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北方土地,看见类似故乡的村庄,你眼里湿润着。看到每个沟沟壑壑,看到每条蜿蜒着的山路,每个家乡有的植物,心里的亲近不由自主,甚至路两边的荫蔽的树也让你想起家乡。
山就在那里,不管路坏了几次修过几次,也不管路两边的庄稼地种了多少季,种了多少不同的庄稼,不管路边的树木绿了多少次黄了多少次。你对小山村的感情从未被削减。一种东西在骨子里游离,小山村如巨大吸铁石,诱引你靠近它。
不管千里万里,风尘仆仆地站在日夜呼唤你又折磨你的小山村边,心里延伸出对乡村眷恋的触角,深入到了小山村角角落落,试图掀开神秘面纱窥视小山村的真面目。
方向固定,一路向西,走过几条路,转过几道弯,翻过几道沟,颠过几道梁……提起上山,心里雀跃,听从小山村召唤的雀跃。想起小时候大人说,更远山村里的伯伯来了,有你喜爱却吃不上的山核桃,嘴里不由分泌出了一种液体。那时不知自家山村之小,也不知自家住西山半腰。
背井离乡经年。故乡对你热切,你对故乡打量。你对故乡人的热络,儿女对你的故乡怯怯,儿女的泪水不能等同于你的泪水。你的泪水在那些不认识你的故乡后辈眼里,那样突兀,他们在想:哪里来的异乡人?
你知道吗?那个书屋的老板就是你们村人。你不止一次出入那书屋,不曾想,同事樊姐讲那女人的诸多信息后,仍搜寻不出有关她家族的任何记忆。故乡人啊,即便散落同一城市,也可能是他乡的未知人。
第二故乡的腊梅快要变成春梅。美丽汾河如缎带绕着县城,水鸟一只跟着一只,那种惬意、归属感让人艳羡。春天气息扑面而来,暖阳仿佛属于昨日,气温又下降许多,不知是感应到你心情,还是春本就喜怒无常?
开着车回小山村。先前坐公交车大包小包回小山村被人瞩目的感觉还在,骑着摩托车回小山村,被旁边路过汽车荡起的漫天尘土也记得,而想回小山村的念头却一直没变。
记忆深刻的是泥泞。小时候的泥泞是黄色的,和着不懂事的欢乐,去小沟沟抓天波波、蹲在马路边看小青蛙的无忧无虑。艳羡雨后村子中央泊池中水漾漾着去洗衣服,或者看别人在泊池游泳。水在无知蔓延,打在身上,换不回记忆。就在这样像漏了一般的雨天,被小山村召唤。雨刷心急地摇摆,平展的路,坑坑洼洼的路,平安回到小山村,当湿漉漉地提着东西回到小山村,尽管小广场侵占了泊池,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雀跃的你踩过杨树下、花椒树下、梧桐树下、榆树下的泥水回到温暖窑洞。
热切在原本温暖的窑洞里化为实质,几乎肉眼可见。家里摆着的麻将摊是人情场,是小信鸽,一张张表情是晴雨表。
漠然也好,装作不在乎也罢,只要情有处安放便好。和你的小棉袄栖息在曾经的领地,其实你也不知道这尺寸之地是不是还属于你,那又如何?情绪翻腾着,变成包裹着的气囊,涨满内屋,要破窗飞去,涨满夜的虚空。你穿上厚厚的衣服闯进夜里。
原本熟悉的乡村,在夜间竟然那样陌生。夜遮蔽了你曾以为看得懂的星空,孤零零的月也被蒙蔽,乡村变成黑色猛兽。骨几乎要被敲碎,冰成了夜的代言人,而院子里的树张牙舞爪分明是夜的帮凶。故乡啊,在不间断的分别之后,竟和你陌生至斯。
风更凶,雨更猛,夜更长。还好,父母的屋子是庇护所,烧红的铁烟囱释放温暖将你包裹,坐在热炕头盘着腿的小棉袄来回摇晃:“妈妈,我喜欢在姥姥家睡。”你被小棉袄还有他们的爽朗笑声拯救。
夜包容了一切,太阳下一切无可遁形。
院子的最西侧原是鸡窝,鸡的打鸣声便是每天的闹钟。现在自家不养鸡,清晨隐约的鸡声悠远亲切入耳,如桃花源。
鸡窝废弃成炭窝。炭窝旁有不太宽阔的台阶。拾级而上,台阶狭窄需要低头才能上窑顶。曾在窑顶拔草、于下雨天在窑顶铺油布,在窑顶晒麦子……踏在窑顶,不知曾有多少脚印留存,多少身影曾在此停留。如今,平整窑顶依稀有荒草影子。炊烟青青淡淡,和邻居家炊烟绕在一起,又若无其事散开。远处,也有一些炊烟袅袅升空,世俗喧嚣远离。
邻居嫂子热情:“二女,昨天回来的?”“是呢,嫂子,你做饭里啊?”问候亲切。看着被青云笼罩的小山村,一家挨着一家的崭新的或破败的窑洞,新多,破败少——此处开发较晚。
新是相对的,站在窑顶看邻居家曾很讲究的大门上也锈迹斑驳,而村里相对盖的最晚的是刚进村主干道两边的屋子。
窑顶看到的小山村有限,却整齐划一,多少年前盖的房子也大多巷道间距能过两部车有余。巷子两边有各种各样的树,尤其夏天,村民多在树下乘凉,自家窑洞外更是各样鸟雀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树长大一波又一波,被砍伐一次又一次,如今巷子里的树不少,只是许多家门外的葱茏被经济实用的花椒树替代,挂满了倒刺的花椒树也慢慢青葱,渐渐有了花椒果,等待鲜艳红色挂满树的那天。
小时候,老房子外也有一南北方向巷子,巷子里各家有许多树。巷子南端是一片地,地边上也有许多树,榆钱树,软枣树,枣树,李子树,梨树还有苹果树,桑树,洋槐树……
喜欢榆钱树并不是喜欢树的形状,而是榆钱做的不烂子。榆钱淘洗后沾点儿面粉,加上盐、花椒面蒸熟了,确实美味。喜欢秋天来的时候满树灯笼般的柿子——柿子软了后,顾不得擦拭尘土,塞进嘴里,满口的甜,满嘴的汁水……软枣是东院的伯伯家外墙的一棵树,涩涩的果子,处理之后竟也好吃。枣树则更新换代,笨枣,甜枣,蜜枣,鸭梨枣什么的。桑树是姑姑家侧院的。小时候,姑舅兄妹围着那桑树,爬上爬下,胆小的则等别人的赐予,不过最后也满嘴黑色。洋槐花也能做不烂子,不过树在村里不很常见。巷子拐弯处,小时候看孔嫂摘雪白洋槐花时一抖一抖,还真咽了不少口水。整个小山村,只在一家院子见过梨树。初见一树白,艳羡震惊各种情绪绵延。路边的树和那些可以结果开花的树不同,却不由自主联系在一起,那是村庄生机的一部分。
亲戚家妹子嫁到同巷某家。新年初六,亲戚们给她送祝福。灿烂笑容预见美好日子。只是她的妆容、新年服不太记得,在她家备受款待部分也不太记得,但对她拿着黑垃圾袋套在崭新垃圾桶上的那一幕记忆犹新。
顺着院门往南走八百米左右,就到了原来的泊池处,往南转五十米左右,路渐渐有了坡度,分叉处好陌生,此处曾是低洼地,连接着村里与邻村的或深或浅的沟壑。如今进入眼帘的是一堆又一堆垃圾,就像十几年前在亲戚妹子家看到的那种垃圾袋包裹着的,沟壑从何处开头已看不见,其中的郁郁葱葱更不见影子。
九三年搬到这里的时候,一切都是新的。和旧院子土墙不同,新院墙虽建得不高,却是崭新青砖砌成,条条白色砖缝都赏心悦目。崭新家具,那些铺的盖的更不用说了……心情自然新。
邻居也是新的,是从村子不同地方来盖新房才聚一起。院子东头甚至北边不远处还是荒地。日子是被拨拉的算珠子。眼见他们一天天挖坑掘土夯实地基,有人拉来了红砖,有人拉来了青砖。做工的大工头小工头嬉笑着,却手头不误活计,他们的房子从几寸变成一人多高,更高,开始劵门窗拱窑洞,运土填窑垴。绷直的白线旁青砖越来越高,院墙雏形初现,一个个被摔碎的玻璃尖刃插到了墙头,他们拉回了黑漆的或者绿色的大门。那大门边贴上了漂亮的瓷砖,阳光照在瓷砖上折射着耀眼的光。拉回的石头小狮子看起了门,他们笑容满面住进一间间新房子……桃花谢了春红,房子不如当初新,住着的邻居从青葱变成中葱,也有从中葱变成老葱,背不再挺拔,脸上也落满尘霜,笑容还在脸上挂着,朴实的还是那么朴实,房子却渐渐空了起来。
村子之所以熟悉,是它始终在某个位置。满心热忱回村庄,陌生了不少人。熟悉的村庄已变成一把把锈锁,一堵堵颓圮的墙和几近坍塌的窑洞,还有许多拆掉的连根基也没有的地方。原来,只是记忆中的村子消失了,颓圮的也只是一个个离故乡多年的游子记忆,而村庄像吐故纳新的身体……想到这些,黯然神伤。熟悉的村庄、熟悉的人、熟悉的记忆渐渐销声匿迹。
山村其实有小广场。就是原来的泊池被填平之后建的。虽说没有了原来在那里洗衣玩耍及看人们游泳的快乐,却有不一样的风情。凸凹有致的低矮围墙做边,一些不知道名字的风景树按一定顺序植在围墙里。小广场东侧有健身器材,倘若逢年过节,回乡小孩定会来玩耍一番。
清晨,零散的鸡鸣狗吠给山村添了几分烟火气息,山村渐渐被呼唤醒来。大清早,沿大路或连着周边村子的马路,早有人绕村子走了不少路。村子周围多是一些田地,除锻炼身体外,顺带看看自家地里情况。勤劳村民还在路上捡了不少柴火,也有人不出院子,撸起袖子挥动手臂扫起院子。晨起的山村有一种静谧美,沙沙扫地声像无名音符愉悦着晨起人。
读葛水平的《河水带走两岸》时,被其笔下简单化、诗意化的地方、人物所吸引所感动,更多的是心惊,一种因故乡变成废墟而产生的恐慌。
但亘古以来,村庄生活好像就是那样。清新空气中,淳朴的人们在那方土地上早出晚归,尽情挥洒汗水。黄土还是那片黄土,经历几千年村民汗水或许还有血水的浸润,土地更肥沃。而他们在地里或者小院里的劳作便是世间最美的健身操,小麦色皮肤是大自然的回馈。饱含希望的翻地、播种、撒肥、除草,风调雨顺、颗粒归仓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村子还在守望,村民还在依恋,村庄便永远有活力。
除了劳作,小村庄的人们还会做什么?村庄最中央十字路口,有上年纪的老人依偎在墙角,或蹲或坐,或站或靠,手拿旧式烟管拍打着,诉说年轻时候的往事、家长里短,谈论村子、镇上、乡里、县里,乃至省里、国家、全球的事情。通讯便捷,家里的电视隐约还看着,更何况还有智能手机在手,不出门天下事尽知。
本家好几个大伯大妈都长寿。成伯爱蹲守在那里,哌哒着,期待着嫁到外村在城里干活的闺女回村,只是去年,再也没有了蹲守的机会。北边喜哥家的伯伯也八十多岁,却不大爱出门。村子最南边东院家的堆伯和凤大妈最爱打麻将。大妈八十几岁高龄,眼不聋耳不花,走路一阵风,打起麻将来思路清晰。大伯也八十几岁,眼睛清明,耳朵虽不大能听见,却身体笔直,一出门便伸长腿搭上自行车,走遍村里看别人打麻将。
没有新鲜的祝福语,虽只是妄想,仍祈祷他们与山同在,与尘同光。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