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得不承认,四十五岁是一个女人的里程碑。我歪在两米宽的大床上,像漂在海上的一节枯木,生活正一件一件剥掉曾经赋予我的外皮,不以为然地继续朝前涌。
漫天飞舞的柳絮像白色的游魂从纱窗缝挤进来,专找鼻孔耳朵,简直要把种子播撒到你的血管里骨头缝里。我的手机在震动,呜呜呜,模仿火车鸣笛在柜上挣扎,始终无法进站。爹意外打来电话请我回家过节,前几天我在县医院花五千块给他和老伴检查身体,爹大概是不好意思,邀请的语气强硬,像门口那节榆树桩子,十把老镢都剜不动。
真想出去走走啊,乡下的泥土和野草是一味一味的中药,有包治百病之功效。我从床上坐起,看对面镜子里的自己,根根乌丝漫卷,一缕暮气正从血管渗进毛发,顺着发梢滋滋地冒出来。正愣神,手机又一阵呜呜地打转,还是爹。
“一定要回来啊。还有,汾汾也等着你。她说找你有事哩。”
汾汾?脑里陈年古货翻出来摊了一地,一个人从里面蹦出来,吓我一跳。她满头自来卷,头发一长就往上卷,扎在脑后像个黑色的螺,拧两三圈,出口朝外,吹号似的。她喜欢把裤腿挽到膝盖,显得腰短腿长。叉开腿立在人面前,仅有的瘦肉填进骨头缝,活像两根马腿骨。
她找我干啥?
“回来啊!”爹挂了电话,留下我一个人握着手机看窗外柳絮乱飞,它们从枝梢逃出来,呼朋唤友地横着走,像一波一波水流,对面的楼房和树木都泡在水里。
多年不联系的人找我,能有好事吗?我爹真是太多嘴了。
2
那时,我、姚小君和吴汾汾同住在大槐树周围。大槐树露在外面的根被闲婆姨的屁股磨得溜光水滑,我讨厌坐上去就往下滑,总想钻进槐树后面那扇黑木门。门又窄又瘦像一只立起的尖头旧皮鞋。“旧皮鞋”裂开一条缝,汾汾的卷毛脑袋斜出来,后面的“黑海螺”一跳一跳,我和姚小君像黄鼠狼倏地窜进去,把“旧皮鞋”关上。那时候汾河边普通农家都是土墙,鸡在上面走,爪子像两把微型扫帚,一撇一捺尘土飞扬。她家砖墙很高,挂着厚厚的青苔,上面插一排炫目的碎玻璃,像无数刺向飞贼的尖刀。坐在深院不担心滑下去,夏凉冬暖,要多美有多美。吴汾汾指甲又扁又宽,大拇指和食指捏一块发黄的腌菜像钳子夹紧偷来的玉石,歪头咧嘴一点一点咬,脑后的那只“黑海螺”就翘到天际去。每次玩一会抓石子,她就钻到门后从大缸里夹出一块腌菜,伸出舌头由下而上吸两遍汁子,比抹布擦过还干爽。我和姚小君把头伸过去,学她上下门牙一点一点咬,她一口我俩各一口,生怕哪一口吃得太大,没有了。脆、酸、甜、辣、咸,味道从牙齿入侵到喉咙,攻城略地,顺流而下,扫得胃里空荡荡的。我见过汾汾奶奶腌菜的大缸,白嘴唇黑肚皮,一块发亮的灰石板盖着,比我高一大截哩。胚兰大蒜、黄瓜豇豆、莲菜萝卜、白菜帮,逮啥放啥。有时候腌菜少了,汾汾还让我踩着小凳探进缸里捞。长辫子翻下去,沾到腌菜水,我把辫子吮了又吮,辫子成了毛笔尖,自己也成了腌菜。
汾汾用正面写过铅笔字的活页纸包一块腌菜,课间操用削铅笔的刀切开薄薄的片,高举腌菜像御赐的奖牌,汁水闪耀着璀璨的光,魔幻神秘,一群同学蜜蜂逐花。给谁不给谁,我和姚小君说了算,比如给收作业的班长徐涛,给没妈的恓惶娃高勉,她特别交代不能给坐在后面的屁王子,他一天能放八十个屁。屁王子像一根剪掉穗子的高粱杆,细细地坐在最后一排,鼻孔喷出燃烧的火气,突然跃起身,冲上来一把抓住汾汾的镇班之宝朝教室外跑。屁王子腿快,但汾汾的马腿长,两人在院子里猫撵兔赛跑,我们一起喊汾汾加油。汾汾在梧桐树下把屁王子一把拿下,抢回珍宝。后来很多同学护送汾汾上学,如同迎接怀揣夜明珠的大臣,我和姚小君就是被夜明珠照耀的御前侍卫,一行人从槐树下走进学校,一副皇家仪仗队的阵势。
有天晚上我爹坐在院子里扒玉米皮,皎洁的月光洒在他宽阔的脊背上,爹的脊背像浇过水的麦田,眼里闪烁着水波。他说这几天总有一架飞机从头顶飞过,银钉那么小,但千真万确是飞机。我把书包哗啦抖个底朝天,翻开数学课本问爹,飞机是长这样吗?爹点点头。看到上面的人没有?爹笑着说,飞恁高,哪能看到人呢?明晃晃一转眼就不见了。到底多高呢?是不是和星星一般高?我爹说差不多吧!蹭着鏊子疙瘩倏地飞过去了。
吴汾汾听到有飞机,从作业本上抬起头,从未有过的新崭崭的目光眨巴眨巴,发出金属的脆响。她说星期天奶奶不许她出去。让我们死活要帮她。
汾汾奶奶在西墙根唯一的阳光带梳理曲曲弯弯的头发,院里一大半躲在阴影里,像离离荒原,又纵深无底。她正把几根白发从梳子上捋下来,在食指缠上几圈,团起来塞进砖缝。我拉奶奶到北屋,拖着她掩护吴汾汾逃离。吴汾汾在缸里捞了腌菜,之后院里安详无声,我赶紧窜出去到村东门汇合。鏊子疙瘩在老东边,一层一层的梯田像烧饼摞得贼高,把鏊子围在最上面。到了鏊子疙瘩底下,吴汾汾打开一包腌菜,三个人一口一口吃了,美滋滋地撅起屁股沿鸡肠小道往上爬。我们手拉手,不亚于奔赴战场视死如归的女战士,豁出脚步登上鏊子顶。天空特别给力,手绢大的云彩也没有,太阳带着深秋的暖意从身体上穿过,脚下的鏊子热气腾腾泛着亮光。吴汾汾躺在黄土上,胳膊撑住身体,鼓圆眼睛在一览无余的天空搜索,脑后的发辫松松地垂吊,像刚从螺壳里勾出来的软体。她说:“咱把手臂举起,万一摸不到飞机,摸到它尾巴上挂的一片云彩也不亏。”三个人并排站着,手臂都举酸了,太阳越来越亮,鏊子顶半棵树也没有,我们跟着时间跌进了无底的深渊,眼前黑片和亮片交替,海市蜃楼的景晃得人真假难分。三个人把衣服脱了顶在头上,太阳的针尖透过纤维布刺过来,吃过腌菜的嘴唇像晒干的豆荚,被黏糊糊的舌头一舔全裂开了血缝。到了天黑,幻想中的飞机连皮都没见,别说跟上面的人打招呼。
回到家,汾汾奶奶坐在槐树根上,“小妖精小妖精”骂了我们半宿。
3
考高中那年,我们运气太不好了。县教育局平衡生源,首次实行分片招生,黎村被划归到西北片。接到南中中学通知书,我和姚小君挤进旧鞋子门,三个人坐在院里呆呆地仰头看天,一块蔫巴巴的云浮在半空。台阶上的青砖本是满口锋利的牙齿,被时间磨得少角没棱,剩下牙根,草籽落在荒芜的牙床生出几根营养不良的衰草。吴汾汾拔起砖缝里一株单薄的蒲公英,轰地飞出一群白色小伞,有两朵被高墙挡住,小身板撞了几下无奈地顺着墙体坠落到柴垛,其余几朵则晃晃悠悠从墙头玻璃碴子的缝隙挤出去。
“南中中学二十多里哩,听说喝黄辣辣的熬锅水,吃黄辣辣的碱水馒头。真不想念了。”姚小君母亲是福建人,全家吃米饭,心思比米饭还细腻。
“谁叫咱运气不好哩!”吴汾汾拔了一颗砖缝里的草,看了我一眼。
村南五公里就有一所高中,它只招收东南片的学生。我能咋办。家里十几亩地。我爹在机械厂上班,我妈身体不好,我又是家中老大,念到初中毕业算烧高香了。我巴不得天天吃发黄的馒头喝发黄的水,只要有学上,哪里还敢奢求!柴垛上的小白伞越陷越深,发出求救的呼声。我们三个对此无动于衷。
“汾汾,不念了吧!”汾汾奶奶端一簸箕花生从屋里出来,放在石桌上剥壳,“路太远,骑自行车不安全。女娃认些字就行了。”
“您那是老思想——”汾汾犟嘴了。
“——离开老思想你早不知去哪了。你爹去世得早,你妈一拍屁股飞了。我左手搂一个,右手拉一个把你们姐妹四个养活大。结果呢!”奶奶一把推开簸箕,背对着我们,像一座苍老的沉默的山,风吹动山顶的林木随时要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啸,我和姚小君不敢说话,整个院子陷入恐怖的静谧。吴汾汾不知所措地一棵一棵拔出砖缝里的小草,面前已经堆了一座败花衰草的坟茔。吴汾汾的大姐招赘在家,才三年就抱小宝跟男人回那边去了。二姐本计划是要招赘,跟男方定了亲。结果打了几天工,爱上做蜜枣的师父,远嫁了山东。老三呢,二姐出嫁那天夜里,当着泪流满面的奶奶举手发誓要留在家里,还不到半年,就跟同学恋爱,双双去深圳南闯。
老太太佝偻的腰身轻轻颤动,像秋后稀疏的荒草,风从墙外赶来,打起口哨吹刮剩余的枝叶。她哭诉一个个都是喂不熟的狗,吃饱喝足腿一抬撒一泡尿就走。这么大的院子就剩她一个人,以后她死了,泥门封窗子,埋在院子里。老太太呜咽了一阵,“呱呱呱”像树上那只孤寂的乌鸦咳嗽不停。早上的太阳像聚光灯打在西墙,奶奶佝偻的小身子走进黑洞一样的北屋,像走进古老的故事,一步一个踉跄。
她被门槛绊了一下。吴汾汾赶紧飞身跑过去。
我考上大学那年,吴汾汾跟一个河南人结婚了。姚小君复读两年没有考上,去福建某电子厂打工。放了暑假,我穿紧绷绷的牛仔裤,衬衣塞进裤子,挑一担水在堰垄上摇摇晃晃。吴汾汾背着娃子给谷子间苗,“黑海螺”剪掉了,卷曲的头发贴着脑门,像淋雨的刨花。男人去山里做泥瓦工,田里就她一个人。她坐在田垄撩起衣襟,硕大的奶头塞进小宝子的嘴,说我挑水的样子像银环,我问她银环是谁。她说是老电影《朝阳沟》里的大学生。
临近开学的一个上午,天空下了雨,我看了一会《当代》,想去看看吴汾汾,槐树下聚集了好几个戴草帽的婆姨,她们把田当作炕头,就喜欢在上面铺褥叠被瞎折腾,这会儿却被铜钱大的雨拦住,坐在槐树根上说起玉米长谷子短的破事。
我想绕过去,却在人群里看见了吴汾汾,也看见了我二婶。两人不知争执什么,斗鸡般张开翅膀上蹿下跳,尖嘴要啄瞎对方的眼,身子却被众人的弹簧绳拉着。吴汾汾的脸被我二婶的粗胳膊凌空打了一把。她个子高,跳起来准备反击,被几个婆姨抱住后腰,还顺势拽她到一边。吴汾汾站在槐树下,一半在雨里一半在岸上,撸起袖子准备冲锋,忽然看见走来的我,扭过来的脸悄悄扭过去。她用手乱刨一头湿湿的卷发,想把刚才的一幕梳下去。我都能看清她紧张的汗毛和微微发抖的嘴唇。
“脱裤子上吊——死不要脸,勾引我娃他爹。还想批一块宅基地。做梦!”二婶隔着众人像隔一堵厚墙,冲刺了几次被墙挡着,一根指头悬挂,凌厉的叫骂声一次次跃过墙头,砸向外面的吴汾汾。雨越下越大,吴汾汾虚张了几下嘴,慢慢转过身,像荒原上一匹落魄的狼,离群而去,那扇“旧皮鞋”哐啷一声合住了。二婶鄙夷的眼神斜斜睨那扇旧门,厚嘴唇吐出两个字,像吐石榴籽:“卖货。”
槐树下成了二婶的独角戏。自从二叔当了村主任,二婶的口才出奇的好,嗓门也高了。她的屁股拍得啪啪响,冲那扇旧皮鞋门跳脚,食指一捅一捅,不捅破不甘休。她向众人诉说吴汾汾上她家给我二叔送老汾酒,黑灯瞎火的两人干了啥,鬼知道。她要扒下她的裤子,挂在老槐树上。
4
坐二路车到村口,牌楼上挂了一道横幅“三月三,迎姑姑接娘娘。”老辈人说,娥皇女英嫁给历山耕田的舜,农历三月三这天,我们这一带乡亲敲锣打鼓挂绣球去历山接亲。所以这一天,远嫁的女儿都会受到娘家的热情接待。母亲去世后,我已经好多年不过节了。走在硬气的水泥大道,像踩上鼓鼓的钱包,顿觉人间沧海桑田不过一夜之间。
爹站在大红的绣球底下,饱经沧桑的脸被绣球映照得红亮饱满,他迎上来说阿姨已经做好了饭,都是我爱吃的。口气特别夸张,表情也格外上镜。鸡蛋炒野蒜,茵陈拨烂子,凉拌野荠菜,油炸香椿串,焦黄的野韭菜盒子。圆桌上摆着几道新新的菜,它们把积攒了一冬天的绿意充分释放出来,争先恐后装了满满一屋子春天。
爹给我夹一块绿泥膏,说是山里的野韭菜酱做的,我吃了一口,舌尖辣得一个爽,嘴里灌满山野的风,如同行走在旷野,我想起曾在荆棘丛里挖过野韭菜,画面里有姚小君和吴汾汾提着柳条篮子满山乱转。那次在槐树底下吴汾汾跟二婶吵架之后,我跟她的关系就不尴不尬。偶尔回村再遇见,彼此笑笑便匆匆擦肩而过。
门铃响了一下,伸进来一只车轮子,爹站起来说是汾汾来了。吴汾汾停稳自行车,从后座取下一只黑塑料袋。她看上去跟以往没啥区别,卷发长了,掺了几根白发,脑后的螺有了明显花纹。她更瘦了,两只马腿躲进宽宽的裤腿,脸上骨头的轮廓清晰可见,好像拔掉所有的围栏,连胸部都像个废弃的机场。不像我胸大屁股肥,已经露出中年人的臃肿体态。我瞬间想到男人这个词,一个人经历什么才能模糊了性别。大脑一页一页猛翻残存的记忆,再次确认眼前的故人。她还是跟我玩丢石子,拍拍手起身去大缸捞腌菜的那个。一页一页画面像挟裹叶片的洪水,从远处涌来,冲撞得我站立不稳。
吴汾汾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往前挪了挪椅子,我从桌子边转向她,彼此隔着半米的距离,都没有伸出手跨过去。
她不入席,其他人都不好意思继续吃。吴汾汾挥挥手让大家继续吃,问我开车没有?回来住几天?女儿在哪里?像是跟远方的朋友打电话,但分明看着我说的,两人像隔了一条银河好不容易见面似的。她突然说:“你老公还在管跑步吧?”
我疑惑半分,随即听明白了。
她说,前天在街上看到一张海报,河边要举行半马比赛。可报名已经过了期。联系人是你老公的名字。
这几年,跑步协会每年在滨河健身步道组织一次半马比赛,参赛选手大部分是跑协和一些专业跑手。我天天跳舞,跑一千米像狗喘气似的。她要跑半马?四十多岁的村妇参赛?我心里首先冒出一股轻蔑的意味,忍不住看了看她的马腿,又想起当年吴汾汾在院里追屁王子的速度,那种轻蔑渐渐暗淡下来。我问她,平时跑吗?我爹插话说汾汾每天早上都跑,他遇见过好几回。我想问她知道半马多少公里吗?绕村跑三圈才多少。她往前坐了坐,屁股卡在沙发边上,滑开手机屏幕一个带“心”字的运动健康图标,上面一长串数字。她说每天早上五点起来绕村子跑三圈,就有十几公里。
“就绕村子跑啊?”
“嗯。从槐树底下开始跑,沿城壕出村,到杏树井,拐过倒虹吸围鏊子疙瘩转一圈,咋说都有十几公里。有两次我还跑过飞机的影子哩。”
“飞机有影子?”
“有。跟鞋子一般大。”
“你老公能不能给我报个名?”我在想那个画面,吴汾汾用又宽又扁的指头不停划手机,把我当成报名处,一再表明有参赛的资格。
我取出手机给老公打电话,对于那端的结果丝毫不关心,甚至还有点坏坏的期待。最好他听不到,或者干脆报不上名。
奇怪的是电话很快接通了。
吴汾汾格外紧张,马腿并拢,一只耳朵朝我,生怕弄出一点响声把事情搞砸。老公果然说报名结束了。
吴汾汾露出焦急的神情,举起手机,不停敲屏幕。我也趁势说半马比赛又不是球类运动还需要编排,你在组委会通融一下,加个人不就行了吗?
“她平时参赛吗?”
“每天都在锻炼哩。”我纳闷自己为啥这样说,“跑得比飞机都快。”
“哈哈,飞机是跑的吗?”
“是追着飞机的影子跑,有两次都超到前头去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然后他说好吧,我试试看。
吴汾汾脸上又露出了金属的光泽,她重新坐回沙发,不打算走了:“我等你吃饭,下午到我家去吧!”
5
吴汾汾把自己关进那扇旧鞋子门,我再没进去过。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县城。二十四岁那年冬天,与大学体育系毕业青梅竹马的他结了婚。在汾河边的小城,他虽不是财大气粗的煤老板,但属于另一种优秀材质的男人,高大健勇,在小城做自己喜爱的教练职业。他每天早上给我倒一杯蜂蜜水,然后承包早餐,晚上雷打不动给我削个苹果,并且从不问我的私事。我们有了一对聪慧的儿女,一套三居室楼房。不久我在全省商业系统财务考试中拿到二等奖,大红喜报贴在机关大门口。生活像发喜帖一样,一张一张满载吉祥之光红彤彤向我飞来,赐予我同龄人无法企及的满足。我已经不再跟同学谈论如何离开这座小城,而是以骄傲的姿态尽情享受它的静谧、闲适和丰盈。
偶尔回村,听人们说起吴汾汾的事。先是老太太去世了,那个坚守旧鞋子门的老人,紧握一把古老的钥匙,不甘地闭上了眼睛。而后是贵娃家新建的屋檐高出吴汾汾的院子,把紫气东来的唯一阳光挡住了,吴汾汾手操瓦刀把他家屋檐劈了下来。还有一次,乌云在头顶奔跑,收割机却越过吴汾汾的麦田开到南井子地,她老公高举一张百元钞票在后面追到断气,都没等到收割机。我二叔直到卸任村干部,没有给吴汾汾批一块宽敞的宅基地。
爹进城给我送蔬菜,说吴汾汾怪怪的,像精神有了问题。她独来独往,大冬天一个人在乡间小路上狂奔。你是没有见过她跑的样子,两只手臂举过头顶,手心朝里,张得开开的。她仰着头跑,西北风呼呼呼地刮,她嘴里哦哦哦叫唤。有一回在杏树井踩中半截玉米秆,人摔了几丈远,满嘴是血。
每次路过大槐树,忍不住朝那个方向望望,旧鞋子门带着我和姚小君、吴汾汾的童年记忆,像电影碎片一页一页朝远处遁去,直到踪影全无。关于二叔和吴汾汾的事,我没兴趣核实。我的生活和大槐树下的一切被时光的大锯剖开,露出相似的年轮,但已经无法长在一起。
再次听到吴汾汾的故事还是五年前的冬天。
汾汾的老公是河南人,他那个一贫如洗的村庄突然成了城市扩迁的受益者,兄弟三个,母亲给招赘在外的小儿子留下两间破院子,意外得到一套一百平米的安置房。男人在接到电话那一夜失眠了,背井离乡做人家上门女婿所受到的压抑和孤单,在无月的夜里被无限放大,遥远的家乡那套楼房唤醒男人的豪气和自尊。他猛地坐起,跟结婚二十年的妻子摊牌,他要带着她离开这个破地方,背靠厚实的亲情和熟悉的一切,住进那边的楼房重启新生活。吴汾汾一听就翻脸了,大骂他是忘恩负义的贼,一根食指指着男人的脑门:你胆敢走出这个家门,就永远不要回来。
两个孩子被吵醒了,他们上了初中,对发生的一切有了判断力,一起问吴汾汾:妈,去那里住楼房不好吗?
吴汾汾的怒斥没有吓倒对生活充满希望的男人,他带着两个孩子义无反顾回了河南老家。
大雪一直下了三天,小路和屋顶被雪包裹起来,剩下一片洁白的虚空。柳絮般的雪花铺天盖地,看不见远处的吕梁,也辨不清脚下的路。戴防滑铰链的小车司机从汾河大桥上驶过,看见一个站在河边身披雪花的女人,她盯着冰封的河面站了整整一天。有人打了110,民警还没有走到跟前,女子突然沿着河岸向前跑,雪太滑,摔倒了,起来继续跑。雪地里根本跑不起来,她倒在地上,雪花成群结队从天上跳伞,她躺着的地方成了一个白色的坟包。
突然她从埋葬她的雪堆站起来,疯了一样举起胳膊奔跑,把雪甩在身后,又跑进前面的雪世界,汾河上空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
6
吃完午饭,跟爸爸和阿姨寒暄几句,我跟吴汾汾往槐树底下走去。村里条件好多了,有了太阳能路灯,地下铺设天然气和下水道,凌空飞架暖气管道,很多旧房子被翻新。跟在吴汾汾身边,我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眼前是一排砖瓦房,围墙很低,少了防御的玻璃渣子,院子铺了一层水泥,西边围成圆形小花池,手腕粗的无花果树才长出小叶。吴汾汾领我到北屋,穿过客厅边的小门,里面狭窄阴暗,顺墙依次摆了七八个乌黑油光的坛罐,糖蒜,酸黄瓜,芥菜条,辣萝卜条,腌洋姜,还有韭花酱,西红柿辣酱,黄豆酱等等。她打开坛子上面的盖,带着漫不经心的炫耀,熟悉的味道在眼前氤氲。我在机关单位学会的一点矜持,顿时失了态。
吴汾汾带我参观她的工作室,宽大的案台摆了一溜洁白的塑料盒,里面装着她调配好的腌菜,成丝成丁成三角形。有个戴白袖套白围裙的女孩蹲在地上,正把切好的蒜片和芥菜丝搅拌在一起。她的手边,已经装了一箱瓶装腌菜,瓶身斜放几片绿黄瓜,印着“汾汾酱菜”字样。
你还在做腌菜?
做。不做这味道就失传了。
坐在无花果树下的靠椅上晒太阳,我的目光沿墙角一寸一寸搜寻豁嘴的台阶,奶奶团头发的砖墙。吴汾汾出来时,又宽又扁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一块腌菜疙瘩,递过一片腌菜,我的心像锅开了,沉在底里的东西翻腾上来。我俩各自夹一片腌菜,歪头咧嘴自下而上吮干腌菜的汁,用门牙一点一点咬,酸辣脆爽的感觉像久违的老朋友,从来时的小路上一步一步走过来,紧紧拥抱我。
“味道咋样?”
“跟奶奶做的一样。还是这么好吃。”
“你跟姚小君联系吗?”她又递给我一片黄亮亮的腌菜。
我摇摇头。上大学那几年还给姚小君写信,毕业以后仅跟她通过两回电话。她嫁给一个福建人,在当地开了一家北方餐厅。不知什么时候风筝线断了。
我们陷入另一种沉默。她坐在我对面,脸皮消瘦,眼角一层细密的皱纹,因为脸颊凹进去,整个脸棱角分明,如果不是卷曲的头发,我简直要把她当作一个男人了。我担心她看出我的伤感,又抬头看天,如果把天空比作蔚蓝的大海,几片白云就是扬起的船帆,我们都是海里的鱼,从源头起航,失散多年,又在海峡处交汇。吴汾汾也仰起头问我:“你坐过飞机吧。”我点点头。
“里面是啥样的?”
“跟高铁一样。”
“尾巴能勾住云彩吗?”
“能,就在云里钻进钻出。”
太阳慢慢坠入西边的树丛,薄薄的光线投在对面的墙上,也挂了我们一身,大槐树在夕阳下依旧风姿绰约,像一道抹不去的背景,我和吴汾汾坐在一张椅子上,彼此脸色柔和了不少。突然,有个人开电动三轮车驶了进来,他戴一顶圆边牛仔帽,车子停靠东墙根,从车上卸一筐黄瓜,又搬下来一袋青头萝卜。
男人大概以为我是村里的,朝这边笑笑,自顾自坐在墙角切萝卜盖子。
“这也是你雇的人?”我疑惑地问。
“不是……是大晨村的。经常给我送菜。”吴汾汾吃完腌菜,把两片衣襟搅在一起。
那个人切完萝卜,取来一把扫帚,把地上萝卜盖扫进簸箕,倒在院子外面的垃圾池。
“是你男朋友吧?”
“他老婆出车祸不在了。赔了四十多万。他儿子怕我花他妈拿命换的钱。还不同意哩!”
“抽空我过去给你说说?”这句话脱口而出。我承认,面对吴汾汾,内心有那么一点优越感。
“不!”她接得很快,眼睛看着前方,没有一点孤单和胆怯,“属于自己的推也推不走,不属于自己的强求也没用。”
这时,老公打来电话,说给吴汾汾报上名了,比赛就在四月六日上午八点,请她留下电话准时参赛。
7
从吴汾汾那里回来,我彻夜难眠。离开村子二十多年,一切发生了很大变化,母亲患病去世,父亲娶了新妻,蓦然回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像熟悉的鱼缸突然放进一块新石头,面目全非了。反倒是居住的小城,我在那里购物在那里穿行,每一条街道组成我身体的一部分。即使过年回家,车程不足一小时,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与其说村子离我远去,不如说我时常挥手,作别曾经属于我的过去。偶尔从箱底翻出村子的记忆,我竟有一种不适之感。
恍惚间,铺满鲜花的路在这里骤然拐了弯,茂盛的树木遮住辉煌的过往,也挡住了前行的方向。美好的生活停止发放喜帖,或者说任何人的生命都像一条河,上游总是波光潋滟,走着走着,驶入一段江平水阔,那些有分量的东西会渐渐沉入河底。
为什么吴汾汾愿意一个人独守大槐树底下那片阴凉?她的三个姐姐像一朵朵小白伞从墙头挤出去,再没有回来。吴汾汾远无亲戚,近无姐妹,跟男人去河南有兄弟帮衬不是挺好吗?
老公在客厅看体育频道,两个孩子在外地,我去书房给自己化一杯蜂蜜水,静静坐在窗前,慢慢喝,嘴里到喉咙,一直甜到深处。窗外桐树枝杈间那轮残月又饱满不少,过几天它会亏缺成半圆或月牙,最后消失在浩瀚的夜空。可是不久,瘦瘦的身子又会浮出来,一点一点充盈自己。
走进客厅,女排已经胜了土耳其一局。我问老公,参加半马比赛有年龄限制吗?
“年龄不限,男女不限。”
“那女选手不就吃亏了吗?”
“又不是国际大赛,咱搞的是群众体育比赛。到了终点,各取各的名次。”
“那年龄大的肯定跑不过年轻人。”
“那不见得。半马是对运动员持久耐力的考验,人家79岁跑马拉松还得冠军哩。”
8
吴汾汾是骑三轮车来参赛的,她远远下了车,脱掉外套,只穿了新买的桃红色短袖和短裤,村里人听说吴汾汾要参加半马比赛,也都觉得新鲜,跟着三轮车来到河边。吴汾汾站在高台上,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在人群里寻找,脑后高翘一只瘦小的黑螺。看见我走过来,夸张地用手拍拍心脏,说她好紧张,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她用尖下巴指指前边那个黑人悄悄说,咋像电影镜头,看样子自己非要抹尾巴不行。
我陪她去报名处签名,吴汾汾站在原地不肯走,稀罕地盯着前来签名的选手胳膊上石头般的肌肉,眼睛里流露出兴奋,更多是羡慕。健身步道横搭一道彩虹门,门下摆了几张桌子,队员们按照编号找自己的方队。吴汾汾在第三方队,学其他队员的样子,活动脚腕,原地高抬腿跑。暖场时间,锣鼓队,体操队等开始展播活动。我受不得这种撼天动地的聒噪,大声告诉吴汾汾在第二补给站等她。加油!
一共四个补给站,第二个可以看到汾汾的精神状态,也可以预测她的成绩。站在红伞底下,我拿起两瓶水,不时朝来时的路上观望。河水一如既往轻轻荡漾,两岸的树木青了又黄,有的枯萎,有的重生。
开始了!过来了!
跑在最前面的竟然是那个黑人,他的双腿像车轮子,快速向前滚动,不断回头看身后企图超过他的那个人,后面的人也加快了步伐,我歪出身子,期待那个红点。参赛选手接过水喝上几口,一个个跑远了,我的身子探出栏杆,被女志愿者拉住。这时我看见了吴汾汾,她摆动两条细细的马腿,尽量抬高身体,急促地大口喘气。“你怎么样?”她接过水说还行,给我比了一个胜利的剪刀手。
前十名过线了,前一百名也回来了,终点一片沸腾。最早到达终点的队员和亲朋轻松聊天,空气流动汗水和骄傲。后面回来的队员冲过终点,直接把自己摊在地上。我焦急地看着跑道,一辆收容车回来了,上面空空荡荡。
中午的太阳发了威力,很多人已经等得不耐烦,缩进遮阳棚,躲在车里,工作人员甚至撑起伞。赞助方高高的一摞纪念品前,穿黑西装的几个年轻人蹲在地上抱头躲避太阳。
吴汾汾是最后一个到终点的,收容车跟在她身后也到了终点。时间已过去两小时二十分。我听见身边有人小声嘟囔:收容车把她收进去算了。耽误大家时间,跑不动你坐车呀?有这功夫,全马都跑回来了。太拗了,活动又不是为她一个人搞的。
老公冲吴汾汾响亮地拍手。
我搀扶着她,让她靠在我身上。吴汾汾双手撑腿,吐出狗一样舌头,耷拉着脑袋呼哧呼哧喘气:“他们跑得真快,咋就不累呢?”
“人家是专业的,有的参加过好多比赛,专门拿大奖。你能跑下来已经比我强一百倍了。”
“刚开始我跑得很快,像坐飞机一样。后来,腿提不起来,别人一个个都超过了我。特别是收容车跟在我身后,我急死了,快一截慢一截,腿灌了水一样……我不想坐收容车。我又没病。”
颁奖就地举行。我和吴汾汾站在最后一排,她踮起脚,眉毛飞扬。获奖队员依次走上台,手举鲜花和荣誉证书。吴汾汾脸上挂着笑,傻张着嘴,以为上台的是她自己。我俩并排坐在河边,四周平静宽阔,小草经过冬天的熏陶,带着尖锐的棱角从土里钻出来,慢慢抽出枝叶,含起小小的花苞,叶子柔软了不少。
人群散了,场地空无一人。我和吴汾汾从初春的草地上站起,拍拍屁股的尘土。吴汾汾紧抱纪念品大礼包,几步跳到大路上。
阳光无遮无拦,像羽毛落在身上。她向东我向南,各自走去。突然河谷传来一阵轰鸣,一架直升机从河谷深处飞来,像一只蜻蜓盘旋,然后向前飞去。吴汾汾和我同时转身,冲着对方大喊:“飞机!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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