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交车上下来后,猝不及防的冷风凛冽得让她浑身一颤,才觉得这个地方果真如人们所说的那样,风大而没有什么挡头。北方的隆冬已经展示出萧瑟肃杀的力量,风在高而空旷的天幕下传出渺远的激荡,掀落树上仅有的几片叶子,也震慑着她这样独自走路的人。贾雪其实来过一次姐姐家,可那次是黑夜,又是姐姐开车带她穿过小区大门到楼下,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姐姐进楼道,进家,早就没了什么印象。此时此刻,她在高楼空隙间穿梭着看楼号。没有人来接她,她也没有预备麻烦任何人。
在确认了楼体上的数字后,她推开半掩的楼门,防盗门在弹簧的作用下发出沉闷的一声响,空空的楼道里回音很重。她忽然有些难为情,不知道自己的到来是不是真的如她所想的那样合宜。在来的路上,她满脑子都是姐姐在电话里用很平淡的语气跟她说:“我离婚了。”但是停顿了几秒后,又突然崩溃大哭起来。她想这倒也不只是爱与不爱的问题,姐姐为这段仅仅维持了一年的感情付出了太多,不管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的,可最终还是免不了要以这样一种难堪的方式收场。在以后的岁月里,不论是“二婚”还是“不婚”,意味着姐姐都不再能够完成她们小时候共同期许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单纯美好的心愿。仿佛曾经用力捍卫的东西被轻而易举一朝打破,虽然这也没有什么。
她没有跟姐姐说自己要来。而相信不会吃闭门羹,凭借的依旧是她们多年来心照不宣的默契。她知道姐姐工作中固定的休息日,知道姐姐每周日下午有宅在家里看电视的习惯,她还知道,大多时候其实姐姐并不看,而只是在客厅的茶几上做些美甲之类的工作,可电视必须要开着,好像保持一种多年不变的状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带给人安全感,聊以抵御那些不得已的演变。她那天在电话里说了好多安慰的话,但一句也没有提“为什么”。虽然她早就对姐姐他们感情里摇摇欲坠的危机有所察觉,可察觉是一回事,导火索是另外一回事。后来她听见母亲和舅舅在电话里说起,才在只言片语中破译出了事情的原委。好像是姐夫手机上多出了一枚戒指的购买记录,被姐姐发现后,满心欢喜以为是一个惊喜,可最终得知这份礼物不是买给她的。贾雪在知晓后的那一刻就很想立马飞到姐姐身边去给她一个拥抱。她听到母亲在电话里叹息:“是吧,没想到那个男的那么靠不住,这才一年而已。”
姐姐是姨妈的女儿,比贾雪大六岁,跟贾雪却像亲姐妹。从某种程度上讲,她们之间的关系比贾雪母亲和姨妈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更好。在贾雪的母亲、舅舅和姨妈三人中,本来姨妈家的条件最差,和姨夫两人多年来靠摆摊卖一些小玩意儿为生,可谁知时来运转,姨夫老家的那片地被国家收走建公路,居然给了他们城里的两套楼房和一笔不少的钱。原本贾雪的母亲要时常周济姨妈,在贾雪小的时候,一到冬天姨妈一家就在贾雪和贾雪舅舅家来回投宿,因此她和姐姐从小在一起的机会很多。后来她们骤然阔绰,这种周济当然也就随之消失,不知怎的连走动也变少起来,倒不是谁要刻意疏远谁。诸如此类的事本来就难以追根究底,所谓一成不变,大多时候其实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景。
此时此刻,她面对着两扇电梯门沉思,感应灯早在她第一步跨进楼道里时就亮起来。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要不要徒步走上二十四楼,这样在开门的一瞬间,能给到姐姐更大的惊喜。姐姐会埋怨她不事先告诉她吗?一个电话的事而已。徘徊了几次,她最终还是从兜里掏出手机拨通姐姐的号码,没响两声就被接起来,姐姐声音疲惫,显得有点意外:
“小雪?”
“姐,我在你家楼下了,你帮我按下电梯。”
“现在?过来也不早说。马上。”
她们的对话从来不需要过多的解释,也不夹杂寒暄和客套。她想这可能是和姐姐相处舒服的原因之一。母亲不止一次因为这个批评她“不会说话”,拿她和那些在长辈面前表现出彩的亲戚家孩子相比较。贾雪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比的。久而久之,她越发沉默起来,好像是对母亲的批评做出无言的反抗。她想她讨厌过年,讨厌把一些不熟悉的人强行聚集起来的时刻,原因也大抵如此。
电梯门开的一刹那,她一眼看到姐姐站在门口,穿着一套毛茸茸的睡衣,走上前很快地给了她一个拥抱。姐姐比她高半个头,也比较胖,她发现这次姐姐好像比之前又胖了些,头发随意地披下来,可能因为几天没有洗过而一绺一绺地黏在一起。进家后,地暖蒸腾的热气让屋子比外面高出十几度。贾雪脱了大衣,和姐姐并排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播放着《猫和老鼠》,时不时传出滑稽的音调,她们都盯着屏幕,可是没有人笑。
一会儿,姐姐从厨房拿出一大瓶汽水,给贾雪倒了一杯。在倒的时候,她看到姐姐手指上带着的指环,金色的,镶着一颗水钻。贾雪知道,这是对戒里的一只,另一只现在情形怎样已经不用去想。看她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指,姐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我觉得挺好看的,就还留着戴了。”
她想问姐姐是不是其实还爱他,又觉得这个问题现在好像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在一个既定的结果面前心有不甘也是不光彩的。于是她问姐姐:“是谁最先提出来的?”
“是我。”
“如果,我说如果,他以后再找你复合,你会答应吗?”
姐姐在她身边坐下,从茶几最底下的抽屉里摸出一盒烟,点燃一支,吸了一口,叹息似的吐出来,然后缓缓地闭上眼。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想,这可能也是她没问出口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她脱了鞋,像小时候那样蜷腿抱膝坐上沙发,静静靠着姐姐。姐姐又吸了一口,然后使劲把烟按在面前那个好看的烟灰缸里,像是隐忍着掐灭某种念想。她透过烟雾抬头看向姐姐模糊的脸,突然想起姐姐结婚的那一天。那天,她也是这么靠着姐姐,开玩笑说有了家以后可别和她生分了。那时候姐姐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笑,说不会有那么一天。
姐姐结婚,她理所当然地成了伴娘。那天她陪着姐姐在婚房里等新郎来,在象征性地挡门结束后,新郎进来看着贾雪对姐姐说:“这是你妹妹?真漂亮。比你漂亮。”那时她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底却开始恼火起来。这种愤愤不平在每次听到姐姐“不好嫁”之类的话时都要重温一次。她记得小时候,姐姐其实是很瘦的,后来家庭状况突然转好,她终于可以毫不犹豫地去尝试在孩子群体里颇受欢迎的垃圾食品。上高中时体重已经有点超出正常范围,可这不能都怪姐姐。她想,姐姐属羊,姐姐有些超重,姐姐“已经”二十八岁了,这些都不能是姐姐“不好嫁”的理由,甚至连缺点都不算。可从小到大,那些所谓成年人的世界,多的是让贾雪不懂的东西。
贾雪还知道,姐姐结婚,陪嫁了一套房子,一辆汽车,彩礼据说也只是走了个形式。在这场神似交易的婚姻里,新郎赚得盆满钵满。令人难过的是,如果一定要说,救赎者的角色居然还是新郎来扮演。姐姐已经二十八岁了,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救赎更及时。可她觉得姐姐是真心的。在姐姐谈恋爱的时候,有一次她们一起逛街,逛完后去商场的厕所,姐姐在洗手池的大镜子前补了很久的口红。完事后很抱歉地同她讲:
“不好意思哦,让你等我那么久。一会儿晚饭要和他一起吃,最近气色不好,不想让他看到。”
那个时候贾雪想,姐姐这个人,连同她的爱,都是像雾凇那样纯粹而坚韧的东西。她记得有一次姐姐眉飞色舞地同她讲起他们之间的故事,竟然为姐夫在吃饭时主动帮她拉开椅子感动不已。所以那天在婚礼现场,新郎以害羞为由拒绝当众亲吻环节,贾雪竟然会觉得在意料之中。后来男方家那边有一桌亲戚应该是喝多了酒,席间吵嚷着发出很大的声音,还叫新郎过去一起,她看到姐姐走过去拉了拉他的胳膊,好像说了句你还是少喝一点。新郎没有回头,只伸手推开姐姐说“不用……”后面的话淹没在席间声音浓度很高的空气里,但贾雪以为自己能猜得到。姐姐见劝不动,就独自去其他桌一桌一桌地招呼客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走到贾雪跟前时,贾雪对她说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姐姐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回应她说“不用,难免的”。也不知道是男人难免会想喝多一点酒,还是办一场婚礼难免会很辛苦。
此时此刻,在只有她们两个人的空荡荡的客厅,又陷入了一片沉寂,两人都没有刻意去找话题填补空白的意思。这样反而更好,贾雪想。亲密的关系如果要靠喋喋不休才能维持,那就太累了。以前在中学的时候,有个男生追过她一段时间,他为贾雪做买花买零食一类平常的事,又安排了一场声势还算浩大的表白,让贾雪在周围人的起哄下稀里糊涂地接了他递过去的捧花。在短暂地在一起后又很快结束了恋爱关系。理由是那个男生觉得贾雪对这段感情“不够重视”,每天花在聊天上的时间太少了,连互送礼物这种事情都常常顾及是否等价,像是在做一场尽可能公平的交易。可贾雪认为这其实也不能是她不喜欢他的确证。对于姐姐而言,喜欢一个人意味着在见面之前画好精致的妆容,被一些日常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事情所感动,贾雪做不来这些事情。
电视里的《猫和老鼠》一集结束,姐姐拿起遥控换台,切到美国歌手泰勒的MV《Wildest Dreams》。画面里显然在进行一场如火如荼的爱情故事,配的歌词却又正好是一句“Nothing lasts forever”,很快这个台又被换走,可她脑海里却开始反复盘旋起那句歌词,两秒多钟的时间,她想这可能也算巧妙地构成了悲伤空气中的某个部分。不管用心还是不用心,那些破碎的东西都很难戒除。个中原因,也许非得要那句歌词才能够解释。Nothing lasts forever(没有什么能够永恒),是人在面对感情时恒常的失败。
在换了一圈频道后,姐姐把遥控器丢下起身去了卫生间,在电视夸张的广告音里,贾雪忽然觉得姐姐住这样大的房子,一个人确实有些冷清了。当初她和姐夫结婚,两个人都计划先不要孩子,起初遭到了一些长辈的反对,可谁能想到这个决定在坚守一年后竟然反而成为了先见之明。如果他们之间又多那么一层牵扯,分开的时候会不会不那么洒脱?贾雪听说,自己小的时候母亲和父亲闹离婚,每次吵架,两个人都会毫不相让地砸坏家里的东西。眼看已经要到拟定协议的地步,襁褓中的她却突然哇哇大哭,母亲一边哭一边哄她,父亲摔门而出,后来婚也就没有离成。所以多年来,她能有一个看似完整的家,很大程度上竟然还要感谢一下当年的自己。很奇怪的天意。
姐姐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她凑上前去看了一眼,是一条短信,发件人她认得,姐姐在离婚后将原来的备注“老公”改成了那个人的名字。那么一条信息,孤零零地横陈在屏幕中央,内容只能显现出不到两行,她在屏幕熄灭之前很快地扫了一眼:
“林瑾,想通了吗?只要你愿意……”
如果不是这条信息,贾雪都快要忘了姐姐叫林瑾。她从小就很羡慕姐姐的名字,林是她喜欢的姓,瑾,是美玉的意思,据说是姨父查了很长时间字典才确定下来的,不像她,贾雪,仅仅是因为生她的那天在下雪,便随意的得之于天气,而且因为她姓的谐音,仿佛连天气这个因素都变得不确定起来,很有种敷衍的意思。这么多年,在外人眼中贾雪好像是更成功的一个,良好的外貌,偏上的成绩,温和的性格,人生好像沿着一条比较顺遂的轨道前进。可是她自己知道,在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上姐姐是取得更大胜利的一个。她得承认,某种程度上讲,上天对于运气的分配很是公平。
姐姐到底会不会破镜重圆,贾雪从来没有什么把握。对于父母之间关系的理解,她是从小在那些绵长而冗杂的吵架声中建立起来的,他们吵架不会避讳她,而她也从最初的惊慌哭泣变成无奈而习以为常的旁观。现在他们人到中年,激情退却后连吵架也开始变少,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主动去讲话,很像是短暂地合租在一起的陌生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分道扬镳。过年时在圆桌上一起吃饭,那是他们一年中彼此挨得最近的时刻,虽然也几乎没有交流。可姨妈和姨夫不会这样。姐姐在外地工作的一段时间,他们还会牵着手一起去看她。所以当姐姐问贾雪为什么大学假期选择留校而不是回家时,她第一次对姐姐充满嫉妒,嫉妒她可以无知无觉地问出这样的问题,而面对此,自己甚至给不出一个合理的回答,还要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去搪塞。不过她想这样才是正常的。如果姐姐能明白,那么也不会到现在依然留着那个金指环。
已经是晚饭时间。姐姐从洗手间出来,一边抹护手霜一边冲贾雪说:“一会儿姐带你去楼下吃,告诉姨你不回去吃了啊。”贾雪点点头,下地踩着拖鞋去披大衣,一直到出门,她留意着姐姐抓起钥匙和手机却没有看,心里竟然默默松了口气。她们走进楼下的小吃馆,选了最靠里的桌子,点了两份米粉。在等待的间隙,她尽量地找话题,脑海里却一直不受控地浮现出小时候,她们和几个其他亲戚家的孩子一起去吃自助,贾雪第一次吃自助,看到最喜欢的鸡翅,毫不犹豫地拿了五个——每人一个。可是到了桌子前却没有人想吃,又不能放回去。窘迫之际,姐姐帮她吃了其中的三个。所以她和姐姐的感情是不容置疑的事。米粉端上来,姐姐拿起筷子的同时,另一只手随手按亮手机屏幕,整个姿势僵持了两秒钟,然后她看到姐姐解锁手机去阅读什么东西,又迅速地把手机放下埋头吃粉。蒸汽腾腾地扑到姐姐脸上,一会儿,她看到姐姐抬起脸,抽纸去小心翼翼地蘸眼睛和鼻子,蘸一下又埋头继续吃。店员路过时候看到,笑眯眯地说可能确实是太辣了,下次可以点微辣的,贾雪抬头代姐姐谢过他的好意,也再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
贾雪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在沙发上看电视,没有开灯。整个客厅只被那点微弱的荧光照亮,蓝色的光影在母亲脸上明明灭灭。她跟母亲打了招呼,母亲没有理会她,她便径直走回房间,脱了鞋直接平躺在床上。夜幕四合,这时她才感觉一滴温热的泪沿着外眼角滑落到枕巾上。姐姐在微信上发来消息:
“到家了吗?姨担心坏了吧?”
“是。”
她知道母亲生气了,因为她回来得太晚。但确实是因为太担心她,这也没有什么错。其中有太多复杂的东西难以言明。那一瞬间她明白,这个世界上,总有人相信“Nothing lasts forever”,同时也总有人舍不得丢掉已经不合时宜的金指环。生活既不算好也不算坏地进行下去,可能已经是足够伟大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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