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似乎门前湖边的一排柳树还在飘荡着儿时无拘无束的欢笑声。
弹指间,在老家一起长大的伙伴们,而今一个个都年逾半百,正迈着不愠不火的脚步走向人生的花甲之年。“记得少年骑竹马,看看又是白头翁。”这是《增广贤文》里的话,切中此时人生的区间。
眼前时常浮现一轮明月悬挂在前湖柳梢上。当年,那些柳树显得高高大大,而今看来是那么的矮小且不挺拔,哑然失笑之余,我感到有几许莫名的惆怅。选择在水边倚靠柳树拍个照打卡,端看手机,我惊讶自己的身影越来越接近一棵柳树,“载瘿衔瘤,藏穿抱穴”,佝偻、老态、沧桑。
每次回老家,沿着湖岸、草洲走走停停,岁月悠悠,一切都浓缩成了没头没尾的回忆片段,还来不及折叠,就像湖面的涟漪一样吹散开来,倘若去打捞,也是一网湿淋淋的乡愁。
那些小伙伴,有的仍然在忙忙碌碌,有的开始颐养天年。
多年来联系不多,是我渐行渐远了故乡,却断断续续也知道他们一些情况,光亮学了搭砖,就是制作砌墙的火砖,后来有了机器大规模生产,他丢掉手艺去临近的水产场当起了农工;爱华,学了兽医,为“六畜兴旺”添火加温,远近小有名气;荣远学了针匠,裁裁剪剪缝补着一家人的温饱;荣近,拜屋前头尊华叔为师,做篾匠,编织着美好的未来;荣泉,当了一名石匠师傅,泥水搅拌着生活的原色。他们一个个都拥有一技之长。俗话说,家有良田万顷,不如薄技在身。小村工匠,一方重器。
我则走了和他们不一样的路,读师范,成了一名秀才先生。大半辈子与粉笔、文字打交道。在咬文嚼字里居然把头发推敲得稀稀疏疏,早现秃顶,与实际年龄大相径庭。旁人也都是这么怜惜的,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表现出痛改前非的样子,附和不再为文字所累。
倒是羡慕他们,在老家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个个做了楼房,前庭后院,鸡犬相闻,一年四季瓜果飘香,脚踏实地,日涉成趣,比我在城里过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生活舒适多了。而且,他们在农村,多年前,纵使是罚款或并处更严厉的处罚,依然生了两个三个,甚至更多,苦尽甘来,如今,儿孙满堂,逢年过节,热闹非凡,承袭着千百年来农村古老的标配生活。子女争气地在外面买了房子落了户,有的就跟随子女暂居城市,与我相比,也属“殊途同归”。
假如时光倒退三十年,我会向他们取经,选择不一样的生活。
他们不甘心地说,注定要在前湖咀生活一辈子,也有感到苦闷、无望、彷徨的时候,夜月、波光、鸟鸣……都给了他们勇气,拍拍身上的尘埃,重抖擞,继续前行。
前湖咀草洲上的芦苇,春风吹绿,秋霜染黄,年年如此。成群的候鸟们,像是去奔赴一场约会,每年都会列队从西伯利亚飞来前湖陪伴我的故乡,载歌载舞一冬。面对候鸟翔集,我感到羞愧,却不能保证年年都会回去,充其量只能用“隔三差五”来形容。
其实,每年我都暗暗地下决心,一定要放下手中的活计,去老家小住几日。放下,多么简单的两个字,我却一次次食言。还有什么比回老家更重要呢?放下了,才能回归本真。这不关乎禅意,关乎的是我内心的需要,需要和父老乡亲交流,需要再去湖边、田野、屋弄漫无目的地行走,去拂拭心茧,去回忆天真。年少不识愁滋味,当年就是凭借天真抵挡贫穷、化解生活粗疏。然而,在世俗面前,我学不会放下。
有时候,出差途经老家,我会悄然进入,或选择一处高地独坐,鸟瞰村庄,没有人知道我回来了,这在一些人看来有些悲凉,我反而觉得是一种美的享受,匆匆之间,只为亲近故乡、拥抱故乡,哪怕只有短短半个时辰,那种独自呆一会的感觉恰恰是一种荡涤心灵的过程,已足矣。
人生匆匆,过尽千帆,最是愿意在故乡的前湖看小船摇摇荡荡。小船,是泊在湖边的月亮,照亮了故乡人的生活,丰盈了故乡人的内心贫瘠。
二
柳树下的欢笑一如湖水一浪高过一浪,无忧无虑挥霍着少年的时光。直到明月别枝,在大人呵斥下,才恋恋不舍上岸。
爱华家紧靠湖边,与水岸只有一个百十米土炕的距离,每年夏季涨水时,水漫延上来,很快就到了他家门口卧坎前。那时,孩子们坐在家门口,就可扳罾、戽鱼,甚至拿脚盆都能装到鱼,随意放一会,端出水面就有鱼。
土炕边歪歪扭扭栽种了一溜柳树,起到防风浪冲刷的作用,还美化了家乡,柳条婀娜,知了声声,鸟雀欢聚,一年一年长高,便也成了小时候我们下湖戏水的好去处。柳树下有时也会系几只忙碌了一天的小船,围着小船在湖水里穿来穿去捉迷藏趣味无穷,那时没有学过古人的诗句“小舟撑出柳荫来”,却也知晓小船配柳荫多么的富有诗情画意。
最刺激的是,爬上柳树,拨开枝丫,再纵身跳入水中,溅起一片浪花,也溅起了一湖的嬉闹。有时候姿势不对,特别是肚皮成为着入点,被水面撞击得很痛,却隐忍着不出声,不让同伴笑话不坚强勇敢。那一年,我的左膝盖下方被水下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当时血流不止,至今还留下了一道永远也抹不去的疤痕。每每轻轻抚摸,似乎还感觉到一丝疼痛感,牵扯着年少的无知无畏。
每当涨水的时候,大人脸上的愁云,挂得很沉重。整整一个多月,不见退水,望“水”兴叹,早稻全部浸泡,期待栽下二晚有个收成,或种点荞麦、萝卜、冬油菜。入秋后,水渐渐退去,我与大人的情绪正好相反,还有点不舍,不舍的是水浅了不能尽情戏水,少了水涨船高的渔乐。柳荫下,毕竟还是垂钓的好地方。那是一段自由自在的时光,七八十来岁,我妈没日没夜地在生产队干活,爸在离家二十里的公社中学教书,家里孩子多,妈妈一个人管不过来,放任自流。
我那好动顽皮的天性得到自由发挥,连邻居家的狗都嫌弃,远远地看到我没个正经走来就逃遁得无影无踪。
在村里,在大人们眼里,我就是个“闯祸鬼”“害人精”,不管是谁干了“坏事”,也就是一些不能上纲上线的小事情,比如,向瓦屋上扔个石头、追打人家鸡狗、顺手扯掉人家晾晒的衣物、拔出刚刚栽种好的树苗等,首先想到的就是我——重点嫌疑对象。一段时间,我平白无故受了很多冤枉,堪比“窦娥”。那次,邻居瞎子老太太家晒了棉被在屋外,好端端在光天化日之下自燃起来,正好我和堂兄荣远经过,扑灭后,我俩都脱不了干系,着实挨了一顿毒打。事实证明,与我无关,当时荣远手上夹着一支点燃了的烟,是他捡来的烟头,就那么不经意在棉被上触碰了一下,便悄然燃烧起来,正应了一句俗语,“棉花皮失不得火”。时过境迁,和荣远聊起此事,两人都大笑不止,充其量我也只能算是“从犯”。
村背后有个灰池,我和几个小伙伴居然在里面玩起打仗来,互相朝对方洒灰,几分钟出来,名副其实的灰头土脸,可想而知,满身什么模样,在大人的鞭子追赶下,我们撒腿往湖边跑去……湖水冲洗干净了,一个个才忐忑不安朝家的方向走去,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
夏季,柳树上的知了叫得最卖力,那个响亮惹得我们垂涎三尺,就采用一个原始的办法去捕捉。找来一根细长竹竿,在梢头系一个篾棒围成的小小椭圆,缠绕多层蜘蛛丝,工具制作就大功告成。循着叫声,发现一个,蹑手蹑脚,学着螳螂,缠丝的一头朝上,用竹竿伸过去就能黏住一个,要点是迅速、精准,收获就越多。
夏夜,萤火虫飞来飞去,柳树下特多,飞得心痒痒的,有月亮时,邀上几个铁杆,捉住一只,就装进小小玻璃瓶。我妈是读了书的人,那时在农村读过书的女性不多,听过我妈讲囊萤夜读的典故,心想效仿车胤得要抓多少只萤火虫啊!
奶奶在世时,总说我命大。多年以后,才明白奶奶的意思。
三
村前的柳树,来自唐诗还是宋词?仰望柳树,我常常莫名地发呆。
在静美的柳树下,我慢慢变得斯斯文文起来。年少时,不知道相约黄昏的暧昧,也不知道欧阳修是谁,前湖荡漾,我喜欢那“月挂柳枝头”的意境,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在湖边行走。走过数十年了,我依然保持着这一习惯,每次回老家,这是必选项目。我担心自己笔下的故乡会成为“一种谎言”。
准确地说,我变得很乖很懂事起来,是读小学三年级后的事,像是有魁星高照,俨然换了一个人,学习成绩扶摇直上。在景德镇教书的姑姑回来探望奶奶,看到我在老屋后厢房煤油灯下写字读书,颇有“头悬梁”之发奋,大大鼓励了一番,还向我爸表扬我,这孩子是块读书的料,好好培养,我爸则露出不屑的神情,说我是“种田的料”。而今,八十多岁高龄的姑姑回忆起此事,仍然兴奋地说,“当时我没有看走眼”。
是的,不去说我没有辜负老师、姑姑们的期望,至少击溃了我爸的预言。至今,搬家搬了无数次,有一本在读小学时奖励的红皮塑料“日记本”,我一直视若珍宝,随身携带,扉页上盖有“柘港人民公社莲南中小学”字样的公章为证。我依稀记得,当年学校组织学习标兵戴大红花环村游行,我就在其中,感到无上荣光。村里人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原本是一个上房揭瓦的熊孩子。
那时,我学会了思考,思考未来。我那年,我家好不容易东挪西借,终于新建了一栋小小的泥瓦屋,解决了一大家人住宿问题,本该皆大欢喜,而有户人家以蛮不讲理的后来居上方式挑衅我家,给新屋落成蒙上一层不愉快色彩。直到我家“落实政策”农转非搬离老家,问题也没有解决,也无所谓解不解决了,后来我爸干脆把房子廉价转让给了他大哥。那栋见证了我开始思考人生的泥瓦屋,那栋让我初尝世态炎凉、初识人心叵测的泥瓦屋,无声地教会了我很多很多。几年后回去,泥瓦屋旧址夷为平地,我已不再关心是谁家的庭院。
在老家泥瓦屋的几年时光,我变得安安静静,会一个人站在前湖边,站在柳荫下,看秋水长天,看云卷云舒,我不再满足于这一方天地,前湖咀外面有广袤的草洲、有任鸟飞的鄱阳湖,我也应该有更广阔的世界。回到小屋,我暗暗地发狠学习,认识到学习知识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那梦想是五彩缤纷的,并没有具体指向。为此,我会莫名地亢奋,觉得有个目标离我越来越近,有时候想着想着脸就会发烫。
我想,这其中的原因,想必有前湖柳树摇曳的月光,照亮了我的心灵,照亮了我走向远方一条未知的路。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有些心结、记恨,时间一冲刷就变成开阔天空,像那户人家占了我家便宜,挥一挥手,再见时,望着瘦弱、矮小的他走过,我依然喊他叔,寒暄几句,类似“吃了吗”“在忙吧”,假如口袋里带了烟,不忘发一支,在乡村发烟发的是一种礼节。
前湖岸边柳树剩下没几棵了,近乎有些荒凉,我依然保持着去走一走的习惯。静静伫立,若有所思,湖上一尾鱼跃轻而易举就打断了我的思绪,顺水拾起石子甩出一串漂亮的水漂,在复习儿时的游戏中,许多的过往顺着涟漪一一浮现眼前,我深陷其中。
四
归去来兮。
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我。
我愿意成为家乡的一抔土。
离开老家四十多年,我并没有走多远,就在鄱阳湖水系五大河流之一信江上游的一座城市定居。坐动车(高铁)回去,七十分钟;开车回去,三个半小时。
放在春秋战国时期,我只是从楚国到了吴国而已,婺源的浙岭上,今仍立有一块“吴楚分源”界碑作证。我老家前湖咀坐落鄱阳湖畔,当属楚国疆域,就是屈原以身殉国的楚国。
放在魏晋时代,那个“采菊东篱下”的陶令,和我是半个老乡,而且相隔不远,同饮一湖水,关于他的掌故,在老家妇孺皆知。
不去攀高结贵了,高倍放大我的村落,也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却是一个有柳树依依的村落。那是缔结我生命之花的圣地。老家,永远处在我个人版图的核心。
在外面的日子,经历了很多,越来越有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也许,人来到这个世上,注定就是孤独的。有时候想,人来到这个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争斗,战斗不止;防备,防不胜防。阳光、风雨,鲜花、荆棘,阴晴圆缺,四季轮回,生生不息,前湖的水涨水落,去留无意。
佛说: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这太抽象了,没有道明,至少我没有完全弄明白,相信有很多我一样的人。
未必返璞就能归真,只是觉得,从哪里来,最终还是去那里。我为自己留了一扇回去的门,在故乡,我家还保存下一栋只建了一层的钢筋混凝土楼房,屋顶盖了琉璃瓦,低矮不起眼,占地面积不大,但有个精致的后院。每次回去看到的都是杂草丛生,已经蚕食到屋基了,风雨飘摇,来去匆匆,少有整理、清扫。真的想回去住上一段时间,精心打理,也正好打理一下自己的下半场人生。
我是故乡的孩子,我要把自己交还给故土。走在故乡土地上,觉得踏实,觉得温情。我愿意与柳树为邻,每天看前湖演绎一幅幅生动的画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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