渺的背景下,站成了一个著名景点,名为“李白放鹰”。
这是人工的放鹰台。相传,在东湖北岸,还有一个天然的放鹰台,名叫畈墩子,很古老,是猎人给鹰举行放生仪式的专用地。时过境迁,这个天然的放鹰台已没往昔的容颜,面目全非了。如果开始抢救,东湖就会多一个看点,并与李白放鹰相得益彰,吸引游人的目光。
2006年 10月 27日,有一双著名的蓝眼睛对李白放鹰发生了兴趣。这个人叫希拉克,法国总统,用“天气晴朗时,夏天天空的颜色”来比喻希拉克的眼睛,太合适了。访问武汉,希拉克慕名登上放鹰台,感受当年李白放鹰的情怀。他绕着李白塑像转了一圈,还戴上眼镜,研究李白的神态、体态与举止,很详尽。法国以浪漫著称,希拉克是这个浪漫国度的领袖,他七十四岁的肌体上依然充盈了浪漫元素。但在这一刻,希拉克最想做的事,便是与李白会晤,没有外交辞令,就“浪漫”一词深入探讨,体验一下中国古典式浪漫,与李白的浪漫。
希拉克惊喜了,禁不住与夫人留影,背景是李白雕像,画面上还多了一个人,这个人便是李白。李白也出国了,进入了巴黎爱丽舍宫、法国总统办公室。这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神秘,那么高贵,比长安唐玄宗的办公室逊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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