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辞世,儿孙们守灵七日后,在村里一片不知名的荒地里,采坟挖墓,埋葬了她,让她回归到自己的故乡。坟头插满了各色鲜花,同时覆盖着儿孙们用铁锹抛上去的新土,以及我无尽的泪水、思念与悲伤。
神思恍惚中捱过了三周之后,到了婆婆“三七”祭日。当我再一次跪倒在坟前的荒地里时,仍然不相信与我相伴十四年的这位慈母、这位老朋友已经永远离开,而只愿意相信这是一场噩梦,梦醒时她仍然会汗流浃背地回来,仍然要向我讲述路上的见闻,仍然要无限怜爱地冲我微笑,对我唠叨。
婆婆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又分别给她添了一个孙子。因此用婆婆的话说,她命里没有生养女儿的福分,媳妇即是她的女儿。我最初不信。
我和老公结婚时,婆婆已经退休在家。退休前她是平定师范附小的特级教师,遍洒春晖,桃李天下。我是婆婆的三媳妇,生性倔强,桀骜不羁。出嫁前在娘家虽不算娇生惯养,却也是宝贝疙瘩一个,成天我行我素,父母不忍让我受一点儿苦和委屈。但自从嫁到婆家,各种规矩突然多了起来:不能隔三岔五住娘家,不能随便在娘家或外面吃饭,要按时回家,要学炒菜、学做饭、学缝被子……虽然婆婆并不曾像订立条款那样把这些规矩定给我,但她会在我上班走时说一句:“下班早点回来。”从这婉转的言语中,我分明感觉到这些规矩就像一根无形的绳子,慢慢地捆缚在我身上,越来越紧,让我一下子无所适从。源于对老公的爱,源于父母的叮嘱,源于对老人的尊重,我虽然在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但还是按照婆婆的教导,开始适应新的环境。没有特殊情况,我从不到娘家去住,甚至不随便去吃饭,下班按时回家,帮婆婆做饭刷碗,操持家务。唯恐哪一点不顺意,便辜负了她老人家在家门口的翘首等待,辜负了在一餐一饭一言一语间流露出的情意。即使在怀孕期间,我也依然是腆着肚子每天骑自行车往返于单位和家之间,两点一线,风雨无阻。因为奔波劳累,我抱怨过;因为切面条切了指甲,我哭过;因为记忆繁琐的炒菜程序,我烦躁过;因为在坐月子时被婆婆逼着吃更多的饭,我几乎崩溃过……然而,经过岁月的沉淀,当这些往事如今再次被忆起时,我知道,那是一种生活的指引,也是一种经验的传授;是一种彼此的接纳,也是一种家庭的融合;是一份无私无言的爱,也是一份真挚厚重的情。那是人生历程中婆婆给予我的一笔珍贵的财富,让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蜕变为一个成熟的女人,让我明白用心用情经营好我们的婚姻与家庭,让我受益匪浅、受用一生。
老公的大哥在外地成家立业,二哥也在我们结婚后不久搬了新家。因此,十四年来,我们一家三口和公公婆婆一直生活在一起。像许许多多普通人家一样,我们每天也是柴米油盐、锅碗瓢盆,过着琐碎而又平淡的生活。
婆婆最大的乐趣是变着花样给孩子们做好吃的,然后扶着椅背看一桌子人风卷残云般大快朵颐,脸上浮起满足而幸福的微笑。婆婆的记性好,儿孙、媳妇们哪天过生日,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并且要喊他们回来,整几个凉菜,包一顿饺子,在一起乐呵乐呵。轮到过节日,婆婆更是郑重其事,让孩子们吃到应时的美味,元宵节的汤圆,端午节的凉糕粽子,中秋节的月饼,腊八节的腊八粥、腊八蒜,冬至的枣糕,星星点点,缠绕着亲情,让平淡的日子变得有滋有味起来。婆婆还赋予每个节日仪式感,比如每年端午节前,她一定会去山上采新鲜的艾草,回来插在门楣上。那时我最爱的,是看她在炎热的午后,坐在院子里用彩色丝线为全家人搓百索。她坐在南房前面的荫凉里,旁边一张小桌子,摆了刚刚沏上的茉莉花茶。她戴着老花镜,慢条斯理地将那红的黄的丝线整理顺畅,再一股一股地编起来,编一会儿就停下来喝口茶,然后再继续缠绕,到一定长度便打结、扣紧,然后抻在眼前,好好看看粗细是否均匀。她脸上深深浅浅的皱纹里,填满了慈祥而安宁的笑容。那时的院子里,月季的花朵正艳,腊梅的叶子郁郁葱葱。那慢慢腾腾一分一秒的时光,都编进了那条百索里,继而戴在了每个儿孙的手腕上、脚腕上,沉淀在永不褪色的记忆里。
特别是到了快过年的时候,一进腊月,婆婆就开始忙活了。或者是和公公一起,或者是跟我一块儿,一趟儿一趟儿到超市采购年货。过了腊月二十三,婆婆就开始念叨旧时的儿歌:“道信儿的柿皮面,要命的祭灶糖,救命的肉扁食哦……”我都不知道这是在说什么,反正知道是要过年了。于是婆婆开始准备着各类调料及食材,铺陈开各种家私容器,摘葱剥蒜,涮洗碗碟,用两条长凳子架上一块儿大案板,开始在上面演奏过年盛筵的序曲。我天生愚钝,一到这个时候就觉得乱哄哄无从下手,跟在婆婆屁股后面瞎转悠,但婆婆从从容容,心中有数。肉要分开肥瘦,骨头要熬制高汤,干货要及时泡发,蔬菜要悉心存放,调料要准备齐全,然后该切片的切片,该切丝的切丝,该滚刀的滚刀,该研末的研末,接下来“炸一天、炒一天、蒸一天”。这样几天下来,厨房餐厅地下室都被塞得满满当当。勾了透明芡的白菜过油肉,肥而不腻的栗子红肉,又酥又软的黄焖鸡块,洁白小巧的熘鸡片,宽大肥厚的炸带鱼,晶莹剔透的猪皮冻,还有那些炸丸子、蒸丸子、糯米丸子、酱肘子、炸红薯、炸土豆、花糕、枣糕、佛手、蜗牛……菜品俱已成了型,只等除夕爆竹声。待到儿孙媳妇们都回来,家里过年的气氛日渐浓烈,婆婆喜悦的微笑又代替了她多日忙碌的倦容,也顾不上换一件新衣服,只看着孩子们品味着,抢夺着,她又是扶着椅背那样富足地微笑着。而今,又快到年终岁尾,室内却空洞冷清,早已不见婆婆蹒跚而忙碌的身影,再没有那样唇齿留香的美味佳肴,徒留下一场场往日旧梦,令儿孙们黯然神伤。
婆婆极有耐心,也极能包容。儿子媳妇们偶尔的噘嘴变脸,孙子们的顽劣厌烦,她都能一笑置之,或者是一声叹息,或者说上一句:再咋也是个孩儿。我儿子从小动手能力差,到了快入学的年龄还不能握笔,更别提写字画画了。婆婆像当年教育学生一样,循循善诱,与小孙子一起,摆积木,转魔方,玩九连环、魔术棒,握着小孙子的手教他握铅笔,在上学前班的前一个暑假,婆婆每天都跟小孙子练习写字,到入学时,儿子已经能写一手漂亮的铅笔字了。每天放学后,婆婆又会给小孙子准备凉白开,小零食,再跟小孙子探讨书本的知识,训练小孙子举一反三的能力,一老一小,配合默契,寓教于乐,怡然自得。我和老公皮肤不好,一个是神经性皮炎,一个是湿疹,看了许多医生,效果不佳,久治不愈,也就半途而废,听之任之。婆婆凭着生活经验和书本知识,为我俩找寻治病良方。春天,婆婆连续数月为我采摘蒲公英,回家洗涮干净,熬蒲公英水让我喝;夏天,又连续数月为老公熬红豆薏米粥,我们全家跟着沾光。日复一日,不曾间断,我们安然受用,却从未曾想过这汤、这水、这粥还有喝尽的时候,这关爱、这牵挂、这心疼也有走远的一天。
婆婆说,不舍得让我住娘家,是因为她嫌闷得慌。她渐渐老了,像小孩子一样需要陪伴,儿子们寡言少语,其他两个媳妇又不在跟前,我虽生性刚硬,却好说话,爱逗乐。因此我在家时,笑声不断,我若不回,婆婆怅然。其实,婆婆虽已年迈,却思维敏捷,思路清晰,无论是传授生活经验,还是说道为人处事,处处能显出她的睿智。和婆婆聊天,并没有那种和普通老人之间的“代沟”,她更像一位忘年交,能善解人意,会换位思考。我脾气急躁,婆婆就总告诉我遇事要往远处看,得饶人处且饶人,看人要看人家长处,常想着别人的好,吃亏吃不死人,向别人伸出奉献和帮助的手,如此种种,常唠叨,常提醒。而我除了跟婆婆聊些家长里短,更多时候是愿做一只婆婆的开心果,放肆地问起她的青春岁月,是自由恋爱呢还是父母包办;在她干活的时候故意捣乱,让她想不起炒菜到底放没放盐;会为一部电视剧的结局与她争执,或逼着她想起某个明星的名字;会在她做保健操数数的时候不时干扰,让她变得糊里糊涂,不知从哪数起。婆婆总是那样假装生气着、嗔怪着、哄撵着我,却又憋不住笑出声来。
婆婆生活规律,饮食有度,虽然属于“三高”人群,却保养得很好。早起晨练,雷打不动;午睡半点,长期坚持;喝下午茶,读报看书,而后户外散步。晚间看电视只看中央一套不换频道,从新闻联播、天气预报、焦点访谈,看到两集电视剧结束,泡脚睡觉。那天晚上拉窗帘准备睡觉时,婆婆叫我去客厅窗户前看马路上打伞的行人,让我看湿漉漉的路面,告诉我说,外面下雨了。我看了果然是小雨淅淅沥沥,这样的暮秋天气,无端让人心生烦恼。于是我像老朋友那样拍了拍婆婆的肩膀说,下雨了,明早上就不要出去锻炼了。婆婆又是那样嗔怪着我的懒散态度:“不出去哪行?”
这一句,是问我吗?还是自问?怎么不行呢?是谁在冥冥之中安排?她这一次上路,是要急匆匆地赶赴一场与谁的相约?
第二天早上,冰冷的雨,冰冷的路面,冰冷的车疾驰而过,将婆婆带入冰冷的另一个世界。刺耳的电话铃声,报告着祸从天降的消息。慌不择路的奔跑,揪心揪肺的抢救,肝肠寸断的抉择。医生说,病危,回家。全家人暗无天日,家园轰然坍塌。世界瞬间凝固,冷得像个大冰窖。
没有告别。所以一直相信婆婆会回来。
早晨出门,能听见婆婆说“路上慢点”,厨房洗菜,能听见婆婆说“水凉,戴上手套”,晚上回家,能听见婆婆在客厅慢条斯理地问“谁回来啦?”老人家,是我回来了。今天,外面又降温了,你也该穿棉衣了,你大儿子给你买的名牌棉鞋,也该穿了。“晚上吃什么?”“烤红薯吧?还是老玉米?”中央一套又换了新的电视剧,你该又看了电视报,知道了他们最终的结局吧?阳台上,虎刺花依旧开得红彤彤的,再不浇水那叶子可就要黄了,要掉了。
可是,我转身,我伸手,我呼唤,都是空,都是静,都是虚无。
在人群中,在暗夜里,泪水不可抑制地奔流在我脸上,心里是像蚕食桑叶那样停不下来的忧伤。儿子说他唤奶奶一声,却再没有人答应。老公更加沉默,常常坐着发呆。
日子不因为你遇到了高兴的事而多停留一刻,也不因为你遭到了不幸而尽快地翻过去,因此不管人们多么冷,多么痛,多么孤单,苍白的冬天定是要待够它该待的时间。我试着从这场离别中走出来,却总是又走回去,反反复复,纠结其中,仿佛做着一个永不结束的游戏。整个冬天我郁郁寡欢,总是默默地走在路上,看着身边这个熟悉的、喧嚣的、多彩的,却是她永远也再难得一见的世界。新年的街头,面对城市里的万千灯火,心底却涌起不合时宜的悲伤。
在钟表无休止的滴答声中,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了一百一十天,其中经历了再平凡不过的日出日落,经历了茫茫大雪,经历了天寒地冻,经历了五味杂陈的年。那是第一个婆婆缺席的春节,也是第一个由我们自己毛手毛脚张罗的年。每个人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煎炒烹煮,迎来送往,一切都是旧的程序。唯有那原本是由她精心炮制供奉祖先的供菜,如今却要儿孙们一样一样含泪献在她的跟前。没有对联,没有鞭炮,笑声中夹杂着叹息,杯盏里盛满了思念,一家人就这样厮守着怀旧的年。红烛滴血,檀香袅袅,我为她擦拭着灰尘,在绿植的瓶子里添水,我驻足凝望着她,说着无声的话,她定格的微笑传达给我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庇佑,让我安心。
灯影绰约,繁华依旧;明月千里,不见故人。其实,无论迟早,每个人都会不可避免地面临死亡,而生着的人,不管好赖,都得继续前行。就像过年的时候收到朋友一条短信:“你愿,或者不愿意,旧年都将过去;你想,或者不想经历,新年都将到来,你信,或者不信,我们的生活都将会越来越好。”我知道,这样沉溺于回忆与伤痛,是自私的。疼痛会一天比一天少,幸福那么多,需要我珍惜,需要我呵护,更需要我担当与传承。
“我今晨坐在窗前,世界如一个路人似的,停留了一会儿,向我点点头,又走过去了。”
我起身追随世界的脚步,在这个刚刚开始的春天,带着这一曲温柔的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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