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叶青高粱红
如果哪天羊没草吃了,就得早早地起来给羊去割草。早晨时间短,不能走得太远,一般就近解决。从东关街往北有条流水沟,过去这条沟就是庄稼地了。早晨割草露水大,不一会鞋子就被打湿,还会沾得满鞋是泥,因此我们喜欢吃过早饭去割草。当然须是放暑假的时候或者星期天。吃过早饭,太阳一出来,露水很快就干了。豆棵总是长得很稠,星星草、节节草、水稗子草夹杂在豆棵之间,小心用铲剜下来,放进篮子里,这些草都是羊喜欢吃的。豆地里不光有草,还有大肚子的蝈蝈,太阳越毒蝈蝈叫得越欢,割着草突然听见蝈蝈就在附近叫,于是忍不住停下来,开始寻找蝈蝈。蝈蝈一般是趴在豆叶上,有时候在豆叶的正面,有时候在豆叶的背面,颜色与青青的豆叶差不多,很不容易发现。看准了蝈蝈的位置,轻手轻脚将两只鞋脱下来,一只手拿一只,鞋口对着鞋口轻轻一扣,蝈蝈就落进鞋壳中了。小心翼翼取出来,摘几片豆叶,必须连豆叶的梗一起摘,将蝈蝈用豆叶裹好缠牢拴在篮子上,回到家再把蝈蝈取出来放进蝈蝈笼里。蝈蝈笼子是用秫秸梃子扎的,也就是高粱穗下端的杆。先用秫秸梃子扎成框架,再用从秫秸梃子上破下的篾把上下和周围一根根扎起来。蝈蝈笼子有一间的,有两间的,也有多间的,有单层的也有多层的,手巧的人能把蝈蝈笼子扎得像一座现代化的小楼,而所有材料全部是秫秸梃子。蝈蝈喜欢吃北瓜的花,有的地方叫南瓜,也吃辣椒,蝈蝈吃了辣椒会叫得更欢。过了白露天就一天天冷了,要及时把蝈蝈笼移进屋里,饲养得当蝈蝈能一直叫到春节。
除了豆地外,还有地瓜地、谷子地,这些地方都有蝈蝈。但不管豆子、地瓜还是谷子,都长得太矮,在里面割草一眼就能被人看见。那时候的地是人民公社的,生产队社员看见我们在地里割草怕损坏了庄稼,老远就撵我们。因此我们最喜欢割草的地方是高粱地。高粱是长得最高的庄稼了,就是成年人踮起脚再伸长胳膊也不见得能够到高粱穗。当年八路军与日本鬼子打游击,高粱地是很好的藏身之所,被称为青纱帐,这么说来高粱可算是有功之臣。我们钻进高粱地就像钻进了大森林,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外面是没有人能看得到我们的。高粱不像豆子那么稠,我们在里面钻来钻去游刃有余。由于长期见不到阳光,高粱地里总是湿漉漉的,因此高粱地里没有蝈蝈,却有青蛙。根据青蛙的颜色和身上的花纹能分很多种,浑身青绿色的,我们叫“绿罐子”,绿底带黑色或浅黄色条纹的,我们叫“花里虎”。那时候人们普遍缺少环保意识,青蛙常常成为我们口中的美味。但青蛙非常机灵,发现有人,后腿一蹬立即就逃,青蛙每次起跳都能跳出一两米远,因此要想在高粱地里捉到青蛙并非易事。不过我们都是十岁左右的孩子,正是上墙爬屋的年龄,手脚麻利,捉到青蛙的机会还是比较多的。
草割得差不多了,青蛙也捉够了,我们就在高粱地里找一块宽敞的地方,在地上画个棋盘,捡几块砖头也可能是石子、草棒当棋子,把鞋脱下来坐在上面下几盘棋,什么时候感到肚子饿了,这才挎起满满一篮子青草往家走。
一个星期天,我与一个叫小存的伙伴在地瓜地里割草,地瓜快成熟了,快成熟的地瓜把地垄拱得裂开一道道缝,红皮的地瓜裸露出来,经常填不饱肚子的我们没能经受住地瓜的诱惑,不顾一切地用铲刨起来。我们每人刨了七八块,放在篮子底下用草遮掩起来。正要走,远远地看见有几个社员向我们走过来。小存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心领神会,我们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快步走到地头,用铁铲刨个坑把地瓜倒进去,埋好并做了记号,然后装模作样地继续割草。社员赶来了,翻开我们的篮子什么也没发现,撵着让我们离开,我们就挎着篮子走了。
第二天我们就去上学了,过了几天下了一场秋雨,等我们再来到那块地瓜地的时候,雨已经把我们留下的记号冲刷得无影无踪,我们再也找不到埋地瓜的地方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就彻底忘了这事。
不久,地瓜成熟收获了,生产队收获后还不断有人在地里刨落下的地瓜,这样的劳作要一直持续很久。快入冬的时候生产队社员赶着牛开始犁地,准备来年种别的庄稼。这块地虽然不知被人翻了多少遍,但还是会有落下的地瓜藏在泥土下面,因此犁地的时候赶犁人后面总会跟个孩子,把犁出来的地瓜拣出来,这样的好事当然轮不到别人。那天我与小存出来捡柴火,看到那个跟在犁子后面的孩子不断把地瓜捡起来只有羡慕的份。无意中,我们看见地头上有两簇拱出来不久的地瓜苗,两簇地瓜苗相隔不远,猛然间,我们想起曾经埋在这里的地瓜,就像一对错过约会的恋人的偶遇,那种惊喜足以让心战栗!我们立刻动手挖起来,果然我们埋下的地瓜好好的还在。
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该上中学了,我们把地瓜带回了家,却把童年永远留在了田野里。
记忆里的麦香
很多年了,每天吃着雪白的馒头,但我已经忘记了小麦原有的味道,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乳山市一个叫作银滩的小镇,我从一个农民家里买了几十斤小麦,并委托这位农民加工成面粉,面粉中加入“安琪”牌酵母菌,揉成馒头放进锅里,因为带着麸皮,它颜色虽然有点黑,颗粒有点粗,模样有点丑,但当蒸汽在房间中弥漫开来的时候,一种久远的记忆慢慢被唤醒,我猛然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小麦的味道。我虽然做过两年多知青,但仍然算不上一个地道的农民,对小麦的了解毕竟有限。但我知道小麦是五谷中生长周期最长的一种粮食作物。农谚说:七月底八月半,栽上麦子种上蒜。每年入冬前,小麦就被种进地里,然后发芽、分蘖,那时候所有的庄稼都已经收获,茫茫大地,从南到北,一片光秃秃的真干净。只有小麦生长出一片绿油油的青翠,为萧条的大地增添了几分生气。但是好景不长,随着冬的迫近,北风紧了,天转寒了,一个叫作“霜降”的节气驾临人间。在一场接一场的严霜中,万物凋零,小麦也失去了往日的精神,蔫头,耷脑,碧绿的叶子发黄变黑,一天天枯萎,好像到了生命的尽头。小麦当然没有死,而是在收缩,防御,并默默地在根部积蓄力量。随着冬的步伐加快,一场大雪从天而降,雪覆盖了苍茫大地,也覆盖了小麦。然后大的雪或小的雪会一场接着一场。
雪是小麦的被子,这话智慧而形象,因为雪的覆盖,让小麦躲过了一场接一场呼啸北风的袭扰,在阳光的照耀下,雪融化成水,带着地表的养分,一点点渗入地下,滋养着小麦,让她们吸纳了更多的日月精华,天地灵气,提高了自身品质。曾经被小麦覆盖得严丝合缝的土地,现在重新裸露出来。这时候的小麦好像被所有的人都遗忘了,连农民也开始躲进屋里“猫冬”。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也许是一场春雪,也许是一场春雨,也许是猫过冬之后农民为自己的“孩子”浇的一次返青水,小麦慢慢地从冬眠中睁开了眼睛,经过一个冬天力量的积蓄,苏醒过来的小麦抖落寒冬加在她身上的衰败和枯萎,重新变得生气勃勃起来,她一身翠绿,很快又重新将大地覆盖起来。她长势迅猛,拔节的声音在和煦春风的吹拂和温暖阳光的抚摸下铿然有声。之后,抽穗,开花,灌浆。“一声杜宇春归尽”,在布谷鸟“饱谷”“饱谷”的叫声中,仿佛是一夜之间,小麦就成熟成一片金灿灿的黄,那是黄河水的颜色,那是黄种人皮肤的颜色,那是让农民喜笑颜开的颜色。于是,初夏的风里饱和了小麦的馨香,在黄河两岸、大江南北尽情挥洒。
我对小麦味道的记忆来自少年时代。我居住的地方属城乡接合部,那时候大家都不富裕,为了增加点收入,我家常年养着一两只绵羊。去地里给羊割草,嘴馋的我顺手掐几个青青的麦穗带回家,在刚刚做完饭的余火中烤熟,用手掌轻轻一搓,麦粒和麦皮就分开了,用嘴吹去麸皮,手掌中剩下的本应是青青的而因为烧烤而变得青而微黄的麦粒,迫不及待地放进口中,一种融进了泥土、霜雪、阳光和雨水的混合味道,沁人心脾,久久滞留于唇齿之间。让我无法忘怀的还有我在一个叫作“五七知青农场”做知青的岁月。每年6月1日,都是小麦开镰收割的日子,自此的十多天时间里,知青们4点多钟就去地里迎接小麦回家了,我所在的班负责小麦的晾晒。天还不亮,第一车小麦就进场了,我们用桑叉把小麦卸下来,在场上摊开,然后是一车接着一车,卸车,摊开,顶着太阳一遍遍翻晒。整整一个麦季,我们都赤着脚,光着背,只穿一条短裤,一个麦季下来,我们被晒得浑身黝黑。农民把麦子收下来,即使再穷的人家,也会用新麦蒸出一锅香喷喷的馒头,咬一口,麦香四溢,那种香,香得淳朴,香得厚重,香得深沉,吃完了还让人久久回味,绕舌三日。这是对劳动者的最好礼赞,这是对劳动者的最好奖赏。
童年的时候,城镇居民吃粮本,成人每月二十三斤,白面的比例少之又少。我们家的一点白面,冬至一顿饺子,春节一顿饺子,其余的白面隔一段时间母亲蒸几个白面馒头去看望姥姥,再就是给早起上班的父亲做一顿手擀面。平时是根本吃不上白面的。
中国人不再饿肚子了,中国人越来越富裕了,就是从这时候起,有人开始背叛了小麦,把小麦加工得越来越精,越来越细,仍嫌不够,还要在雪白的面粉中加入可以使面粉变得更白的添加剂。馒头在锅里蒸的时候还有人用硫黄熏,为的是使其有更高的颜值。馒头是越来越白也越来越好看了,可这样的馒头也离泥土、霜雪、阳光和雨水的味道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失去了小麦的朴实和纯真。
我久久沉浸在小麦的馨香中,沉浸在对过去的美好回忆里,窗外的一声鸟嘀把我唤醒。我想,小麦还是原来的小麦,但愿带着田野的气息、带着阳光的味道的纯真麦香,不只是存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秋天的祭奠
一夜秋风萧萧,早起,风歇了,地上层层叠叠铺满了五彩斑斓的落叶。一大张一大张躺在地上的,是法国梧桐;蜷曲着身子,密密麻麻的是白蜡和柳树;挨挨挤挤,把草坪铺出一片赤红的是枫树……想起欧阳修在《秋声赋》中“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的描摹,慢慢地意识到原来是秋的使者到了。每年秋天看到落叶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种冲动,想一片片捡起来让它们与我一起回家。因为很多年以前,我真的曾是一个捡拾落叶的少年,那时候看到这么多落叶,我该会如何的惊喜和激动啊!年龄小的时候,在一根长长的竹签上系一条更长更长的线绳,线绳末端系上一截柴棒,弯腰用竹签把落叶一片片从地上签起来,签得足够多了,用手把它们捋到线绳上,然后再签,最终穿成长长的一串,如一条巨大的蟒蛇,一路拉着回家。竹签只能签法国梧桐或者杨树的叶子,因为只有这两种树的叶子足够大。渐长,便带着扫帚和麻袋去扫落叶,尤其是秋天刮风的日子,如果不去上学,是必定要在风中与落叶共舞的,而这样的收获当然也远远大于用竹签去签。
把落叶带回家后,摊在院子里,让它们接受太阳的烘烤,直到晒干晒透,才把它们收拾起来堆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那时候家里总是喂着一两只羊,绵羊或者山羊,这些落叶就是为羊过冬准备的食物。绵羊每年可以剪两茬羊毛,羊毛可以出售,也可以纺成毛线织毛衣毛裤御寒,无论绵羊还是山羊,它们生了小羊都可以抱到集市上出售给打算养羊的人,这些都是穷人过日子的门路。
羊是一种非常温顺的动物,如果去野外放牧,即使松开手里的绳子,它们也会一路跟着你,从不乱跑。假如你是个调皮的孩子,揪它耳朵,拽它尾巴,它也不会与你生气,只要你手一松它们立刻就乖乖地去吃草了。到了冬天,草木摇落,万物凋敝,羊只能吃人为它们准备的干草或干树叶。羊吃树叶的时候,先用舌头把它们卷起来,然后送入口中,舌头不停地卷起,牙齿不停地咀嚼,鼻子里不时喷出干草或干树叶的苦腥气息。看着羊吃得津津有味,我也曾试着把不同的树叶送进口里,但不管柳树叶槐树叶还是杨树叶,都一无例外地又苦又涩,嚼起来更是味同嚼蜡,远不如萝卜和地瓜那样甘甜脆爽。整整一个冬天,羊都只能吃这样的食物,但它们从不抱怨,还吃得津津有味。每当人给它们喂食的时候,它们都会轻声叫着亲近你,一副感恩戴德的温顺模样。
羊虽然不像牛和马那样一生供人役使,要出很多的力气,但它们吃的是人类弃置不用的草或者树叶,而它们的毛一次次被人剪下来,供穷人取暖,让富人炫阔。最终,它们将皮毛、骨头和肉一起贡献出来,羊毛被编织成式样繁多色彩千变万化的羊毛衫,制成羊绒大衣,羊皮被制成昂贵的皮衣、手袋。不管穷人还是富人,羊的肉都能成为他们餐桌上的美味。羊的一生结束了,手抓肉、涮火锅、羊蝎子,它们仍然为这个世界提供着最为可口的美味。尤其是寒冷的冬天,喝上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那该是人间最美的事情了吧!
其实,树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当它们从早春的寒冷中拱出嫩绿芽苞的时候,带给人类的是如何的惊喜呀——啊,春天来了!春江水暖鸭先知,其实是不公平的,树叶也是知道的啊!然后,它们一天天长大,用自己的身体为人类遮挡灰尘,遮挡阳光,用绿色装点这个世界,把对人类有害的二氧化碳取走,无偿地为人类提供有益的氧气。不管天热天冷,也不管刮风下雨还是下雪,也不论黑夜还是白天,它们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不避酷暑,不畏严寒,从来也不挪动半步。随着一场比一场更肃杀的秋风,它们由绿而黄,由黄而金,显现出生命的本来颜色,叶脉也更加老成和清晰。仔细观察,即使是同一棵树上的落叶,颜色也是不尽相同的,红、黄、青、褐,五彩缤纷,千变万化,这是风霜雨雪的浸润,这是大自然的熏染,更是阳光的馈赠。终于,连一次哪怕是最简单的追悼或祭奠仪式也没有,它们就无声地飘落下来,结束了自己的一生,然后随人类任意去处置。
不管是动物的羊,还是植物的树叶,它们是那样卑微又是那样高尚,它们是那样平凡又是那样伟大。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它们的高尚和伟大从来也不向谁诉说,更不会向谁炫耀,它们来的时候不声不响,走的时候同样悄无声息。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挥挥手不带走天边的一片云彩,说的好像正是它们。
又一次大自然的轮回。我放慢放轻脚步,并尽可能踮起脚尖,或者绕道而行,生怕踩疼了它们。其实,我最想做的还是回到过去,回到少年时代的我,可以带着它们回家。
行文至此,有泪水从我的眼睛里轻轻滑出,这算是一篇我对羊和落叶的祭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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