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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从佛典中蜕变出的悖伦“英雄”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学与文化 热度: 17513
陈 洪

  内容提要:《封神演义》中的哪吒出身传以很大篇幅描写了这一少年英雄弑父报仇的过程,并给予了深切的同情。这样一个非常独特的文学形象缘起于佛教典籍,而其最核心的部分——悖逆伦常,却是在通俗文学中蜕变而生的。

  明清两代的通俗小说,大多与下层文人有关,因而方方面面与“庙堂文化”皆有程度不同的疏离。《水浒传》被称为“诲盗”,《金瓶梅》更是直被接宣判为“淫书”,实在有其自身的原因在。但是,对于封建伦常的“大原则”,这些作品还都是认同的——至少在文字表面上。

  只有《封神演义》在这个重大问题上颇有“出格”的地方。换言之,书中的人物、情节体现出的伦常态度,迥非那个时代的“常态”:如灵珠子哪吒,大义凛然地“弑父”复仇;如处于父母血仇中间的殷郊,从《武王伐纣平话》形象的大转变;如姜子牙在历史中的“武成王”封号的被转移——黄飞虎命运的复杂意味,等等。

  这些都可以从思想文化视角做深入的讨论,或许能够产生一些有多方面价值的认识。尤其哪吒一例,追踪蹑迹,考察这个极为独特的文学形象是如何从佛教经典中蜕变出来,是一个颇有兴味的话题。哪吒出自佛教,哪吒及托塔天王与佛教密宗有关,这都已有文章论及,但其中的起承转合、脉络演变的梳理似还有进一步细化的空间。

中国“神魔”小说中,若论影响最大的艺术形象,孙悟空、猪八戒之外,哪吒应属无可争议者。他与猴子、胖猪一样,都是家喻户晓,都经过各种艺术形式不计其数的改编。不过,他又有几点是和孙悟空、猪八戒迥然不同的。

  首先,他是“来历分明”的人物。检索《大藏经》,“那吒”可得近九百条。其次,他的所作所为,颇有与“礼教中国”大相凿枘者,以两千年间的伦常衡量,直可称作“大逆不道”——这样的文学形象独一无二。再次,哪吒在《封神演义》中的形象可称之为“少年英雄”,透过神异、宗教的表象,典型地表现了成长的梦想与烦恼,这正是其艺术生命的根本所在。

  这些都值得做专题性研究。我们在这里只是讨论前两个方面。

  先来看看他的来历——既是确然分明,又不乏复杂与模糊。而这都与《封神演义》的描写不无关系。

  《封神演义》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四百余名,重要而“有故事的”也有数十名,但只有哪吒的“出身传”足足写了三回书,篇幅甚至超过了姜子牙。可以说,全书最精彩的部分就是这三回。书中写哪吒为灵珠子转世,一出生就不同凡响。七岁时,已“身长六尺”,然后因嬉戏闹海,打死了龙王手下的巡海夜叉,又打死了三太子,还抽了龙筋,在师父的纵容下,上天宫揭龙鳞,又射死石矶弟子,闯下了一连串的灭门大祸。接下来,出现了三个极为特异的情节。第一个是剔骨还父、析肉还母:

  哪吒厉声叫曰:“一人行事一人当,我打死敖丙、李良,我当偿命,岂有子连累父母之罪?……我今日剖腹剔肠,剜骨肉还于父母,不累双亲,你们意下如何?”……哪吒便右手提剑,先去一臂,后自剖其腹,刳肠剔骨,散了三魂七魄,一命归泉……魂无所依,魄无所倚,飘飘荡荡,随风而至,径到乾元山而来。

  这段文字写得极为惨烈,哪吒的命运也显得极其悲惨。幸而他的师父太乙真人同情其遭遇,于是情节陡转,又有了神奇的莲花化身一段:

  (太乙真人)叫金霞童儿:“把五莲池中莲花摘二枝,荷叶摘三个来。”童子忙忙取了荷叶、莲花,放于地下。真人将花勒下瓣儿,铺成三才,又将荷叶梗儿折成三百骨节,三个荷叶,按上、中、下,按天、地、人。真人将一粒金丹放于居中,法用先天,气运九转,分离龙、坎虎,绰住哪吒魂魄,望荷、莲里一推,喝声:“哪吒不成人形,更待何时!”只听得韾一声,跳起一个人来,面如傅粉,唇似涂朱,眼运精光,身长一丈六尺,此乃哪吒莲花化身,见师父拜倒在地。

  死而复活,本就是具有戏剧性的情节。而复活的方式又是如此奇特。莲花化身,既有佛教“妙法莲华”的意味,又极具视觉冲击力,活画出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一个神祇形象——神采灵动、超逸凡尘的少年英雄。另外,这个设计又为小说后来的一系列情节打下了基础:因为是莲花化身,所以好多邪魔外道的法宝在他身上都不起作用,终于成就了哪吒“肉身成圣”的功业。

  接下来的第三段更加匪夷所思,就是让哪吒演了一出轰轰烈烈的“弑父”报仇的大戏:

  真人曰:“李靖毁打泥身之事,其实伤心。”哪吒曰:“师父在上,此仇决难干休!”真人曰:“你随我桃园里来。”真人传哪吒火尖枪,不一时已自精熟。哪吒就要下山报仇。真人曰:“枪法好了,赐你脚踏风火二轮,另授灵符秘诀。”真人又付豹皮囊,囊中放乾坤圈、混天绫、金砖一块:“你往陈塘关去走一遭。”哪吒叩首,拜谢师父,上了风火轮,两脚踏定,手提火尖枪,径往关上来。诗曰:“两朵莲花现化身,灵珠二世出凡尘。手提紫焰蛇矛宝,脚踏金霞风火轮。豹皮囊内安天下,红锦绫中福世民。历代圣人为第一,史官遗笔万年新。”

  哪吒来到陈塘关,迳进关来至帅府,大呼曰:“李靖早来见我!”……李靖大怒:“有这样事!”忙提画戟,上了青骢,出得府来;见哪吒脚踏风火二轮,手提火尖,比前大不相同。李靖大惊问曰:“你这畜生!你生前作怪,死后还魂,又来这里缠扰!”哪吒曰:“李靖!我骨肉已交还与你,我与你无干碍的,你为何往翠屏山鞭打我的金身,火烧我的行宫?今日拿你,报一鞭之恨!”把紧一紧,劈面刺来。李靖将画戟相迎,轮马盘旋,戟并举。哪吒力大无穷,三五合把李靖杀的马仰人翻,力尽筋酥,汗流浃背:李靖只得望东南逃走。哪吒大叫曰:“李靖休走!想今番饶你,不杀你决不空回。”往前赶来,不多时看看赶上,哪吒的风火轮快,李靖马慢,李靖心下着慌,只得下马借土遁去了。哪吒笑曰:“五行之术,道家平常,难道你土遁去了,我就饶你?”把脚一蹬,驾起风火轮,只听风火之声,如飞云挈电,望前追来。李靖自思:“今番赶上,被他一枪刺死,如之奈何?”……见一道童,顶着发巾,道袍大袖,麻履丝绦,原来是九宫山白鹤洞普贤真人徒弟木吒是也。木吒曰:“父亲!孩儿在此。”李靖看时,乃是次子木吒,心下方安。哪吒架轮正赶。见李靖同一道童讲话,哪吒向前赶来。木吒上前喝一声:“慢来!你这孽障好大胆!子杀父忤逆乱伦,早早回去,饶你不死。”哪吒曰:“你是何人,口出大言?”木吒曰:“你连我也认不得?吾乃木吒是也。”哪吒方知二哥,忙叫曰:“二哥!你不知其详。”哪吒把翠屏山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这个是李靖不是,是我不是?”木吒大喝曰:“胡说!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哪吒又把剖腹刳肠:“已将骨肉还他了,我与他无干,还有甚么父亲之情?”木吒大怒曰:“这等逆子!”将手中剑望哪吒一剑砍来;哪吒架住曰:“木吒!我与你无仇,你站开了!待吾拿李靖报仇。”……用手取金砖望空打来。木吒不提防,一砖正中后心,打了一交,跌在地下。哪吒登轮来取李靖,李靖抽身就跑。哪吒笑曰:“就赶到海岛,也取你首级来,方泄吾恨。”李靖望前飞走,真似失林飞鸟,漏网游鱼,莫知东南西北。往前又赶多时,李靖见事不好,自叹曰:“罢!罢!罢!想我李靖前生不知作甚么孽障,致使仙道未成,又生出这等冤愆,也是合该如此;不若自己将画戟刺死,免受此子之辱。”……太乙真人叫:“李靖过来。”李靖倒身下拜。真人曰:“翠屏山之事,你也不该心量窄小,故此父子参商。”哪吒在旁,只气得面如火发,恨不得吞了李靖才好。二仙早解其意,真人曰:“从今父子再不许犯颜。”吩咐李靖:“你先去罢。”李靖谢了真人,径出来了。就把哪吒急得敢怒而不敢言,只在傍边抓耳揉腮,长吁短叹。真人暗笑曰:“哪吒!今你也回去罢。好生看守洞府,我与你师伯下棋,一时就来。”哪吒听见此言,心花儿开了,哪吒曰:“弟子晓得。”忙忙出洞,踏起风火二轮,追赶李靖……说李靖被哪吒赶的上天无门,入地无路,正在危急之处,只见山冈上有一道人,倚松靠石而言曰:“山脚下可是李靖?”李靖头一看,见一道人。李靖曰:“师父!末将便是李靖。”道人曰:“为何慌忙?”靖曰:“哪吒追赶甚急,望师父垂救。”道人曰:“快上冈来,站在我后面,待我救你。”……道人跳开一傍,袖儿望上一举,只见祥云缭绕,紫雾盘旋,一物往下落来,把哪吒罩在玲珑塔里。道入双手在塔上一拍,塔里火发,把哪吒烧的大叫:“饶命!”道人在塔外问曰:“哪吒你可认父亲?”哪吒只得连声答应:“老爷!我认是父亲了。”道人曰:“既认父亲,我便饶你。”道人忙收宝塔,哪吒睁眼一看,浑身上下并没有烧坏些儿。哪吒暗想有这等的异事,此道人真是弄鬼。道人曰:“哪吒你既认李靖为父,你与他叩头。”哪吒意欲不肯,道人又要祭塔;哪吒不得已,只得忍气吞声,低头下拜,尚有不平之色。道人曰:“还要你口称父亲。”哪吒不肯答应。道人曰:“哪吒!你既不叫父亲,还是不服,再取金塔烧你。”哪吒着慌,连忙高叫:“父亲!孩儿知罪了。”哪吒口内虽叫,只是暗暗切齿,自思道:“李靖!你长带着道人走。”道人唤李靖曰:“你且跪下,我秘授你这一座金塔。如哪吒不服,你可将此塔祭起烧他。”哪吒在傍,只是暗暗叫苦。道人曰:“哪吒!你父子从此和睦,久后俱是一殿之臣,辅佐明君,成其正果,再不必言其前事。哪吒!你回去罢。”哪吒见是如此,只得回乾元山去了。

  这一段“弑父”复仇,小说洋洋洒洒写了将近八千字,中间曲折反复,煞是好看。特别是哪吒的心理活动,一而再,再而三,直至最后也是在“金塔”的威压之下,不得已而妥协。除此之外,全书再没有如此摇曳多姿的笔墨。

  值得提出的是,作者的立场是同情哪吒的。这不仅从太乙真人为哪吒准备复仇的法宝,传授武艺、神通可以感觉到,而且也从描写李靖狼狈状况的笔墨中流露出来。特别是在哪吒出发复仇之际,作者的赞语中竟然有“历代圣人为第一”的评价!

  这样一个独特的哪吒,却是地地道道的佛门出身——作者的态度与评价与此不无关系。

在早期的佛经中,“哪吒”经常出现在咒语中,如《大方等大集经》:“尔时,世尊即说此陀罗尼句:‘……比婆那吒、却伽那吒、阿吒那吒、究那吒、波利究婆那吒、那茶那吒、富利迦那吒……尸利拘婆那吒。’”《大佛顶如来放光悉怛多般怛罗大神力都摄一切呪王陀罗尼经》:“召那吒鸠伐罗天王呪曰:‘ 唵那咤俱伐罗可可可可吽波多曳莎呵。’”

  哪吒作为人格神的形象从何时开始,很难准确考订。在“阿含”部佛经中有“阿吒哪吒经”“阿吒哪吒剑”之说,但尚非人格神。明确成为护法的人格神,并与“天王”成为一家人,是在密宗的经典中,如唐代不空所译《北方毘沙门天王随军护法仪轨》:

  尔时那吒太子手捧戟,以恶眼见四方,白佛言:“我是北方天王吠室罗摩那罗阇第三王子其第二之孙,我祖父天王及我那吒同共每日三度白佛言:‘我护持佛法,欲摄缚恶人,或起不善之心。我昼夜守护国王大臣及百官僚,相与杀害打陵,如是之辈者,我等那吒以金刚杖刺其眼及其心。若为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起不善心及杀害心者,亦以金刚棒打其头。’”

  类似文字出现于密宗多部经典中。不过,其中的哪吒为北方天王之孙(后逐渐“升级”为子),作为护法神祇,其形象相当凶恶:“恶眼”“捧戟”“以金刚杖刺其眼及其心”。

  不过,透过其他佛典,可以发现这个哪吒形象还有较为丰富的内容,如《发觉净心经》:“尔时世尊,欲重宣此义,而说偈言:‘……轻躁犹如风吹草,有诸疑心不能决,彼无坚意不能定,乐于多言如是患。犹如那吒在戏场,说他猛健诸功德,彼时亦复如那吒,乐于多言如是患。’”“猛健”与前面的护法恶神倒也相近,不过“轻躁”“多言”,以至“在戏场”,还是使人大出意外。

  这个护法神形象传入中土后,继续护法,而在除恶之外多了行善功能,如《佛祖统纪》等书中多有类似事迹:“师初在西明寺,中夜行道,足跌前阶。有圣者扶其足。师问为谁,答曰:‘北天王太子那吒奉命来卫。’”

  不知何时开始,哪吒与天王的关系出现了戏剧性变化。北宋苏辙的《栾城集》有《读传灯录示诸子》诗,甚为有趣:

  北方天王有狂子,只知拜佛不拜父。佛知其愚难教语,宝塔令父左手举。儿来见佛头辄俯,且与拜父略相似。佛如优昙难值遇,见者闻道出生死。嗟尔何为独如此,业果已定磨不去。佛灭到今千万祀,只在江湖挽船处。

  首先,那吒已经明确成为“天王太子”,而不是复杂的“第三王子其第二之孙”了。苏辙所读的《传灯录》,似指宋真宗时编就的《景德传灯录》。然今本《景德传灯录》只有哪吒“析肉还母,析骨还父”之说,却不见“拜佛不拜父”。无论如何,苏子由此诗说明前述哪吒“弑父”的某些故事因素已经开始流行于僧俗两界。细玩该诗,至少有三个相关要素已经存在了:一个是哪吒乃“狂子”而非孝子;一个是哪吒坚持不肯“拜父”;一个是出现了“塔”,只不过是佛以之为自己的替身,以“如朕亲临”般的诈术来解决父子间的矛盾。但是,无论是《传灯录》本身,还是苏辙的转述、评论,都没有“弑父”的严重冲突,也没有从伦理角度谴责哪吒,也没有对“不拜”做出明确的评价,而是以佛教常谈——“业果已定”来搪塞了一下。

  与苏辙同时的惠洪所撰《禅林僧宝传》也有哪吒的事迹:

  天台国师名徳韶……问:“那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化生于莲花之上,为父母说法。未审如何是太子身?”曰:“大家见上座。”

  这里出现了两个有关的情节:一个是“析肉还母,析骨还父”,但没有说明为什么。若从前后文看,似乎没有涉及恩怨情仇。另一个是出现了“莲花”,不过不是由莲花化生,而是“化生于莲花之上”。这一“之上”就出现了问题:究竟是什么化生到“之上”呢?于是有了“如何是”与“大家见”的机锋问答。今天一般读者来看这段问答,一定是如同看其他禅门机锋一样如坠五里雾中。如果我们强作解人的话,这个公案似应指向“真空妙有”“照见五蕴皆空”之类意旨,但是又不能说破。所以,此后,“哪吒”的骨肉与真身关系成为了禅宗十分常见的“话头”。兹再举二例,以见其余。如《古尊宿语录》卷二十八《舒州龙门佛眼和尚语录》:

  昔日那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现本身,运大神通。大众!肉既还母,骨既还父,用什么为身?学道人到这里若见得去,可谓廓清五蕴,吞尽十方。听取一颂:“骨还父,肉还母,何者是身?分明听取,山河国土现全躯,十方世界在里许。万劫千生绝去来,山僧此说非言语!”下座。

  佛眼这段话的大意是,肉身本为虚幻,自性即为佛性,而佛性无所不在。《禅宗颂古联珠通集》更有意思,若干大德就此一事各抒己见。其赞颂的古则为前述佛眼远禅师那一段:“那吒太子析肉还母,析骨还父,然后现本身运大神力,为父母说法。肉既还母,骨既还父,用甚么为身?学人到这里若见得去,廓清五蕴,吞尽十方。乃颂曰云云……”下面胪列一系列相关颂词:

  骨肉都还父母了,未知那个是那吒。一毛头上翻身转,一一毛头浑不差。(径山杲)

  那吒太子本来身,卓卓无依不受尘。云散水流天地静,篱间黄菊正争春。(自得晖)

  析骨还父肉还母,不知那个是那吒。夜深失脚千峰外,万古长风片月斜。(少室睦)

  骨还父肉还母,日西沉水东注。——(良久)露!(北涧简)

  雨散云收后,崔嵬数十峰。王维虽敏手,难落笔头踪。(无准范)

  如同各种禅门公案一样,这些都有些莫名其妙的味道。但可知的是:第一,哪吒析还父母骨肉的事迹在宋代已经流传甚广,特别是在禅门中;第二,其基本含义是摒弃、超越物像而显现内在精神。至于这一事迹从何而来,当时的人们已经深感困惑了,以致有“丛林有‘析骨还父,析肉还母’之说,然于乘教无文,不知依何而为此言”的质疑。但如此惊心动魄的神异事迹,已经广为传播,得到采信,些许质疑已不起作用了。此时,不仅禅门热衷讨论,甚至谈文论艺者也引经据典证明己说,如严沧浪的《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

  仆之《诗辩》,乃断千百年公案,诚惊世绝俗之谈、至当归一之论。其间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以禅喻诗,莫此亲切。……尝谒李友山,论古今人诗,见仆辨析毫芒,每相激赏。因谓之曰:“吾论诗,若那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友山深以为然。

  可见其影响之广泛。

  说到这里,哪吒与天王的关系,护法神的身份,析骨肉还于父母,都在佛教文献——特别是中土的佛教灯录——中找到了根源。而析骨肉还于父母的行为,与中土的文化传统格格不入;在禅宗,是个带有寓言性质的哲理命题。由于很大程度上“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大德们都是以“篱间黄菊正争春”“万古长风片月斜”之类的囫囵语来阐释,俗人们做出“狂子”的误读也就很自然了。但析还父母之后,他做了什么,却找不到佛门的依据。只有惠洪讲了一句“于莲花之上,为父母说法”,但言之不详,似乎是说佛法以报父母恩德的意味。但这就更为俗众所不解。于是,这就给后世进一步误读——特别是在通俗文学中——留出了空间。

《封神演义》之外,言及哪吒弑父报仇的,只有《西游记》。其八十三回《心猿识得丹头 姹女还归本性》:

  天王轮过刀来,望行者劈头就砍。早有那三太子赶上前,将斩妖剑架住,叫道:“父王息怒。”天王大惊失色。噫!父见子以剑架刀,就当喝退,怎么返大惊失色?原来天王生此子时,他左手掌上有个“哪”字,右手掌上有个“吒”字,故名哪吒。这太子三朝儿就下海净身闯祸,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要抽筋为绦子。天王知道,恐生后患,欲杀之。哪吒奋怒,将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一点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佛正与众菩萨讲经,只闻得幢幡宝盖有人叫道:“救命!”佛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即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运用神力,法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广大,后来要杀天王,报那剔骨之仇。天王无奈,告求我佛如来。如来以和为尚,赐他一座玲珑剔透舍利子如意黄金宝塔,那塔上层层有佛,艳艳光明。唤哪吒以佛为父,解释了冤仇。所以称为托塔李天王者,此也。今日因闲在家,未曾托着那塔,恐哪吒有报仇之意,故吓个大惊失色。却即回手,向塔座上取了黄金宝塔,托在手间问哪吒道:“孩儿,你以剑架住我刀,有何话说?”

  这段故事与《封神演义》的哪吒出身传十分相似,包括闹海、抽龙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莲花复生、弑父报仇、以塔解冤的主要情节完全一样。这就出现了一个大问题:两部作品之间的关系。是《西游记》“缩写了”《封神演义》的三回书?还是《封神演义》“扩写”了《西游记》的这一段?亦或二者之前本有哪吒弑父的故事存在,二书所取略有差异?

  可以说,三种情况皆有可能。如果没有发现新的文献材料,对这个问题很难得出确定的结论。

  我们在这里只是梳理了问题的来龙去脉,并无解决上述问题的宏愿。不过,比较一下两部作品讲述同一个故事的差别,还是饶有兴味的事情。《西游记》中,哪吒弑父复仇是个人行为,而如来并未支持;如来解决问题的方法虽然也是赐塔,但“塔”不是武器、法宝,而是“层层有佛”,因而是佛的象征,哪吒“以佛为父”“以和为尚”,于是消解了“冤仇”的因果。这里几乎没有伦理评价的因素出现——既没有同情哪吒,也没有谴责。

  相比之下,《封神演义》弑父描写的特异之处就凸显出来了——特别是在伦理层面上。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个是给哪吒“弑父”以更充分的理由。哪吒的析肉剔骨本出于自愿(这点与《西游记》“剔骨之仇”不同),结仇乃缘于李靖毁像烧庙的过分行为:

  李靖指而骂曰:“畜生!你生前扰害父母,死后愚弄百姓!”骂罢,提六陈鞭,一鞭把哪吒金身打的粉碎。李靖怒发,复一脚蹬倒鬼判。传令:“放火,烧了庙宇。”哪吒那一日出神,不在行宫;及至回来,只见庙宇无存,山红土赤,烟焰未灭,两个鬼判,含泪来接。哪吒问曰:“怎的来?”鬼判答曰:“是陈塘关李总兵突然上山,打碎金身,烧毁行宫,不知何故。”哪吒曰:“我与你无干了,骨肉还于父母,你如何打我金身,烧我行宫,令我无处栖身?”……跪诉前情:“被父亲将泥身打碎,烧毁行宫。弟子无所依倚,只得来见师父,望祈怜救。”真人曰:“这就是李靖的不是。他既还了父母骨肉,他在翠屏山上,与你无干;今使他不受香火,如何成得身体。……李靖毁打泥身之事,其实伤心。”哪吒曰:“师父在上,此仇决难干休!”真人曰:“你随我桃园里来。”真人传哪吒火尖枪,不一时已自精熟。哪吒就要下山报仇。真人曰:“枪法好了,赐你脚踏风火二轮,另授灵符秘诀。”真人又付豹皮囊,囊中放乾坤圈、混天绫、金砖一塊。“你往陈塘关去走一遭。”

  李靖无理而过分的行为给了哪吒复仇的理由。从读者的角度,也自然会给予哪吒高度的同情。而这个李靖虽为人父,其形象却从一开始就带有暴虐、无情,还有几分鄙俗的色彩。夫人难产分娩,他提剑闯进产房;哪吒闹海,龙王找上门来,他害怕玉帝的“正神”权威,“放声大哭”;哪吒的母亲为儿子建庙,他毁像焚庙,原因竟然是怕“这条玉带送了”——丢官。这些描写,都为哪吒的弑父做了背书。这一点,又从太乙真人的言语、行为得到了加强。太乙真人是小说中的正面人物,他不但明确谴责了李靖:“这就是李靖的不是……其实伤心”,而且亲自动手为哪吒复仇准备条件:传授武艺,赐予法宝,并为之送行。

  与之相反的,哪吒弑父途中遇到哥哥木吒,而木吒是完全站在李靖的立场——也就是通常的“三纲五常”上的。作品写木吒以伦常大道理责骂哪吒:“孽障好大胆!子杀父忤逆乱伦!”当哪吒讲出李靖那些过分的行为来做解释时,木吒毫不理会,大义凛然地斥责:“胡说!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这是很有意味的一段。“忤逆乱伦”,就把哪吒复仇的故事与伦常大道理紧密联系了起来。而“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更是那个时代不容置疑的“天经地义”(《四库全书》的经部,这句话出现了三十余次)。作者让它出于木吒之口,给哪吒的行为戴了个负面的“大帽子”。可是,接下来,这个站在道德高地的木吒就被他的弟弟“一砖正中后心,打了一交,跌在地下”,成了一个可笑的失败者。作者的立场、态度由此可见。

  还有一个与《西游记》的明显不同处,就是事情的结局。《西游记》是“以和为尚”,双方无是非与对错,塔中有佛,“以佛为父”,伦常问题让位给佛教义理。这显然是与苏辙诗中“儿来见佛头辄俯,且与拜父略相似”一脉相承(不过,苏辙诗中未有弑父情节,只是“不拜”而已)。《封神演义》则不然,结局是灵鹫山燃灯道人(约略等于“我佛如来”)以宝塔烧炼哪吒,哪吒不是敌手,“哪吒不得已,只得忍气吞声,低头下拜,尚有不平之色……口内虽叫,只是暗暗切齿”。也就是说,在这场情理与伦理的生死大战中,哪吒是一个在武力胁迫下失败的英雄形象。

  打乱龙宫与天庭的秩序,哪吒与孙悟空异曲而同工。但弑父复仇,则是他在文学形象的长廊中与众不同、特立独行之处。如果考虑到这是一个成长中的少年形象,那么他对秩序的反叛,对长辈权威的挑战——甚至到了“弑父”的地步,以及在挑战、反叛过程中,生命却得到了升华,并通过这一升华,获得巨大的神奇力量(包括豹皮囊中的种种法宝),都具有某种文学/文化“原型”的意义。而在宋明理学盛行了几百年的思想背景下,何以出现这样的文学形象?何以其广为传播竟未遭到质疑或是禁毁?这些都是值得做出更深刻的理论性研究的大问题。

  当然,那已经超出本文讨论的界域,只能俟诸他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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