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年半以前的事情了，那时他们还在米兰丽姿庭院用品厂工作。
周瑞云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刚刚下过雨，地上落下好多黄叶，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微风刮得树上的枝叶摇摇晃晃，像是在跳舞。她经过宽敞的厂院，一路疾走，跨进食堂门口，那天晚上该她值班，她手中拿着对讲机。在“米兰丽姿”对讲机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只有主管一级的中层干部才配备它。周瑞云虽然不是主管，但老板特批，让她拥有一部。
食堂很大，可以容纳几百人同时用餐。和食堂操作间并排隔断出一个大方厅，是管理人员的餐厅。厂里的工人们管它叫“白吃”餐厅。这里中层以上的管理人员，中午，晚上厂里管饭，工人们管这些人叫“白吃”。由于周瑞云来的较晚，大食堂和“白吃”餐厅里已经没有人吃饭了，服务人员正在收拾剩下的饭菜。
她们见周瑞云走进“白吃”餐厅，忙给她盛菜拿馒头。
余大姐把盛满饭菜的托盘放在案子上说：“小云，老板不饿，也不叫你来吃饭，再晚点，我们都拾完了。”
周瑞云笑着和他们打招呼说话并拿起托盘，走到自己平时喜欢坐的地方。每天中午吃饭她喜欢背对着大玻璃窗，晚上吃饭她则喜欢面对着玻璃窗，看大食堂里的事情——每天中午大食堂里坐满了吃饭的工人，“白吃”餐厅就成了众人观看的大鱼缸。工人们会有意无意地向里面瞅。周瑞云不乐意自己的吃相被别人品评。晚上则不然了，在食堂里吃饭的人少了许多，很多人会端着饭菜回车间去吃。还有一个原因是在大食堂的另一头，设有一个小卖部每天中午晚上营业，里面摆着好多商品，灯光一照，老远望去很好看很养眼。再有，小卖部前方的空地上摆着一张乒乓球台。每天晚上都有几个不值晚班的年轻白领在那打乒乓球。周瑞云的男朋友许世耕是其中的积极分子，只要他不值班总参伙在其中。许世耕打球有个特点，他特别喜欢打旋转球，从他手中打过去的乒乓球落在对方球台上，方向不定，左右旋转。总是使得对方措手不及，引起旁观的人哈哈大笑。周瑞云边吃饭边向外看，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今天她坐下后便向乒乓球台那边看，一眼就瞄见两个打球的人中有一个便是许世耕，他正把对方调动得左右乱跑，旁边的人哈哈大笑。周瑞云也笑了，这家伙！碰到球技不如他的人，就臭显摆那点能耐。
周瑞云这几天吃饭都来得较晚，是因为她在和老板忙碌一套新产品的设计。他别小看她今年才二十三四岁，文文弱弱的样子，她可是老板最中意的产品设计秘书了。老板本人既不会画机械加工用的三视图，也不会画人人都能看懂的立体直观图，但他特有想法，脑子里总有他想好的形象，他用语言和别的产品模样向别人描述他的思考结果，周瑞云便根据他说出的设想画出直观图，让他审看。在这个工作岗位上，老板曾用过好几个人，都令他不满意，最后碰到周瑞云时，老板才满意地认可了她，她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干了一年半了，截止到现在她感觉自己干得还行，老板还没有过摇头生气的时候。前两个月老板在国外转了一大圈，考察了欧美的大片市场后，决定放手一搏，搞出一套系列产品，振兴一下自己在同行中的颓势。所以，周瑞云就成了大忙人，根据老板的思路画出草图，供老板初审，然后按照他的意见修改画稿，这样直到他满意后，交给开发部门，按比例加放尺寸后，送到样品组试制成品让老板再审看。
周瑞云边吃饭边看窗外远处的乒乓球赛。忽然许世耕不打球了，站住，接听手机，然后他把球拍交给别人，离开人群继续接听。听了一会儿，他合上手机，拱手向别人告别，抓起放在条椅上的外衣，向食堂大门外跑去。周瑞云觉得很诧异，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她赶忙取出自己的手机，给他打过去。问她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急匆匆的，并告诉他：“我在食堂吃饭一直看你打乒乓球呢。”许世耕只回答了一句：“有件要紧的事跟你说。”就关手机了，一会他出现在“白吃”食堂的窗外，他快步走进来，脸上既兴奋又紧张。
“今天又这么晚才吃饭。”他走到她身旁说。
周瑞云看着他的脸说：“老板没发话，我能走吗-------谁给你打的电话？看你那慌张样子，有什么大事？”
许世耕四下看了看，刚要说话，一眼瞧见桌子上的对讲机，指了一下小声说：“关了吗？她伸手关了对讲机，关切的看着他，心想：这么神秘，至于吗？只见他凑近她说：“有个爆炸性的好消息，我要对你讲。”
“坐下说，用得着这么神秘，什么好消息？”
“关于咱俩儿人的。”
“你爸妈寄钱来了，叫咱俩置办东西。”她睁大眼睛看他。
“嘿呦！你想哪去了。”他双手一摊，做了一个被猜错的样子说：“得了，还是我告诉你吧！让你猜，还不知想到哪去呢！”
她抿嘴笑了说：“都是你卖关子吗！又是爆炸性的，又是关于咱俩儿人的。”
“打住，听我说吧。”他压低了声音，“刚才我接的电话，是从咱厂辞职走的齐厂长打来的，他在这儿的时候和我的关系比较好，这点你知道。现在他打来电话说，叫咱们俩去他那干，他们那需要咱。过去后，你负责产品设计开发，我负责产品技术工艺。他让我千万说服你一块过去工作，待遇吗--------工资每人比在这多加一千，这是多么好的消息呀！”说完他看着她的表情，然后接着说：“听完后，我的心嘭嘭直跳，咱们在这儿只挣一千四，到那边就是两千四了，条件够优厚吧。”
听到两千四这个数字，周瑞云的心里也‘嘭’的动了动，但她压住了自己的心态，喝了一口稀饭，平静地说：“他不会是套咱俩的东西吧。”
“看你说的，人家说的可诚恳了，难道你怀疑他们的诚意。”
“不，我不怀疑，你让我想想。”
“这么好的事情，你还想，哎呀，真把我急死了！”
齐厂长以前是这里的老厂长，在老板手下干了六七年。为人挺平和，工作上有一套自己的管理方法，为老板做了不少贡献，老板也很器重他。为什么辞职走了呢？那是去年底，在他亲自主抓的一套新样品试制时，和一个退休后来此工作的技术人员，因为加工标准问题吵了几句，那个老技术人员一气之下不干了。辞职走时在人事部里发了一通牢骚，被齐厂长的对手听到，捅到老板耳朵里。老板不高兴了，把齐厂长批了一顿，然后调离了他的厂长职位。为此，齐厂长辞了职。后来听别人说他和原是老板手下的一个美国营销人员叫汤姆的联起手，办了一家工厂和老板竞争。如今正大肆招兵买马，‘米兰丽姿’已经有不少人投奔了过去。如今齐厂长竟想到他们头上，挖他们过去助一臂之力。
许世耕满怀希望地看着周瑞云说：“咱们过去吧，小云。”她不语，沉思。“喂，看在钱的份儿上，咱们也得过去啊！咱俩人一年多挣两万多块呢！你跟谁有仇，跟钱也不能有仇啊！”
“你别光听他说给多少钱，那个厂干得怎么样？规模有多大？条件怎么样？能干得长远吗？以后能成得了气候？”她满怀疑虑地问。
“哎呀！一个工厂能干多长，这个还真不好说。就说咱厂吧，还不是由小到大，一点点发展到现在这个规模的。你来的晚，最早建厂时我也没赶上。听说那时才三百来人。老板没事还在车间里跟着干活呢，现在三千人都打不住。你问那个厂规模有多大，我想它刚建厂，规模肯定大不了，条件也不会好到哪去。但我觉得也不会太小，因为汤姆以前是给老板搞销售的，特能干，现在他挑大梁了，肯定定单不会少，齐厂长也是个能干的管理人员，厂子要想扩展，还不是一两年中的事情。”
“听着倒是这么个儿理。可新建厂，怎么也不如老厂有安全感，在这里干活，心里安定啊！”
许世耕撇了她一眼说：“你还挺心安理得，这个厂已经走下坡路了。危机就在眼前了，你知道吗？汤姆离开老板自己打天下，就是老板的一个重大损失。汤姆带走了多少定单？你成天在老板跟前，不会没有感觉吧。我想今年冬天的活肯定不如往年多，明年春天一过，全厂就会进入停产状态。”
“喂，没你这样咒这个厂子的。你就是有心跳槽呗，也不能把这里说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更何况你在这里已经干了六年。”
“不是我咒它，是好多事情堆在一起，它确实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刻了。”
“耸人听闻，你别是替齐厂长来做说客的吧，他们还没给你开工资呢！”
许世耕痛苦地把脸一转，同时“唉”了一声说：“小云，咱俩之间你不信我！”
“不是我不信你，是你的想法像你打的乒乓球一样，怪！”
“咱俩人在这个厂里的处境是不一样的，你每天和老板在一起，总是高高在上的感觉。我承认老板敬业，为了他自己的厂子发展想出了不少好点子，你的眼前景象不说是一片花红柳绿吧，也是绿草葱葱。可我和你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我总是在下边转，下边的工作很糟糕你知道吗？多少年养成的腐败浪费作风使生产成本降不下来，再加上人们混日子挣钱的想法作怪，这个厂如今已没有什么朝气了，有的只是晦气。”许世耕深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小云，这三年来，我在这里工作全是因为你！如果没有你，说不定，我，我早就走了。”说完，他一往情深地看着周瑞云。
周瑞云刚要说话，那边收拾完家伙的余大姐喊了起来：“小云，你吃完了吗？我们得下班了。”她忙站起来冲她们说：“哎，我吃完了，实在对不起。”她端盘子走过去。
余大姐俏声说：“小云，你们该结婚了，两个人这么黏糊，吃饭时间还追过来呢！”
周瑞云笑了说：“还早着呢，考验是长期的，不间断的------还有馒头吗？我拿一个，晚上饿了垫垫。”
余大姐用塑料袋给她装了两个馒头一袋榨菜。周瑞云接过，回头看许世耕，已经走到餐厅门口，她向余大姐说了声：“谢谢”，然后走出食堂。
天色已经暗下来，厂院里看不到一个人，他俩快步走进两边种有松柏树的通道里，许世耕提醒她：“把对讲机打开，别回老板找你，你听不见。”
周瑞云冲他嫣然一笑说：“我对于你，就那么不可抗拒。三年来，就是为了我才没跳槽辞职走人。”
“可不，全是为了你，要是没有你，我早走了。这个地方干到三年的时候我就干够了，俏使唤人，只让你多干活，不给你涨工资。”
“还是爱情神奇，憋了这么大的气，楞是干了这么多年。”她笑起来。
“为了心上人，吃亏也认了吗。”
“如今怎么想走了。”
“机会来了吗，我要带着你一起走，咱们也该找个挣钱多的地方了，不然咱俩太一穷二白了，既然咱们以后结婚不指望家里父母帮咱，自己再不多挣钱，今后在天津怎么立足。”
“你先别感慨了，我先去办公室看看有没有事情，老板要是不招呼我，我就找你去。这个事咱们要好好商量商量。”说完她快步走进办公楼大门。
许世耕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门里，便向宿舍走去。他边走边琢磨，看来小云还心存顾虑，必须努力说服她，带她一块过去。
周瑞云走进开发部的办公室，晚上值班的人本来不多，再加上到车间的，上厕所的，往别的科室公干的，屋里看不到几个人。
“米兰丽姿”实行管理干部值班制度，基本上是隔一天一值班，从吃完晚饭到晚上九点半钟，和车间里加班的工人一块下班。值班是不计报酬的，因为管理人员挣的是月薪，值班是提前讲好的。周瑞云自从到老板身边工作以后，开发部的领导基本上就不给她安排具体工作了，只有在老板长期不在厂出国的时候，才给她安排工作。这样在外人看来，周瑞云的工作是既悠闲又忙碌，平时老板在厂里走到哪里都要她跟着，而且还经常用对讲机招呼她到哪车间老板有事找她。这样就在全厂造成一个现象，周瑞云是老板眼中的大红人，老板回到厂里工作上离不开她，其实也不完全这样，老板不招呼她的时候，她的时间就由自己安排。比如说今天晚上，老板下午把自己该说的话全交待给了她，画图就是她自己的事了。吃完晚饭老板也没有在对讲机里喊她，这就说明老板给她时间翻阅资料画图纸了。她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眼睛虽然看着各种资料，可脑子里想的全是刚才许世耕讲给她的话，她心里很烦躁：工作干得挺顺手的，不知道什么事情就横出一杠子，搅得你顿时心猿意马，无法专心致志的工作。正在她心神恍惚的时候，对讲机里传出招呼她的声音，她忙拿起对讲机回应，并调整方向和声音听清了里面所说的话。叫她赶快去样品组，老板在那里等着她呢，她忙答应说马上就到，站起身来走出办公室。
样品组在厂区最后边的车间里。她经常同这个组里的人打交道，向他们解释图纸，阐述老板对样品的想法，或是先老板一步查看样品，需要改动的地方随即找人解决掉，别等老板看到了再打回来。
她穿行在车间里，各个车间都安排了加班，即使灯光通明，也掩饰不了生产任务不是特别多的现象。她想起应该给许世耕打个电话，告诉他自己有事情到车间去，不要再等她，那件事下班后再说。她边走边打，打完电话，也来到了样品组。老远就瞧见三个人围在一件样品周围。她快步走过去，老板正在仔细查看样品，车间主管样品组长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几个工人站在不远处旁眼观看。
周瑞云跨到老板身边待他抬头时问：“老板，和您设想的差不多吧！您看还有什么不足的地方需要改进？”
老板是一个美籍华人，六十出头，个子不高，胖胖的；说话有浓重的广东口音，由于在国外待的时间太久了，反倒中国话说的挺费劲，常常词不达意。周瑞云和老板待的时间长一些，很能理解他的想法和意图，甚至是他表达不出来的意思，让老板大呼ok，“就是这个样子。”
现在老板看她来了，指着几个部位问她，她都一一做了解答，并把图纸接过来，讲给他听。老板点头，告诉她细部的微小地方，还要加固，要光滑，要快。“明天早晨我还来看，你告诉他们该怎么干吧。”说完就走了。
站在一旁的车间主管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对周瑞云说：“还是你行，我解释了半天，他不干啊。小云，这个活现在全看你的了，明天早晨老板还要看，你可要盯住了，现在老板心情不好，咱们都小心着点。”
周瑞云点了点头说：“老板抓得紧是正常的，咱们尽力干就是了。至于因为设计上的反复而耽误了工时，老板是不会怪罪你们的。”
“那，这里就交给你了，你让他们尽力做完美了。”主管走了。
组长和几个工人立即围过来，在周瑞云的指点下，认真干起来。这时样品组长凑过来冲她悄声说：“周大姐，开开恩，让人们下十二点吧，这个时候不吃老板点瓜落，什么时候吃啊。”
周瑞云对这样的要求已经听过N次，以前她都无所谓的答应了。她总认为工人从早干到晚很不容易，她说上一句话，大伙就可以多挣十多块钱。可今天她听完后感到恶心，心情不爽。一点小活，不一会儿就可以干完，偏偏要下十二点（厂里有规定，加班到九点半算半个班，到十二点算一个班）。她注视着样品组长，这个人哪次也没下过十二点，他都是把工卡交给手下工人，叫他们帮他打十二点的卡，自己则早早回家睡觉了。她没有说话，弯腰看样品的里外质量，她发现样品的外边质量还行，里边就差了许多，而且支撑也不横平竖直，很影响美观。
这时样品组长又凑过来，陪着笑脸说：“周大姑，您高抬贵手，哥儿几个都不容易，你看看你这老乡，老婆在打光组，吭哧一天累弯了腰才挣十五块钱，多不易。他这里多干两三个小时顶他老婆干一天的。放着河水白洗船吗，不洗白不洗。看在你老乡的面儿上，给人们加点实惠。老板得咱多少大头走了，这点针尖大的便宜还不叫大伙沾点儿吗。再说老板刚才也发话了，他明儿早晨还要看，这可是个机会，咱不能浪费了。”
这些话里还真有打动周瑞云的地方，不照顾别人，还不照顾自己的老乡，出来一千多里地，抛下父母亲人，跑到天津来，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一个钱字。看着老乡那乞盼的眼神，她心软了。对样品组长说：“这个活儿挺重要的，刚才老板到这来，你们也看到了，你们要多加仔细，除了老板刚才指出的以外，里边这几道支撑也得重新弄一下，你们看好了，这，这，还有这，都不行，要横平竖直，要美观漂亮。今天晚上下十二点，记住了，这些活一定要干完干好。明天一早老板来看样子，别让我坐蜡，活一定要漂亮，不然以后可没有这种好事再落到你们头上。你把他们几个人的名字写下来给我，我去找你们主管算加班。”
“周大姑，你就擎好吧，我手下的兵都是质量检验局的，不是胡弄局儿的。”
真拿他们没办法，活不忙泡时间，有点活泡加班。都把他们惯坏了。周瑞云无可奈何地离开样品组，去找主管为他们办理加班的事情。
主管办公室里。主管正和年轻的女统计员比赛打掌中宝游戏机：他俩并肩坐着，头拱到一起，一人一个游戏机，边比赛，边报分，边哈哈乐。旁边几个架秧子的组长还在喊加油。周瑞云走进去，他们根本没有感觉到，看他们正玩在兴头上，她没有吭声，站一边心想。男人四十多岁还不稳当呢，手中有点权利就成了戏耍女孩子的资本，这群女孩子也太不检点，属猴子的，给个竹竿就往上爬。终于女统计员的游戏机响起了胜利的歌声。大家一片欢腾，让主管掏钱请客。主管连声说不算，要再打一局，如果再输了，他情愿掏更多的钱请客。女统计员说：“行。”但要换个姿势，对脸坐着，头顶头，游戏机对着游戏机，膝盖顶着膝盖。主管答应奉陪到底。他们立即站起来，挪动椅子。这时人们才发现周瑞云，主管一愣，然后赶紧调整自己的表情，邀请她一块玩。周瑞云忙摆手，把加班人的名单交给他，并说明原因。主管答道：“小云，你办事我放心，只要你金口一开，没有不行的事。”她告辞后走出主管办公室。心里为老板难过，为了厂子的生存，老板可谓绞尽脑汁，但下边的主管，混日子，找乐子，根本不把生产当回事，也难怪，工厂不是他家的，能把生产任务摊派下去，到月头开工资，一分钱不少给就齐了。
全厂好几个车间，这个车间是周瑞云最熟悉，最有感情的。她刚进厂的时候就在这个车间的零活组工作，干了一年的活，被调到开发部，这里也可以说是她的老家了。每次走进这里，她都感到既亲切又陌生，还夹杂着一丝腰杆不硬的胆却在里边。因为她走过这里，身后总会有人用手指着她，对新来的人讲起她的故事。这中间，有赞扬，有钦佩，也有妒忌和蔑视。幸亏她是一个情感稳重的姑娘，他们编不出什么色彩绚丽的故事来；她若是一个扯了吧唧的疯丫头，人们只不定会怎么编排她呢。
“喂，小云，过来。”
她被一声呼喊叫住，扭头一看，是自己在车间干活时的组长沈师傅，她和他一直保持着相当不错的师徒关系。她走了过去。
沈师傅五十多岁，现在已经不是零活组的组长了，半年前经周瑞云向主管推荐，现在已经是领导三个班组的大带班长了。她微笑地和他打招呼。
沈师傅小声对她说：“老板又拿出多少样品？形势不太好啊，现在没有大宗定单，都是批量不大的活，冲床上老是换模具，老板也挺着急吧？”
周瑞云说：“没看出老板有多着急。听说有一个美国的大客户快到了，老板这两天总念叨他。”
沈师傅往四下张望了一下，低声说：“小云，你知道吗？原来在咱这干的齐厂长现在和汤姆，就是老板的那个美国推销员，办了一个厂子，也干咱厂这样的产品。咱这儿已经有不少人偷偷去了他那里。到那还考工呢，不是那意思的不要。我听回来的人说，齐厂长挺客气，让他们回来好好练技术，把这当成一所大学校。练好技术就收他们。你说，齐厂长多会管理工厂，只收能手，不要笨蛋，而且给笨蛋指出一条明路，成了能手再去找他。”
周瑞云心里扑通一下，心想，齐厂长是上下齐动手啊。见沈师傅等她说话，赶忙胡乱抓了一句：“他倒没请您去？”“嘿，你可真问对了，他还真叫人给我带话来，请我过去继续当组长，一个月一千二，管吃，管住。小云，你说我去吗？”
这个问题甩给周瑞云，真让她不知如何回答。她只得反问他：“沈师傅您寻思呢？”
沈师傅皱着眉头，咂了一下嘴说：“条件还是挺吸引人的，就是太远了，还得住那。咱这个厂子要是真不行了，那儿还真是个好去处，进门当组长，吃住都安排好了。可扔下家里一大堆事情，我受不了啊，毕竟我不象你们外地人，已经背井离乡走出来了，只要有钱挣，在哪里干都是一样。可我是本地人，家里头，地里头好多事情呢，撒手闭眼全不管了，都扔给老伴和孩子们，不行啊。我最盼望，咱这个厂子越干越好，守家在地的，一个月挣一千块钱足矣。”
周瑞云点点头问：“假如咱这个厂子完了呢，您去不去？”
“去！还得快麻利儿地去呢。我除了能干这个厂里的活，别的手艺没有啊，什么车钳铣刨磨，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谁会出一千二管吃管住雇一个力把儿？齐厂长托人给我捎话，还不是看上我在这干了好几年，会点儿这儿的本事。我现在正思前想后地斗争着呢。机会一旦被别人占去了，我也就豁嘴嫁给瘸八仙-------死心踏地地认命了。管他厂子怎么样，就在这儿混了，干一个月是一个月，干半年是半年了。”
周瑞云看着沈师傅听天由命的样子，很想告诉他，现在去那边确实是个机会，可她没有说，她不想让有技术的好手都离开老板，离开这个工厂，去帮助别人。这时样品组的组长找她来了，说：“周大姐，你看看去，我们那有个小问题要问问你。”
“什么问题？”她站着不动。
“哎呀，你就跟我走吧，这个问题非得你亲自到那动手不可。”
周瑞云没辙只得跟他回到样品组。组长叫她坐下，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塑料袋，从里面取出一个奶油冰淇淋，说：“你对我们这么好，我们没有什么好报答你的，借花献佛，请你把它‘米西’了。”干活的人们也跟着帮腔：“周大姑，可别看不起我们，瓜子不饱是人心。”“周姐，别客气，吃了吧。”“你要是不吃，就辜负我们一片心了。”
盛情之下，周瑞云不好意思地接过冰淇淋。
组长一摆手，结束了人们的话语。他说：“周大姐，我们决不干吃了我们的东西让你嘴短的事。咱们合作了这么长时间，你对我们确实不错，我们都是有心的人，谁对我们好，我们忘不了。刚才我去主管办公室，他们正吃冰淇淋，我就抢了一个出来。老远瞧见你正和沈师傅说话，我从心眼里想把这个送给你吃，我过来和人们一说，没有一个不同意的。大家说，应该我们自己出钱请你，借花献佛，心不诚。我说，今天咱就这意思了，过几天，咱们买更高档的请周大姐。”
人们看着她说：“吃吧，周大姐。“她确实不好意思张口。
组长看出她的表情，把塑料袋递给她说：“周大姐，你拿走吃去，我们这几个人把你看毛了。”
众人笑了，周瑞云包好冰淇淋，站起来说：“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就不客气了。”她微笑着离开他们，心想，人都是有心的，你对他们有一分好，他们就会记住不忘，找机会报答你。
周瑞云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刚刚下过雨，地上落下好多黄叶，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微风刮得树上的枝叶摇摇晃晃，像是在跳舞。她经过宽敞的厂院，一路疾走，跨进食堂门口，那天晚上该她值班，她手中拿着对讲机。在“米兰丽姿”对讲机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只有主管一级的中层干部才配备它。周瑞云虽然不是主管，但老板特批，让她拥有一部。
食堂很大，可以容纳几百人同时用餐。和食堂操作间并排隔断出一个大方厅，是管理人员的餐厅。厂里的工人们管它叫“白吃”餐厅。这里中层以上的管理人员，中午，晚上厂里管饭，工人们管这些人叫“白吃”。由于周瑞云来的较晚，大食堂和“白吃”餐厅里已经没有人吃饭了，服务人员正在收拾剩下的饭菜。
她们见周瑞云走进“白吃”餐厅，忙给她盛菜拿馒头。
余大姐把盛满饭菜的托盘放在案子上说：“小云，老板不饿，也不叫你来吃饭，再晚点，我们都拾完了。”
周瑞云笑着和他们打招呼说话并拿起托盘，走到自己平时喜欢坐的地方。每天中午吃饭她喜欢背对着大玻璃窗，晚上吃饭她则喜欢面对着玻璃窗，看大食堂里的事情——每天中午大食堂里坐满了吃饭的工人，“白吃”餐厅就成了众人观看的大鱼缸。工人们会有意无意地向里面瞅。周瑞云不乐意自己的吃相被别人品评。晚上则不然了，在食堂里吃饭的人少了许多，很多人会端着饭菜回车间去吃。还有一个原因是在大食堂的另一头，设有一个小卖部每天中午晚上营业，里面摆着好多商品，灯光一照，老远望去很好看很养眼。再有，小卖部前方的空地上摆着一张乒乓球台。每天晚上都有几个不值晚班的年轻白领在那打乒乓球。周瑞云的男朋友许世耕是其中的积极分子，只要他不值班总参伙在其中。许世耕打球有个特点，他特别喜欢打旋转球，从他手中打过去的乒乓球落在对方球台上，方向不定，左右旋转。总是使得对方措手不及，引起旁观的人哈哈大笑。周瑞云边吃饭边向外看，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今天她坐下后便向乒乓球台那边看，一眼就瞄见两个打球的人中有一个便是许世耕，他正把对方调动得左右乱跑，旁边的人哈哈大笑。周瑞云也笑了，这家伙！碰到球技不如他的人，就臭显摆那点能耐。
周瑞云这几天吃饭都来得较晚，是因为她在和老板忙碌一套新产品的设计。他别小看她今年才二十三四岁，文文弱弱的样子，她可是老板最中意的产品设计秘书了。老板本人既不会画机械加工用的三视图，也不会画人人都能看懂的立体直观图，但他特有想法，脑子里总有他想好的形象，他用语言和别的产品模样向别人描述他的思考结果，周瑞云便根据他说出的设想画出直观图，让他审看。在这个工作岗位上，老板曾用过好几个人，都令他不满意，最后碰到周瑞云时，老板才满意地认可了她，她在这个岗位上已经干了一年半了，截止到现在她感觉自己干得还行，老板还没有过摇头生气的时候。前两个月老板在国外转了一大圈，考察了欧美的大片市场后，决定放手一搏，搞出一套系列产品，振兴一下自己在同行中的颓势。所以，周瑞云就成了大忙人，根据老板的思路画出草图，供老板初审，然后按照他的意见修改画稿，这样直到他满意后，交给开发部门，按比例加放尺寸后，送到样品组试制成品让老板再审看。
周瑞云边吃饭边看窗外远处的乒乓球赛。忽然许世耕不打球了，站住，接听手机，然后他把球拍交给别人，离开人群继续接听。听了一会儿，他合上手机，拱手向别人告别，抓起放在条椅上的外衣，向食堂大门外跑去。周瑞云觉得很诧异，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她赶忙取出自己的手机，给他打过去。问她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急匆匆的，并告诉他：“我在食堂吃饭一直看你打乒乓球呢。”许世耕只回答了一句：“有件要紧的事跟你说。”就关手机了，一会他出现在“白吃”食堂的窗外，他快步走进来，脸上既兴奋又紧张。
“今天又这么晚才吃饭。”他走到她身旁说。
周瑞云看着他的脸说：“老板没发话，我能走吗-------谁给你打的电话？看你那慌张样子，有什么大事？”
许世耕四下看了看，刚要说话，一眼瞧见桌子上的对讲机，指了一下小声说：“关了吗？她伸手关了对讲机，关切的看着他，心想：这么神秘，至于吗？只见他凑近她说：“有个爆炸性的好消息，我要对你讲。”
“坐下说，用得着这么神秘，什么好消息？”
“关于咱俩儿人的。”
“你爸妈寄钱来了，叫咱俩置办东西。”她睁大眼睛看他。
“嘿呦！你想哪去了。”他双手一摊，做了一个被猜错的样子说：“得了，还是我告诉你吧！让你猜，还不知想到哪去呢！”
她抿嘴笑了说：“都是你卖关子吗！又是爆炸性的，又是关于咱俩儿人的。”
“打住，听我说吧。”他压低了声音，“刚才我接的电话，是从咱厂辞职走的齐厂长打来的，他在这儿的时候和我的关系比较好，这点你知道。现在他打来电话说，叫咱们俩去他那干，他们那需要咱。过去后，你负责产品设计开发，我负责产品技术工艺。他让我千万说服你一块过去工作，待遇吗--------工资每人比在这多加一千，这是多么好的消息呀！”说完他看着她的表情，然后接着说：“听完后，我的心嘭嘭直跳，咱们在这儿只挣一千四，到那边就是两千四了，条件够优厚吧。”
听到两千四这个数字，周瑞云的心里也‘嘭’的动了动，但她压住了自己的心态，喝了一口稀饭，平静地说：“他不会是套咱俩的东西吧。”
“看你说的，人家说的可诚恳了，难道你怀疑他们的诚意。”
“不，我不怀疑，你让我想想。”
“这么好的事情，你还想，哎呀，真把我急死了！”
齐厂长以前是这里的老厂长，在老板手下干了六七年。为人挺平和，工作上有一套自己的管理方法，为老板做了不少贡献，老板也很器重他。为什么辞职走了呢？那是去年底，在他亲自主抓的一套新样品试制时，和一个退休后来此工作的技术人员，因为加工标准问题吵了几句，那个老技术人员一气之下不干了。辞职走时在人事部里发了一通牢骚，被齐厂长的对手听到，捅到老板耳朵里。老板不高兴了，把齐厂长批了一顿，然后调离了他的厂长职位。为此，齐厂长辞了职。后来听别人说他和原是老板手下的一个美国营销人员叫汤姆的联起手，办了一家工厂和老板竞争。如今正大肆招兵买马，‘米兰丽姿’已经有不少人投奔了过去。如今齐厂长竟想到他们头上，挖他们过去助一臂之力。
许世耕满怀希望地看着周瑞云说：“咱们过去吧，小云。”她不语，沉思。“喂，看在钱的份儿上，咱们也得过去啊！咱俩人一年多挣两万多块呢！你跟谁有仇，跟钱也不能有仇啊！”
“你别光听他说给多少钱，那个厂干得怎么样？规模有多大？条件怎么样？能干得长远吗？以后能成得了气候？”她满怀疑虑地问。
“哎呀！一个工厂能干多长，这个还真不好说。就说咱厂吧，还不是由小到大，一点点发展到现在这个规模的。你来的晚，最早建厂时我也没赶上。听说那时才三百来人。老板没事还在车间里跟着干活呢，现在三千人都打不住。你问那个厂规模有多大，我想它刚建厂，规模肯定大不了，条件也不会好到哪去。但我觉得也不会太小，因为汤姆以前是给老板搞销售的，特能干，现在他挑大梁了，肯定定单不会少，齐厂长也是个能干的管理人员，厂子要想扩展，还不是一两年中的事情。”
“听着倒是这么个儿理。可新建厂，怎么也不如老厂有安全感，在这里干活，心里安定啊！”
许世耕撇了她一眼说：“你还挺心安理得，这个厂已经走下坡路了。危机就在眼前了，你知道吗？汤姆离开老板自己打天下，就是老板的一个重大损失。汤姆带走了多少定单？你成天在老板跟前，不会没有感觉吧。我想今年冬天的活肯定不如往年多，明年春天一过，全厂就会进入停产状态。”
“喂，没你这样咒这个厂子的。你就是有心跳槽呗，也不能把这里说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更何况你在这里已经干了六年。”
“不是我咒它，是好多事情堆在一起，它确实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刻了。”
“耸人听闻，你别是替齐厂长来做说客的吧，他们还没给你开工资呢！”
许世耕痛苦地把脸一转，同时“唉”了一声说：“小云，咱俩之间你不信我！”
“不是我不信你，是你的想法像你打的乒乓球一样，怪！”
“咱俩人在这个厂里的处境是不一样的，你每天和老板在一起，总是高高在上的感觉。我承认老板敬业，为了他自己的厂子发展想出了不少好点子，你的眼前景象不说是一片花红柳绿吧，也是绿草葱葱。可我和你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我总是在下边转，下边的工作很糟糕你知道吗？多少年养成的腐败浪费作风使生产成本降不下来，再加上人们混日子挣钱的想法作怪，这个厂如今已没有什么朝气了，有的只是晦气。”许世耕深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小云，这三年来，我在这里工作全是因为你！如果没有你，说不定，我，我早就走了。”说完，他一往情深地看着周瑞云。
周瑞云刚要说话，那边收拾完家伙的余大姐喊了起来：“小云，你吃完了吗？我们得下班了。”她忙站起来冲她们说：“哎，我吃完了，实在对不起。”她端盘子走过去。
余大姐俏声说：“小云，你们该结婚了，两个人这么黏糊，吃饭时间还追过来呢！”
周瑞云笑了说：“还早着呢，考验是长期的，不间断的------还有馒头吗？我拿一个，晚上饿了垫垫。”
余大姐用塑料袋给她装了两个馒头一袋榨菜。周瑞云接过，回头看许世耕，已经走到餐厅门口，她向余大姐说了声：“谢谢”，然后走出食堂。
天色已经暗下来，厂院里看不到一个人，他俩快步走进两边种有松柏树的通道里，许世耕提醒她：“把对讲机打开，别回老板找你，你听不见。”
周瑞云冲他嫣然一笑说：“我对于你，就那么不可抗拒。三年来，就是为了我才没跳槽辞职走人。”
“可不，全是为了你，要是没有你，我早走了。这个地方干到三年的时候我就干够了，俏使唤人，只让你多干活，不给你涨工资。”
“还是爱情神奇，憋了这么大的气，楞是干了这么多年。”她笑起来。
“为了心上人，吃亏也认了吗。”
“如今怎么想走了。”
“机会来了吗，我要带着你一起走，咱们也该找个挣钱多的地方了，不然咱俩太一穷二白了，既然咱们以后结婚不指望家里父母帮咱，自己再不多挣钱，今后在天津怎么立足。”
“你先别感慨了，我先去办公室看看有没有事情，老板要是不招呼我，我就找你去。这个事咱们要好好商量商量。”说完她快步走进办公楼大门。
许世耕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门里，便向宿舍走去。他边走边琢磨，看来小云还心存顾虑，必须努力说服她，带她一块过去。
周瑞云走进开发部的办公室，晚上值班的人本来不多，再加上到车间的，上厕所的，往别的科室公干的，屋里看不到几个人。
“米兰丽姿”实行管理干部值班制度，基本上是隔一天一值班，从吃完晚饭到晚上九点半钟，和车间里加班的工人一块下班。值班是不计报酬的，因为管理人员挣的是月薪，值班是提前讲好的。周瑞云自从到老板身边工作以后，开发部的领导基本上就不给她安排具体工作了，只有在老板长期不在厂出国的时候，才给她安排工作。这样在外人看来，周瑞云的工作是既悠闲又忙碌，平时老板在厂里走到哪里都要她跟着，而且还经常用对讲机招呼她到哪车间老板有事找她。这样就在全厂造成一个现象，周瑞云是老板眼中的大红人，老板回到厂里工作上离不开她，其实也不完全这样，老板不招呼她的时候，她的时间就由自己安排。比如说今天晚上，老板下午把自己该说的话全交待给了她，画图就是她自己的事了。吃完晚饭老板也没有在对讲机里喊她，这就说明老板给她时间翻阅资料画图纸了。她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眼睛虽然看着各种资料，可脑子里想的全是刚才许世耕讲给她的话，她心里很烦躁：工作干得挺顺手的，不知道什么事情就横出一杠子，搅得你顿时心猿意马，无法专心致志的工作。正在她心神恍惚的时候，对讲机里传出招呼她的声音，她忙拿起对讲机回应，并调整方向和声音听清了里面所说的话。叫她赶快去样品组，老板在那里等着她呢，她忙答应说马上就到，站起身来走出办公室。
样品组在厂区最后边的车间里。她经常同这个组里的人打交道，向他们解释图纸，阐述老板对样品的想法，或是先老板一步查看样品，需要改动的地方随即找人解决掉，别等老板看到了再打回来。
她穿行在车间里，各个车间都安排了加班，即使灯光通明，也掩饰不了生产任务不是特别多的现象。她想起应该给许世耕打个电话，告诉他自己有事情到车间去，不要再等她，那件事下班后再说。她边走边打，打完电话，也来到了样品组。老远就瞧见三个人围在一件样品周围。她快步走过去，老板正在仔细查看样品，车间主管样品组长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几个工人站在不远处旁眼观看。
周瑞云跨到老板身边待他抬头时问：“老板，和您设想的差不多吧！您看还有什么不足的地方需要改进？”
老板是一个美籍华人，六十出头，个子不高，胖胖的；说话有浓重的广东口音，由于在国外待的时间太久了，反倒中国话说的挺费劲，常常词不达意。周瑞云和老板待的时间长一些，很能理解他的想法和意图，甚至是他表达不出来的意思，让老板大呼ok，“就是这个样子。”
现在老板看她来了，指着几个部位问她，她都一一做了解答，并把图纸接过来，讲给他听。老板点头，告诉她细部的微小地方，还要加固，要光滑，要快。“明天早晨我还来看，你告诉他们该怎么干吧。”说完就走了。
站在一旁的车间主管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对周瑞云说：“还是你行，我解释了半天，他不干啊。小云，这个活现在全看你的了，明天早晨老板还要看，你可要盯住了，现在老板心情不好，咱们都小心着点。”
周瑞云点了点头说：“老板抓得紧是正常的，咱们尽力干就是了。至于因为设计上的反复而耽误了工时，老板是不会怪罪你们的。”
“那，这里就交给你了，你让他们尽力做完美了。”主管走了。
组长和几个工人立即围过来，在周瑞云的指点下，认真干起来。这时样品组长凑过来冲她悄声说：“周大姐，开开恩，让人们下十二点吧，这个时候不吃老板点瓜落，什么时候吃啊。”
周瑞云对这样的要求已经听过N次，以前她都无所谓的答应了。她总认为工人从早干到晚很不容易，她说上一句话，大伙就可以多挣十多块钱。可今天她听完后感到恶心，心情不爽。一点小活，不一会儿就可以干完，偏偏要下十二点（厂里有规定，加班到九点半算半个班，到十二点算一个班）。她注视着样品组长，这个人哪次也没下过十二点，他都是把工卡交给手下工人，叫他们帮他打十二点的卡，自己则早早回家睡觉了。她没有说话，弯腰看样品的里外质量，她发现样品的外边质量还行，里边就差了许多，而且支撑也不横平竖直，很影响美观。
这时样品组长又凑过来，陪着笑脸说：“周大姑，您高抬贵手，哥儿几个都不容易，你看看你这老乡，老婆在打光组，吭哧一天累弯了腰才挣十五块钱，多不易。他这里多干两三个小时顶他老婆干一天的。放着河水白洗船吗，不洗白不洗。看在你老乡的面儿上，给人们加点实惠。老板得咱多少大头走了，这点针尖大的便宜还不叫大伙沾点儿吗。再说老板刚才也发话了，他明儿早晨还要看，这可是个机会，咱不能浪费了。”
这些话里还真有打动周瑞云的地方，不照顾别人，还不照顾自己的老乡，出来一千多里地，抛下父母亲人，跑到天津来，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一个钱字。看着老乡那乞盼的眼神，她心软了。对样品组长说：“这个活儿挺重要的，刚才老板到这来，你们也看到了，你们要多加仔细，除了老板刚才指出的以外，里边这几道支撑也得重新弄一下，你们看好了，这，这，还有这，都不行，要横平竖直，要美观漂亮。今天晚上下十二点，记住了，这些活一定要干完干好。明天一早老板来看样子，别让我坐蜡，活一定要漂亮，不然以后可没有这种好事再落到你们头上。你把他们几个人的名字写下来给我，我去找你们主管算加班。”
“周大姑，你就擎好吧，我手下的兵都是质量检验局的，不是胡弄局儿的。”
真拿他们没办法，活不忙泡时间，有点活泡加班。都把他们惯坏了。周瑞云无可奈何地离开样品组，去找主管为他们办理加班的事情。
主管办公室里。主管正和年轻的女统计员比赛打掌中宝游戏机：他俩并肩坐着，头拱到一起，一人一个游戏机，边比赛，边报分，边哈哈乐。旁边几个架秧子的组长还在喊加油。周瑞云走进去，他们根本没有感觉到，看他们正玩在兴头上，她没有吭声，站一边心想。男人四十多岁还不稳当呢，手中有点权利就成了戏耍女孩子的资本，这群女孩子也太不检点，属猴子的，给个竹竿就往上爬。终于女统计员的游戏机响起了胜利的歌声。大家一片欢腾，让主管掏钱请客。主管连声说不算，要再打一局，如果再输了，他情愿掏更多的钱请客。女统计员说：“行。”但要换个姿势，对脸坐着，头顶头，游戏机对着游戏机，膝盖顶着膝盖。主管答应奉陪到底。他们立即站起来，挪动椅子。这时人们才发现周瑞云，主管一愣，然后赶紧调整自己的表情，邀请她一块玩。周瑞云忙摆手，把加班人的名单交给他，并说明原因。主管答道：“小云，你办事我放心，只要你金口一开，没有不行的事。”她告辞后走出主管办公室。心里为老板难过，为了厂子的生存，老板可谓绞尽脑汁，但下边的主管，混日子，找乐子，根本不把生产当回事，也难怪，工厂不是他家的，能把生产任务摊派下去，到月头开工资，一分钱不少给就齐了。
全厂好几个车间，这个车间是周瑞云最熟悉，最有感情的。她刚进厂的时候就在这个车间的零活组工作，干了一年的活，被调到开发部，这里也可以说是她的老家了。每次走进这里，她都感到既亲切又陌生，还夹杂着一丝腰杆不硬的胆却在里边。因为她走过这里，身后总会有人用手指着她，对新来的人讲起她的故事。这中间，有赞扬，有钦佩，也有妒忌和蔑视。幸亏她是一个情感稳重的姑娘，他们编不出什么色彩绚丽的故事来；她若是一个扯了吧唧的疯丫头，人们只不定会怎么编排她呢。
“喂，小云，过来。”
她被一声呼喊叫住，扭头一看，是自己在车间干活时的组长沈师傅，她和他一直保持着相当不错的师徒关系。她走了过去。
沈师傅五十多岁，现在已经不是零活组的组长了，半年前经周瑞云向主管推荐，现在已经是领导三个班组的大带班长了。她微笑地和他打招呼。
沈师傅小声对她说：“老板又拿出多少样品？形势不太好啊，现在没有大宗定单，都是批量不大的活，冲床上老是换模具，老板也挺着急吧？”
周瑞云说：“没看出老板有多着急。听说有一个美国的大客户快到了，老板这两天总念叨他。”
沈师傅往四下张望了一下，低声说：“小云，你知道吗？原来在咱这干的齐厂长现在和汤姆，就是老板的那个美国推销员，办了一个厂子，也干咱厂这样的产品。咱这儿已经有不少人偷偷去了他那里。到那还考工呢，不是那意思的不要。我听回来的人说，齐厂长挺客气，让他们回来好好练技术，把这当成一所大学校。练好技术就收他们。你说，齐厂长多会管理工厂，只收能手，不要笨蛋，而且给笨蛋指出一条明路，成了能手再去找他。”
周瑞云心里扑通一下，心想，齐厂长是上下齐动手啊。见沈师傅等她说话，赶忙胡乱抓了一句：“他倒没请您去？”“嘿，你可真问对了，他还真叫人给我带话来，请我过去继续当组长，一个月一千二，管吃，管住。小云，你说我去吗？”
这个问题甩给周瑞云，真让她不知如何回答。她只得反问他：“沈师傅您寻思呢？”
沈师傅皱着眉头，咂了一下嘴说：“条件还是挺吸引人的，就是太远了，还得住那。咱这个厂子要是真不行了，那儿还真是个好去处，进门当组长，吃住都安排好了。可扔下家里一大堆事情，我受不了啊，毕竟我不象你们外地人，已经背井离乡走出来了，只要有钱挣，在哪里干都是一样。可我是本地人，家里头，地里头好多事情呢，撒手闭眼全不管了，都扔给老伴和孩子们，不行啊。我最盼望，咱这个厂子越干越好，守家在地的，一个月挣一千块钱足矣。”
周瑞云点点头问：“假如咱这个厂子完了呢，您去不去？”
“去！还得快麻利儿地去呢。我除了能干这个厂里的活，别的手艺没有啊，什么车钳铣刨磨，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谁会出一千二管吃管住雇一个力把儿？齐厂长托人给我捎话，还不是看上我在这干了好几年，会点儿这儿的本事。我现在正思前想后地斗争着呢。机会一旦被别人占去了，我也就豁嘴嫁给瘸八仙-------死心踏地地认命了。管他厂子怎么样，就在这儿混了，干一个月是一个月，干半年是半年了。”
周瑞云看着沈师傅听天由命的样子，很想告诉他，现在去那边确实是个机会，可她没有说，她不想让有技术的好手都离开老板，离开这个工厂，去帮助别人。这时样品组的组长找她来了，说：“周大姐，你看看去，我们那有个小问题要问问你。”
“什么问题？”她站着不动。
“哎呀，你就跟我走吧，这个问题非得你亲自到那动手不可。”
周瑞云没辙只得跟他回到样品组。组长叫她坐下，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塑料袋，从里面取出一个奶油冰淇淋，说：“你对我们这么好，我们没有什么好报答你的，借花献佛，请你把它‘米西’了。”干活的人们也跟着帮腔：“周大姑，可别看不起我们，瓜子不饱是人心。”“周姐，别客气，吃了吧。”“你要是不吃，就辜负我们一片心了。”
盛情之下，周瑞云不好意思地接过冰淇淋。
组长一摆手，结束了人们的话语。他说：“周大姐，我们决不干吃了我们的东西让你嘴短的事。咱们合作了这么长时间，你对我们确实不错，我们都是有心的人，谁对我们好，我们忘不了。刚才我去主管办公室，他们正吃冰淇淋，我就抢了一个出来。老远瞧见你正和沈师傅说话，我从心眼里想把这个送给你吃，我过来和人们一说，没有一个不同意的。大家说，应该我们自己出钱请你，借花献佛，心不诚。我说，今天咱就这意思了，过几天，咱们买更高档的请周大姐。”
人们看着她说：“吃吧，周大姐。“她确实不好意思张口。
组长看出她的表情，把塑料袋递给她说：“周大姐，你拿走吃去，我们这几个人把你看毛了。”
众人笑了，周瑞云包好冰淇淋，站起来说：“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就不客气了。”她微笑着离开他们，心想，人都是有心的，你对他们有一分好，他们就会记住不忘，找机会报答你。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