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离开我们已经半个月。这半个月的时间,我终于能够平复好心情,在一个稀松平常慵懒的周末午后,想要写下一些回忆和感受。我努力地回想那些天匆忙和慌乱的经历,可令我奇怪的是,在上个月末她弥留之际,我那种既希望她长命百岁,努力抗争命运,又不舍她满身伤痕,遭受太多苦痛的纠葛心情,居然已经想不起分毫。仿佛那些深夜里,每日听到铃声响起便会心慌失眠的人,并不是我。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原来亲人的逝去教会我的第一课,是接受。
在我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中,那些父母辛劳奔忙无力照料我的日子,我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爷爷奶奶的庇佑下,无忧无虑地称霸着整个村落。东家的羊,西家的牛,门前学校凹凸不平的操场和潺潺流着清水的河,后山茂密的玉米地和那个用耐火罐堆砌成院墙的小窝,还有邻居家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小胖哥哥,构成了我童年的全部记忆。如今再回老家,虽然到处都是崭新的院落和平整的马路,但我仍然能够三三两两地记起那些片段。
奶奶是个优秀的小学老师。她任课的学校就在老院的一墙之隔。据说父亲和姑姑们的童年,也是在那里度过。我儿时格外羡慕父母在学校任教的同学,因为在严格意义上,他们不需要成绩优异或者表现突出,便能得到老师的诸多关注。所以父亲和姑姑们,一度也是我羡慕的对象。当然,我也是在后来才知晓,奶奶是一个容不得一星半点懒散之心的人,三十多年的教学生涯,她对学生严厉尽责,对自己的孩子尤甚。她会唠叨我的学习习惯,会亲自检查我的课后作业,连我写字的笔顺和大小,她都会一一过问。我对此一度烦躁不已,因为那个时候的我,已经回到城里读书,而奶奶也已经退休多年,我始终觉得她思维滞后,已经跟不上现在的教育步伐,所以面对她的热心,我从未觉得感恩,反倒是不屑和斥责更多。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当别人夸赞我写得一手好字,我才意识到自己当年的狂妄和浅薄。
我不太记得是哪年的假期,我例行回去探望,爷爷坐在轮椅上对着我傻笑,而奶奶蹒跚着双腿一边和我抱怨爷爷的痴傻,一边细心地给他喂食。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爷爷和奶奶的生命,已经开始进入了末期。而当时带给我的情感撞击,比起同情和不舍,更多的是悲凉和无奈。我大二的时候,爷爷无声无息地离开,奶奶拉着我的手说,这样也好,爷爷精明干练了一辈子,总比做一个只会流哈喇子的老头儿强。我心中酸涩,因为我知道,她一直担心自己走得更早,无人照料爷爷。想必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已经没什么放不下的事情了,往后的日子,不过就是为了子孙的心安,多活一天,便是赚了一天。
奶奶是我见过的性格最坚毅最乐观的老太太,在肾病的晚期,她几乎一周要透析三次,那种全身血液被清洗更换的痛楚,我至今无法想象。她的全身遍布着大大小小的针眼,胳膊常年都是紫青色,体重也从一百二十多斤,逐渐掉到了八十多斤。我逢年过节偶尔回家探望她,都会嬉皮笑脸地跟她开玩笑,说我好羡慕你减肥成功呀,你现在拥有的是令人羡慕的魔鬼身材呢,奶奶便总是嗤笑我调皮捣蛋,异想天开。
在我的记忆中,她很少流眼泪,哪怕是在最后卧床的日子里。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在英国的那一年春节,隔着手机我喜笑颜开地给她看着美丽的风景,而她声音哽咽,一直念叨我孤身在外,吃不到家里的饺子,拿不到她留给我的压岁钱。我挂断电话后,在狭小的房间里放声大哭,从那时起,我愈发坚定地告诉自己,没有什么比守候更加重要,我无法想象父母老去的时候,我不能陪伴左右,所以在拿到毕业证书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回了国。
回国之后,我到了北京工作,离奶奶的距离略微近了一些。因为交通方便,我比之前回家频繁一些,见她的机会也多了一些。而我们之间的话题,总也离不开我的“婚姻大事”。大约是女孩子更容易让人担忧,她但凡见到能和北京有一点关系的人,便总会给我张罗相亲的事情,父亲被我念叨劝阻过几次,后来不知为何,干脆加入奶奶的阵营里。也许真的是她的祷告起了作用,我万分感恩命运厚待,她对张先生非常满意。只是可惜她离开的日子,仅和我的婚期差了四天。这是亲人的逝去教会我的第二课,遗憾,才是人生的常态。
比起爷爷离开时,我未能见面的愧疚和遗憾,我很感谢在奶奶最后的那几天,父母同意我回去探望。她昏迷了许久,直到我走到病床前,她才睁开双眼。医生帮她拿掉呼吸机,我看着她挣扎着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但是空气里却只留下浓重又急促的喘息声。后来父亲和母亲都问过我,奶奶是否有真的开口说些什么,我摇了摇头。但其实我心里清楚,她有很多的不舍和抱歉。年龄越大,内心愈加柔软,在我真正明白爱的本意时,她却没给我留太多弥补和陪伴的时间。在她离开之后的那几天,我在灵柩前长久地守着,给她换香,陪人拜祭,听着她生前的好友和亲人念叨着她的往事,努力地从那些只言片语里,寻找着我失去的片段和记忆。她出殡的前一晚,我代替父亲写下了悼词,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生辰和生平,最后句号落下的那一刻,我更像一个旁观者,回溯追忆着她这平凡却精彩的一生。
前几年有一部电影叫《寻梦环游记》,里面有一句非常棒的台词,我铭记至今。
“一直以为爱的反义词是不爱,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原来爱的反义词,是遗忘。”
亲人的逝去教会我的最后一课,是铭记和珍惜。
二
父母都是同辈人里善于接受新鲜事物的人。我没参与过他们青春无敌的少年时,但在我年少的记忆中,他们一直非常出类拔萃。母亲曾经大卷发花裙子,洋气也上进,我幼时为数不多能够坚持下来的兴趣爱好,几乎都是在母亲的督促下才得以继续。父亲曾经留着两撇小胡子,他极度认真细致,而且非常有远见卓识,我关于文字和书本的启蒙学习,都是在父亲的带动下完成的。幼年时期的我整个人的气场自信飞扬,我虽没生在大富大贵之家,但也在父母的庇佑下感知到了这个世界背后更多的精彩。
按道理来说,叛逆期的少女早早离家求学,一个月才见父母一回,寒暑假在家也只能和父母保持三天的和平时间,这样的情形下,我和父母的关系不可能太过深厚。我曾经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后来因为求学走得更远,从南到北,甚至漂洋过海到了大洋彼岸,看的风景越来越多,见识的人越来越多,便愈发地贪恋家的味道。父母在我童年时期,教给了我对这个世界初始的评判标准,我的为人处世之道,三观和性格都深受父母的影响。随着年龄的长大,我开始觉得那些曾经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思维本能,成为我处事的标准和赖以生存的能力。随着我不断地步入新的人生阶段,从为人女到为人妻,以及将要在不远的未来承担母亲这一全新的角色,我才渐渐明白,父母之爱,是这世界上最无私、最不计回报和得失,以及最能够不断地被复刻的爱。
在婚礼前期我时常安慰父母,一来我并未远嫁,若是彼此思念,不过也就二十分钟车程便能出现;二来张先生通情达理,公婆也甚为宽厚,逢年过节,仍旧能够一家人团圆,慰藉思念。但即便如此,当母亲为我蒙上盖头,当父亲挽着我的手站在舞台末端,他们仍然红了眼眶,而我也数度哽咽,泪流满面。
事与愿违,因为工作和生活都定在了北京,成家之后,我和先生一年能够回家探访的次数寥寥无几。所幸双方父母都是一个城市的人,而且都有自己固定且成熟的交际圈子,不需要我们太过担忧,但即使如此,我们仍然会觉得错失了彼此不少重要的瞬间。就像我忽然有一天发现,父亲会在早上起床之后定点提醒母亲吃降血压药,母亲会在早餐固定做凉拌芹菜为了让父亲能够排便通畅,他们的包里有大大小小我不熟悉的药品,他们的体检报告在我脑海中的印象还停留在一年多以前。这些细微的发现,都难免会让我内心酸涩。
先生要出差几日,怕我自己在家行动不便闷得慌,便趁着父母刚好有闲暇,邀请了他们来做客。说是做客,从我妈大包小包带来的家乡特产来看,倒不像客人的模样,更像是已经做好了要连轴转多做一些家乡美食的准备,来帮常年离家的我解解馋。
从他们上火车开始,坐哪个车厢哪个座位,出站之后的地铁线路,乃至到站之后要从哪个出口出,我都尽量写得详细。即便如此,在接应他们的时候,我还是费了一些周折。因为我虽然也在北京混迹了多年,每个周末也都在附近熟悉的商圈晃荡,但路痴至极,从来没精准地认过路。以前父母来的时候,都是先生在一旁规划路线,如今就我自己,第一次发现原来接人是个体力活之外,还是个脑力活。
顺利接到父母之后,我兴致勃勃地跟他们分享着生活里的一切。因为白日里还要上班,怕他们无聊,便把能想到周围可以逛荡的地方都依次说了一遍,也不知道他们记住没有,自己倒是觉得有几分安心。有一早我和母亲一起出门,她说要去早市买些新鲜的瓜果蔬菜给我准备晚餐,因为生活超市在接到她的那日我就带她实地考察过,所以便没再详细指路,只是说了过两个小红绿灯便能看到。结果直到我一个小时后已经在北京极度拥堵的早高峰时间里到达了公司,母亲居然还在菜市场里逛荡,询问之后才得知,母亲果然找错了地方,跑到了另外一个较远的地方采购。我哭笑不得,只自嘲了几声我的路痴基因果然遗传自母亲。父母两个人再相携出门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母亲的路痴是有迹可循并且可以理解的,毕竟父亲承担起了所有认路和规划的任务,只有在父亲身边时,母亲不仅仅是母亲,她还是个率性且不用操心的小姑娘,像如今的我一样。
在相隔几百里的寻常日子里,我每日都会定点和父母通话,分享着我生活和工作中的点滴,除了分享我志得意满和开心愉悦的瞬间,很多不舒心的事情我会选择性地说。当听到父母作为过来人的宽慰和提议,哪怕那些并不能真正解决我的困境,我也会觉得元气满满。有父母的地方就是家,有家的地方就是避风港,我甚至偶尔会颇为无耻地想着,就算有一天混不下去或者想要辞职,只要爸妈在,我便能有温水和饱饭吃。
一家人彼此宽慰,相互支持,不离不弃,大概这就是家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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