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路口转个下坡的大弯,视野就不再开阔。连绵的山向前延伸,一条窄窄的水泥路在沟底蜿蜒爬行,一块块在山腰和山地开辟出的田接替进入眼中。背后的石料厂废弃了数年,裸露着伤口,隆隆的轰鸣声和漫天的粉尘不见了,山坡上稀疏的柏树又能长青;曾经堆满石子的工地也被修整成几块整齐的田,废弃的宿舍平房孤独地守着脚下的这片山坳。
行到此处,车速就要渐渐慢下来。快到中午,沿途碰见不少扛着锄头和头,牵着牲口或者赶车回家的村民。与他们交错而过,也让我不断记起自己曾经走在这条路上,去摘花椒,去赶集会,每周日下午背着书包和干粮去学校的片段。可惜的是,赶车的我不认识,他们的驴子我也不认识。村里的毛驴都戴着铃铛,走起来声音各不相同。我家的驴铃清脆短促,很好听。曾几何时,凭借此等“技能”,我在窑里偷看电视,仅凭断断续续的驴铃声,就知道是谁家的驴子从窑顶走过,是哪家的大爷从地里回来了。
山路十八弯,终于回到了村里。从居住时长上算,自己已经是这片土地的异乡人。然而再次踏上,每一座房,每一条巷子,还是在此刻从脑海深处被唤醒,但与所见所闻早已大相径庭。熟悉的人与物总是面目全非,陌生的东西却越来越多。
大路到门前,是一条石头铺砌的长坡。雨季一来,大路上的积水汇聚在此,成为我们筑起堤坝的战场。坡下开阔的戏台园子,竟然全部荒芜了!园子南边的土房,住过村医,开过小卖部,建过磨坊,最后却人去房塌;北边是村里唯一的油坊,每年摘了花椒拍了籽,家家户户都要去压花椒油,但早先的一场火将它连带东边的两间房一起摧毁了;但西边的戏台还在,每年的二月二,这里依旧是村里的中心。我曾经在台下看过很多场戏,那个卖糖葫芦和芝麻糖的老爷爷,总是在下午开戏前早早落位,等待小孩围观。平日里大人常在台下的墙根晒太阳、唠家常。台上堆满了冬天作为草料的谷子杆,被母鸡趾高气昂地霸占为野窝,我们驱散了鸡,捡到几枚瘦小的土鸡蛋,用磨得稀烂的裤腿把戏台扫得干干净净,变成我们的地盘,每日拿着棍子干柴上蹿下跳,不亦乐乎。直到正月里的又一场火,戏台也被吞没,再有唱戏的,也都到村口的新台子了,只有农闲时被栓到旁边电线杆上的骡子驴子,偶尔盯着这陌生的露天残垣摇摇尾巴。台前的杂草肆意生长,淹没了整个园子。
走下坡,母亲已经出门迎我,父亲在外做工,晚饭后才能骑车回来。我看到她的头发又白了不少,这不是近几年才开始的事,对我而言似是突然发现,但对自然与时间而言,这是一个过程。但这个过程似乎在加速,这令我有点局促,希望视线转移到别处。父亲的菜园种起了新客,看起来长势喜人,每个坑位的西红柿苗都充满生机,在两块瓦片搭成的屋檐下茁壮生长。这与生命力有关,但更是母亲每天傍晚提着水桶一瓢瓢浇出来的,于是我又忍不住看向母亲,又觉得背影也比以前佝偻多了。这段走过千百次的路,今天格外漫长,但突然又憎恨它为何曾经格外短暂,让自己羞愧不已。我快步跟上前。
大门口的影壁换成了砖砌的。我又想起曾经那个用拆掉的东房的土坯做的影壁,早已在雨打风吹下风化得不成样子,生于黄土又归于黄土了。我常在它脚跟旁偷偷撒尿,一定令它头疼不已;我们一茬(同龄好友)曾在它面前玩玻璃球,输的人总是气得踢他两脚,或许也是它倒下的帮凶。如今水泥裹着砖头,不再是一双薄薄的布鞋可以踢得动的了,然而母亲早已不再纳布鞋,也不会有人再踢它,也不会再有人再在这冷冰冰的水泥地上为一颗小小的玻璃珠子爬来爬去了。
影壁背后是一道深沟,雨季总是汇流成河,那是我们这群人彼时仅有的玩水之地。村里有两个水池,但也常年干涸,水源也只是雨水。这座不知历史的小村,这块被认作穷山沟的由几个村落拼成的山区,直到今日仍以雨水为生。崎岖山路,连绵石山,隔绝的不仅仅是脚步。
那棵长在沟边的杏树枯死了。这是我曾经玩闹的“主阵地”之一,持续数年。春天,我们各折一枝长满花苞的杏枝,回家插在花瓶中,看谁的花开的最艳。所谓花瓶大多是喝罢洗干净的饮料瓶子或者西医输液的药瓶,到冬天他们又变成被窝里的暖瓶,实在有着大用处。粉白的杏花是短暂的春季中,整个村里不多的点缀,三三两两绽放在各处,引人注目;其次是桃花和梨花,前者似红粉佳人,因为村里桃树数量稀少显得更加宝贵,后者花期稍晚,但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两棵,繁盛洁白的大花瓣成群成簇,是真正的“千树万树梨花开”。然而现在,多少的院落早已倒塌荒芜,果树们在与野草争抢养分中自顾不暇,甚至如眼前这棵杏树,再不能绣出细芽。
五月,无人问津的花会早已在黯淡中零落成泥,现在是枝繁叶茂的时期。大门东面本来是野地一般,原先长着一棵大伯家的核桃树和一株野生的桑葚树,核桃树并不粗壮,结果也很稀疏,还是口感比较差的夹核桃;桑葚树更加矮小,但每到这个时期,总是挂着繁密的绿的红的紫的桑葚,尽管果子也瘦小,与现在市场上卖的相去甚远,但仍是我们小时候难得的零果和玩处,因为常被别家的小孩觊觎,我甚至当过它的护卫,每听到院外传来过路的声音,总要跑出去看看是不是来偷桑葚的。拿一个干净的方便面袋子,或者直接空手,瘦弱的四肢灵活地爬上瘦弱的枝干,我就架在树杈上,摇摇晃晃地边摘边享受这难得的美好时刻。但两棵树都已经被砍掉了,光秃秃的树桩还掩埋在枯草和干土中。父亲将这块空地清理出来,种上了从姥爷家门口移来的黄花,每年再种点葱。
我跟着母亲走进院子,照例问了问最近的情况,得到的也是一贯的“挺好的”回答。姐姐也站在院中,怀里抱着刚过百天的外甥女。这是我回来的原因:我刚辞掉了原本的工作,心中暂时没有什么清晰的想法,一些莫名的情绪萦绕在原本的生活周围,时常会忧虑或烦躁。姐姐便邀请我一起回家待几天,一来很久没回来过了,其次也能帮她照看一下孩子。
院里的花圃中李子树已经泛绿,稀疏的果子需要仔细翻寻才能看到。当初我目睹它从桃树被嫁接成李树,然而却成为旁边挺拔笔直的梨树霸凌的对象,令它不能正常生长。那棵梨树去年被砍掉了,但李子树的主干早已歪歪扭扭地朝向东北,再也无法挺起脊梁。唯一的一株月季开着紫红色的艳花,这是母亲唯一养的花,或者说唯一活下来的花。在幼年时期,奶奶最会伺候花草,绚烂迷眼的各色各样的花挤满整个花圃,还有一株妖娆的葡萄藤绕到头顶的架子上,在秋天与丝瓜一起垂下果实,然而这些早已成为记忆。
五月的故乡,最适宜生活。什么都是简简单单的,简单的三餐,简单的生活,简单的美好。然而在简单之中,也有着丰富的野趣。香甜的洋槐花正是当季,酸甜的尚未熟透的桑葚令人生津,可惜田埂上的辣辣葱(方言,一种野菜)已显老,不再清脆可口,但丛生的野小蒜炝锅一炒,最适合拌面。我按着记忆寻找,东边邻居家坡下的那棵桑葚树依然还在,然而当我扒下一根枝条,密密麻麻的不知名的虫子已经占领了叶背,这令我失望不已,败兴而归。
我很怀念故乡的春天,因为已经许久没有在这个时节回来过。在外求学工作的经历使我在大部分时间中,并不会感知到乡愁的情绪——这种似乎像“冷漠”的表现并不必给与夸赞或批评,我也不会感到羞耻或自豪,在我看来,这只是自然的成长与变化。情绪始终是属于自己的,不必非与人交流、得到反馈。并且,它偶尔还是会出现,这种文化中的乡土思绪如钢印般刻在自己的骨中,催促我总要不时回望。人们常说,记忆会美化曾经,你怀念的,并不是曾经的生活或者经历,而是那段被美化的生活回忆。这或许是有道理的。在我的记忆里,这里就是乐园,生于此,长于此,这里的一切都让我牵挂、激动。
即使离家再久,刻在身体中的习惯还在运行,我依然可以得到最好的睡眠,在麻雀与布谷鸟的叫喊中被唤醒。日出而作的古老习俗仍在继续上演,随着吱扭扭的赶车声宣誓着此地千百年来的农耕传统。慢慢回升的气温还不足以使蚊虫活跃,炊烟从清爽的早晨升起,柴火的味道总是让我痴迷,好似怪癖一般,仿佛只有在烟火气之中,才能确定自己真正回到了这里。
小外甥女也很有精神,每日在几人的怀抱中,循环欣赏这个普通的院子和门外的那条路。然而这里平凡单调的生活,大概率不会成为她的记忆。当父母老去之后,或许这道大门就不再会被打开,锈黄的锁头永远等不到钥匙,随着一代人的记忆,永恒消失在人言中,孤独坐落在山坡下,等待破败与荒芜。最适宜的季节,终归也不会再有自己熟悉的人在此生活。
我不知道什么是“断肠”的感觉,但那些房子,那些树,那些所有的景从车窗前略过,母亲挥手的样貌渐渐缩小在后视镜中,随着转弯变成空荡的山,空荡的路,大概我也要成为在天涯的“断肠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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