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姑姑一起走在路上,夜晚路灯的照映下,两人的影子时长时短。正如田磊此时此刻的内心一般,些许忐忑,些许激动。他不知道一会儿见了叔叔该怎么开口。默默地瞥一眼姑姑,和自己想的一样面无表情,只是急匆匆地走着。
好多年不见叔叔了。不对,上个月刚刚见过面,可是再往前确实很久不见了,和姑姑也是,以至于现在没有话说。是太久的隔阂导致了沉默吗?还是因为地契?田磊也不知道答案,但是看着姑姑久违的脸庞,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欢闹的老屋。
老屋是一方不大不小的院子,和村里别人家的院子似乎没什么两样:院门只是两扇破旧的木板,进院便是鹅卵石铺地,在院落的两角种着两棵枣树,院子的三面是五间青砖瓦房,在屋前的台阶上还时常卧着一只懒洋洋的狸猫。这老屋太老了,是谁盖起了这院老屋呢?反正不是爷爷,也许是爷爷的爸爸?或者爷爷的爷爷?老屋有那么老吗?田磊不知道,但是自打他记事起,他就知道,爷爷是这间老屋的主人。因为姑姑、爸爸、叔叔都怕爷爷,他们在自己面前总是一副威严的样子,但是到了爷爷那里就变得唯唯诺诺、毕恭毕敬了。而自己却总是仗着有爷爷撑腰没少捣蛋。
那时候除了姑姑,大家还都住在老屋里。姑姑是家里排行老大,嫁了人以后就搬出去住了,但是每到寒暑假还是会带霞霞姐姐回来住个把月。只要姑姑在老屋住着,每天早晨一开房门往往都能看到姑姑正在给霞霞姐姐梳辫子。手上忙活着,嘴里也不停,不是在念叨霞霞姐姐干啥都磨蹭,就是在埋怨姑父不挣钱。而叔叔是家里最小的,当时还没有成家,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忙着找对象。常常能看到叔叔在院子里洗漱,动作大得夸张,每次他洗漱过的地方周围都是一大圈的水迹。洗漱过后,叔叔又总是急匆匆地回屋里去,不到十分钟,就西装革履地出门了——一准又是去见对象了。而爸爸妈妈呢,田磊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们每天催着自己赶快上学,就算是放假在家休息的时候,也总是催着自己写作业。
每天上学的时候,爷爷总是笑呵呵地看着背上书包的田磊,仿佛只要田磊背上书包,爷爷的心情就能好很多,无论在忙什么,爷爷总能在田磊跨出大门的那一刻喊一句:“记得好好学习!”而院墙外也总会传来田磊的回答:“知道啦!”
上学的时候,田磊最盼望的就是放学了,不单单是因为“放学”那么简单,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爷爷总是会来接田磊回家。学校离家不远,但是那段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却是田磊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
“爷爷,今天数学老师表扬我了。”
“爷爷,你说为什么班长学习那么好呀。”
“爷爷,体育老师又生病了,你说是真的假的呀?”
……
一路上田磊仿佛竹筒倒豆子般地向爷爷讲个不停,爷爷有时候会认真地回答,有时候连爷爷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因为小田磊要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许多时候大人们对于小孩子的“谈话”往往兴趣缺乏,但是爷爷不一样,田磊每次讲话的时候,爷爷总是盯着田磊,无论田磊讲什么,爷爷总是微笑着,若是田磊讲到高兴处,看着田磊兴奋的神情,爷爷也会跟着笑出声来。田磊知道,爷爷是在认真听他说话的。
但是爷爷也有严厉的时候,有一年暑假,田磊和霞霞姐姐正在院子里逗猫玩,爷爷突然招呼他俩:“玩累了进来看会儿电视吧。”听到这话,两个小孩立马喜出望外,要知道平时爸爸妈妈可是严格地限制看电视的时间,只有吃了晚饭以后才让他们看一会儿电视,今天爷爷怎么突然叫看电视了?管他呢,两个小孩兴奋不已,争先恐后地冲进屋去,坐到了电视前。可是没想到电视上播放的不是动画片,而是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急得田磊忙和爷爷说:
“爷爷!快!我要看少儿频道!”
“晚上再看动画片,现在咱们三个一起看戏,这出戏叫作《孟母三迁》,讲的是……”
不等爷爷说完,田磊和霞霞姐姐就急着大喊:“我们不看!爷爷,遥控器呢?”
“必须看,而且看完了还得写观后感,田磊写300字,霞霞写400字。”
“啊?”两个小孩异口同声地大喊:“不看了,不看了,我们不看电视了!”
“不行!”爷爷也是罕见的严厉:“每天在院子里疯跑,今天必须好好看,而且吃饭前要把作文写好。”
这时姑姑又来哄两个小家伙:“听爷爷的,好好写。写好了明天带你们逛街去。”
“我要吃冰糖葫芦!”
“我要吃棒棒糖!”
一听到逛街,姐弟俩眼前一亮,仿佛已经看到满大街的零食在向自己招手了。
“不好好写的话可是谁都不许去!”爸爸在旁边冷不丁来了一句。
这时叔叔也来插话:“谁表现好,我一会儿就带他去河边捞蝌蚪!”
“哇!”两个小孩兴奋地大叫,最后在大人们的“恩威并济”下老老实实地看完了《孟母三迁》,并且在吃饭前把作文交给了爷爷。虽然得到了爷爷的一阵表扬,也吃到了好吃的零食,捞了许多小蝌蚪,但是两个小家伙可有一阵不敢和爷爷一起看电视了。
在老屋的日子仿佛是漫长的,因为小小的院子里写满了三代人幸福的故事。但是在老屋的日子也是短暂的,一不留神,这快乐的日子就过去了。
自从霞霞姐姐上初中开始,姑姑一家很少再回去。叔叔结婚以后也住在了外面。而田磊小学毕业以后,父母也在城里买了房,从那以后田磊也只能是寒暑假的时候回去那么几天。
随着田磊读完初中念高中,当年的毛头小子渐渐长大了,而爷爷却也愈发老了。虽然在田磊心中,爷爷一直都是“老”的,但再怎么不善观察,也能从一次次回老屋看望爷爷的时候明显感受到爷爷的头发越来越白、越来越少了,走起路来也似乎越来越慢了。到后来爸爸妈妈给爷爷买衣服回去,爷爷总是说:“别给我买了,老了,穿不了了。”每次听到爷爷这样说,田磊总觉得鼻尖一酸。
再后来,爷爷病倒了。所有儿孙都回去看望爷爷,望着一大家子人,爷爷慢慢地说了句:“放心,还不到时候呢。”说完顿了顿,似乎有些忧虑:“别看我老了,只要我还在,这个家就倒不了。只怕是我前脚一走,这个家立马就散了。”众人听了都静悄悄的,没人吭声。爷爷接着看向爸爸:“你是家中长子,你要记着:无论什么时候,兄弟姐妹都要多走动,走动多了,自然就亲了。”大家这才说话:
“爸,你放心吧,我们相处好着呢。”
“就是,爸,你这是说啥呢。”
“爸,你好好休息吧,别操心了。”
在人群中的田磊知道,爷爷的担心只怕是要成真了。其实自从大家都搬出老屋以后,每年的走动就越来越少了。即便是回老家看爷爷,大家也各有各的事,很难把时间凑到一起。爷爷就像是港口的灯塔,在重重迷雾中孤独地发着光,等待着船儿靠岸。可是每一只船儿都略一停靠便又走了。灯塔梦想着热闹的港口,却也开始担忧:它担忧这些船儿没有了灯塔的指引,便会迷失在大海中,再也不回来了。
第二年,还是在一众儿孙的围绕中,爷爷终究离开了。这次爷爷什么也没有说——枯槁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再说什么了,但是那始终紧锁无法舒展的眉头以及最后悄然流下的一滴眼泪似乎都在替他诉说着无尽的挂念与担忧。
当天夜里,爸爸和叔叔就一直小声地商量着什么,大家都很识趣地没有打扰他们,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似乎大家又都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一面尽量和他们保持距离,怕打扰到他们,另一面又总是有意无意地围绕在附近,说话都轻轻的,生怕错过什么。只有姑姑时不时地过去说着什么,但是不一会儿就板着脸返了回来。妈妈和婶婶在一旁说:“这些事情让男人操心就行了。”姑姑听了脸都青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一大家子人白天筹备着爷爷的葬礼、接待吊唁的亲朋,晚上则是忙着算账——既算葬礼的花销,也算自己的小账。爸爸和叔叔总是商量商量着就吵了起来,而姑姑有时候也会参与其中,甚至有两次还动起了手,幸亏被众人及时拦了下来。这时妈妈和婶婶也顾不得在姑姑旁边说什么“让男人操心”了,只顾将自家男人拉回屋去。
待到爷爷葬礼举行的日子,大家在村里的空地上搭好了灵棚,爷爷的遗像高高地挂在当中,正对着的是停放的棺椁,两面排放着各式的花圈。夜幕降临时整个灵堂因布置了彩灯而闪烁着刺眼的光芒,老式的音箱播放着重复无数遍的哀乐。田磊和长辈们一起跪在灵堂的左右两侧,姑姑哭得几乎要倒在地上,还得姑父在一旁搀扶着。而爸爸和叔叔也是一脸戚容,仿佛之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一般。期间一段唱戏的部分,突然让田磊想起了小时候爷爷让自己看的《孟母三迁》,这是自己长这么大唯一看过的完整的戏。望着周围厚厚围着的人们,田磊突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这并不是什么葬礼,或者说这葬礼本就是一台戏,身披麻衣也不过是素色的戏服,大家或悲或戚,也不过是戏中应有的桥段罢了。
就在这样的吵闹与忙碌中举办了爷爷的葬礼。爷爷去世后的几天田磊一直静悄悄的,基本没怎么说过话。大人们都当是田磊因爷爷过世而悲痛,让他没有了做任何事的心情。而田磊知道,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默默看着长辈们上演的闹剧让田磊越发感到陌生而荒诞。曾经欢乐的一大家子何时变成了这样呢?自己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田磊也大学毕业了。平凡而忙碌的日子消磨着年轻人的每一丝精力,在繁琐的工作与琐碎的生活间,田磊早已淡忘了老屋的生活,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望着天边的一轮明月,想起爷爷和自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然而就在老屋随着爷爷的离去而被人们忘却很久之后,一个消息,却又让老屋隆重登场了。只是,最后一次。
还在上班的田磊突然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磊磊,明天别上班了,请了假吧。”
“请假?怎么了?”
“老家给打来了电话,村里要拆了。爸爸已经和姑姑叔叔联系了,明天一起商量分房子的事,你也来。”
“这个,你们商量就好了吧。”田磊有些犹豫:“我去了也说不上话,有爸爸在就行了吧。”
“不行,明天你必须在,这也是你爸爸的意思。”妈妈的语气很是坚决:“这房子必须有你一份!”
“好,我知道了。”挂了电话,田磊有些怅惘,他又想起了爷爷葬礼上的那出戏。
第二天,是叔叔一家先来的。一进门,叔叔就伸手摸了摸田磊的头:“哟,磊磊比我都高了!”爸爸在一旁招呼着:“快坐、快坐。”扭头又说:“磊磊,给你叔叔婶婶倒茶。”待田磊将茶水端上茶几的时候,爸爸和叔叔已经聊得起劲了。爸爸为叔叔前年没能调动工作而叹息,而叔叔也惊讶着田磊居然已经大学毕业了……聊了半个来钟头,姑姑一家也来了,大家互相寒暄着,问候着这几年的工作生活,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嘘寒问暖,其乐融融的氛围仿佛让这屋子的温度都上升了几度。
不过寒暄过后,大家都没忘记此行的目的。谈起正事,热烈的氛围渐渐消散了,起初先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总是一个人平静地说,其他人悄悄地听着。渐渐地似乎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大家的准备,于是便有了片刻的沉默,再后来便是大家开始各说各的,仿佛别人的想法已经不重要了,唯有重复自己的观点才是唯一的胜算所在。就在这持续的吵闹中,姑姑突然一拍茶几,率先爆发了:
“你们俩怎么分我不管,我要两套房子!”
“拆迁款有你一份,房子不行。”爸爸态度坚决:“房子我俩平分。”
“凭什么?男女平等!我告诉你……”可还不等姑姑说完,叔叔也嚷了起来:
“不行,不行,不能平分。”叔叔用手指敲着茶几:“我在村里修的车库和小铺子,你俩都没有参与,这俩地只能算我的!”
“可你占得是我的地!”爸爸瞪着叔叔:“让你用我的地已经不错了,你还想霸占了?”
“哼!你的地又怎样?水泥砖头哪样你出钱了?再说,车库你没用吗?”
“说起来,当年我上班最早。”姑姑挺直了腰板:“想当初西房外墙塌了的时候,还是用我工资修好的!那时候你俩还上学哩!”
就这样吵吵闹闹一上午,最后直到中午了也没吵出个结果来。原本还打算一起吃午饭的,闹到这种地步,谁也没有心思吃饭了。只留下句“下次再说”便都匆匆走了。
之后的这段日子里,爸爸和姑姑叔叔之间打电话的频率明显上升许多:仅田磊在家时注意到的,每天便能有两三通电话,或吵或闹、或哭或笑,但无论怎样都没有商量出个让大家都满意的方案。就算偶尔哪天不打电话了,爸妈也在商量着拆迁的事情。直到一个月后老家邻居的一通电话:
叔叔带着人把老屋的锁砸了。因为老屋的锁都是爸爸上的,钥匙也没有给别人,所以叔叔一直也进不去,但是最近因为拆迁的事情,叔叔决定不再商量了,带着一帮朋友,回老屋见锁就砸、逢门便开、好一阵翻箱倒柜。邻居看着叔叔在老屋一通搜刮,便急忙给爸爸打了电话。
等爸爸和姑姑火急火燎地赶到老屋时,只见老屋的院门大开着,锁头掉在了地上,连同着铁链散落一地。爸爸和姑姑急忙冲进屋去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过了会儿,姑姑哭着和爸爸说:“家里的老物件都没了。”爸爸也一脸空洞地说:“地契也没了。”
晚上田磊回到家,意外地看到姑姑也在,而且他感受到了家里不同寻常的气氛,田磊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妈妈才告诉了他今天发生的事情。要不是妈妈和姑姑拦着,爸爸今天就去找叔叔算账去了。妈妈实在是担心两人都在气头上,万一见了面动起手来出了事可怎么办。
好劝歹劝的终于让爸爸冷静下来了,但是地契要不回来爸爸和姑姑都不放心,最后决定让姑姑和田磊一起去叔叔家一趟,用爸爸的话说:“那些东西我就不计较了,地契必须拿回来,上面写着我的名字!”临出门时,妈妈特意叮嘱田磊:“去了客客气气的,叫叔叔。”
一路上田磊和姑姑悄然无言,一见到叔叔,田磊就先叫了声“叔叔。”叔叔瞥了二人一眼:“嗯,进。”
进了屋,姑姑就说起了白天的事情,叔叔却不承认:“哪有的事?我就带着朋友回去看了看,啥也没拿。”姑姑在一旁一个劲地劝叔叔把东西拿出来,叔叔就是咬死了没在老屋拿东西。进屋后一直静悄悄的田磊忍不住开口了:“叔,地契写着我爸名字呢,你拿着也没用。”
“嘿!”叔叔脸都气红了:“小辈都有说话的份了!”
姑姑连忙继续劝道:“这地契谁拿都是一样的,也没有谁家能讨了好处去。不还是咱们仨商量着来吗?”
叔叔听完这才起身回卧室拿出了地契,递给田磊说了句:“呵,你小子出息啦。”
地契就这样要回来了,可是关于老屋的那些物件叔叔却再也不承认了,直到最后,大家也再也没有见过那些东西。
几个月后,大家总算勉强达成了共识:根据拆迁协议,老屋拆迁以后应该能够分到五套房子。爸爸和姑姑、叔叔名下各一套,而田磊和叔叔家儿子也因为是“爷爷的孙子”所以各分了一套。而因为老物件的“丢失”,叔叔之前坚持的车库和小铺子占地也就被匀了出来。至于拆迁款,则是由三家平分了。
这么一分,虽说三家都还有怨言,总觉得自己家吃亏了,但是三家也都知道,这已经是大家都能接受的最优方案了。而且几个月折腾下来,每个人都被搞得筋疲力尽,实在没有力气再去吵闹了。
待到拆迁动工的那一天,田磊独自回到了老家,远远地看着在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下,陪伴了自己一整个童年的老屋轰然倒下,仿佛就像是记忆中的爷爷一般,从那个小时候总是抱着自己举高高的“大人”,变成后面病来如山倒、躺在病床上的“枯槁老人”,仿佛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当年离开老屋,见证了亲情的淡离;如今老屋的轰然倒塌,也一并埋葬了氤氲其中无法割舍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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