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视角
香韵与诗情的不解之缘
——从《花非花》说起
陈才智
香道是理解中国诗歌的一扇别致之窗。诗人与香道,香道与诗情,诗艺与香韵,均有着不解之缘。香道在诗人生活中的特殊地位和文化功用,体现着其情性修养、志趣爱好、审美观念,也在多方面与诗风诗境产生千丝万缕密切而微妙的互动。诗之真谛往往在可说与不可说之间,恰如白居易《花非花》所咏,如香如花如雾。接受香道文化启迪及熏陶的历代骚人墨客,从不同侧面,不同角度,将香文化倾注在诗行词句里,以诗咏香,赞香,在香的世界里,寻求创作的灵感,在香气缭绕的氛围中,捕捉诗篇的隽美灵魂,由香入道,香韵与诗情交相点逗,促进着香文化的发展,也酿就香文化与诗生活的共生关系。
香韵诗情花非花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是花么?不是花;是雾吗?也不是雾。夜深之时它到来,天亮之后又去了。来的时候,像一场春梦,没有停留多时。去了以后,如早晨飘散的云彩,无处寻觅。
白香山的诗,一向以浅近直白著称,相传老妇能解,然而,这首《花非花》却句式奇特,其节奏令人联想到李贺的《苏小小墓》;而且通篇取譬,十分含蓄,甚至迷离,不仅开启后来李商隐的无题诗,更堪称是中国最早的朦胧诗。
这首朦胧诗,也有人称为白居易自度之曲,或归入词,不但文体未定,意旨更留给我们一个谜。谜底见仁见智。明代智慧型才子杨慎曾说:“白乐天之词……予独爱其《花非花》一首……盖其自度之曲,因情生文也。‘花非花,雾非雾’,虽高唐、洛神,奇丽不及也。张子野衍为《御街行》,亦有出蓝之色。”①杨慎:《词品》卷一,《词话丛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427页。所云张子野,即张先(990—1078),其《御街行》依照《花非花》之意敷衍成词,词云:
夭非花艳轻非雾。来夜半、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何处。远鸡栖燕,落星沈月,紞紞城头鼓。参差渐辨西池树。珠阁斜开户。绿苔深径少人行,苔上屐痕无数。馀香遗粉,剩衾闲枕,天把多情付。②见《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第80页。又作欧阳修词,见《全宋词》,第140页。
或因白乐天之词中有“春梦“”朝云”之句,杨慎于是将其与《高唐赋》楚襄王梦遇巫山神女,暮为行雨,朝为行云,及《洛神赋》曹子建邂逅洛水女神联系起来,以为谜底是写一女子,大概追忆和这位美丽女子邂逅欢会的情景。欲言又止,却又止不住说出真情:春梦无多,回味无穷;朝云遽散,惋惜惆怅。
不过,这里还可有另一种领会。诗外应含本事,或有寄托,而诗中若切合所咏之物,极似一物,即香。其谜底,可理解为咏香。
“花非花”,形似花朵,气似花香;“雾非雾”,轻盈缥缈;“夜半来,天明去”,存在于夜间;“来如春梦不多时”,美好短暂;“去似朝云无觅处”,一去如云散,再不可寻。综合诗意,岂非咏香?香有日用、夜用之分。夜用之香又称夜香,有熏香安息和计时之功用。《花非花》所咏应为夜香。李颀《寄司勋卢员外》有“侍女新添五夜香”之诗;蒋捷《浪淘沙》有“印了夜香无事也”“心字夜香烧”之句;苏轼《西江月》云:“夜香知与阿谁烧。”夜香夜晚烧,自然是“夜半来,天明去”。赵长卿《鹧鸪天》“夜香烧尽更声远”,即为夜香烧尽时,五更更声渐远,天色渐亮。纳兰容若《酒泉子》“篆香消,犹未睡,早鸦啼”,也是写香尽天明。元稹是白居易的至交,二人“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①白居易:《祭微之文》,《白居易集笺校》第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721页。,元稹《梦游春七十韵》有“不辨花貌人,空惊香若雾”之诗句,是以花比貌,以雾喻香,白居易《花非花》则是以香拟花,状美人之飘逸,颇富仙韵。难怪有人评述:“‘花非花’一首,尤缠绵无尽。”②花庵词客(黄昇)语,清沈辰垣《历代词话》卷二引,《词话丛编》第二册,第1103页;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历代诗馀》卷一百十二。又见清沈雄《古今词话》卷三“品藻一”,《词话丛编》第二册,第1811页。沈雄《古今词话·词评》上卷(《词话丛编》第一册,第969页),“尤”作又。
在《白氏长庆集》中,《花非花》编在卷十二《真娘墓》、《长恨歌》、《琵琶行》、《简简吟》之后,归入感伤类,可见其主题基调是感伤。《长恨歌》、《琵琶行》自不必说,《真娘墓》、《简简吟》二诗,均为悼亡之作,抒发的都是往事虽美,却如梦如云、不复可得之叹。如《真娘墓》诗:“脂肤荑手不坚固,世间尤物难留连。”《简简吟》:“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花非花》一诗紧编在《简简吟》之后,可以约略看出此诗归趣的消息。如果理解为以香为喻,正是对之前多位诗作女主人公命运最恰切的归纳,堪称一篇美丽、轻盈、神秘、缥缈、虚幻、匆匆的生命之挽歌。宋无名氏《侍香金童》:
宝台蒙绣,瑞兽高三尺。玉殿无风烟自直。迤逦传杯盈绮席。苒苒菲菲,断处凝碧。是龙涎凤髓,恼人情意极。想韩寿、风流应暗识。去似彩云无处觅。惟有多情,袖中留得。③《全宋词》,第3652页。
其中“去似彩云无处觅”,即化自白诗,意同“去似朝云无觅处”,巧的是亦为咏香佳作。美好的人、事、物所显现出的光环往往转瞬即逝,不能不使人对美仅能存留一点朦胧的感觉。其实,美就在于短暂,在于朦胧,在于无法真正把握,难得长期拥有。这不正如香之缥缈,花之早败,雾之易逝吗?
香山的《花非花》,以上释读,因香悟诗,以诗喻香,作为入话,意在引出和昭示——中华香道文化与古典诗词之间有着不解之缘。正所谓:风流岂落香山后,风雅满卷话当年。袖中乾坤逸兴多,无香令人意阙然。
中国香道文化悠远流长,肇始于远古,萌发于先秦,初成于秦汉,成长于六朝,完备于隋唐,鼎盛于宋元,广行于明清。不妨一同跨入历史长河,品味悠远流长的香文化。
“香之为用,从上古矣,所以奉神明,所以达蠲洁。”这是宋人丁谓《天香传》的开篇,也是书中对香史叙述的起点。人类使用天然香料的历史确实极其久远。距今六千多年的新石器时代晚期,人类已经开始用燃烧柴木和其他祭品的方法祭祀天地诸神。三千多年前的殷商,在甲骨文里已有“紫(柴)”字,指“手持燃木的祭礼”,为祭祀用香的形象注释。①参见肖军:《中国香文化起源刍议》,《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9期。《尚书·舜典》载:
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肆类于上帝,裎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辑五端。既月乃日,觐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觐东后。②[清]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陈抗、盛冬铃点校,中华书局,1986年12月,第39~42页。
这是4100年前,舜接受尧禅让的帝位时,在祭祀中积柴,加牲其上而燔之,告祭天地,被视为用香祭祀的最早记录。当然,这些祭祀中,只是对天地诸神的崇拜,对香本身还没有充分的认识,而且这种祭祀活动只限于天子或氏族部落首领这样有特殊身份的人。
中国很早就发掘了香在日常生活中的价值,自古就有利用天然香料的习惯。古人为了驱逐蚊虫,去除生活环境中的浊气,便将带有特殊气味和芳香气味的植物放在火焰中焚烧,烟熏火燎,这就是最初的焚香习俗的起源。传说神农氏曾尝百草,教人利用植物驱虫治病,并祀神敬天。从考古发现看,最晚在良渚文化时期,人们已经开始使用香炉,上海青浦福泉山遗址出土有灰陶竹节纹熏炉,山东章丘城子崖龙山文化遗址出土有黑陶弦纹罐,二者皆是早期的熏炉。③但这时香炉主要还是作为宗庙祭器来使用,正如南宋赵希鹄《洞天清禄集·古钟鼎彝器辨》所云:“古以萧艾达神明而不焚香,故无香炉。今所谓香炉,皆以古人宗庙祭器为之。”而在文献中,《尚书·周书·君陈》已有用香的记载:“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周成王引述周公遗训,阐明修德的重要。最高明的政治所散发出的清香,能使神明感动。神明感动的程度,并非依照祭品多寡来决定,而是根据德性的高低。《尚书·周书·酒诰》又载成王言曰:“我闻亦惟曰:‘弗惟德馨香,祀登闻于天。诞惟民怨,庶群自酒,腥闻在上。故天降丧于殷,罔爱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尚书·周书·吕刑》又载穆王言曰:“罔有馨香德,刑发闻惟腥。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
古代社会,祭神祀祖是神圣的大事,丰收离不开祖先天神的护佑,因此应首先献给神灵,感谢上苍,同时祈求继续赐福。以馨香作为通于神明以求得美好声誉的代称,可见世人对馨香的重视。神明感应,将上达于天,不单靠精美的食物礼品,还要求德行彰著,此即“明德惟馨”之意。《左传·宣公三年》载:“以兰有国香,人服媚之如是。”据《礼记·郊特牲》载:“周人尚臭……灌用鬯臭,郁合鬯,臭阴达于渊泉……萧合黍稷,臭阳达于墙屋。故既奠,然后焫萧合膻芗。”周人崇尚燃香祭天、佩香敬长。祭天时,酹酒用郁金酿制的鬯酒,柴祭燃烧萧艾、黍、粟,并加羊油,以求“交于神明者”。
燃香不仅用于祭天敬神,还作为生活礼仪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中。《周礼·秋官·司寇下》载:“翦氏掌除蠹物,以攻禜攻之,以莽草熏之,凡庶蛊之事。”所熏之莽草,又称水莽草,据郑玄注,乃药物杀虫者,以莽草熏之则死。《山海经·中山经》:“又东北一百五十里,曰朝歌之山……有草焉,名曰莽草,可以毒鱼。”《礼记·内则》载:“男女未冠笄者,鸡初鸣,咸盥漱……皆佩容臭,昧爽而朝,问何食饮矣。”未婚男女要在鸡叫头遍,起床洗漱,佩戴香囊(容臭),问父母准备何种饮食。而佩兰、江离(芎藭)、辟芷(白芷)等为常见佩戴香物。
春秋战国时期,生活用香伴随着祭祀用香并行发展起来,佩戴香囊、插戴香草、沐浴香汤等逐渐普及,行香、用香、熏香风气开始流行。尽管由于地域所限,中土气候温凉,不太适宜香料植物的生长,香木香草的种类还不多,但正如丁谓《天香传》所云,“百家传记萃众芳之美,而萧芗郁鬯不尊焉”,萧(艾篙),芗(紫苏),郁(郁金),鬯(鬯草)之类的草本香草,已经得到广泛使用。此外还有兰(泽兰)、蕙(蕙兰)、椒(椒树)、桂(桂树)、芷(白芷)、茅(香茅)等。《左传·僖公四年》“一薰一莸,十年犹有臭”杜预注:“薰,香草。”古代被称为香草的植物很多,如《诗·溱洧》陆机疏:“兰,香草也。”《诗·江汉》毛传:“鬯,香草也。”使用在薰香方面,则为蕙草,如《广雅·释草》:“薰草,蕙草也。”《名医别录》:“薰草,一名蕙草,生地下湿地。”后来汉诗咏熏炉亦有“香风难久居,空令蕙草残”句,都说明以蕙草为香。早期用香使用草本一类植物,主要取其薰烧之后产生的特殊香味。后来人们对香木香草的使用方法逐渐丰富,不仅有熏炙(莽草),焚烧(艾篙),佩带(兰),还有煮汤(兰、蕙),熬膏(兰膏),并以香料(郁金)入酒。
铜熏炉最早出现于战国时期,陕西凤翔县姚家岗秦雍城宫殿遗址出土有覆斗座球形凤鸟衔环青铜熏炉。这时,以香养性的观念也逐渐形成。在民间信仰层面上,香不仅可以通神去鬼,可以辟邪、祛魅、逐疫,还有返魂、净秽、保健等多方面作用。尤以通神与避邪为最,二者分别相关于香烟与香气这两大要素。香烟袅袅直上升天,可以通达神明;香气荡漾,自可辟御邪恶。随着宗教信仰与养生思想的介入,礼佛敬神、熏衣除秽之外,香熏更在精神层面上带来深远影响。这影响,虽貌似不重大,实际却很顽强,甚至不仅关乎心灵,有时还关乎生死,堪比可视之音乐,可闻之舞蹈。
人们不仅对这些香木香草取之用之,而且歌之咏之,托之寓之。香在古代仪式中的角色,《诗经》中有一段描述,见于《大雅·生民》,其中“其香始升,上帝居歆”的描写,将食物的馨香之气,与神祇上联,可谓香道文化与宗教仪式最早的结盟。结盟的基础,是美好的馨香气味。《周颂》中的《载芟》也有关于香的描述。其中“有飶其香,邦家之光”,写以芬香的酒醴来飨燕宾客,多得宾客之欢心,这样对邦国家族亦有荣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宁?”光扬和颂赞华夏民族尊老敬祖的传统。这缕馨香,反映的是周宣王时代重修礼乐的境况。两则《诗经》中关于香的描述,均见于雅颂,均与祭祀有或多或少的关联。从一定意义上讲,在《诗经》时代,诗与香道文化的渊源,正是链接于最能体现两周时代礼乐文明的雅颂之乐。
在屈原诗行里,弥漫着中国香文化的气息。他的《离骚》等作品,在充满着愤世嫉俗的情绪之外,格外留意对各类香草植物的描写,尤其对于象征高洁美好的香草,有时甚至像是不厌其烦的大量列举。《楚辞》有一个继承《诗经》的特点,就是以植物来寄托感情,托物比兴,反映了早期的风俗民情和古人对植物的崇拜心理,书中既有对自然的感情,也有对人情世态的情怀。屈原不见痕迹地将其人性的光辉融入自然,而香的品味,也随之升华在一种自然美的文化境界里。这个特点,后人将其归纳为一个诗学概念,称之为“香草美人”,又称“美人香草”。《楚辞》大量采用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这是屈原的伟大创举。江离、芷若、泽兰、木兰、玉兰、菊花、扶桑、木槿、蕙、杜衡、菱、椒、茱萸、荩草、桂花、千里香、薜荔、蓬花、辛夷、松萝、石兰、灵芝、松萌、柏慧、浮萍、荻花、瑞香、卷施、莲花等,《楚辞》出现各种芳香之气。仅在《离骚》中就多达十八种之多。此外,《九歌》等也不少,比如“浴兰汤兮沐芳,华釆衣兮若英”(《云中君》),“筑室兮水中,驾之兮荷盖。都壁兮紫坛,菊芳椒兮成堂”(《湘夫人》),“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山鬼》)等等。诗人将自己沐浴在香草带来的美好气味当中,用带有芬芳气味的香草筑起美丽的华室,将芬芳的香草送给自己思念的人。屈原用自己的一生建立一个美好的香草世界,并不停地为之努力追逐。在屈原笔下,凝聚不散的香气世界丰富而多情,不仅是一种执著、热烈、缠绵的爱情理想的象征,一种代表自身修养与品质的反映,也是一种理想的寄托。甚至可以说,于屈原而言,香草伴随着芳香气味,已经不仅仅是他的理想与追求,更多的是一种灵魂的救赎与心灵的归宿。
香席(品香之道)和点茶(含斗茶烹茶)、插花(含山石盆景)、挂画(文物陈设品鉴)四者结合,在北宋晚期融合为士人生活品位上的四大标志,缺一不可。宋人吴自牧在南渡后,为怀念北宋汴梁京师盛况而作的《梦粱录》中,称之为“四般闲事”。明代陈继儒(1558—1639)所著《太平清话》罗列高雅文士的各种高情雅致,焚香是其中的第一款,以下依次为试茶、洗砚、鼓琴、校书、候月、听雨、浇花、高卧、勘方、经行、负暄、钓鱼、对画、漱泉、支杖、礼佛、尝酒、晏坐、翻经、看山、临帖、刻竹、喂鹤,诸种闲情雅趣,不但可以令人身心愉悦,还可以获得独特的审美体验,所谓“香令人幽,酒令人远,石令人隽,琴令人寂,茶令人爽,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闲,杖令人轻,水令人空,雪令人旷,剑令人悲,蒲团令人枯,美人令人怜,僧令人淡,花令人韵,金石彝鼎令人古”①《丛书集成初编》据《宝颜堂秘笈》排印本,文学类,第2931册。又见陈继儒《岩栖幽事》,明宝颜堂秘笈本。。人们不仅讲究享受芬芳的香气,藉芬芳养鼻,也强调香对身心的滋养,以用香养性。这种以香养性以至养生的观念,源自“香药同源”的传统,与中医,与佛道等关系密切,对后世香文化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成就了中国特有的香文化内涵和核心理念,可以说是散逸于空中的一脉哲学,既是时尚的享受,也是一种高尚的天禄。
用香文化在中华大地上历史悠久,是华夏文明的重要象征之一。从石器时代开始,历经青铜时代、铁器时代、蒸汽机时代、电气时代、原子时代、信息时代,积淀为悠久的香文化史。最晚至魏晋,伴随着精致的器物,庄重的仪式,熏香已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唐宋以来,随着外来香料的大量输入,逐渐形成以文人为主导的用香文化。熏燃之香,悬佩之香,涂傅之香,医用之香,相承相继得到发展,各种香具、香料、香谱、香仪日趋完善,进一步推动了制香的发展,各种香制品随之产生,并留下众多关于香事的诗词歌赋。燃香木,看炉烟,嗅清香,亦宗教、亦高雅、亦抒情,可谓三位一体。时至元明清,随着社会经济的不断发展,文人香事更是得到极大支持,出现众多香文化研究的重要典籍。
追溯典籍中的源流,汉字中的“香”,是个会意字。甲骨文“香”,形如一个容器中盛禾黍,指的是禾黍的美好气味。篆文“香”变作从黍从甘,隶书才省略写作“香”字。《说文解字》说“香,芳也,从黍,从甘”,芳指草香,表明“香”与芳一样,指植物发出的甘味,“黍”表示谷物,“甘”表示甜美,可见香源于谷物熟后散发的甜美气味。如《诗·大雅·生民》所云:“卬盛于豆,于豆于豋,其香始升,上帝居歆。”《诗·周颂·载芟》所云:“有飶其香,邦家之光。”
后来,“香”字构成的意涵逐渐变得多维,既可以是存在于花草树木等飘散在空中的香气,或沉香、檀香、丁香、麝香等香料,及盘香、线香等制成品,香囊、香笼、香炉、香球等衍生品所散发的香气,如曹操《内诫令》:“昔天下初定,吾便禁家内不得香熏。”陈亮《乙巳秋与朱元晦书》:“千里之远,不能捧一觞为千百之寿,小词一阕,香两片,川笔十支……薄致区区赞祝之意。”有时还指供香、上香、熏香的行为,如陶穀《清异录·释族》:“汴州封禅寺有铁香炉……炉边锁一木柜,窍其顶,游者香毕,以白水真人(指钱)投柜窍。”
香又引申为一切好闻的气味,芳香或甘美,例如酒、食物等,像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所云:“酿泉为酒,泉香而酒冽。”在美学层面上,又泛化为对美好事物的一种美称,如李白《采莲曲》“月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王维《少年行》之二“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苏舜钦《舟中感怀寄馆中诸君》“功勋入丹青,名迹万世香”,文天祥《沁园春·题潮阳张许二公庙》“留取声名万古香”。还发展为形容人品好,及梦香、感觉器官上的舒适等非实物的美好。香甚至与传宗接代、延续生命的人生大事相结合,香烟、香火于是成为子嗣的代称,如《醒世恒言》二十所言:“你想我辛勤半世,却又不曾生得个儿子,传授与他,接绍香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儒家传统的影响,浓缩在短短八字之中,成为普遍信奉的观念,接绍香烟,有嗣祭拜成为辛勤一生的最大安慰。
香渗透在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被作为圣洁的象征,作为美的化身,世间许多美好事物往往被冠以香字。以香与美结合最多而常见者,是各种有关美女之称谓。自屈原将香草美人归为同类后,以香代指美女者,在古典诗词中绵延不绝。美女之面谓之香腮,如欧阳修《夜行船》:“轻捧香腮低枕,眼波媚,向人相浸。”美女之颈谓之香颈,如韩偓《席上有赠》:“鬓垂香颈云遮藕,粉著兰胸雪压梅。”美女之鬓谓之香云,如周权《采莲曲》:“越溪女郎十五六,翠缩香云双凤凰。”美女身体谓之香体,如韩偓《昼寝》:“扑粉更添香体滑,解衣唯见下裳红。”美女卧室谓之香闺,如李珣《虞美人》:“却回娇步入香闺,倚屏无语拈云篦,翠眉低。”香闺亦可改称兰闺,意义相同。闺中之灯谓之香灯,所谓“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韦庄《菩萨蛮》)。闺中镜匣谓之香奁,所谓“玉笥犹残药,香奁已染尘”(李煜《挽辞》)。
甚至于美女脚下的尘土也叫作香尘,李白《感兴》诗即曰:“香尘动罗袜,渌水不沾衣。”而女子身边的烟霭可唤作香雾,如杜甫《月夜》:“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女子饰物有香缨,女子发油称香泽,美女队伍叫香阵,美女魂魄为香魂,美女夭亡叫作香消玉殒,有关女性之诗都可被称为香艳之作,还有香肌、香波,等等,不胜枚举。在其他事物中,代以香名者同样为数众多。如香雪指鲜花,香国指花园,香粳指美黍,香蚁指美酒,香茗称好茶,香片代花茶,香罗指丝绸,香笺指女子题诗所用之精美纸张,香车喻车驾的华饰,香径指香花满地的小径。在道教中,香为五供之一,与花、灯、水、果并列,在各种道教仪式献祭于神坛。在佛教中,有菩萨曰香象,佛塔为香殿,佛资为香资,佛国为香国,佛寺为香界(香刹),佛堂为香室(香房、香堂),佛供为香火等。正因为香在世人心中具有如此美的属性,如此美妙高雅,所以清阮元编修《经籍纂诂》将美列为香字的第一释义:“香,美也。”①阮元:《经籍籑诂》卷二十二下平声,清嘉庆阮氏琅嬛仙馆刻本。
1 肠内营养制剂的组成 肠内营养制剂是一类不需消化或只需经化学消化吸收的营养物质,通过胃肠道途径 (口服或管饲)进入患者体内提供营养支持。其营养成分组成主要包括氮源、糖类、脂肪类、维生素、纤维素、矿物质等,动植物提取物为其原材料的主要来源[6,7]。常见肠内营养制剂能量密度在 3.77 ~ 6.28 kJ·mL-1范围内, 氮源、糖类和脂肪类提供能量的比例分别为14%~17%、54.5% ~ 75%和 9% ~ 31.5%。
儒家讲究“养德尽性”,道家讲究“修真炼性”,佛家讲究“明心见性”,都与香道有着千丝万缕的密切联系。尽性,炼性,见性,均须从修养身心入手,身心不修养则难得气之清,则云遮雾障,义理难明,难臻尽性之境。存在于瞬间万变的空气中,“香”不仅是一种气味,更是一种让人愉悦、却难以捕捉的美好气味,可以让诗人从各种纷乱的情绪中暂时解脱,放松疲倦,怡养身心,陶冶情志。薄暮或晨曦,焚香一束,于幽室之中,置香炉之上;青烟数折,迂回蹉跎,忽隐忽现,如一尾神龙,化作飘渺,直达苍穹。作为生活的良伴,香“不徒为熏洁也,五脏惟脾喜香,以养鼻通神观,而去尤疾焉”②见《颜氏香史序》,明周嘉胄《香乘》卷二十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还可以是咏物或寄情的依托,欣享香之气味的嗅觉过程,也是生命的净化与修行。月白风清之夜,燃清香一炉,一寸丹心幸无愧,庭空月白夜焚香,淡淡的,袅袅的,盈盈的,从一炷舒徐而上,逐渐弥散,乍聚还分,以至消失于无形,炉香静逐,游丝轻转,意念中,不但上通天府,更代表人间,白日里的喧嚣淡去,涌入夜色的是,是心底的种种情愫——寂静、孤单、哀怨、缠绵、悲凉、思念、慵倦……
这香,幽闲者熏之可清心悦神;恬雅者焚之可畅怀舒啸;温润者燃之可辟睡魔;佳丽者可熏衣美容,蕴藉者可醉筵醒客,而对于身心欠安者,还可以祛邪辟秽。香的礼节,具有精神文化层面上的多重内涵,堪比君子之风范,例如三浴三熏、心香虔诚便是最好的证明。“敬神”如是,“敬人”亦如是。读书时以香为友,独处时以香为伴,读书会友,香可增其儒雅;参玄论道,香可助其灵慧。如同茶道、书道、花道一样,历代诗人长久未断地关注着香道,不仅熏陶在香芬中,更将品香上升为纯粹的审美活动,就像吟赏戏乐,品玩书画一般,从内涵到形式都达到艺的境界。
从艺的境界看,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理解香道文化与古典诗词之间的不解之缘。
首先,诗人与香道即有不解之缘。香者,芳也、美也。自古以来,寻芳嗜美的中国诗人有几个不爱香?高标自许的骚人墨客大多与香结下不解之缘,在日常生活中馨香常伴,以示风雅。“种花春扫雪,看箓夜焚香”①许浑:《茅山赠梁尊师》,见《丁卯集》卷下,宋刻本。,当安坐书斋,品一杯好茶,持一卷诗书,阅一幅古画,伴一位好友,这样的场景,熏一炉好香,或燃一支篆香,可以说是必备的。或挥毫,或吟诗,或听琴,或冥想,或清谈,或雅集,或宴饮,或讲学,无论处于何种高雅活动中,只要有好香为伴,其境界绝不同于无香。明人高濂《燕闲清赏笺》云:“嗜香者不可一日无香。”篆香四溢,静止被轻轻划破,青烟袅袅升起,氤氲弥散,植物天然的香味溢出,香气缭绕,细如丝线,若有若无,清远且摇曳,如疏影横斜,寂寞却优雅。
焚香、敬香之馀,诗人自然不免咏香、赞香,更有造香、嗜香者。嗜香者,自然喜欢以香命名。有以香名斋者,如“香韵斋”、“香雪斋”、“香雪馆”、“香石斋”、“香研居”、“香俪园”、“香草堂”、“香草亭”、“香宛楼”、“香祖楼”、“香饮楼”、“吟香室”、“香苏山馆”、“香苏草堂”、“香海棠馆”、“香禅精舍”、“香雪山房”等;有以香作字号或诗词集名,如《香韵》《香奁集》《香台集》《香海集》《香胆词》《香奁诗草》《香草诗选》《香天谈薮》《香山诗稿》《香莲品藻》《香咳集选》《香南雪北词》《吟香室诗草》《香溪瑶翠词》《香销酒醒曲》《香国集文录》《香草堂诗集》等。其中仅冠以香草者即达十馀种,而清人宋翔凤(1779—1860)等四位文人词集均以《香草词》题名,另一位清诗人黄之隽(1668—1748)也别出心裁,特集唐人成句编为香奁诗930馀首,取名为《香屑集》,组织工巧,为人称道。
香被雅化,在诗人的眼中,就绝非单单是芳香之物,而已成为怡情的、审美的、启迪性灵的妙品,具有了高洁的品质,成为美好情性的象征,儒雅情趣的代名词。诗人视香为雅具,视用香为雅事,将香与香气视为濡性灵之物,虽不可食,却可颐养身心。这不仅反映出诗人的审美情趣,也关乎对于美好事物的审美追求以及品格。明代项元汴(1525—1590)《论香》云:
香之为用,其利最漙。物外高隐,坐语道德,焚之可以清心悦神。四更残月,兴味萧骚,焚之可以畅怀舒啸。晴窗搨帖,挥麈闲吟,篝灯夜读,焚以远辟睡魔。谓古伴月可也。红袖在侧,密语谈私,执手拥炉,焚以熏心热意,谓古助情可也。坐雨闭窗,午睡初足,就案学书,啜茗味淡,一炉初爇,香蔼馥馥撩人,更宜醉筵醒客。皓月清宵,冰弦戞指,长啸空楼,苍山极目,未残炉爇,香雾隐隐绕帘,又可祛邪辟秽。随其所适,无施不可。②项元汴:《蕉窗九录·香录》,学海类编本。
这一总结是比较全面的。屠隆(1542—1605)《考槃馀事·香》所录与之相同。①屠隆:《考盘馀事》卷三,明陈眉公订正秘笈本。文震亨(1585—1645)《长物志》卷十二“香茗”据之又略作修改,称:
确实,香文化的发展离不开文人雅士的推动。吟诗颂香,著书立说,品香参禅,雅集斗香,怡情悦性,都是文人雅士参与用香的方式。历代文人诗词、画作和香学著作,记载了大量诗与香的密切关联。诗人雅士不仅品香,很多还亲自编撰香谱,制作合香,设计香具,制定香席仪规,并将其内化为一种生活美学和哲思。可以说,用香是诗人生活中不可替代的风雅之事。
对于爱香的诗人来说,品香重在过程,是一种不可或缺的修养,恰如花道、茶道一般。品香的过程包括香具准备、埋炭、炉灰造型、置入香品,然后才是品香。品香的时候,要左手托起香炉,将香炉放在颔下离胸口约一拳的位置;然后右手由下顺势而上,拇指搭在炉口前沿,四指斜搭在炉口外沿,其间虎口张开,同时让自己沉下来、静下来;深深地呼吸一口香气,缓缓地控制呼吸,头慢慢偏向右边的方向将气吐出。连续缓慢感受三次,便是一道完整的品香程序。第一次是驱除杂味,第二次鼻观,观想趣味,第三次回味,肯定意念。这种品香过程,有如禅家的鼻端参禅,有如诗家的凝神入境。
古典诗词世界浮动的暗香中,香的感官享受早已被赋予超凡脱俗的美感。袁枚《寒夜》所云“寒夜读书忘却眠,锦衾香烬炉无烟”③《小仓山房诗集》卷七,清乾隆刻增修本。,烟香还只是配角,而杨万里《烧香七言》:“琢瓷作鼎碧于水,削银为叶轻似纸;不文不武火力匀,闭阁下帘风不起。诗人自炷古龙涎,但令有香不见烟;素馨忽开抹利拆,低处龙麝和沉檀。平生饱识山林味,不奈此香殊妩媚。呼儿急取蒸木犀,却作书生真富贵。”④《诚斋集》卷八,四部丛刊景宋写本。表达香馨意蕴的体会,已深谙个中三昧。宋代诗人黄庭坚称友人与他“天资喜文事,如我有香癖”⑤黄庭坚:《贾天锡惠宝薫乞诗予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十字作诗报之久失此槁偶于门下后省故纸中得之》,四部丛刊景宋乾道刊本《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五。,贪而成癖,自是高级版。但更有甚者,宋代诗僧惠洪《送元老住清修》诗谓:“书痴喜借人,香癖出天性。”⑥惠洪:《送元老住清修》,四部丛刊景明径山寺本《石门文字禅》卷七。天性如此,堪称顶级版。
其次,香道与诗情亦有不解之缘。一般认为只有视觉、听觉才能产生美感,嗅觉、味觉都只是快感,但是随着人类认知的进步,科学技术的发展,这一传统看法有待重新考定。从美学角度来说,嗅觉带给古典诗词一种崭新的审美范式,面对这种貌似朦胧缥缈的香气香味,每个诗人的感受与理解都各有不同,融入创作,也就构成不同的香境香韵。人的五大感觉——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肤觉(触觉),只有嗅觉得到的信息不必传入大脑而直接进入下丘脑⑦下丘脑既是一高级植物神经中枢,也是一功能复杂的高级内分泌中枢,下丘脑与垂体功能、性腺活动、情绪反应、体温调节、食欲控制及水的代谢均有极密切的关系。,从而快速地影响到人的行为,闻到好闻的花香会情不自禁地多吸一口气,闻到好吃的食物香味会垂涎欲滴,而嗅商,也就是鼻子嗅闻、辨别香气能力强的人,尤其是嗅觉灵敏高的诗人,吮笔敲诗之际,静观那空灵变幻的香薰云烟,最有助于灵感火花的闪现。而香境香韵之朦胧缥缈,正是诗情诗境的最佳写照。
中国是诗歌的国度,诗歌的真谛往往在可谈与不可谈之间。就像《花非花》中所咏,香之状,如花似雾。焚一炉香,香烟凭空幻形,那形态像什么呢?袅袅上升如一缕纱,回环停遏处又似云,转瞬变化又类开花,弥而散之雾罩烟笼。诗人唯盼花化朝云,朝云彩云,既可比花,亦可比一切美好易逝之物,当然也可比同样美而易散、虚幻缥缈的夜香之烟。“薝蔔花香形不似,菖蒲花似不如香”①徐渭:《香烟六首》其四,明刻本《徐文长文集》卷七。白玉蟾:《奉酬臞菴李侍郎五首》其四《白玉蟾诗集新编》,盖建民辑校,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216页。,正写尽香与花之似与不似。花美易落,香萦终散。香风难久居,空令蕙草残。美好的诗境,亦何尝不是来无所从,去无所着。“明窗延静昼,默坐消诸缘;即将无限意,寓此一炷烟。当时戒定慧,妙供均人天。我岂不清友,于今心醒然。炉香袅孤碧,云缕霏数千。悠然凌空去,缥缈随风还。世事有过现,熏性无变迁。应是水中月,波定还自圆。”②陈与义:《烧香》,不见于其《简斋集》,收录于宋陈敬《陈氏香谱》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明周嘉胄《香乘》卷二十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即将,又作聊将。清友,又作清阙。霏数千,又作飞数千。自圆,又作自丸。参见《全宋诗》第31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9584~19585页。别不花《七言绝句》,《诗渊》3955页。无限情怀心意,寓寄一炷香中,一炷烟升,天人妙合。世事沧桑,而熏香不改,如水中之月,波定仍圆,说的是香,但悟的无疑也是诗道。在这一意义上,香道与诗情,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南宋江湖诗人许棐《谢施云溪寄诗》:
折得桂花三数枝,云溪又寄几篇诗。诗看入在花香里,韵似龙涎火暖时。③许棐:《梅屋第三稿》卷三,《全宋诗》第59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6864页。王沂:《王善甫郎中见和鄙韵赋此答之兼简梦得君冕二同年》,《伊滨集》卷七,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正道出香道与诗情的不二关系。许棐的《赵山台寄诗集》“海雁叫将秋色去,山台钞寄好诗来。菊花过了梅花未,自有花从笔底开”,《读南岳新稿》“细把刘郎诗读后,莺花虽好不须看”,则是用花香来写读友人诗稿之后的读后感。类似的例子,还有北宋晏殊《浣溪沙》词“唱得红梅字字香”,南宋史达祖《一翦梅》词“谁写梅溪字字香”,宋人诗中的“山僧袖出新诗卷,字字馨香扑人面”④周弼:《赠从古上人》,《端平诗隽》卷四。,“魂梦江湖阔,语言兰蕙香”⑤吴惟信:《寄范文子》,《全宋诗》卷3108,第37083页。,“凝香句满空同石,静向东山卧白云”⑥姚鏞:《送赣士谒前赣侯杨东山》,《雪蓬稿》,汲古阁影宋钞《南宋六十家小集》本。,“野鹤已随溪客远,一方玄玉带诗香”⑦方岳:《别汤卿不值》,《秋崖集》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举杯吞寒光,流入诗脾肝。令我书传香,一洗儒生酸”⑧方岳:《中秋雨》,《秋崖集》卷十三。,“寒香嚼得成诗句,落纸云烟行草真”⑨方岳:《次韵梅花》,《秋崖集》卷六。,“琐窗砚作离骚香,吐句不教花莫落”⑩方岳:《次韵汪卿》,《秋崖集》卷十五。,“语言玉润篇篇锦,心胆冰清字字香”①徐渭:《香烟六首》其四,明刻本《徐文长文集》卷七。白玉蟾:《奉酬臞菴李侍郎五首》其四《白玉蟾诗集新编》,盖建民辑校,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216页。,以及元人诗中的“瀑煮春风山意长,梅花吹雪入诗香”②陈与义:《烧香》,不见于其《简斋集》,收录于宋陈敬《陈氏香谱》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明周嘉胄《香乘》卷二十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即将,又作聊将。清友,又作清阙。霏数千,又作飞数千。自圆,又作自丸。参见《全宋诗》第31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9584~19585页。别不花《七言绝句》,《诗渊》3955页。,“相逢未久还相送,和我新诗字字香”③许棐:《梅屋第三稿》卷三,《全宋诗》第59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6864页。王沂:《王善甫郎中见和鄙韵赋此答之兼简梦得君冕二同年》,《伊滨集》卷七,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蔷薇水浸骊珠颗,不直诗中字字香”①卢端智:《题百香诗稿》,日本京都龙谷大学图书馆藏《新编郭居敬百香诗选》钞本卷末。,“酒沾松露涓涓冷,诗入荷风字字香”②许有壬:《用桢韵》二首其一,《至正集》卷二十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等。宋元之际的遗民郭豫亨(1272?—1342?)更编有集句诗《梅花字字香》前后集二卷,其间句锻意炼,璧合珠联,亦有天然之巧者,堪称奇观。
品诗的第一境界是化境,人与诗,情与景,融而为一。品香的第一境界亦为化境,被香所美化之境界。寻常之物,一旦被美化,久之极易渐趋审美疲劳,令人索然,唯品香不然。叶燮《原诗》卷三曾云:“陈熟,生新,二者于义为对待。对等之义,自太极生两仪以后,无事无物不然:日月,寒暑,昼夜,以及人事之万有——生死,贵贱,贫富,高卑,上下,长短,远近,新旧,大小,香臭,深浅,明暗,种种两端,不可枚举。大约对待之两端,各有美有恶,非美恶有所偏于一者也。其间惟生死,贵贱,贫富,香臭,人皆美生而恶死,美香而恶臭,美富贵而恶贫贱。然逢比之尽忠,死何尝不美?江总之白首,生何尝不恶?幽兰得粪而肥,臭以成美;海木生香则萎,香反为恶。富贵有时而可恶,贫贱有时而见美,尤易以明。……对待之美恶,果有常主乎?生熟,新旧二义,以凡事物参之:器用以帝周为宝,是旧胜新;美人以新知佳,是新胜旧;肉食以熟为美者也;果食以生为美者也。反是则两恶。推之诗,独不然乎?舒写胸襟,发挥景物,境皆独得,意自天成,能令人永言三叹,寻味不穷,忘其为熟,转益见新,无适而不可也。若五内空如,毫无寄托,以剿浮辞为熟,搜寻险怪为生,均为风雅所摈。论文亦有顺逆二义,并可与此参观发明矣。”
以品诗喻品香,亦正如此,在品香家,顺常用香于家庭,气息久而熟,熟而恋。在文人雅士,每雅集则用香,久而缺之不可,虽一味沉香“转益见新”,亦时常有之,此班用香,同于诗思,做诗久而同用一事之时多有,但其在诗思之际而常有新见,所成之诗亦常新也。盖大雅之气入于鼻,通于心脑,清新可人,一时之间不知以何语言形容之,即近于化境,心旷神怡,超然自得之际,此非“五内空如,毫无寄托”之情乎?人有逸情湍飞时,有消沉寂落时,更有平常安然时。文人雅士之心怀,常不同世俗之噩噩,每欲有所寄托有所吟咏,而品香之道,有“诗化”时,亦有“化诗”时,“诗化”境界,是让品香者渐入如诗之境界,或超然,或浪漫,或感慨,或安谧,种种氛围,均与诗化境界一脉相通。香能诗化,诗亦可香化,香之境,可催化诗之灵感;诗之境,可催化香之鼻观。品香与品诗,在化之境界上,可谓有共通之意。
最后,诗艺与香韵更有不解之缘。从诗骚到汉乐府,唐诗宋词以降,“香”的风雅,在诗坛始终连绵未绝,诗艺有多长,香韵、香姿、香容与香情即有多久。香文化在中国两千多年诗歌发展史中,占有重要地位。由“有飶其香,邦家之光”——《诗》之香发端,至“香草美人,以嫓忠洁”——《骚》之香,屈原用自己的一生建立一个美好的香草世界,并不停地为之努力追逐。《离骚》天地里的十八种香草,最早将香所具有的美好高洁气质引入诗歌殿堂,奠定了以香草来代表修能与品质的诗歌传统,从此,诗人咏香吟香,或抒情,或寓意,或咏物,从大自然界带香的花草树木开始摩挲,将香的品味升华在一种自然美的境界,再扩展至各色香品,展现出巧夺天工的人工美的境界。
由两汉诗歌中“感格鬼神,绝除尘俗”的香氛,至六朝诗行中“讵如藿香,微馥微馚”的香事,南朝清商曲辞《杨叛儿》“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的热辣比喻,再由唐诗香艺之“情满诗坛香满路”,经宋诗香道之“鼻观已有香严通”,至元诗之“消尽年光一炷香”,明诗之“晓炉香剂已烧残”,清诗之“金篆添香红火热”,更有“一种风流独自香”的唐五代词之香馨,以及“香残沉水缕烟轻”的两宋词之香韵。
点缀其间的,有李白《清平调》中的“一枝红艳露凝香”,杜甫写古柏的“香叶终经宿鸾凤”,韦应物《长安道》之“博山吐香五云散”,元稹笔下的“人能拣得丁沉兰蕙,料理百和香”,白居易笔下的“一瓶秋水一炉香”,李贺鼻息下的“画栏桂树悬秋香”,李商隐笔下的“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薰。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片寄朝云”,皮日休笔下的石榴之香是“蝉噪秋枝槐叶黄,石榴香老愁寒霜”,徐寅笔下的《荔枝》之香是“朱弹星丸粲日光,绿琼枝散小香囊”,温庭筠笔下绮怨的“暖香惹梦鸳鸯锦”,李煜笔下高华的“烛明香暗画楼深”,林逋笔下的梅花之香是“暗香浮动月黄昏”,晏殊笔下珠圆玉润的雅香“炉香静逐游丝转”,柳永笔下绮怨铺染的俗香“香尘染惹垂芳草”,苏东坡笔下的“香雾空濛月转廊”,黄庭坚笔下的“尘里偷闲药方帖”,及赞美沉香的“百炼香螺沉水,宝熏近出江南”,李清照笔下淑静的幽香“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姜夔笔下清逸的“冷香飞上诗句”,陆游《如梦令》笔下的“独倚博山炉小,翠雾满身飞绕”,杨万里笔下的“别有香超桃李外,更同梅斗雪霜中”……洋洋洒洒,林林总总,千姿万态,风味各异,真是一笔丰厚的文化之财。这些香诗,历经千年风雨沧桑,依然挥散着无尽的诗香,构筑起一道曲曲悠长的文化长廊。历览前代诗人群英中的香诗香词,回顾史上众多知香、好香、乐香的诗人的各种香事,可以看出,香与诗,一个属于物质,一个属于精神,因诗人笔下的咏香而相遇,而结缘,而香被诗国,馨泽万代。
香道文化是理解中国诗歌的一扇别致之窗,不仅反映着香在诗人生活中的特殊地位和文化功用,体现着诗人的情性修养,志趣爱好,审美观念,也在多方面与诗风诗境产生千丝万缕密切而微妙的互动。接受香道文化启迪及熏陶的历代骚人墨客,从不同侧面,不同角度,将香文化倾注在诗行词句里,以诗咏香,赞香,在香的世界里,寻求创作的灵感,在香气缭绕的氛围中,捕捉诗篇的隽美灵魂,由香入道,香韵与诗情交相点逗,促进着香文化的发展,也酿就了香文化与诗生活的共生关系,尤其是其中独成一脉的咏香诗词,更是香道文化最赋有艺术品味的精神产物。诚可谓——香草美人,云山乃词客兴寄;思妇飞蓬,馨芳助诗人讴吟。
(陈才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Affinity of Fragrance and Poetic Romance——Viewed from the Poem of“Flower or Non-flower”
Chen Caizhi
Xiangdao,Chinese pronunciation for fragrance lore,is an elegant window to enjoy Chinese poetry.There ar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poets and Xiangdao,between Xiangdao and poetic romance, and between poetic arts and poetic romance.Xiangdao plays a special role and cultural function in poets’life,reflecting their cultivation accomplishment,ambition and hobbies,aesthetic values.Poets compose in different poetic styles in different social contexts.The essence of poems lies between the what has been said and what has not been said,like what Bai Juyi expressed in the poem of“Flower Or Non-flower”,just like fragrance,like flowers,and like mist.Scholars and poets of the past dynasties were enlightened by Xiangdao culture and tried to reveal the beautiful poetic souls between their poetic words and lines in different angles.They were also inspired in composing poems to eulogized fragrance. Xiang culture has developed with their poetic life.
Fragrance;Poetic Romance;Flower Or Non-flow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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