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山清水秀的江南小村，村里住着二三十户张姓人家，勤劳朴素的乡民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日子虽然清贫，但也心安理得。庄稼人，一年四季辛苦地劳作，不图荣华富贵，但愿吉祥平安。
这天，东方才泛起鱼肚白，黑大就挑了几担黄豆藤到稻场，但浑身躁热，腿脚发软。他干脆脱掉衬衫缠在腰间，露着发釉的胳膊又奋力挑了几担，步有点迈不动了。在平时，几担黄豆藤对于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今天为什么如此这般？是不是他家张公老祖显灵，在敲击他？黑大有点纳闷。
黑大有点耐不住了，他把撑担对着稻场一丢，进屋喝了两瓢水，然后把嘴一抹，拿起旱烟袋往腰间一插，便大步流星地到了三弟--黑三的家。
黑三家是一栋明三暗五的土坏房，堂屋的前檐凹进去约一米，象这样的凹字形结构的房子在江南农村已经形成了特色。
黑三两口子在厢房里专心地守在摇篮边。黑大蹑手蹑脚地走拢去，看了看摇篮里的婴儿，轻声地问：“庆庆睡着了？”
两口子这时才发现来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他大伯来了？”黑三老婆，一个衣着朴素却有几分姿色的女人道。
黑大‘嗯’了声转回堂屋，找条凳子坐下，从腰间拔出旱烟袋，在烟筒中拣点烟丝、捻成小团团，塞进烟嘴里，然后点燃一根枯麻杆，吞云吐雾起来。吞吐了一阵，黑大思忖地问：“老三，郎中说的啥？”
“他说孩子肠胃不好，吸收功能差。”黑三应声出来。
黑大点燃烟丝，猛力抽了几口，然后猛一吹，烟灰飞出老远……
庆庆的病牵动着一大家人的心！
黑大兄弟五个。
黑大一屋子的千金；黑二长一头的瘌痢，四十开外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黑四、黑五长得猴头怪脑，黑得象个非洲人，能否讨着媳妇很难说；兄弟中只有黑三长得灵光一点，讨了个不孬的老婆，谁知一连生三个，个个不到十天半月就夭折了，而且都是儿子！庆庆是第四胎，半岁了。看着孩子一天一个样子，兄弟们别提有多乐，谁知……嗨！
黑大慢条斯理地抽着旱烟，沉默了很久，说：“我看不对，为什么个个孩子都是一样的症状？”
“你说啥原因？”黑三不解地问。他老婆也从厢房里转过身来。
黑大站了起来，踱着悠然的步子分析道：“我看是房子有碍！说不定是朝向不对。”
“那……”未等黑三说完，门外便嚷开了：“我说老三也是的，门前挖这么多窖什么？”紧接着黑二、黑四、黑五拿着长锹、锄头等工具闯了进来。他们清一色的赤膊，那胳膊油光水滑的，穿着清一色的黑短裤。
黑三惊讶地站了起来。
“老大，你先到了？”黑二大声嚷嚷，摇篮里的小孩子微微一怔。
“他二伯，声音放轻一点。”黑三女人道，一面忙‘啊啊’地摇个不停。
几个大男人忙走出门外。
“老三，我跟你二哥商量过了，想在今天把你的门楼改个向。”黑大语重心长地解释说，接着指着凸凹不平的门口，露出一脸的不满意，抱怨地说：“你看看，这象个什么人家，不讲一点敬气。”
“老四、老五，你们平窖。”黑二吩咐起来，一面大大咧咧的：“老三也是的，猪菜哪里不好弄？把好端端的门口挖得坑坑洼洼，不讲一点德性，你是不是心还没有伤足？”
“这……”黑三胀红着脸，觉得很冤枉，却又有苦说不出。
“算了，你二哥是这个粗暴脾气，他这样说也是为你之好。”黑大安慰说。
“老大、老三，我们准备折门檐，老四、老五，你们平好窖后过来帮忙。”黑二只顾发号司令。
整整忙活了一天，黑三家的门口填得平平坦坦的，但门檐不一致了，象个体面的人长着一付歪嘴。晚上，黑大又带着黑三到村后的福神庙里点了灯，并上了一柱香。
二
庆庆安宁几日，兄弟们沉浸在激动的海洋里。黑大说：老弟么样？那几天我神志恍恍惚惚，总觉有么东西缠我，这几天便没有那个现象了，看来是祖上有德，神仙显灵指点我呀。
黑二说：老弟，记着。这是教训，血的教训！
“别说晦气的话了，现在好了，一切都好了。”黑大摆摆手，舒口气说，“从今天起，我们要为我家的张公老祖立灵位，天天朝拜。”
或许是天公不作美，兄弟们的朝拜并未换来庆庆的永久太平，不多时庆庆又病了，而且抽得厉害。兄弟们这回可没办法赖神赖物了，黑大也顾不及讨论研究便跟随黑三两口子直奔郎中的家。
老郎中是个古稀之年的瘦老头，他弓着背、猫着腰，戴一副老花镜，走起路来慢腾腾的。
老郎中翻了翻孩子的眼睛，掐了掐孩子的手指，开了一些药，又画了一道符，叫过黑三，交代道：“这药一天三次，一次一包。另外我画了一道符。”说着递过符，“你拿回去用布做个小三角包，把符放进去，最好加放六粒米，封好，挂在孩子的脖子上，”顿了顿，又说：“我是阴阳结合，新老办法都用上了。”说完朝他们一笑。
“老先生，孩子的问题大不大？”黑大虚心讨教。
“老夫行医一生，象你老三的孩子的病……”老郎中面带难色。
“您老只管讲。”黑大说。
“老夫少见，我看还是到大医院去，大人小孩都检查一下。”老郎中犹豫了一阵接着说。
“老先生医术高明，有哪个能比得上您的？我们相信您。”黑大讨好地说。心里却直患嘀咕：进大医院？哪来的钱！
老郎中微微摇头，说：“恕老夫直言，我怀疑这孩子的病与大人有关。从你家老三的几个孩子的症状来看，我猜测老三精子有问题，就如种子不好，禾苗就差些……，但愿这只是猜测，不是如此。”老郎中歉意地笑了笑，接着又道：“这些药吃了，若孩子还不见好转，老夫就实在是无能为力了，请另选高明吧！”
一路上黑大几个心情沉甸甸的，不知走了多久，黑三若有所思地说：“大哥，我看郎中说得也有几分理。”
“放屁！”黑大不耐烦地瞪了黑三一眼，“精子有问题就没有生育，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也不懂？”
“那……？”
“你不要听他鬼扯！他不说得严重你肯把钱送给他？”
“大哥，老郎中没有让我们找他治呀？他是建议我们去大医院。”黑三不以为然。
“那是吓唬人的！再说我们去大医院哪来那么多的钱呢？”
黑三语塞了。黑大见黑三的嘴被自己打闭了，指教道：“不晓得就别说！我看是这老鬼耍经验，玩套路！”
“玩什么套路？”黑三老婆插话。
“这不明摆着吗？”黑大说，“他量我们没钱去大医院，自然要找他，到时他狠宰我们一笔。”
蓝色的天空飘浮着朵朵白云，一阵阵的南风扑面而来，远看：湖面卷起雪白的浪花。黑大们不再说话了，各怀心事地踏着回家的路。
忽然，黑大象预感什么似的一惊，随即走到黑三女人跟前，掀起裹着孩子的披风，叫道：“老三，你来看看，这孩子的眼睛不阴不阳的，会不会是撞上邪气了？”
黑三不安地凑过来问怎么着。
黑大想了想，说：“听说附近村子有个阴姑才出道，蛮灵的，很多当官的都找过她，我们不妨顺路找她瞧瞧？”
几个人一合计，买了些香纸，蜡烛、鞭，买了些糖、酒、罐头，听说阴姑下马时要吃京果，还特地捎了两袋。
三
这个村子座落在一片郁郁葱葱的丛林中，村里没有一栋青砖洋瓦房。据说解放前这儿出了个大财主，他家的房子十乡八里最俏皮，解放后房子充公了。五八年大跃进，村里大办钢铁把房子都拆除炼钢铁，后来钢铁没炼出一两，村民却无家可归了，纷纷建起了土坏房，墙壁多年被风雨浸浊，皱巴巴的。
黑大几个在一个热心老者的指引下，到了阴姑的家。
阴姑家的堂屋正中的茶几上摆放着一个灵位，两个蜡烛台，一个香钵。老阴姑坐在右边的藤椅上。她花白的头发，身着绣花边的大襟衣裳，正闭目养神，见屋有动静，用戏腔大声问道：
“来者何人？”
“张屋兄弟，特来拜望老神仙。”黑大高声回答，后笔直地走到茶几前，朝阴姑递上京果及礼品，接着在茶几上点了两根蜡烛，一束香，退了几步，毕恭毕敬地作了一个揖。
老阴姑大口大口地吃着京果，吃完后抹了抹涂在嘴角上的唾沫和残留的京果渣，紧接着浑身哆嗦起来，嘴里喃喃地不知叨念什么。
“哈！”一声大吼，猛然间老阴姑从椅上弹起。
黑大吓得一跳，慌忙下跪。
老阴姑信步走到堂中央，象扭秧歌一样摇摇摆摆，一边摇摆，一边戏不成戏、歌不成歌地唱：
昨夜里，我闲游，见一孩子在水中，可恨的冤孽掐着他的脖子，孩子抽缩着喊救命，老夫一声吼，冤魂去无踪影……
“老神仙真灵！”黑大高呼道，心里却倒抽一口凉气：好险啊！
老阴姑白：张屋后生，你既然信我，我直言、你莫怪。
“老神仙，只管讲。”
老阴姑哆嗦一阵，又唱了起来：
南屋有个好后生，出门多年没音信，可怜后生死得冤，千里迢迢回家门，他想找人代诉讼，只因人们阳气重，他怎么着也难缠身，忽然见一幼年，冤魂总算附上了身……
“大哥，他说的不就是致远哥吗？”黑三对号入座地联想说。
“你好生听。”黑大悄悄制止。
致远是黑大的村子里唯一有点文化的人，政策开放后去南方闯荡，这么多年音讯全无，生死两茫茫。这下不知怎么的被黑三扣上了。
老阴姑唱：
近日你家小孩子莫出门，最好在家呆一七，免得冤魂又缠身……
唱到这里，阴姑一下子没词了，于是又是一阵哆嗦，手巾不停地在嘴上乱擦拭，身子依然扭得卖力。
屋子里外围满了人。
阴姑唱：
你家孩子千万莫出门，冤魂再缠上就难脱身，到时莫怪老夫没出力，到时莫怪老夫不灵……
又是一阵哆嗦，颤动。
“快拿来纸墨，老神仙要开方子了。”不知什么人喊，一会儿有人递来一张红纸和笔墨。
阴姑哆嗦地拿起笔在纸上一通乱点，点完后开始意念丹田，嘴里默念什么，渐渐地不再哆嗦，颤动，也不唱了，抹了抹嘴上的唾沫，坐了下来，喝了一杯茶，叫过黑大几个起来，笑咪咪地问：“刚才说些什么呀？你们可要记住。”说完拿过涂鸦的红纸递给黑三，道：“你把红纸贴在孩子床头，每晚最好把他妈妈的裤子叉在孩子的头上，以后不会再有事了。”
黑三接过红纸，几个千恩万谢地走了。
回到家里，等得不耐烦的黑二问孩子怎么样？黑大不吭声，黑三说孩子撞上邪气了。黑二不解。
“我们去郎中家后，回来时又把孩子搂到阴姑家看了一下。”黑大说。
“听阴姑的口气，孩子可能被致远哥缠住了。”黑三接过话说。
“原来是这个王八作怪！我找他家人去。”黑二拍案而起。
“回来。”黑大喝道，“胡闹。”
黑二站住，但依然愤愤不平：要不得庆庆有个好歹，我跟他们没完。
黑大白了黑二一眼。
四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这天中午，黑大一出门便感受到热浪袭人，放眼远望：阳光象燃烧的火焰。
他不由得打了个颤，退回屋子里。
一会儿，一阵急促的气喘声伴随着牛蹄声愈来愈近，黑大不禁往外看，只见一个妇女扛着犁，赶着牛从他家门前经过。黑大眼睛一亮：她不就是致远的媳妇么？
“秀云，这么热的天这早出去干啥？等到日头打烊一点出去也不迟呀？”黑大喊了起来。
“犁几块结板地，不早怕犁不完。”妇人回答。
“今天下午我正好没事，我帮你犁吧！”黑大毫不犹豫地兜着事儿说，然后冲过去就接过犁。
妇人一惊，不安地挣扎着说：“他大伯，怎能么好意思劳驾你呢？”
“哪里话？秀云弟妹。”黑大打断说，“这么多年致远兄弟不在家，你一个女人挺不容易啊！大哥只因无事忙，对弟妹也照顾不周。”
一席话说得妇人泪水涟涟的，她叹息说：“他大伯，别提那死鬼了。”
“弟妹，你千万别胡思乱想，致远兄弟会回来的。”黑大安慰说，心里却在想：我也是没办法才瞎说呀，连老阴姑都说致远死了，致远哪还有活口？
妇人连连摇头：“这么多年了，哪能还有人在哟？”
“弟妹，你要想开些……”说到这赶紧改口，连连道“你千万别胡思乱想，致远兄弟会回来的。”
一个下午，黑大帮致远媳妇犁了几块地，累了一身的臭汗，胳膊酸胀得抬不起来了，但心里别提有多舒服，象吃了定心丸一样。他想：人有诚心、神有感应。我这样对待致远的家人，想必致远的冤魂也会感动，不会再来缠庆庆了。
回到家，黑大端起一盆冷水当头一淋--啊，好畅快！
“大哥，庆庆抽筋起来了，你赶快过去看看。”黑五风风火火地赶来说。
黑大大惊失色，忙一同跑到黑三的家，只见几个兄弟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药呢？”黑大大声喊。
“药没有了。”黑三哭丧着脸。
黑大倏地而起，抱起庆庆就准备冲，但立即似乎感觉天快黑了，不妥。于是放下庆庆，斩钉截铁地说：“老三，我们一起求老神仙。”
兄弟俩火急火燎地赶到老阴姑家，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地，头象鸡啄米一样乱拜。黑大高呼：
“求命呀，老神仙！”
老阴姑吓得一跳，问：“出了么事？是不是孩子丢了？”
“抽筋挺厉害。求求老神仙，救救孩子吧！”黑大哀求道。
老阴姑见没事，回过神来，坐到原位上，用戏腔叫板：“张屋兄弟，快快请起。”
黑大赖着不起来，以示真诚。
阴姑打了个哈欠，紧接着浑身颤动起来，嘴里哆嗦着，咬牙切齿道：“你这大胆的冤孽，还不快快滚开！”
这回老阴姑不扭了，也不唱了，拿起一把木刀在空中乱舞，一边舞一边骂，一阵后又是浑身哆嗦，嘴里喃喃地不知念些什么。接着又是一通乱舞，一通谩骂，这样反反复复闹了几回后，对黑大兄弟说：“你们回去吧，没事了。”
兄弟赶紧往回赶，到屋已是掌灯时分了。
“孩子呢？”黑大急急地问，见孩子安然无恙，不由得松口气。
第二天清晨，孩子又抽筋起来。黑三带着哭腔说：“大哥，我们还是去大医院吧！”
“走。”黑大来不及多想，抱起孩人就往老郎中家发起冲锋。
到了郎中的家，老郎中看了看孩子，发火了：“你们是怎么做长辈的？怎么到现在还没把孩子送到大医院？你们简直拿孩子的性命开玩笑！”
“老先生，求求老人家，发发慈悲，救救这孩子吧！“黑大尴尬地带着哭腔。
老郎中连连摇头，不再言语，开了些药给他们。
庆庆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他奶也不吃了，且时时抽筋。老郎中给的药送进口里便吐，黑大几兄弟揪心地痛，他们恨不得替代孩子，哪怕碎尸万段。
忽然黑二冲出门外，在大门口双膝跪地，头仰望着苍天，让烈日暴晒。他这是在祈祷，祈求上苍救救孩子，救救张家的根，唯一的根！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可怜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看清人世间一眼，便永远地走了。
“致远，你害我家断烟火，我也要你断子绝孙！”黑二竭斯底里地吼叫。
五
一连几天，黑二在痛苦的边缘不能自拔，他不明白苍天为什么不长眼！
说句不该的话：黑三不生，他们不至于这样痛苦，可他偏偏生，偏偏个个是个男孩。
生就落地成苗呀？偏偏只在人前晃一眼便没了！
庆庆，多么乖的孩子呀，可……
致远，我与你千日无冤，万日无仇，你为什么死了还要害我们？难道你是瞧我家无人把你没办法吗？
有仇不报非君子。这仇谁来报？指望老大？他一窝孩子！老三、老四他们？不行，只有我了。我这辈子反正是完了的，活着也没啥意思，这样的深仇大恨我不报谁报？想到这，他热血沸腾。
他知道这事是不能商量其它兄弟的，于是闷着到各个亲戚走一遭，拟着最后的告别，然后踩了踩动手的地点，回到家喝了几两酒，带上一把锋厉无比的砍刀上路了。他觉得他这是在执行一项光荣而又神圣的使命，既然脚迈出这个门便不打算回头。
一路上，成群结队的孩子回家，就是没看到致远的儿子。天色渐渐暗了，路上的孩子也愈来愈少。黑二磨磨蹬蹬有点耐不住了，打算放弃念头回家，恰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由远而近走来了。黑二不由得砰砰直跳，但还是壮着胆迎上去。
“伯伯，天快黑了，你要去哪里？”小孩甜甜地招呼。他十一二岁，一张清秀的脸。
看着可爱的小孩，黑二的心一下子软了，他笑咪咪地问道：“柱子，你今天怎么回这晚？”
“今天班上该我做清洁。”小孩答道，低头赶路。
看着孩子擦肩而过，黑二矛盾起来：难道说就这样了事吗？黑二呀，你的仇呢？你的恨呢？不错，孩子是无辜的，可庆庆致远为什么不放过呢？想到庆庆，黑二不由得怒火心中烧，他完全丧失了理智，象一只凶残的困兽扑向柱子，劈头盖脑一通乱砍。
可怜的孩子来不及哼一声便倒地身亡，头象劈开的西瓜，鲜血和脑浆洒了一地。
一腔仇恨发泄完后，黑二渐渐清醒过来。看着一滩血肉模糊的躯体，他呆立着，痴望着，浑身颤抖，砍刀‘哐螳’一声掉在地上。忽然他双手捂着后脑，一声竭斯里底的嗷叫，转身向朦胧的远山狂奔……
夜幕降临了。秀云回到家，门依然一把锁。孩子怎么还没有回？她来不及细想，提起马灯便出了门。
不一会，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静静的田野，山坡上不时传来秋虫的鸣叫声。秀云沿着上学的路急急地走，昏暗的马灯在黑夜里一晃一晃的。
自从致远走后，母子相依为命，柱子一个喷涕都能让她心惊胆战，今天……
柱子，你怎么了，怎么还不回？我遭孽的儿啊！都是妈妈不好，让你受苦了……
秀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匆匆地赶路，不知不觉中，脚碰上了软乎乎的东西，她定眼一看，顿觉天旋地转，昏死过去。马灯‘嘭’的一声滚出老远，灭了。
当秀云醒来时，她已躺在自家的床上，一缕阳光从窗外射进来。
“柱子，我的柱子。”她惶恐地喃喃自语，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屋外听到她的声音进来两个妇女，秀云一把推开她们，发疯地冲出门外。
大门口站着许多人，他们正七嘴八舌地谈论着。门前的一角搭起一个临时的棚子，柱子停放在里面。
众人见秀云出来，纷纷闭嘴，同情的目光一下子都投过去。
“柱子。”一声划破长空的呼喊，秀云扑了过去。
“儿呀，我苦命的儿呀！”又是一声力竭的长嚎后，秀云一下子哽咽住了。只见她双手拚命地撕抓着长发，仰望长空，下腭一阵痉挛，拚出全身的力气喊：“天……天……老天爷呀！”接着忽地倒下去，牙关紧闭，浑身颤抖，不省人事。
“快，快把她抬去医院！”众人围了过来。谁知她又慢慢地醒过来，人们纷纷后退。
秀云反常地不哭了，也不喊了，目光痴痴地，嘴里喃喃地叨念：“柱子，妈妈带你走。”手伸过去要抱柱子的尸体。
“快去制止她”人群中有人喊。人们这才醒悟，纷纷上前准备阻止。
秀云头也不抬，更别是理会了，她专心地抱起柱子，可柱子不是完尸，抱这落那。
一个大男人过去猛力地推开她，秀云趁其不备猛咬一口，大男人痛得嗷嗷直叫，喊：“她疯了。”
众人一时不知所措。秀云看着大男人痴痴地笑，一阵接着一阵后，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头也不回地，疯疯颠颠地走了。
六
天凉了，落叶一片片地飘落。黑大坐在门槛上，无力地倚在门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对他们如此不公。他慢条斯理地抽着旱烟，目光凝望着门对面那片坟地：这儿添了三座新坟。一群乌鸦在那儿飞来飞去，不时发出一声声凄凉的叫声。
黑大恨自己，更恨黑二酿成了这个悲剧，虽然黑二得到应得的下场，然而这一切换来的是什么？
“黑大哥，秀云和孩子呢？”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问。
黑大不由得浑身一震，慢慢抬起头来。一个白净，留着平头的中年人站在面前。
黑大用力摆了摆头，以便清醒，然而这一切是那么的真实，虽然太突然了。
“致远，我的好兄弟，你总算回了。”黑大一把抱住对方，眼泪流了下来。
忽然他象想起什么，松开致远，忙进屋端来一条板凳，连声说：“好兄弟，坐，这些年在干什么，怎么信不回一封？”
“一言难尽啊！”致远内疚地说。
原来致远到南方后误入歧途，判刑七年。致远一直思念亲人，但他觉得无面见人，所以没向家里来片言，现在刑满释放，刚刚回家，第一个遇上黑大。
完了，完了，黑大只觉得心一个劲往下沉。
“大哥，秀云母子哪里去了？”致远讲述完后追问。
黑大半天回过神来，忙‘啊啊’应几声后，一拍致远的肩膀，说：“老弟，什么话别说了，走，我带你见秀云。”
这是一个古老的小镇。小镇一条大街是连通南北的国道线。国道两边林立着酒馆、发廊和商亭。黑大两人找到这里。
只见秀云披头散发，疯疯颠颠沿着国道边走着，她见一个小孩子在旁边玩耍，走过去趁机不备地抱住小孩，嘴里喃喃地叨念着：“你是我的柱子，我的柱子。”脸不停地贴着孩子的脸。
小孩吓得大哭起来，听到哭声，一个妇女从商亭里冲出来，一把将秀云推倒，抱走孩子进了商亭。
秀云呆滞地望了一会，嘴里不知叨唠什么后，站了走来，又疯疯颠颠地走。
看着这一切，致远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喊：“秀云。”跑了过去。
秀云停了下来，眼睛死死地盯着致远。
“我是致远呀？秀云，你怎么不认识我了？”致远难过地说。
秀云不答，脚连连后退。突然尖叫一声：“鬼、鬼。”撒腿便往马路对面跑过去。
一辆集装箱式的大货车急驰而来，一声毛骨悚然的刹车声。
“啊！”致远只听得一声惨叫，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九九九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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