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二月份的天气明显开始转暖,这两天,感觉自己用来睡觉的时间逐渐变多,于是梦也像解冻的万物一样开始泛滥起来,以至于昨天早晨醒后清晰地记得自己前一秒在滑冰,地点是小时候常去的家乡矿区一处有喷泉的水域,而不是北京的某个冰场。而滑冰也明明是几天前刚刚学会的东西,梦里却可以滑得很好。朋友曾跟我讲这就是梦的好玩儿之处,你不知道它究竟可以荒诞到什么程度,每天躺下的时候都让人满怀期待,大大拓展了睡觉这件事的意义。不得不说,所谓为有限的生命增加无限的可能,这是一条捷径。
“所以咱们那儿也都结冰了吗?”我在微信上问她。
“结了,但室外好像是不能滑的。万达不知道有没有冰场,刚建好,我只去过一次。”她回。
顺着这个梦,我开始回忆几年前在家乡过冬的时候,漂着红油但并不太辣的火锅,高中操场上飘飞的白雪,冬季校服和手套……跟我现在在异乡的生活仿佛没什么差别,但回想时会有年代久远的错觉,觉得恍如隔世。中学时代对一切都有着简单且充沛的定义,对“未来”这样的东西充满无知的向往,没有想过除了学习外还要掌握些什么技能,也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学会滑冰。高中教室外面的走廊上有扇可以打开的窗户,一下课大家轮流跑出去吹风,以此来消解睡眠缺乏所带来的困意。我敢于踩着窗前的围栏看远方,被班主任拽下来过两次。那个时候大家平等地处于被保护的状态,一天的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教学区被监控覆盖,人生仿佛依照早已定好的程序进行下去,在晨读和晚自习中对朝霞和黄昏迎来送往,日复一日地过着幸福且充实的生活,每天大致能预料到第二天怎样度过,唯一的运动是晚饭后在操场上跑圈。有一天傍晚一个人散步,看到学校里的黑猫慵懒地趴在草坪上睡觉,远处群山连绵。于是我想,现在的日子好好哦,可终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去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地方生活。
我终归没有走得很远,选择留在了自己生长的北方念大学,为的正是它在很多方面和家乡相似,免去与新城市磨合的麻烦,这多少有点儿性格使然。我向来面对未知的时候都极尽探索的欲望,却始终缺乏执行的胆识,只敢在舒适区边缘来回试探,做事之前要在心里仔细盘算可能的后果,有点内耗的意思。一拖再拖的雅思考试,计划很久却未能出发的旅行,面对新事物时下意识的退避,都是这样的东西。有一次恩师给我发信息:人这一生最难战胜自己,希望你不是这样。
于是学姐问我要不要去滑冰的时候,我说我会去。学姐来自杭州,冰却滑的好。在电话里惊异地问我你一次都没有滑过冰吗,我说是。搞得很像我们来自相反的地方。紫竹院公园里人头攒动。到地方后学姐放下背包弯腰俯身给我穿冰鞋带护具,交代注意事项。春节前夕冰场上很多带孩子来的本地家长,在一堆滑的很棒的小孩中间我被学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学,在俯仰之间极力找寻那点微妙的平衡,摔倒是很难免的事。不过在那样一种高浓度的欢欣中,没有谁会注意到谁,在冰面上摔跤也出乎意料地不是很疼。等到终于松开学姐的手滑行出几米远的时候,心里是雀跃的,仿佛完成了此生当中某件值得骄傲的大事。
返程的路上,在出租车里学姐遗憾地讲就是忘了拍照。不过这没有什么,我想,图片和文字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记录。她说那你可以把第一次滑冰写一写,于是莫名地,我想起小学时候就很熟悉的命题作文,第一次怎样怎样,诸如此类的经历虽然没有蓄谋已久的熟练,可是对于一个不断成长不断试探的年龄来讲,却足够坦荡。我当时很喜欢写这样的东西,用很烂很真诚的文笔添油加醋地再现一些场景,于是那些大胆的尝试和被相机定格的图片一样,在时间流逝中永远凝固起来,被母亲收在书架角落里,现在还找得到。作为一些曾经勇于探索新事物的见证,它们是某种高尚的象征。
后来再去冰场是和男友一起。他站在四边形的一个角上等我,看我一圈一圈地围着冰场绕行,被后边的人不断超越。滑了几圈后坐下来休息,他用黑色羽绒服整个包裹住我,很惊讶地问我连自行车都没学会,怎么突然又想起来学滑冰。我说我想尝试些从来没有接触过的,计划以外的,新的东西。这样很好,他说,有些事是你做了之后就会发现不太难,而不是计划好之后才能去做。
过于完备的计划反倒很多时候会沦为空谈。中学时候我和朋友晚饭后会在走廊里边吹风边聊天,一人拿一个盛满热水的保温杯慢慢喝到见底,把同一块饼干掰开一起吃,说一些不着边际却充满希望的话,毕业了到哪里旅行,以后在什么地方生活,大学一定很好的吧,我们还会在一起吧。那个时候我们一样讨厌预料以外的节外生枝,恨不得把未来全部都计划好以求心安,觉得一眼看得到头的未来才是安全的。可真的到毕业的时候是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广州,所谓天南海北,中间隔了两千一百多公里。
那天从冰场回学校,坐上一辆公交,正月初五,双层大巴上除了我和男友空无一人。我们跑到二层最前面的地方,汽车行驶着穿过各条街道,北京的暮色尽收眼底。道路两边粉红色的砖楼,矮墙边需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清的红绿灯,和骑着旧式自行车的老人都像是上世纪香港电影里会出现的画面。那一刻心里由衷地希望这趟公交能慢点抵达终点,好像坐在此间给人一种回到80年代的错觉。那是纸媒繁荣而我尚未出生的年代,我家每周订几十份报纸供爷爷奶奶消遣。爷爷作为那个年代的文学工作者,为各地的报纸供稿,他的文字和他的人一样走过中国很多地方,晚年我经常看见他坐在轮椅上整理曾经的报纸,报纸上有他编辑的新闻,报告文学,诗和漫画。有一次我拉着父亲的手经过市里的报社,我说我以后要从事出版行业,在杂志社或者报社工作,像爷爷那样的。父亲摇摇头,说这些话你说得太早了。谁能预料多少年后纸媒还需要你?你可以讲你会一直写东西,但不要断言以什么什么为生。什么都说不准。
所以这样说来,相比于怀念和规划,“在做”本身才是更为靠谱的事情。我想起以前看过的《午夜巴黎》,人们都以为自己错过的年代才是“黄金年代”,可真的有什么黄金年代吗?
今年的年有生以来第一次没在家乡过。室友们回家了,北京很多人返乡,除夕那天我被恩师邀请到家里吃年夜饭。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时候,我想的一直是大一刚开学时第一节课看着老师从教室后门走上讲台的那个背影。老师是有名的戏剧专家,我有幸成为其退休前最后一届学生。那时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能得此殊荣。因此格外庆幸自己当初鼓足勇气将一些文稿交给他点评,从而获得了交流的机会。最初拿去的文稿是新诗,得到称赞说写的不错,心里一度十分得意,后来我才知道老师对新诗缺乏好感,鼓励的与其说是诗里那些纷繁忧郁的语言,倒不如说是创作和交流的胆识。席间老师开了一瓶昂贵的酒,我不爱喝白酒,老师笑话我说如果刻意与“酒色财气”划清界限,反而不像一个“文人”。那时我想,看来有必要抽时间去去酒吧什么的地方,暂时从结构里走出来,尝试之前不敢去想的事情,过以前没有计划过的生活。一定程度上,这应该能算成是另一种胜利,是所谓“战胜自己”。说到文学,他还鼓励我也应该试试写剧本。我把自己的顾虑表达出来,什么经验不足,文笔不佳,阅读量不够丰富,在戏剧方面的准备还不够充分。但其实话一出口就开始感到后悔。想起来以前当代史课上受一位作家教导说写作其实不需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很多事情是动笔之后才能知道的。如果你一直想的是计划好再动笔,那可能永远都不会动笔。
最近读到狄德罗,说“多少精心策划的事情失败了,多少异想天开的事情反倒成功了”,书里雅克和主人的旅途一路都很荒谬,没有顺序,没有计划,甚至没有目的地,在一条没有起点和终点的长路上走,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情节的安排也好像一直在试图突破框架,作者宁愿说它是真事而不是“故事”。是这样的,我想,小时候带着愉快的心情去公园,还没开始玩却下雨了;在去海边旅行的路上幻想在沙滩上看到大海螺,到了却发现根本没有;带着一篇小说的念头动笔,写完后却发现明明就是散文……“真实”就是这样的东西,计划的落空和意外的收获,仿佛带着宿命的色彩可仍然“什么都说不准”。学会滑冰和很多个第一次一样,是计划以外的胜利,我想我会怀着对这些的敬重,期待一个未被定义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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