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你知道你得了几分吗?”
她的声音很冷,注视着我的眼光也好冷。全班的同学一起回过头来盯着我看,我整个人僵住了,硬着头皮小声地回答:“不知道。”
“让我告诉你,月考零分,平时零分。”
一霎时,四十多个人的眼光里,那种冷漠,那种不屑、那种不耻与我为友的态度都很明白地表示出来了。对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来说,实在是需要一点勇气才能承担起那样一种无望与无告的困境的。
那个时候,好恨老师,也好恨自己。家里为了我,补习老师不断地请。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个天生的“数字盲”。假如世界上真有这种病症的话,我就是这种人。
和“文盲”不同,文盲只要能受教育,就可以治愈,而数字盲却是永远无药可救的。
跌跌撞撞地混到初三下学期,数学要补考才能参加毕业考。补考的头一天晚上,知道事态严重,一个晚上不敢睡觉,把一本几何从头背到尾,心里却明白,这样并没有什么用,不过只是尽心而已。
第二天早上,上數学课时,讲到一半,老师忽然停了下来,说要复习,就在黑板上写了四道题让全班演算。
下课以后,老师走了,班上的同学却闹了起来。她们认为,这四题和正在教的段落毫无关系,没头没脑的四条简单的题目出在黑板上,老师一定别有用心。
数学补考是定在下午第一堂,地点是在另外的一个教室里,我们班上要补考的人有七个,忽然之间成了全班最受怜爱的人物了。
三十几个优秀的同学分成七组,每一组负责教会一个。教了半天没有效果,干脆把四题标准答案写出来教我们背,四题之中,我背会了三题,在下午的补考卷上得到了七十五分,总算能够参加毕业考,终于毕了业。
那么多年过去了,那天的情景却也始终在我心中。假如说:初中两年的数学课是一场噩梦的话,那么,那最后的一堂课却是一场温馨美丽的记忆。我还记得那些同学一面教我们,一面又笑又叹气的样子,教室里充满了离别前的宽容和依依不舍的气氛,那样真挚的友爱温暖了我的心,使得从来不肯流泪的我在毕业典礼上狠狠地哭了一场。而在讲台上坐着的数学老师和国文老师一样,都在微笑地注视着我,她们一样关切和一样怜爱的眼光,送我离开了我的初中时代。
终于逃脱了那个噩梦,我是绝不肯再回去的了。所以,高中就非要去读台北师范的艺术科不可,因为我仔细查过他们的课程表,一堂数学也没有。
当然,现在有很多人会说,我是从小就喜欢画画,加上初中时美术老师的鼓励,所以毅然地选择了这一条路的。其实,事情并不全是这样,我其实并不一定要学画画的。
与其说是美术老师鼓励我,倒不如说是数学老师逼着我走上这一条路的,因为,除此以外,我无路可走。
不过,我现在无论怎么向人家解释,人家都不会相信,他们总是微笑地说:“哪里!你太客气了,你太谦虚了。”
而只有在我常做的那个噩梦里,他们才会相信我,才会一起转过头来,用那种冷冷的眼光注视着我,使我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掉进那无望无际的深渊。
(胡艳菊摘自《席慕容文集》 图/陈明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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