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酣梦,已是千年后的今日。它或许一直是清醒的,在这周边地域,除了脚下的泥土,头顶上的星辰,谁能与它论岁月短长?即便是北面的大海也不敢有这个胆量。
它或许是以千年之躯,作千年为计;又或是以千年之期,行甲子轮回之流变。对于时间的计算方式,它或许是糊涂了吧。或者是时间于它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只有生与死,这漫长的空间地带需要一些人、一些事来做填充。
那日应该是日暮时分,王师得胜,自海上归来,古码头舟楫相接,人头攒动,旌旗在海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残阳铺满水面,胶莱河的水自南而来,在它开辟了新的航道那天起一直是自顾流淌,它们与莱州湾的海水融合到一起,激起细微的海浪持续涌到岸边,咣咣地击打着海岸与船舷。
头领吩咐下去,在此安营扎寨,歇息休养。此处地域开阔,古码头向南不远处便是官家的粮仓,根据一些旧的传说,及一些史料记载,此处是官仓所在地,官仓大,分东仓和西仓。官仓从隋时便有了,朝代的更迭,官仓的重要性一直未变。在此设立官仓是为了便于所处时代的王讨伐不听命于王的其他国家时的粮草储备,为王的军队做补给之用。所以,历代的王都以此为重要的军事驻地。
很快,营地扎放停顿,残阳已经消失,星野乍现,王的兵马很快进入梦乡,战马的响鼻时有耳闻,间或有惊飞的野鸟挥动慌乱的翅打碎夜空的声响,海潮已经漫上浅滩,东面天际有半个月亮升了上来。营地周围村寨里一直是安静的,灯火早已熄灭,或者是根本就没有被点亮,这么多的兵马只是在老人们的嘴里当作传说听闻过,现在却被他们亲眼看到了。
第二日,启明星还没有隐去,头领带领随从巡寨,看到胶莱河在驻地的西侧注入莱州湾,海潮还没有退去,北望一片汪洋,南望一片丰茂沃野,东面的地平线刚冒出红彩。营地周围很难见到树,便说,此处应该有树。随从吩咐下去,很快树苗来了。关于树苗的来历,当地人有一说辞是王的师从高句丽国班师回朝时,作为战利品从高句丽国带回来的。树苗跟随着王的军队越过渤海海峡,一路上,水、陆行程更替,直到来到这里。现在这些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棵古槐树被栽植在了这里,生长在了这里。
太阳还没有完全升出地平面,树便栽好了。树苗有八棵,一色的槐树。或者是树苗有许多,只有这八棵栽在了一些特定的位置,后人们便记住了。一棵栽在了东莱台,这是当时的官府所在;一棵栽在了法元寺、一棵栽在了三义庙、一棵栽在了城隍庙、一棵栽在了土地祠。其时,此处的庙宇颇多,即便是最小的神,从来没有听闻过的“十不全”也有自己的庙宇。栽下槐树的这几座庙宇,因为神的背景或者是来头太大,掌管着一方水土人情,因此,头领就选择了这些庙宇作为代表。余下的三棵,一棵栽在了东仓,一棵栽在了西仓,一棵栽在了水井边。如果说前面提到的东莱台与庙宇是官家与神仙的所在。那么,东、西仓与水井边就是民间之所了。想来,头领的安排颇有深意,他思虑周全,庙堂陋宇均有冀望。只是现在能看到的,唯余水井边这一棵,水井已不知于何年填埋。其余的七棵,以及它们所依附的庙堂都已湮灭于时光里,人为或是天灾俱不可知。
用过早饭,王的师在头领的率领下继续西行,照例一路旌旗蔽日,人欢马嘶。留下的八棵槐树,或者是还有其他的树都用心用力地生长。根据史料记载,贞观十七年(643年),新罗派遣使臣入唐觐见唐太宗李世民,历数百济入侵新罗、攻占城池、新罗百姓备受战争遗害等侵略行为。不仅如此,百济还与高句丽联合,图谋断绝新罗入唐朝之路。因此,乞求唐朝出兵救援新罗。唐太宗李世民派遣使臣携带诏书出使高句丽国,命令高句丽与百济停止军事行动,否则唐朝将要攻打他们。高句丽不从,联合百济继续攻打新罗,还派遣使臣前往漠北,挑唆薛延陀汗国与唐的关系,试图与唐朝抗衡,唐太宗遂决定对高句丽出兵征伐。
贞观十八年(644年),唐太宗以张亮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率江、淮、岭、硖兵四万,长安、洛阳招募士兵三千余众,从莱州经海路向平壤进军,这一年因准备不足,出兵仓促无功而返。贞观十九年(645年),夏四月,唐朝再次发兵攻打高句丽,张亮率军从东莱渡海,进攻卑沙城。这一次准备充分,战争持续到同年九月班师,因天气寒冷,唐太宗下令班师回朝。唐朝与高句丽的战争自然是以大唐胜利告终,至于战争的细节不是本文所关注的。根据这个史料推断,加之民间的说辞,这八棵树因为张亮班师路经于此所植,存活的这棵槐树至今日应有1376年。
时光来来去去,直到今日官仓无处找寻,只是留下了人烟闹市,还有一些传说。人烟闹市以官仓命名,因为地处渤海之滨,莱州湾畔,得名海仓,就是海上仓库的意思。推想村庄的名字应该来自王的口语,或是王的一道载于史册的旨意。
对于地名,府志沿用“海仓”记载,乡间及后人多以“沧”字为用。官府用词严谨,仓就是盛粮食的地方或是器皿;民间或许是认为仓靠着大海,取了海的水字旁作为地名,以别于其他的粮仓。我也曾经想过,“沧”会不会是取“沧浪之水”之意。“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文字的多意化,此处不作作者的本意讲,只做引用意义,是否可以喻作战士的出征与班师。
时光跟随着王的军马离去,王的军马走后再没有回来,只有岁月的风尘堆积了一层又一层。槐树自顾努力生长,世间于它只是一个虚像。风和日丽的时候,树就睡去,睡梦里是花香鸟语;狂风暴雨时候,树就醒来,狂风骤雨里磨砺自己的心智。
又一个清晨时分,太阳还没升起来,东方的天边已是一片红彩,与过去的每一个时日都不同的红彩。树知道,想必这是王来了。
是的。王来了,这是王的本身来了,只是时光已过几百年,征伐高句丽国的王早已死去多年,他的子孙已把他留下的大好江山治理的残破。今天清晨是另一个王来了,是开辟了新的时代的王来了。
树站得高看得远,王带领一队人马远远地来了,荡起的烟尘湮没了古道,烽烟在遥远的地方冲向天际。
树看得真切,王下马了,他的人马跟随着王也下了马。王下马的地方是一片树林。王将马系在一棵树上。战马顽劣,不停地抬起前蹄踩踏面前的沙土。不停地踩,不停地踏,只一会儿的时间便有一个声音含着惊喜传到树这里。树是听不见的,它的叶子跟随着这声惊喜晃了几晃,就像是在叶片上敲的一种密码,密码里隐藏着喜悦。
树听不见,但看得见。树看见战马踩踏的地方冒出了泉水,泉水清冽,应该是甘甜的清泉水。树已经活了几百年,何况在树的脚下就有一口古井,有时候月亮落在里面,有时候太阳落在里面,更多的是天上的星星落在里面。古井里的水接受了日月精华的涤荡,就很清,很甘洌,战马踩踏出的泉水和古井的水是一样的。
树看见王脸上骤然冒出的欣喜之色,之前的疲累一扫而空。王吩咐下去,兵士们很快将泉水口扩大,王的人马秩序井然,排队洗去风尘。王与他的人马很快精神抖擞地跨马离去,那眼泉水依旧奔泻流淌。现在,树林里还有王留下的泉眼,不知王离去时是否封赏了泉水,但是后人一直把这眼泉水称作“锛倒井”。
王走了,率领大队人马走了,前程是大宋江山的繁华;王走了,大宋没落。填充了大宋时代的光阴的故事,树都知道,树只是不说。树活的通透,知道这些故事都是过眼云烟,天下兴替更迭本就如此,就像那日,树看到北面胶莱河入海口的海市蜃楼一般。掖县旧志记载:海仓口有海市,然不恒见。其市多见沙滩上,沿海行人忽身离市廛中,圜圚人物贸易辐凑,变化万状,瞥眼旋没。所见率如此,较蓬莱海市尤奇。
看到海市蜃楼那年,树于此已近千年,一直努力地生长,它知道或是不知道,和它一同栽下的那些树有的已经不见,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它们于这尘世,无欲无求,放下生,放下死,便没有悲喜。它们虽为树,但放于这岁月的河流中,就是这河流的一部分,随浪而逐,随浪而息。
作为古码头,它的重要性是明显的。渤海虽为内水,但它通向外海。胶莱河作为它的支流自南而来,顺河而上可以直达黄海。以胶莱河的河道为基准,河道东岸便是胶东半岛。胶东地域历来物产富饶,是兵家必争之地。抗御外侮,安平内乱,海沧的地理重要性益发紧要。
不是每一件发生过的故事都有准确的时间记录,现在的老人说,解放战争时期,此处并没有因为偏安于乡野而独善其身。共产党的军队为了争取全国人民的解放在此与来自安徽的皖八军炮战,古树曾被爆炸的炮弹皮削掉了偌大的树冠,现在看到的树冠是后发出来的。老人们说的发就是生的意思,古树一直是生的,即便是再大的灾难也阻挡不了它对生的渴望。
那个春日,辛丑年清明日,我在海仓村看到它的时候,它高居人们给它修筑的高台之上,跃然于虚空,它飞跃的姿态如同神话传说里的祥龙。这是一条离海的龙,龙头向南,南面是广阔无垠的天空。龙尾向北,北面是渤海,龙爪腾空,已是飞舞的形态。早春二月的气息还不能完全萌发它的生机。已经久违了雨雪,大地苍灰,不知高台之上的泥土何种样子,旧年枯干杂草固执地矗立着,试想它们是这春日生机的信号使者。那日我并没有发现它的枝干有何异象,只是单纯的以为,它和北方大地上所有的植物一样,都在等待春日给予它们萌发的生机。南侧树枝密集,有一个近一米高的喜鹊窝,听此地的人介绍说,这个喜鹊窝已有十余年的样子,那日并没有看到附近有喜鹊,也没有听到喜鹊的叫声。
台子近三米高,也就是古树所处的高度,直径约五米,这是它的势力范围,树冠小于直径。它原来在一家农户的院墙里,后来因为村庄改造,附近的农户向东选了新的住址,此处便改造成农田。因为此处地势颇高,为了和周边地域居于一个平面便于种植,人为地修整了地势,独留了古树存身之处。
听海沧一村的春竹兄给我介绍说,从现在站立的地面到古树所处的那个地面,人已经换了三茬。挖掘的时候,有三层生活圈,每一层都有丰富的草木灰、破碎的淘片、蛤蜊皮等,分界非常清楚,每一层间隔约一米的高度。可惜的是挖掘出的淘片夹杂着泥土都被当作垃圾填了凹处盖了房子,有一些填了海滩。
根据老人的说辞,这棵树向北不远处便是三义庙,从三义庙向北便是旧时古城。古时此处方圆九里范围内有十八座村庄,有府衙东莱台,只是不知东莱台因为何种原因一夜间搬离此处,遗留了一座莲花府,莲花府也随着东莱台的搬离倾颓消失。莲花府有莲花石,类似于现代玻璃一样的物品,雕工精美,透明、干净。早年没有海潮坝的时候,潮水过来,还能看到被海潮冲出的莲花石。想见到莲花石需要很大的机缘,老人和春竹兄都和我说过,莲花石大约六十年一见,修了海潮坝以后,海潮到不了这里了,也就再没有在世人们眼里出现过。给我做介绍的老人已有七十八岁高龄,也只是在少年时期听大人说亲眼看到过,之后再无踪迹。现在,我们很难通过这些说辞想象古时此处的繁华。
在走访古树之前,事先拟了一个走访计划,对于这些古树,及古树生活的村庄都要做一个深入的走访,为古树和村庄留下一点儿文字,使口口相传的东西变成黑白的文字记录下来。同时也留存古树的影像资料,要根据季节的进程留存古树在春夏秋冬的样子,如果有特殊的天气变化过程,只要条件与时机成熟也要留存。
对于影像资料,我自己在早年有一个认知,这个认知属于我的内心,不知别人是否有过和我一样的想法,现在我把这个认知写出来,放在这段文字里。我的理解,对于任何物体的影像,都是人们对实物的错误理解。我感觉所有的影像都不能呈现实物的本质,虽然表象极其美好,却不能体察内心,这是很残忍的一件事情。但这件残忍的事情我不得不做,在我看到的每一棵古树,每一座古老的村落时,就逼迫自己做了。我想留住它们当下的样子,不管这些影像记忆了它们暮年的任何的瞬间,都使我想到,这或许是它们于这世间最后的影像。
再去海沧村已是初夏时节,谷雨已过,阳历正好是五一劳动节,回老家,便去了。自第一次来过之后,也下过几场透雨。这次去,一路上看到的树木已经是枝繁叶茂,这是初夏时节最美好的样子,由此想到古树应该也是这个样子了,如此美好的初夏时节,古树不应该缺席,也没有缺席的理由。第一次看过古树离开时,刻意和古树所在村委的人说过,清明节了,该给古树浇水了。何况,古树所处位置已经脱离了大地母体,土壤缺少水分蓄积,也缺少水分的濡养。离开后回到市区,还又刻意打了电话再叮嘱一番。
及至站在那片生养了古树的土地上时,眼前的景象使我久久不能从渴望见到古树的想象里脱离出来。古树也有萌发,枝叶稀拉,也只是在南侧的树冠上,伸向北侧的两根主枝枯灰色,没有一点儿萌发的迹象。本计划这次来一定要到高台上去看看,现在的景象促使我的这个想法更加迫切。
到周边邻居家借梯子,第一家是老太太看家,她家没有,问她谁家能有,她说不知道,言语间带有警惕之色。从她家退出来,向东,东首开着门,在街门这里站住时便看见在南墙根有一个竹梯,喊过主人,主人应声出来。主人男性,光头,年纪和我相仿,很爽快,问我做啥的。我说是要到高台上拍古树,他说这棵树有上百年了,我说根据史料记载和你们村子老人的说辞怕是还得多,差不多一千余年了。主人却打趣说,有一亿年了,哪有那么多。我不做辩解,扛着梯子退出。
西风颇大,带着寒凉,还有啸音。把梯子放在高台的东南侧,一个人,战战兢兢地爬了上去。自忖腿脚还轻捷,在爬竹梯之前,把自己恐高的想法压了再压。好在爬上去后,西风携带的寒凉气息把我懵然的脑袋瓜子吹得清醒许多。
古树的残破出乎我的想象。树冠与我在地面上看到的景象几乎一致,南冠的树枝上扎了许多红绸带,红绿相间是喜庆的。北侧的树干已经枯干,它们只是顽强地支撑起一棵树的样子。北侧伸向东北方向的那根树干已经中空,阳光照不进去,像一个黑洞,我用相机镜头拉近也看不清它的内里。伸向西北侧的树干低垂,不知道它还能承受多少寒风的劲吹。
主体树干已经三分,从树冠的根部直到主树体的根部,东南侧这边的还保留着一棵正常树木外观的样子,转到北侧时候便看到开裂的树洞。树洞已经中空,树冠下端有一道铁箍箍紧了树体,在根部有一截树心,已经从树干上完全脱离,它是灰黄色的,截面残缺,有年轮的纹理,裂纹顺着这些纹理向下层层剥落,这节树心不能给我以任何提示关于这棵树经历的岁月。
高台上的地面被荒草遮掩,一层小草绿中透黄,荒草依旧,高过我胸。高台上应该有上来的人,古树的东南侧已被压实,像一条小路的样子,只是这条小路太短,应该是这世上最短的小路,围绕着古树,还不到一个半圆,顶多有成年人三步的长度,地面完全没有水迹留存的印记,有几个空酒瓶子散乱在荒草里。我准备沿着这条小路围绕古树转一圈,在西北侧的枯草里横着一条枯槁的树干,这是古树的树干,不知是哪一场寒风将它吹断跌落于此。
高处不胜寒,西风猛劲,在高台上打了趔趄,头顶上的树干发出不同的声响。北侧树干发出低沉的呜呜的低鸣,我感觉这声响类似于人类沉闷哭泣的声音。转到南侧时,声音换成了飒飒的声响,这是树叶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喜鹊窝应该是空了,它是这寒风里最镇定的坚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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