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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世情题材小说中师徒关系的伦理叙事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学与文化 热度: 21193
朱锐泉

  内容提要:师道与师门不仅是明清之际的特定文化现象,更得到了明清世情题材小说的集体关注。塾师在“德才老成”方面展现出为师的风范,他们在与东家的关系上希望免遭冷遇。学生对待塾师、座师,需永志师恩,乐于回报。除了师、生、东家这些人物关系的刻画,师徒叙事还与情节冲突的展开密切相关。塾师之就任可能与受到推荐大有关联,有时也要迎来争馆的风波。

  文学往往借助情节、人物等形象的手段,来展示一些人伦关系或某种道德行为,寓含道德判断,通过表现伦理道德的矛盾、冲突和纠葛,揭示一定的道德规范和道德理想,指导人们的道德选择。这即是本文所界定的“伦理叙事”的内涵。在此学术视野之下,孟子所言“五伦”与翁婿、结拜兄弟等其他人伦都将获得更为细致精密的观察。师徒关系,也是考察伦理叙事的佳例。

  师,在古代是一个内涵渊深、外延丰富的概念。成书于战国晚期的《礼记》一书,将“师”定义为“教之以事,而喻诸德者也”;《周礼·地官·师氏》“师氏”郑玄注“师,教人以道者之称也”,则是一个略显抽象的说法。但二者皆指向了具体知识传授之上的超越性。《汉语大字典》说“师”除了老师之义,还可能指代一种“掌握专门知识或精通某种技艺的人”,如技师、厨师等。

  有关古代教师的研究,如刘琳《明清教师阶层与小说的人物塑造》中序言部分的综述显示,当以塾师为最。魏光灿的文章根据明清小说中塾师的科举经历、塾师处馆的种类、塾师处馆的级别,对其进行了深入的分类讨论。张勇的著作从《醒世姻缘传》《歧路灯》谈到现代小说中的《围城》,由师生队伍中的反面形象——庸师和劣生,考察中国小说的古今演变。本文秉持人详我略、人略我详的原则,将不避热点,力图深化现有的塾师研究,同时注意尽可能多地着笔于存在显著学术空间的座师。除了搁置研讨颇为丰富的《西游记》的唐僧师徒,仍将用力于《儒林外史》等名著,并补充《型世言》《姑妄言》《醒世姻缘传》为代表的一般作品中师徒关系的内容。

  2015 年9 月葛兆光在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的一场讲座上,表达了这样的观点:“宋元以后,思想史应该关注‘中人’——比如地方士绅、私塾的塾师、帮人打官司的讼师、发家的‘土豪’、边缘知识分子就是乡秀才之类、破落大家的子弟——这些人的思想世界,其实有可能影响甚至左右整个社会的思潮。”对于教师先生这类“中人”的研究应当还具备思想史、文化史的意义。

一 师徒关系的一般伦理问题

古代小说师徒关系叙事的伦理文化语境,需要另文说明,这里仅展开其文本表现。无论就比重、种类还是程度言之,明代通俗小说以前的师徒叙事,勾稽起来,都难称大观。《唐摭言》讲述孟棨发现自己的主考官是自己原来的门生崔沆。奈何叙述者止于“沆泣曰‘先辈,吾师也’,沆泣,棨亦泣”这样简陋的场景刻绘,缺少对两位当事人言行、神态、心理的深层描述,较为轻易地放过了也许值得大书一笔的“先师后生”题材。而到了《清平山堂话本·杨温拦路虎传》,呈现出武功之师。李贵比武负于杨温后,其二十多个身为皇亲国戚、有钱财主的徒弟为师父报仇的情节,也刚开了头,就煞了尾。弟子衔恩的情节类型没有得到任何展开的空间。到了明清时期,尤以世情题材小说为代表,出现了精彩纷呈、形态各异的师徒叙事。

(一)德才老成:先生的为师之范

传统文化素来提倡“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先生在知识、德行方面的言传身教,对于弟子的成人、成才,具有重要的影响。因此,一方面,择师标准是横亘在人们心中的重要问题;另一方面,先生德与才的为师之范,也成为他们自身维护形象、树立地位的关键因素。

  就前者言之,明代《禅真后史》第一回,借一少年之口,表达了这样的观点,“凡人家请师长,必须有才、有法、有守的方好”,也就是:“饱学不腐谓之真才,善教不套谓之得法,诚实不伪谓之有守。师长具此三德,子弟们方有教益。”《型世言》第二十七回则从反面提醒世人择师须谨慎,要严防那些“倨傲”“放荡”甚至“奸险”之徒。

  值得一提的,是教师素质条件中的“老成”一项受到世人的热情追捧。

  天花藏主人题序《赛红丝》第四回贺知府心目中的塾师人选是“人品老成,学问充足,堪为师范者于学生”。《玉支玑》第二回应聘管家的书生长孙肖虽然年轻,在阖府上下的一致观感中却为人十分老成。略有不同意见的,还属《型世言》第二十七回所述,山阴县陈副使在亲友推荐的两类老师之间摇摆不决,心想“青年的文字毕竟合时,但恐怕他轻佻没坐性,老成的毕竟老于教法,但恐怕笔底违时”。

  应当说,教师人品老成,意味着忠厚踏实,且富于教学与人生经验,尤其适合引领蒙昧无知、心性浮躁的少年学子走上正途,故而很容易受到雇主的青睐。

  就后者看来,教师的才华学问与品德质地同时得到了小说的重视。《醒世姻缘传》第十六回强调了邢皋门通才博学,并非沉迷科考的禄蠹庸才。而《绿野仙踪》第七回《走荆棘投宿村学社,论诗赋得罪老俗儒》中,冷于冰遇到村先生邹继苏,亲自目睹了其可笑八股及村诗俗赋。

  才学稀松的教师在小说作者笔下,可能带有喜剧意味。《凤凰池》第二回出现了一个处馆先生秋人趋。云生听他说话假作在行,又看他写的诗作,始则不屑,后来感其殷殷请教写诗之意,也分出心力替他笔削改窜。等而下之者,则往往受到小说的无情讥刺。《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四》曾揭露二塾师的险恶行径与不堪品质:

  有两塾师邻村居,皆以道学自任。一日,相邀会议,生徒侍坐者十余人。方辨论性天,剖析理欲,严词正色,如对圣贤,忽微风飒然,吹片纸落阶下,旋舞不止。生徒拾视之,则二人谋夺寡妇田,往来密商之札也。

  纪昀此书有关觐县书生的故事,则鲜明反映出先生承担教书育人之责的重大。该书生禄尽而亡,事先向冥吏探知原因,乃是自己“受人馆谷而疏于训课,冥司谓无功窃食”,“误人子弟,谴责亦最重”。

(二)弟子报恩:学生的尊师之道

在世情题材小说的描摹中具有重要地位的,是弟子报答师恩的情节类型。

  弟子报恩,体现在《儿女英雄传》第十三回《敦古谊集腋报师门》中钦差乌明阿来拜业师安学海,行前给受过师恩的同门分头写信,众人集腋筹得万金带给老师,表达“饮水思源、缘木思本”之义。而安老爷在钦差乌大人询问当地河台官风政声时,不以私人恩怨为意,秉公评价的“学识雅度”,不仅让学生由衷佩服,也不难引发读者的亲近之感。报恩之弟子又能投师所好,如《西湖二集》第二十三卷中,由于知道杨廉夫极有声色之癖,姓蒋的门生就以千金高价购得姿色才艺出众的美人,送与老师为妾;又如《珍珠舶》第三回中,在恩师金宣年至七旬而乏嗣的情形下,王翰林将其婢女送为侧室,诞下一子。

  死生亦大矣!先生故去的消息传来,学生如何表情尽哀,如何帮助料理其留在人世的妻小家事,这也是世情题材小说叙事的应有之义。笔记小说《何氏语林》录有“倪云林敬师”的事迹,文说:“倪元镇自先世以来,代雄于资。元镇厌弃纷华,清修好义。其师巩昌王仁辅,老而无嗣,奉养终其身。殁为制服,执防营葬,务致诚悫。当世称之。”从养老到治丧,每个环节学生都倾力而为。

  《姑妄言》第十九回和第二十四回相继写了广德厚和乐为善两位老师辞世以后,其弟子或集合众生拿出助银,派人去外地接回师母家小,或设位祭奠,痛哭一场。《绿野仙踪》第四回《割白镪旅舍恤寒士,易素服官署哭恩师》,叙说冷于冰知晓业师王献述突然去世,在经历痛苦之余,他耐心细致地为其善后,自己掏钱购买棺板,又料理祭品、陈献等物。在处置好一应事务后,冷于冰心中仍然记挂不安,“知己师生,昔年同笔砚四五年,一旦永诀,心上未免过于感伤”。

  《醒世姻缘传》第四十一回里,得知汪为露的尸首半夜里被雷震碎,前来奔丧的徒弟金亮公留住了盛放的棺材。小说继而又写金亮公与宗光伯两位弟子替代老师不成器的儿子主丧,召集其他同门上公祭、送私礼。叙述者还点面结合,写了两个学生的痛哭之态。宗举人“见鞍思马,睹物伤人”,至于狄希陈,则道:

  “我因如今程先生恁般琐碎,想起从了汪先生五年不曾叫我背一句书、认一个字、打我一板,神仙一般散诞,因此感激先生,已是要哭了;又想起昨在府城与孙兰姬正顽得热闹,被家母自己赶到城中,把我押将回来,孙兰姬被当铺里蛮子娶了家去,只待要痛哭一场,方才出气。先在府城,后来在路上,守了家母,怎么敢哭?到家一发不敢哭了。不指了哭先生,还待那里哭去?”众人也不管甚么先生灵前,拍手大笑,说完走散。

  至此,庄重肃穆流露真情的公祭仪式开始演变成一纸具文。尤能体现小说反讽风格的,是葬礼很快沦为喜剧、闹剧。“陈哥思妓哭亡师”与“魏氏出丧作新妇”并置,汪为露的遗孀当场出嫁给他的邻居兼对头,上轿结彩,鼓手吹打,一派喜气,不由得令人唏嘘老师尸骨未寒、斯文一败涂地。

  与《姑妄言》惯于表现塾师与学生的关系不同,《儒林外史》直面科举社会,多写座师门生故事。第一回时知县受座师危素之托,下乡找王冕,小说家以老辣之笔,刻画其报师恩与慕虚名交织杂糅的心理状态:

  (知县)又想道:“老师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况且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 ”

  而到了第七回又写了“范学道视学报师恩”,说的是学里老师周进回忆起做蒙师时带过的学生荀玫,遂向门生范进述说心愿,希望其在山东学道任上看顾提拔此人。

  古代小说里弟子“师恩永志”的情感表现得最为充分的,要属《警世通言》第十八卷《老门生三世报恩》。从乡试预试选拔,到乡试有意遴选答卷不够整齐的考生,再到会试阅卷由《礼记》改看《诗经》房卷,蒯遇时在鬼使神差误打误撞中,对年近六十的考生鲜于同有三度知遇之恩。这位老门生登第以后官运亨通,身体强健,先后照看蒯房师免受政治迫害,处理蒯子官司并提携蒯孙,又有三次报恩经历。师生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由老师反感排斥老学生,到二人日益亲密、蒯公心存感激的戏剧性变化。小说于此反映了功名或能晚达、选拔任用人才不可爱少而贱老的主题思想。

(三)沟通与互动:东家的待师之礼

明清笑话中有不少是以塾师为揶揄对象的,如明代冯梦龙编的《笑府》第二卷《腐流部》和乐天大笑生纂辑的《解愠编》第一卷《儒箴》、清代游戏主人纂辑的《笑林广记》第二卷《腐流部》等。这些笑话大都是嘲笑文人书生的呆板迂腐、假正经、少才寡学或是经济窘迫。

  有训蒙者,首教《大学》,至“于戏,前王不忘”句,竟如字读之。主人曰:“误矣,宜读作‘呜呼’。”师从之。至冬间,读《论语注》“傩虽古礼,而近于戏”,乃读作“呜呼”。主人曰:“又误矣,此乃‘于戏’也。”师大怒,诉其友曰:“这东家甚难理会,只‘于戏’二字,年头直与我拗到年尾。”

  上引一则笑话的特点是突出了塾师与东家的关系。由东家来指出塾师的学识错误,则后者的本事可想而知,此其一;如果实际教学中,东家总是以“甚难理会”,换言之以塾师的不支持不配合者的面孔出现,那么教书育人的事业必然化为泡影,此其二。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塾师要放弃自己的职责与独立性,完全依附、投合东家上下。这是因为父母的本性是呵护子女。《红楼梦》第二回中,贾雨村说甄家“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巡盐御史林家做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姑妄言》第五回说:“那宦实又是溺爱的人,以为儿子是现成的恩荫,现成的纱帽,何必苦难去读书。况古人说,何必读书然后谓学?他纵一字不识,仗我的财势,将来不愁不富贵,所以总不稽查。”如果遇上这样的家长,不要说游混公,就是干壹这样的贤明先生也会无计可施、爱莫能助。

  《醒世恒言》第十七卷中,过善因悭吝送儿子过迁到亲戚家附学,过迁与一班浮浪子弟游荡鬼混。教书先生的态度是“一来见他不像个读书人,二来见他老官儿也不像认真要儿读书的,三来又贪着些小利,总然有些知觉,也装聋作哑,只当不知,不去拘管他”。如是在家长态度的影响下,教师主动放弃教责,就种下了将来的恶果。

  抛开东家偏袒子弟的情形,如何做到与东家和谐相处是坐馆塾师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类似《型世言》第十九回描述的处馆之道显然不可取,所谓“谦卑巽顺,笼络了主翁;猫鼠同眠,收罗了小厮;又这等和光同尘,亲厚了学生”,这样只会丢掉教师的主见。

  清人张履祥提出,“父兄敬师于子弟之前,师虽庸有益也;父兄短师于子弟之前,师虽圣无益也”,“父兄之待师忠且敬,而师受若直,怠若事,罪在师。师之视子弟勤且爱,而父兄简其礼,罪亦在主”。这就向东家提出了具体的要求。

  《醒世姻缘传》第三十三回对于东家与塾师的关系发表了这样的意见:

  若是东家尊师重友,成了好好相知,全始全终,好合好散,这便叫是上等。若再得几个好率教的学生,不枉了父兄请师的好意,不负了先生教训的功劳,名曰师生,情同父子,这又是上上等。若是那父兄村俗熏人,轻慢师友,相待不成相待,礼文不成礼文,只那学生都是英才,这也还可曲就,此是二等。若是东家致敬尽礼,情文交至,学生却是顽皮。“生铁必难成金,化龙定是鳅鳝。”使了东家的学贶,不见教导的功劳。目下不见超凡,已为惶恐;后日堕为异类,寻源更是羞人。这是教劣等的学了。

  书中的晁夫人在此方面也是道德表率,“一日三餐的饮食,一年四季的衣裳,大事小节,无不件件周全。若止靠了外边的晁老,也就不免有许多的疏节。邢皋门感激那晁老不过二分,感激那夫人倒有八分,所以凡百的事,真真是尽忠竭力,再没有个不尽的心肠”。而《绿野仙踪》第一回说王献述原先的雇主史监生嫌他馆金太多(年出修仪八十两),而有意怠慢,“没个辞他的法子,只得日日将饮食、茶饭核减起来,又暗中着人道意:‘若王先生肯少要些修金,便可长久照前管待’”。导致王先生主动请辞。然而冷松却慧眼相中,盛情约请,遂有了王先生与他和冷于冰父子的宾主相得。清王晫《今世说》卷一《德行》说江西宁都人魏兆凤之行:“魏天民教子敬重师傅,饮食必亲视,束修金必至精者。尝曰:人冀子孙贤,而不敬其师,犹欲养身而反损其衣食也。”其待师以礼的背后明显有理有据。

  赵园提出:“师弟间关系的亲密性,确也要由‘传道’、‘授业’以外的事件,才更足以证明。”在其笔下,王阳明、钱谦益的门人干预其身后家族纷争,张溥的弟子曾以保护其遗属的名义参与惩罚恶仆。同样,参与家庭事务的教师形象也活跃在明清世情题材小说中。

  《儒林外史》第三十三回交代了迟衡山、卢华士这对师生。具体的写法,则如天目山樵(张文虎)所评:“少卿以觅屋故先到卢家,而衡山乃卢家西席,故先见面。提纲挈领,叙事秩然。”迟先生在卢家的地位于此了然。

  《醒世恒言》第二十七卷说为防后妻凌贱儿女,李雄着意请老儒教玉英、承祖读书。与此描写类似的,是话本《牛郎织女》的第五回。金成找先生教书,其动机在让弟弟免遭长嫂虐待。不幸先生染病早逝,“自此金郎又无先生教读,虽自己聪敏,也就半途废止,不免陷入于苦海之中。金成不在家中,衣不得暖,食不得饱,早晚打骂,在所不免。金成岂能保护周全”,这其中隐含了教师在东家家庭结构中和具体事务上的发言权。

  二者更进一步的关系则与爱恋情欲发生了勾连。前述《玉支玑》,以及《人中画·风流配》、《铁花仙史》第二十一回《西席宾忽得西厢趣》、《禅真后史》第一回《耿寡妇为子延师,瞿先生守身矢节》、《林兰香》第五十七回皆设置了特定的情境,凸显了教书、门馆先生与东家之女或女主人发生姻缘甚至孽缘的可能与风险。

  归结起来看,世情题材小说对于教师与东家关系的表现,诚然有充分的现实基础和情理依据。不过,文学的虚构与渲染在此同样得以发挥作用。《西湖二集》第二十三卷说,姑苏一个姓蒋的人家,敬重杨廉夫的才名,其儿子只有八岁,竟然以千金来聘杨廉夫去做先生,教儿子读书。面对旁人的不解,姓蒋的人以初生婴儿开口乳要吃好为理由,认为:“若是儿子不好,千金之费不过纵儿子数月嫖赌之用。千金不为过也。”众人方以为是。

  此事还翻出一层,当姓蒋的人来请杨廉夫,杨氏反而向东家提出三点要求,即“一不拘日课,二资行乐之费,三须十别墅以贮家人”,要其满足才行。作者如是写道,“如此三年,主人几费万金”。这几乎与战国公子豢养侠士相埒了,无疑体现了东翁的无上礼敬。

  先生、学生、东家三方面形成合力,就可以朝向同一个教学目标,若是彼此冲撞,则关系会随着育人理想的破灭而恶化。《龙图公案》卷之六《恶师误徒》是一段公案语境的师徒叙事,其重点是东家与西宾的矛盾不可调和而对簿公堂,互相指控。结果包公审判得出,先生误人子弟,罪同谋财杀命,被罚为牛,“替主人家耕田,还了宿债”;而主人被罚为猪,“今生舍不得礼待先生,来生割肉与人吃”。

  小说结以“师有师道,黑漆灯笼如何照得;弟有弟道,废朽樗栎如何雕得;主有主道,一毛不拔如何成得”,恰可为本节所言常态下的师徒叙事做一总括。

二 荐馆与争馆:师徒关系的建立与小说情节冲突的展开

明清小说塾师形象的已有研究,可取之处是关注明清时期塾师的生存处境,有助于进一步了解明清时期的蒙学教育状况,探究明清时期底层文人与科举制度、与社会之间的关系。但对于士子“成为”塾师前可能遭遇的困难、卷入的纠葛重视不足,对于师徒关系叙事中几种具备关键身份的人士有所忽略。

(一)荐馆者

首先来看沟通士子与东家的桥梁人物——荐馆者。有时看似荐馆者与东家的交谊亲情颇深,但荐馆的效果却并非理想。真要做到所请塾师的人符其名、允称其职,还有赖于东家长时间的实地考察验证。

  《赛红丝》第四回,贺知府受裴夫人之请为其子裴松延请教师。为此,他专门“叫人拿了一个侍生的名帖跟随,亲自到学里来拜胡教官”,请求其推荐一位“人品老成,学问充足,堪为师范者于学生”的先生。谁料胡教官以荐馆为有利可图的生意,先是不昧良心,要门斗去兜揽一个既有真才实学又舍得送礼请托的秀才。在得知现实情况是“若有真才,定是穷的,哪有礼物送老爷,肯送礼物的,才学恐只有限”,他便退而求其次,只贪图厚礼,找来了不学无术的常峩草。

  同样是学中教官,《姑妄言》第九回刻画的教官广闻思不仅深知干壹的学问性情而推荐馆事,而且就待遇问题向东家李都督认真交涉。随着小说绘声绘色地形容干壹为应对李都督的考察而讲解《百家姓》,讥嘲东家粗鲁无知,所教学生又顽皮如野牛,结以李都督“待先生无礼”,而受天道惩罚暴毙,干生结束了这次堪为闹剧的做馆经历。广教官作为串联人物则出现在这段叙事的始终。当干生一心辞馆回家之际,他考虑的是教官劝他坚持一年,彼此存个体面,等到干生从李都督家出来,教官又自愧推荐,再三认不是:荐馆者的作用于此可见一斑。

  明末话本小说集《鼓掌绝尘》第三十七回,同为金陵人而身处江南的张秀向陈府判推荐了一位同乡王秀才。陈府判果然看重乡情因素,于是下请帖,封聘金,派衙役到村里聘请。

  而《醒世姻缘传》第十六回提到陆给谏,特别交代“其父与邢皋门的父亲为同门的年友,最是相知”的关系。他向晁源之父晁老推荐西宾时郑重说道:“这西宾的举主却倒难做。若不论好歹,那怕车载斗量;若拣一个有才又有行,这便不可兼得了。又有那才行俱优,却又在那体貌上不肯苟简,未免又恐怕相处不来。眼底下倒有一个全人,是前日会过的邢皋门,不惟才德双全,且是重义气的人,心中绝无城府,极好相处的。若得这等一人,便其妙无穷了。”另一方面,他又与邢皋门商量束修数目,这才回信晁老议定了馆事。

  《型世言》第二十七回中,陈副使苦于为子寻师,面对同年、友人与亲家多方面的推荐,他选择了关系更亲近的亲家所推荐的先生钱流。可实际上这位钱先生徒有其表,平时为人代考,做冒籍生意的中介,到了陈家后又帮学生舞弊。这场延师陈副使得的教训是“钱流薄有文名,不意无行,一至于此,可见如今延师,不当名,只当访其行谊”,而若“只把耳朵当眼睛”,“凭着亲友称扬”,就难保遇人不淑。

  荐馆者的存在反映出东家与塾师这一对馆事服务的买卖双方强烈的心理需求,其在具体小说叙事中作用的发挥,则有轻重之分。至于荐馆者本身的性格往往不够彰显,正说明其一定程度上带有功能性人物的特点。

  当然,对于一段叙事主旨的实现而言,荐馆者又并非无关紧要。《金瓶梅词话》第五十六回“应伯爵举荐水秀才”的一段文章,称得上花团锦簇。推荐的故作正经,掩盖不住言辞的戏谑性。对于应伯爵形象的“前理解”,又会引发读者充满对其口中“才学”“人品”兼备的候选人可靠与否的疑问。倘要追究此处荐馆人好一番“耐心”介绍的作用,当如徐朔方所说,“也许有助于刻画叙说者——帮闲请客逢迎凑趣的嘴脸”。

  《型世言》第二十七回的意蕴,一如回前翠娱阁主人(陆云龙)所《序》:“师之体尊矣。今日寻馆固馆,嗟乎,患得患失,何所不至哉!得此可醒贪夫之娱(误)人子弟,瞎汉之自误其子弟者。此型谓作愚蒙之教师也可。”不过,这番看似周全的议论,却无法涵盖师徒叙事中的“争馆”关目。

(二)争馆者

《西湖二集》第三卷描写的是宋朝隆兴年间,永嘉府饱学士子甄龙友招村学童为徒。不想其前任塾师竟将“郁郁乎文哉”教成了“都都平丈我”。除了学生对于别字的坚持,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其家长们也以甄氏为一字不识的村牛。这里面包含了前后任塾师之间的竞争关系。

  西周生的《醒世姻缘传》中有两位形成鲜明对比的塾师形象,即为人师表的塾师程乐宇和只为争名夺利的泼皮无赖汪为露。小说第三十五回特地使用一笔,说到汪为露丢掉馆职后怀恨在心,趁程乐宇放了晚学回家,领了他的儿子小献宝,雇了两个光棍,半路将其截打,还诉诸官府,可谓恶人先告状。

  双方都失德且冲突变本加厉的例子见于《鼓掌绝尘》。第三十七回目曰“求荐书蒙师争馆,避仇人县尹辞官”,重点讲述江南生员李八八与金陵王相公争夺馆师之职。在金陵籍地方官的偏袒下,后者成功获得。李八八代表的是江南当地生员“抢人主顾,如杀父母”的心态。他自知缺理乏礼,把王相公拿到的请帖扯得粉碎,引发了好一场争斗。

  所谓的争馆未必角力,也常有双方斗智的情形。才子佳人小说《春柳莺》第二回,田又玄闻知石池斋将赴扬州梅翰林家做馆,馆谷每年三百两,遂起贪念冒名顶替。后文便详述田氏在梅家任教过程中假借真才子的梅花诗,终于露馅的事迹。

  而在相同题材类型的烟水散人的《玉支玑》中,争馆体现为文战。面对青田县当地三个谋馆的秀才,侍郎管灰父女尽管早已看中了原籍沧州寄居在此的才子长孙肖,但公平起见,还是决定来一场命题赛诗,由此择师。通过这一情节的铺展,作者除表现长孙肖的倚马之才外,还寥寥几笔成功勾勒出另外两位竞争者的性格品质。年长者裴选忠厚朴直,见诗题自谦不能,又对长孙肖之作赞赏有加,不失君子之风。而强之良则玩心机自我卖弄,要看长孙肖作诗的笑话。择馆事告一段落后,他贼心不死,不甘被外来童生抢去馆职,得知管灰借此选婿更加心生妒忌,遂起意破坏才子佳人的美事,撺掇卜尚书之子卜成仁求聘管灰之女。

  长孙肖不愿冒籍科考,于是以真才实学而为一介童生。这与他外来户的身份一道,成为强之良排挤打击的借口。后者作为“小人拨弄”的角色,引发了小说主要情节。这一类人物可以说在所有争馆者中出尽了风头。

  毫无疑问,可能出现的争馆是小说家们郑重其事地展开师徒叙事的前奏。所谓“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塾师的才情、学识与心性、品地因之得到检验试炼,其与东家家人的关系也得到了一个推进的良机,乃至有助于美满姻缘的缔结。

  无论是引入塾师人物登场、突出东家推荐前后心理落差的荐馆,还是设计情节冲突、滋生士人无行的讽刺效果的争馆,二者都成为小说情节扩充、展开的重要基础,成为师徒关系伦理叙事的别样风景。

结 语

就师徒与五伦的关系来看,师弟子的伦理“若据三礼之义,从有形方面而言,则近于朋友,从无形方面言,则介于父与君之间”。回顾起来,本文呈现的师徒面相可谓多姿多彩。塾师在德才老成方面展现出为师的风范,他们在与东家的关系上希望免遭冷遇。学生对待塾师、座师,需永志师恩,乐于回报。如此师生关系方能培育得和谐融洽,给双方的情感世界与人生经历都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也为古代世情题材小说的相关书写酝酿一批新鲜生动的惊喜。除了师、生、东家这些人物关系的刻画,师徒叙事还与情节冲突的展开密切相关。塾师之就任可能与受到推荐大有关联,有时也要迎来争馆的风波。本文透过伦理叙事的视野,以明清世情题材小说为取材重点,展开师徒关系的研究,除了小说史的研究价值,也兼具思想史与文化史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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