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很爱吃锅。寿喜锅、涮锅之外,还有种种名色。比如,老派的日本火锅有种做法,叫作丸炊。鳖、酱油、酒一起用土锅焖煮。温度极高,土锅通红。煮过十几年的土锅是宝:随意煮点白水,加点酱油,锅里都是鲜的,因为鳖的精华穷年累月渗进锅里去了。自鳖锅开始,日本又极重各类水产锅。鳝鱼锅、螃蟹锅、河豚锅,都能拿起来当锅子吃。
日本人最普遍的锅子,叫作锄烧,有传说是因在锄头上烤肉所得。现在的惯常做法,是以牛油为底,牛肉略烤过,加酱油、味霖等调味,再下煎豆腐、魔芋丝、金针菇之类,涮起的肉累加蛋汁,这玩意发展到现在,就是日本馆子里的“寿喜烧”。
可是日本大宗匠,通篆刻、绘画、陶艺、书法、漆艺,同时身兼美食家,制造了大堆织部俎盘、日月碗等食具的北大路鲁山人先生却觉得寿喜烧吃口太繁杂,他自创过一种锅子:鲣节昆布高汤为底,豆腐等切得的厚度恰好与汤在锅里深度相仿,肉片切厚,控制火温,肉、豆腐及野菜等,趁汤在将滚未滚时炖煮,夹起来,蘸酱油吃。这里头他最在意的细节,是“肉片切厚”。本来传统想法:肉切薄了,才容易入味,但鲁山人觉得:肉太薄,一煮便老,嚼劲全无,还是厚一些好;肉厚了会腻么?嗯,那就在酱油蘸碟里加一些梅子汁好啦。
巴黎的老韩国馆子,有一种鱼火锅。讲究是先煮萝卜,等汤有萝卜的香甜味儿了,下贝类、鱼块等海产品,略熟,便再下青辣椒、红辣椒、各类韩国辣粉末以及刚碾好的蒜蓉。这一锅喧腾,最宜酒后吃。醉得有些昏沉时,来一口鱼肉一口汤,猝不及防就容易被辣得打喷嚏,两耳嗡嗡,鼻中嗖嗖带风,立刻心明眼亮。
在法國和瑞士边境一带,大家都爱吃瑞士干酪火锅,正经的瑞士干酪火锅叫作fondue,是法语“融化”的意思,锅不大,锅底浓稠的干酪则已被温度烘软,缠绵不已。所用餐具,乃是个细巧的长杆二尖叉,用来叉土豆、面包片、火腿下锅。传统吃法是酥脆的干面包配干酪。面包疏松,干酪无孔不入,钻将进去,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面包球酪,吃上去,外软内酥,味道极好。最妙的部分是,吃到餐尾,火腿面包土豆皆尽,满锅里还有层干酪留着。灭了火,干酪慢慢凝结起来,在锅底结了。
干酪冷却之后,脆结锅底的那层,叫作religieuse——法语“修女”之意。吃来仿佛焦脆烤肉,冰了吃,又如冰脆三文鱼刺身。看着雪花飞扬,吃得满脸通红,彼此点着头:外面正大雪飞扬。
当然,说到火锅,再没有什么所在,比中国更霸气的了。中国南方的锅子,水涮的相对少,汤锅多些。广东人炖汤的决心,天下无双,所以能耐心花几小时,用肥鸡猪骨,熬出一锅汤来打边炉:涮生鱼片、虾、竹荪、生蚝、猪腰子等,清雅醇浓,兼而有之。
在北方,锅子不只是吃食,还应时当令,可以报时节呢。清朝宫廷里,宫女们每年十月到次年三月,晚饭有锅子,听起来仿佛现代来暖气,“冬天到啦”的意思。北方的锅子,比较利索:锅里加水,葱姜,上桌来了。八旗子弟们懂得吃的,会加花样:叫个七寸盘的卤鸡冻。鸡肉少,冻子多,自己吃着鸡,冻下到锅里,就是卤鸡汤了,拿来涮东西吃,满面红光。
我去东北,朋友请吃锅子,满锅的菌菇、海贝,吃个鲜,下的是血肠、大片猪肉与冻豆腐。在北方吃锅子,吃到后来,容易放浪形骸。南方因为少雪,天也不会极寒,锅子也相对温润火辣,是吃个味儿。但北方自有独一无二处,大雪纷飞之中,穿着厚外套蹲着吃涮锅子,招呼店家“再来十盘羊肉”,吃热了脱下大衣,肌肤冷而肚内热,头顶自冒热气,将还带着冰碴子的羊肉往锅里一顿,一涮,一吃,一摇头:美!
肉是厚好,还是薄好呢?涮羊肉爱好者一定想了:这还用说?自然得涮到飞薄嘛!按老北京说法,羊肉只五处适合涮吃,曰上脑(羊后脖子,肉质嫩,瘦里头带肥)、大三岔(臀尖儿)、磨裆(顾名思义,臀尖儿下面)、小三岔(五花肉,肥瘦了得)、黄瓜条。片肉师傅片得薄了,铜锅里加水,葱姜,上桌来了。蘸料也不麻烦,芝麻酱、香油、韭菜花和腐乳算多了的。
师傅片好羊肉端上桌来,夹一片羊肉,入锅一涮一顿——好些老食客连这一顿都能给省了——然后蘸佐料,吃。好羊肉被水一涮,半熟半生,不脱羊肉质感,肥瘦脆都在,饱蘸佐料,一嚼,都融化在一起了,就势滑下肚去,太好了。这时来口白酒,甜辣弥喉,吁一口气都是冬天的味道。
在川渝地区,说吃火锅,那就说来话长了。比如,在重庆说吃火锅,那是得正经一桌的:红锅翻浪,白锅陪衬,给不擅吃辣又忍不住想尝尝禁果的诸位,预备着鸳鸯锅。吃火锅,下料也是大盘端来。老练的吃客,看一眼红锅,就会点点头,“你们老板是成都来的?”——因为重庆汤底,牛油普遍更厚。讲究的店,下锅之前,要一大块牛油给客人过目,方才下得去;滴在桌布上,须臾便凝结为蜡状;所以在重庆红锅里吃蔬菜,是件极考验技巧的事:一来蔬菜吸油,二来容易夹杂花椒;一筷蔬菜,可能比一筷肉都厚腻。
成都火锅,汤底也放牛油,但正经火锅店,讲究底料丰富庞杂,久熬才香。是为与重庆火锅的区别。下料烫完,起锅再吃的,是为冒菜。将食材处理成小块、下锅烫后捞起来吃的,是纵横中国东部各城市、雄霸夜宵半壁江山的麻辣烫,与冒菜算是兄弟。而将串串搁在锅里,烫完起来吃的,是串串——粗看,可算是火锅的零碎版本。
对非川渝人士而言,上面这一套简直像绕口令。“不都是在一个锅里,吃得我嘴里麻麻辣辣的东西吗?”实际上,真不太一样。形式决定内容。比如,去吃火锅,大家都要油碟:若吃串串,大家便会要干碟:花生碎,黄豆,佐以辣椒面和花椒面。比如,在重庆,大家吃火锅不太耐烦吃羊肉肥牛。川渝地区,很善于把各类边角料发扬光大,挖掘出细腻周至的吃法来,比方说夫妻肺片。火锅涮料,亦复如此:吃火锅,进门要的四大金刚,基本是:鸭肠黄喉、毛肚菌花,还要问:“有没有脑花?有没有酥肉?”外地人听了,很容易瞠目不知所云。吃冒菜,麻花、酥肉、菌花之类会少一些,而代之以牛肉,毛肚,土豆,藕片,以及各类蔬菜。
形式不同,所以吃法也不同。吃火锅,很容易因为捞的问题抢起来。张三喜欢边烫边吃;李四喜欢一口气下一堆久炖;王五吃毛肚喜欢七上八下念叨完,吃一口脆的;赵六喜欢先下一堆菌菇慢慢炖着。甚至一个锅里,烫个麻花都容易热闹起来:有人偏爱煮软一点的麻花,眼巴巴地守着自己那一个,眼看有人要夹,就喝止:“我这个煮好久,快要软咯,你吃得脆,各人另外煮嘛。”
重要的是,吃火锅,不太好一个人去。仿佛日剧里请吃烤肉:如果一个人去吃火锅或吃烤肉,占一张桌子,会显得怪异;吃冒菜或麻辣烫,又没有这种“边涮边吃”的美妙。但若一个人去吃串串,对着一个锅,下四五十串串、开两三瓶啤酒,说起来,只算是喝夜啤酒而已。我就曾经在夏夜,一个山坡的串串铺里,一个人吃了五十三串,两瓶啤酒——鲜香猛辣,直吃得嘴里一片噼里啪啦,辣香烟花般烫舌,满嘴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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