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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媳妇

时间:2009/3/2 作者: 燕姑 热度: 119228
  ——家乡人物系列之六
  
  这是座莽莽苍苍的大山丛中的一座山峰,它像极了现时油水丰富的挺着大肚的男人,又很像怀着足月的女人。一百多不到两百户人家的乡村土木屋群就坐落在那突出的大肚子的肚脐眼上,再向四边散开。乡村的左右两边都有一支从上而下收集而来的不大的泉流,在春夏两季,它们哗哗而过,去灌溉散落在山脚下的那些片片梯田。秋冬时节它们就悄没声息地缓缓而过,象是怕惊扰乡村的宁静似的。村庄的两侧就是两座向前延伸的像两手臂的山峰,对着村庄做搂抱状。村子的下方长着一排呈三分之一圆弧行的要三四人才能合抱得过来的古松,古松从山脚下长起来,枝繁叶茂,与村庄齐高,或高于村庄些许。只要风儿沿着山谷而来就会在松枝头打着旋律和节拍,松树也摇摆着应和着,煞是好一番景观看呢!
  
  就在那山的肩背部,横亘着一条跨越闽浙的古驿道。村庄的左右两边的手峰上各有一条通往驿道的石级路。村里的老人们有说过那条驿道曾经是商贾挑夫骆驿不绝的。这也可以从那蜿蜒在那群山之中大约相隔三五华里之远的远远看去就像是打在一条绳上的蝴蝶结的凉亭群上证实此话不假的。听说当年的每个亭阁都有人专供茶水和卖饭菜的。在我那有了些遥远的记忆里,那古道两边要么古树木参天,要么翠竹姚娆,还时有一俩个背着松油箱或木材的壮汉脚步咚咚地走过。那是我扑在爸爸的背上,在昏昏然中看到的记忆到脑子里景观。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大约是清咸丰年间的某一天,五个因为父亲为官不慎,得罪了权贵,被罢官下狱,倾家荡产才保得了一家性命后的兄弟带着病弱的父母,拖儿携眷踏上流放之路,走进充满瘴气和狼虫的闽地。兄弟几人遵照父亲的意思,为防仇家再追查而来遭灭门,到了闽地,老大一家先找了处山窝地停住了脚,安顿了父母,其余的继续往山深处走。走了两天,老二一家找了处山窝,安顿了下来。其他的又走了两天后,老三一家也找了处山窝安下了下来。就这样,最后剩下年轻力壮的老小夫妇和他们的两岁大儿子来到了闽北深山。这个几百口人的村落的最初形状就是这样产生的。当然,那条古驿道也是在这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日积月累才形成够规模的繁荣景象的。长久以来,我们的祖先就是亦农亦商,把闽山深处的茶叶、笋干、香菇挑到南平福州,也把深山里的优质杉木,通过闽江源头那窄窄的水道,用放排的形式运出了深山。再把外边的布料、手巾、小首饰等带到山里。曾几何时,据说福州城里的有钱人家,以买到闽北杉木做房子家具为傲呢!这不能不说我们祖先在这上所起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
  
  所以,当时就有去福州做买卖的我们家的祖先买来福州小姐带回家的传说,后来,据说那福州小姐由于生孩子,水土不服染疾而亡。当我听得懂这个故事的时侯,我为那美丽年轻生命的消逝狠狠地心痛了一下。而就那么一下,也就让我至今还感觉在身。
  
  村里长久以来就只一家姓的,因此,村里的男人只能到外地找女人,村里的女儿也只能嫁给外人。那时的男人身肩农商,也只顾得上外了。女人们带着小孩子,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那时代是没有什么学校的,所以进过科举的老爷爷和熟读过《三字经》、〈〈烈女传〉〉的老奶奶就足当了四代人的蒙学老师。这老师的任务经过一代一代传下来以后,就变成只有男人能够胜任了。因为自己养的懂得〈〈三字经〉〉,知道〈〈烈女传〉〉的女孩只能帮别人生孩子教孩子,而自己娶进家门的女人都只得是邻村或什么当地的哪个人家的女儿,自然是什么字都不识了,把小孩读的线装书拿去剪鞋底形做布鞋是常有的事了。
  
  我按事件的发生特征来推测,大概就是在清嬨禧当权年间,村里来了一家第二姓人家。这家的当家人眼光可是了得。我们祖宗来后看重的是开荒种田,把解决吃的问题放到了首位,后来又一心经商,并不把那些满眼前的树木看到眼里了,也就是疏于管理了。那家人一进来后,就把那些的山,没花什么成本和精力就管起来了。他们具备了丰富的第一资源之后,可想而知只拥有外向型经济的我们祖先,因为教育没能跟上,因为小富而安了,还有因为选种的局限等等,自老太爷爷仙逝之后就渐渐地大不如前了,再有什么团什么会加上土匪,外向型的经济也不是那么好走后,外族的入境之后不久,就被人家打得一败涂地了来。还好祖先开垦的好几亩良田也足够养家糊口。后来两家姓连了姻,成了亲戚,很长时间以后也就和平共处,共享着大自然的那些丰厚的专送给人类的礼物。当我后来读陶渊明的〈〈桃花园记〉〉时,那“阡陌相通,鸡犬相闻”的景象,我头脑中幻影着的就是我爷爷讲给我的我们老家当年的景象。
  
  解放以后,村子也不另外地经历土改,搞大食堂大集体等等轰轰烈烈的活动,也就从一种秩序被打破否定,进行了另一种没有经验过的新鲜的秩序,自然而然的也就不可避免地有了一些的不平静起来。
  
  乡村最热闹的时代最要数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及八十年代初。有解放前县城里破落门第家嫁来的小姐媳妇,有解放后被无产者专政了的土改地主家的千金媳妇及逃难来的国民党军队和地方官员留下来的遗孤,有四川省来的年轻媳妇,也有带着父母亲及兄弟党从浙江省来落户的移民媳妇,也有广东来的婶子媳妇。还有参军从东北带回来的东北媳妇。
  
  对于爱情是奢侈的也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时代,又是物质贫乏的,对前方的路有些不知怎么走的,又受够了苦和难的人们,我的家乡——那个风景优美,自然资源丰富的乡村,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
  
  小姐太太媳妇,因为有背景和原生活的一些习惯成自然,她们一般都比别的媳妇安静,不轻易串门,不好与人扎堆,不跟别人谈论是是非非,眼里似乎只有老公和孩子,别人好像都没法进她的眼。她的孩子及老公,还有就是自己的身上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虽然竟管也打满补丁,也只是粗糙的家纺品或与别人一样的卡基布,在她们及她们家人身上就是要比别人身上的好看。但在那个讲阶级斗争的年代,她们即是如此,还是难保有时不麻烦加身的。轻者被骂地主婆、吸血鬼,那是常有的事。重者被揪斗甚至被定罪做牢也是有的。
  
  我的一个本家婶婶她爸爸被打成反动派,她妈妈为了才成年的女儿——我那堂婶婶不受伤害,就带着她往深山里逃的时候被我那上山打猎的堂叔带回家的。我那堂叔把那母女俩像猎到稀罕野物那般样带到家里之后,本来是谁也不知道她们的真实身份的,要是不发生后来的事,人们是只把她们当逃荒落难的母女俩的。因而我那叔叔还被父老乡亲们大呼连呼:有福气!我那堂叔因为是早产,出生的时候正是我们詹家在外经济破产,在家的田地又疏于管理而全面破败的时期,也就是中华伟大的民族正抗日的那些年,具体的就无法考究了。我堂叔出生时,他妈妈吃的是稀饭,做月子要吃的鸡当然也是没有的。听说,当时老奶奶正好养了几头鹅,因为鹅只吃草就行的缘故吧!据说那几头鹅长得特别好。老奶奶迷信那鹅就是她的孙子带来给妈妈吃的,于是就不顾禁忌,把鹅一头一头地杀了给月娘吃。我那堂叔的妈妈做完月子,落下了月子病,只拖过了一个年头,就撇下年幼的我堂叔叔到另一世界去了。所以,我那堂叔长得很矮小,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也没法成,于是,就再也不务了正业——种田,玩起了跑山打猎的营生,还对当时的阶级斗争热忱万分。我堂婶婶和她妈来到那家后,家是像个家了,但一下添了俩张嘴,可想而知,本就紧巴巴的日子就变得更艰难了。好在那年轻的婶婶和她妈很会找野菜野果之类的东西,艰难的时期也就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年,婶婶为堂叔生下个女儿,堂叔的幸福生活本来该是锦上添花般地好起来的。可是,就在这一年,我那婶婶因为只能收集一些破布为自己的女儿缝小衣服穿,也不知怎么地,她缝完小衣服后,就随手把那针刺到毛主席像的脸上,嘴上还说了一句:都说你领导下就能过上好生活的,怎么我们现在还要这么苦?我那堂叔叔竟然把这件事情报告了给住村的工作组,我那婶婶立马就被抓起来送到了公社,她的真实身份就这样被查了出来,判了她多年牢刑,她妈妈在女儿被送公社的当晚,把自己吊死在村左手峰山的一棵歪脖松树上,第三天才被人发现,我堂叔叔在我爸爸的帮忙下,把尸体解下来,用一张破席卷着,就地埋在了那树下。我那婶婶被关押县城其间,我堂叔抱着几个月大的女儿去找到她,一见面就要她给女儿喂奶,听说我那婶婶当场就转过身去哭着昏倒了下去。我那堂叔帮政府抓住了反动派母女,并没得到政府的奖励什么的,又被我爸爸等兄弟们骂得狗血淋头,一气之下,带着幼小的女儿离开了家乡,至今下落不明。
  
  七十年代后期至八十年代初期,那些身份不好的媳妇都已成了婶婶或伯母,再加上人们也已厌倦和淡漠了阶级立场什么的讲究,最重要的就是这些年来的经过,并没有给人们带来什么实在的好的东西,而且甚至是相反把一些美的好的东西破坏了,毁灭了。所以,那时候再没有人对她们另眼看待,有的年轻媳妇还由对她们的好奇,到探究,继而走进她们的世界,学习她们的衣服裁剪、毛衣的织法等等。四川媳妇只一两个,有点身单力薄的样子,除了田地间常见她们身影外,其它的热闹场合她们很少掺和。就因了四川媳妇,村子里一直以来约定俗成的结完婚生了孩子的媳妇就再也不用上田边地头的例,破了。就这点,村里一段时间里还进行了结婚后的女人该不该到田边地头的两派较量,到了后来,女人上田边地头已成平常的事啦。男人们身上那自古以来的擎天权威受到了前史未有的撼动,自然的那在女人面前无不嚣张的气焰也就收敛起了好些。那些移民媳妇,因父母兄弟姐妹也都在一个村里住着,虽然是初来咋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就是对有些排外的村里大多数人,于她们也不感到有什么落差的,她们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讲着吴语呢哝的好听的地方方言,别人是被排斥在那之外的,甚至是作为她们老公的那个本地青年也一样。因此说:有亲人的地方就是故乡。这话是一点没错的。
  
  在村里,要数说话声音最响的,充满着优越感的是从周围邻村嫁来的本地媳妇。她们无一另外地都是热热闹闹地穿红着绿地在经过风水先生战卦选出来的结婚日期当天在亲朋好友团和接亲团簇拥着嫁过来的,而且新郎一般都还要宴请乡亲们三天。就象她们常要挂在嘴边以不无炫耀的口气说出来的:“我是明媒正娶光明正大地被娶来的”的话一样,人们大多也默认她们的优越,老奶奶和妈妈们教育自己正逐渐成年的女儿也是常说要怎么有接有送风光出门这样的话。再就是每当过年过节,她们那亲人朋友来来往往的热闹场面也是令人羡慕的。还有就是她们遇到什么不平的,比如:受公婆小姑的气了,挨老公的打啦等等什么的。她们只要跑回娘家一哭诉,一般当天就会来一大帮亲兵亲将来给她们讨回“公道”去的。所以,在她们面前是公婆客气,小姑小叔不敢挑刺,老公也不敢动粗,众人也都笑脸相持。整个乡村就形成了大有:“做女人就要做这样的女人”的那个气氛。还曾传有个别外省来的媳妇在端午节时,看到人家家里的热闹,想到自己的亲人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感到自己的孤独冷清难耐等等,一股脑儿涌向心头来,于是,终是忍不住,就跑到后山上嚎哭不止,被人寻声找到,以为她要干什么,她又不好说出自己想亲人所以哭。因而被拽回家让人守看上几天呢!再说我们村庄里的那几个婶子媳妇吧。她们一来到,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安心在此呆下去的样子,所以就引起全村的老少都自然而然地帮着盯着她们的行动来。后来,村里的第一个参军入伍去了山东省五年的青年詹礼旦,回来时带回了个山东媳妇。
  
  礼旦的爸爸不止一次跟礼旦说:“你去参军入伍五年,就换来一个女人,别的得到什么了?”礼旦不吭声。“不过,也值得。”他爸爸补充道。接着两父子就商议着怎么再找一些能开辟成水田的地方种粮食。这里有必要讲一下礼旦去参军入伍五年我们村子里所发生的那些使礼旦及他爸爸都大有遗憾终身的那些事情。
  
  礼旦参军之前的一年,我们村就从大集体经济向小组经营转变的趋向啦。就是把田地分成几份,大家自由自愿组合,几家一小组,每组种一份田,收成后交够公粮,余下的就组员平分。旱地也开始由人们在集体劳动之后,种一点蔬菜和烟草,不会再被当资本主义尾巴割除了。礼旦在部队里的前三年里,队长还可从小组上疏通协调来给礼旦的一些补贴粮,当礼旦争取留部队希望转干之后,就再也集不到什么补贴粮了。礼旦爸被照顾种旱地的地瓜、高梁等的那些东西也只能以一比二去换稻谷吃,礼旦的妈妈又身体不好,家里又有未成年的弟妹几个。只三四年的时间下来,礼旦的家里就成了村里都是因小孩多,劳动力少常吃不上饭的人家之一啦。而更让人之后每想到就要后悔的还是:村集体经济一夜之间说解体就解体,那些集体的产物除了那栋带着许多粮仓的仓库外,其它的能搬得动的物什,一夜之际就被搬一空。礼旦家后来分的责任田需用的那么些工具是动用他妈妈娘家的能动用的人,借来钱才置办来的。再就是礼旦转干不成,打算回家的那年,我们村那些集体的山林,原来是只公社和大队,还有就是队长们有权力批准砍伐的森林,后来是队长们叫人砍伐了卖,村民们也冒着被罚的风险,也偷砍乱伐起来,不到一年的时间,本来郁郁葱葱的那些山峦都变成了似脱毛的公鸡,只剩下一些残枝败叶了来。也就是说,礼旦在部队的那几年里,村里的有劳动力的人家多多少少发了一点财,就礼旦家因为弟妹小,因为妈妈生病,爸爸里外顾此失彼,变得更加穷了起来。
  
  那些远方来的多数媳妇是没有户口跟来的,因此,到后来分责任田耕种时,没户口的是不分口粮田的,所以才有要去开辟另外的粮田之说的。
  
  礼旦从部队退伍带着个山东姑娘回家的十多天后就是过大年的时候。在那年终的几天里,农村的事情是特别多的,打扫除、做年糕年糖、……会把人忙得够呛的。礼旦妈因儿子回家,还给她带来了个那么可人的媳妇,精神一下清爽了许多来,病也好去了一大半,忙前忙后起来。礼旦带着新媳妇逛了遍村子四周的山山水水后也就要帮着上县城筹买年货了。新媳妇自然也想跟着一块去的。礼旦看着地上一担子东西说:“我是要挑它们去卖了钱,又要买东西挑回来的,肯定是没办法背你走的,你想好啰。”那媳妇想想前几天走的那些路,也就没要跟着上县城了。
  
  就从那天开始,英子——这个来自山东某海滨渔村的姑娘,这个三百多人口乡村的媳妇真正地开始了她的新生活了。
  
  看着礼旦与一村里的年青人隐没在村东头的那条岭头后,英子顿感到有些无聊,她站到门口石板上,看着那四周一层层的连绵起伏的山峰,心里回味着礼旦讲给她听的那些故事,她的心里就产生来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凄凉感。她望着被四周的山切割得不成规则的那一大片天空,深吸一口从松树间飘来的与家乡那永远都带着鱼腥味的风完全不同的带着松香的风,她一下就神清气爽了起来:这不就是你所期盼的安全感么!
  
  英子不想多想,进屋去帮着婆婆一起洗家具。婆婆开始是不让她插手的,说那些东西又笨重又脏的。经不起英子坚持,让她打下手。婆婆有一双修长的手,被水泡得发白。婆婆很瘦,脸色白里乏黄,很虚弱的样子,在那些又苯又重的桌椅板凳中间游动着,让人看着于心不忍。本来是只打下手的英子,不知不觉中就成了主导来。等把那些的家伙摆弄好,已经过了中午,婆婆已是满脸的疲惫,可还是满带不安地说:“看把你忙累的。饿了吧!我去做饭了。”英子鼻子一酸,赶忙出到屋外来。
  
  午饭时,婆婆在男孩子们的饭碗上各放了块肥肉和一些青菜,就叫他们离开桌子去吃,独留一开始以来就睁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断地探究她这个陌生人的小妹三人在桌上吃饭。婆婆颇费周折才从肉碗里找到一块带一半瘦的肉夹到英子的饭碗来,“都怪我这身体不争气,要不然这个家怎么可能是这样子。”婆婆很是伤感,她又夹了小块瘦肉到小妹碗去,突然口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说到:“你们还年轻,以后的生活会好的。过完年,我一定想办法把你们的婚事热热闹闹地办一场,也预示一下我们家好生活的开始。”婆婆的笑很好看,是把上下牙齿相碰,嘴唇开启,其余的都全在眼睛里。这个海边生海边长大的英子大多看到的是忙忙碌碌的身影,忙忙碌碌的眼睛,长到二十岁了,第一次觉到温暖也会让人有畏惧的感觉的眼睛。这种感觉很熟悉好像又不熟悉。是的,礼旦就有一双这相像的眼睛,被他看着就好似被什么光照着一样,浑身感到温暖,有劲,就有希望要为他做些啥的感觉。就因了这感觉,她不顾父母亲人的反对,只身跟到这里来了。虽然礼旦早就把情况跟她说过了,但也挡不了她身临其境时的那股失落感。
  
  礼旦妈自己并没吃什么,好像只吃了半饭碗的米汤,交代她要好好吃饱,就开始去房屋里间忙起来了。妹妹把自己碗里的扒拉干干净净后,很懂事地脆声说了声:“阿嫂慢吃。”也钻进里屋去了。英子吃完饭,也站到里屋门口。里屋很暗,一点自然光线也没有,她看了有一会儿才让眼睛适应过来。小妹举着盏煤油灯站在礼旦妈旁边,礼旦妈正忙着在一个嵌在土墙上的壁橱里往外搬瓮、坛、碟、盘、……那些东西样样都很精美,这是英子自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的最美的东西了。不知什么原因,英子自看到礼旦妈,就总是觉得她有不堪重负的感觉,所以总不自觉地要帮她一把。英子想走进去,又有感觉这样不是太好,大概是因了这暗和这精美吧!英子离开屋门,去收拾刚用过的碗筷。不一会儿,只见礼旦妈先端出一大叠盘,接着又一进一出去把那些的东西都搬到一个大大的洗衣用的木盆里,再用热水兑成温水,把它们一个个洗一遍,然后仔细地用干布擦干,又把它们一一在刚擦拭过的壁橱里放好。才叫英子到前,说:“孩子,你肯定好奇怎么不拿来用吧!他爸爸就说过好几回呢。”英子又再一次看到了那十分好看的笑。“孩子,其实啊,我也不知道它们就有什么特别值钱的。只不过是感到祖宗留下了的除了这栋木屋,就剩下这些了,不能再随便地浪费啦。再说,盛汤装菜,用那些个粗碗也可以的。”礼旦妈说完这些话,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有似乎是体力不支,顺势在橱柜旁的床沿坐下,又说到:“孩子,自打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欢上了你,就觉得你就是这个家的希望的。”顿了顿后,接着说:“好在你是劳动人家里出来的姑娘,有好身体,又懂事。我真的很高兴。”礼旦妈看一眼还举着煤油灯的小妹说:“你可以把灯放桌子上,带嫂嫂出外边走走,我躺一会儿。”
  
  小妹乖巧地伸出小手来拉英子的手,英子朝外走了两步,回过头去,看到礼旦妈已吹息了煤油灯。来到了大门口,小妹想了想,才高兴地说:“我带你去个很好玩的地方吧。”
  
  她们沿着村东的那条石道走着,小妹始终拉着英子的手,这无形中让身处这个陌生的冬季山村,身心都感到有寒潮的英子觉得了一股暖流,自手心向全身传导。英子也紧紧地握住那双小手。
  
  小妹还是英子刚来时第一眼看到的穿着,里面是一件旧单衣加旧绒衣,外面是一件打着几大块补丁的大襟棉袄,棉袄长过她的膝盖下,脚上穿的是双不合脚的布鞋,没有穿袜。英子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小妹的双肩:“冷吗?”“不冷。”小妹用欢快的声言说完,还耸耸肩膀,以做证明的样子。
  
  她们到来一颗大石头跟前,小妹放开英子的手,麻利地爬到石头上去,又从把粗壮根抱着石头,枝干朝石的下方向路基下延伸长出了许许多多的枝叶的树身走去,嘴上说着:“这东西可好吃了,没下雨的时候,我天天都要来採的。”“你可要小心,可别摔下去哦。”英子从没爬上树过,看着有些紧张。“不会摔下去的,要不,我天天爬呢。”说着话,妹妹就折下了一枝,朝英子扔来,“接着。你吃,可好吃了。”这是英子没见过的,也叫不出名的小颗粒果实。她摘下一粒放进嘴,慢慢地用门齿咬了咬,汁不多,果肉只是一层皮,其余的都是硬硬的仔儿,但是吃到口的是酸甜酸甜的味道,有让人想连仔也吞下去的欲望。小妹转过脸,笑着朗声说:“全都可以吃的。看我,不用吐仔的。”只见她拿着一枝长满果子的,张嘴就咬,然后就津津有味地咔吱咔吱嚼起来。“原是这个吃法呀。”英子也跟着吃了起来。“好吃吧?”“好吃好吃,真的很好吃呢。”
  
  小妹不断地摘着长满果实的枝节,扔到大石头上,英子就忙着归到一起。不一会就有了一小堆来。英子认为够多的了,要她下树来。太阳已在村东头的那颗大栗树枝头里了,山风呵来一阵阵的冷气,英子打了个寒颤,她把手指拿到自己的嘴边呵了呵,不自觉地看了看村西头那条她来时的路,口中呢哝了一句:“该回来了吧。”
  
  她们各自两手都拿着把果枝,一前一后回家的路上,小妹冷不丁问道:“阿嫂,你做我哥老婆以后也要像我妈一样生男孩女孩吗?”英子被问得耳热心跳,正不知怎么回答好,小妹又说到:“生孩子可苦了,我妈就是生我后生了一身病的。病了,还要担心我。我就听我妈抱着我说了好几次:‘我死了你可怎么办?’呢。”看着眼前这个一奔一跳地走着,像说着别人的事的才五、六岁大的穿着一身不合体的单薄的小姑娘,英子觉得自己的心顿时成了一跎不成形的酱糊之类的啦!
  
  英子她们回到家,立马就帮着收拾翻洗在架上的衣物及桌椅板凳。忙过了这边,礼旦妈又去灶头上忙晚饭了。太阳已落下山去了,但天还没有暗下来。这是山里与海边渔村的一大不同。空气中更多了冷的成份,小妹端来碳火盆,搬来櫈子,英子烤了一会儿有点冻僵的双脚,就又站起来走到大门口,一会儿又进了来,把双手靠近火盆。礼旦妈做好了晚饭,要她们趁热去吃晚饭。她看着英子笑了,说:“旦儿他们可能要很迟回呢,今天市场肯定很挤,他又需买零七八碎那么多的东西。不用担心,他们带着手电筒。”
  
  在饭桌上,英子发现别碗里都是菜饭,唯独她的碗里装的是满满的白米干饭,还压着一块若隐若现的的瘦肉。英子声称吃不了,端起要拔给小妹,小妹机灵地端着自己的碗躲开去了。两个弟弟也下桌去一边吃去了。礼旦妈坚持要英子吃下那些饭,还说这么冷的天,不多吃会受不了的,说英子是刚来,不比别的习惯山里的天气。
  
  晚饭后,大家都围坐到火盆旁,礼旦妈向英子打听着家人的情况,与大家说笑了一会儿,就说要上床去休息了。弟弟们等得有些不耐烦起来,跑到外面去接爸爸和哥去了。
  
  似乎是过了很久很久,突然从很远处传来一阵兴奋的人说话声音,一会儿又沉寂下来。英子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正又要开始昏昏欲睡时,小妹叫了起来:“回来了。”就听见那声音由远及近而来,接着就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接下了的就是英子自来到这家里第一次见到的全家人都抑制不注的开心快乐情景。小妹拿着自己的新胶底鞋和新袜子,左看右看,舍不得放手。弟弟们也拿着自己的新鞋,还有鞭炮欢天喜地地玩了起来,被爸爸大声地呵斥后才停顿下了手。妈妈起床来,把热在铁锅里的饭菜端上了桌,拿着儿子递到她手里的鞋和袜喜不自禁。爸爸把红蜡烛之类的年货摆满一米筛,过年的气氛一下就上来了!第二天,也就是大年三十,礼旦把大门上的旧财神请了下了,贴上了新的。又叫人写了春联,弟妹们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和新鞋新袜,英子也受到感染,把礼旦昨天为她买的丝围巾围了起来。过年就这样正式开始啦!
  
  初一这天,都要男人做家里的一切,女人就吃和玩,爸爸说:“我做了这么多年了,现在该要你们来接了。”礼旦很开心地接过了侍侯这一天家人的吃喝。英子注意到,妈妈这一天来也都很开心的样子,但吃的是极少,几乎是没吃什么,连汤也喝得很少。晚上睡觉前,英子把自己的这个发现与礼旦说了,礼旦也说注意到了,他叹着气说:“有什么办法呢?我的那一点钱已用得差不多了。本来是想用那笔钱把妈妈带去大医院好好看一看的,结果,唉—”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二这天早晨,妈妈说头昏没有起床与大家一起吃早饭,爸爸唠叨着:“三天年也不让过好。”礼旦叫大弟去请村医生,村医生一来就为妈妈打了一针,礼旦问他打的是什么药,只说是营养身体的,就说了一大通身体长期虚弱,就象地上一样已成了一个大坑,需要用大车拉东西才能填空补缺了,用小车,或是自行车是根本没办法了,等等。爸爸听了,说:“你有什么补药尽管给用上,钱没问题。”村医点点头,说:“我再给打一针更好的吧。那总共就要一百多了。”“一百多就一百多吧。只要有效。”礼旦也说到。村医笑了,转向礼旦:“这次回来,国家有没有补过千儿八百的?”礼旦笑笑没有回答,礼旦爸接着不无愤慨地说:“有个鬼!就是千儿八百也顶不了我这些年的损失的。”村医笑笑,说:“今天是记帐,还是现的?总共一百四十九。”爸爸掏掏口袋,又看了看儿子。礼旦也看了看爸爸,然后说:“那就先记着吧。我看过完这年,到县医院看看。”“你准备到大医院的钱都有,我这点钱,你就给了吧!”礼旦把口袋掏了掏。爸爸也掏出了袋底,筹足了钱,村医才背起那个画有红加号的箱子,笑嘻嘻地走了。
  
  三天年终于过去,这天,礼旦妈在隔壁婶婶等人的劝说下,终于没有坚持要办完儿子的婚事再看病。在要走的时候,她一一交待婶婶及左右邻居大娘大妈,要大家多多照应英子,还说姑娘家家的,有不懂得的要多教教她。交待完后,又叮咛英子要照顾些小妹,才在礼旦的催促下,慢慢地走去。
  
  这是英子怎么也想不到的,礼旦妈一开始对她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都在向她交待后事。但礼旦是不认这一点的。他对妈妈的去逝始终耿耿于怀,有怪自己没有早催她去医院看,有怪爸爸不懂关心,更有质疑县医院的医生糊乱诊断,糊乱下药,一会说是胆出问题,一会儿又说是肝病,还说过是胃病,心脏也有病,在医院一个星期,一天说是一个病,最后也不知死于什么病。
  
  英子,这样的一个朴实善良的渔村姑娘,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接过了这付说多重就有多重已传过了千千万万个女人的担子,让她想推也推不掉。
  
  从那以后,村东头的那棵抱着石头弯着躯干生长的,还有那么多酸甜酸甜的小粒果实的她叫不出名的,礼旦也不知它名称的,后来她问过好几个村民,也叫不明名称的树,就时不时地要出现在她的梦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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