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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老一盏灯

时间:2023/11/9 作者: 娘子关 热度: 15883
◇李心丽

  凌晨一点半,许春燕接到了安俊国的电话,安俊国在电话中告诉她老头去世了,许春燕问他什么时候去世的,他说刚刚,已通知明则了。

  明则是许春燕的丈夫,安俊国是明则的姐夫,去世的老头是许春燕的公公,明则的父亲。许春燕知道明则这两天在省城出差。儿子开学前她提出让儿子回老家去看一下爷爷,明则一直说他父亲好好的,不用去看,许春燕前后几次提议,都被明则推脱了。那时许春燕还想,明则这两年跑得多,也许他知道实情,不用看就不用看吧。

  可是怎么突然间就去世了,许春燕想,只知道后来身体不太好,但听明则偶尔说起来,并无大碍。想到再也见不到这个老头了,许春燕的心里一阵发酸。上次见这个老头,是她与明则正闹离婚,她回去在他们家大闹了一场,那时她正在气头上,有一股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她的公公婆婆越好言相劝,她越得寸进尺。而明则在一旁一言不发,一副任你宰割的架势,更让她怒从中来。她知道她在婆家的影响不好,她把这全归咎于明则的原因。公公婆婆本来想把事情压下来,她提出明则欠下的二十万让他们想办法,公公婆婆见事情没有想象的那般简单,就打电话叫来了家里的所有成员,明则的姐姐,姐夫,明则的妹妹,妹夫,明则的弟弟,那次明则结结实实地在全家人面前把脸丢尽了。

  一家人听她讲述完事情的经过,一件关于明则的桃色事件,一个插足他们家的第三者,以及与这个第三者有关的二十万。上门来的讨债人,不明所以的骚扰电话,穿插在整个事件中明则不断的谎话,谎称的加班、出差,家外的第二个家。事情听起来确实非常恶劣,特别是站在许春燕的立场上。一家人一言不发静听许春燕的陈述,在得不着他们应有的评判的时候,她把批判的矛头对准了那双老人,她说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家教缺失,他们没有把他们的儿子教育好,一个农家孩子,身上劣迹斑斑。当她把矛头指向了那双老人的时候,明则的姐姐妹妹终于开口了,她们说这责任全在许春燕,作为一个女人,与自己的丈夫感情不好,致使丈夫出轨,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却怪罪别人,从一开始她们就看出来了,明则在家里忍气吞声,而她经常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男人在这样的家里,心情能好吗,姐姐妹妹对许春燕的积怨很深,末了她们说,你们想怎么闹怎么闹去,不要回家里来闹,不要给两位老人找不痛快,这并不是他们的错。

  明则的姐姐妹妹立场很明确,他们家的这破事她们懒得管,也管不了,他们的父母也管不了。你们想过了继续过,不想过了散伙,那是你们的事。许春燕能看出这俩姐妹对她的态度,不深表同情,也没有一点情分,许春燕心情非常糟,临走时撂了一句狠话,说她要与明则离婚,这个家里所有的人她都不想再见,也不会再踏进他们家一步。

  许春燕到底也没有与明则离婚。

  她发了狠话要与明则离婚,她扬长而去的时候,明则家人觉得事情很严重,安俊国便自告奋勇这事包在他身上。

  第二天安俊国就赶来,安俊国这人许春燕不讨厌,爽快,公道,主要是不像明则的姐姐妹妹一样,对许春燕有积怨。而且他们两个人,对于明则家来说,都是外人。安俊国来就对事情做了个定性,这责任全在明则,出了这样的事闹都不闹,那还是女人吗,他觉得许春燕没有错,许春燕闹也没有错,是不是,明则要出轨,那是明则自己犯贱,与许春燕有什么关系,与夫妻感情有什么关系,他让许春燕不要与明则的姐姐妹妹计较,因为她们也是女人,她们并不懂男人。

  回去闹那么一场不欢而散,许春燕感到很疲惫。有那么一些时间,她对自己充满深深的怀疑,到底自己哪儿错了,这事如果自己有一半的责任,那责任在哪儿。听到安俊国这样一说,她的思路又回归到了正常的轨道上,是非黑白,又重新成了是非黑白。

  话说回来,安俊国说,回去吵没错,闹也没错,你这样做都是正常反应,男人出轨不说,还丢了二十万,明则这人有问题。你看看我和明则姐,和和气气吧,我年轻时也出过事,不瞒你说。我结婚时二十一岁,明则姐二十岁,村里有人笑话我娶的老婆年龄大,说该娶一个十八岁的老婆,而且他们还说十八岁的老婆如何如何好。那时我家庭条件好,很早就有一辆四轮车出去跑买卖,有一次一个邻村的女孩搭车,闲聊起来问她多大了,正好十八了,不知怎么就犯了魔怔,与她好起来。出去跑买卖的时候经常带着她,那时刚刚兴起建宾馆,我和她住在宾馆里一住就是几天,后来这事被人传进了明则姐姐耳朵里,她找我吵架,吵得很凶,我只能给她赔礼道歉,这事也就过去了。我给你分析,我当时这么做,并不是看不上自己的老婆,也不是觉得外面的女人有多好,纯粹是好奇心作怪。

  过了两年,村里的一个女老师带着孩子骑车摔到了路边,我正好路过,把她扶起来,把孩子扶起来,检查了一下,擦破了皮,把她们带到乡卫生院做了一下包扎,又带回来。女老师男人在外地工作,一年里回不来两次。隔了两天,我停下四轮车上机油,女老师走过来塞给我一张纸条,她说让我晚上去一趟她家。她就住在学校附近,与我家离得不远,晚上吃过饭,我去了她家。她儿子已经睡着了。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那天的事很感谢,但她没有别的,可以用身体感谢我。我一听吓着了,觉得这事万万不可,我说区区小事一桩。我是一个跑四轮的,人家是一个学校老师,觉得不可造次,但分明后来又非常好奇,觉得女老师带着孩子不容易,有一天晚上又偷偷去了她家,就与她好上了。

  因为两家挨得近,晚上一出门,不费什么工夫就到了她家,跑得很勤。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又传到了明则姐姐耳朵里,有一次晚上她跟踪我,被她抓了个现行,她摆开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扬言要找学校的校长,要找女老师的丈夫,要让大家看看教书育人的老师的真面目。在那一刻,我突然间觉得事情的严重性,如果这事弄得不可收场,那我就是罪人了。那一刻我变得异常清醒,我对明则姐姐承诺,只要她不闹,让这事悄没声息地过去,我以后再不会干蠢事。明则姐姐也是一个明事理的人,看到我态度诚恳,就作罢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有犯那种错误。

  所以我说,看上去风平浪静的一家人,其实是是非非谁能知道,如果不是我自己讲,你能知道这些事吗?我安俊国在附近也是有脸有面的人,犯错误谁也难免,但要冷静地解决问题,不要冲动。我看你不是那种糊涂人,但如果你这次做出糊涂事,我看你的书是白念了。

  许春燕看到了安俊国的真诚,为了点醒她不走极端,他不惜把自己犯过的错误讲给她听,安俊国的言外之意许春燕明白,犯不着为了这事离婚,你想想你都两个孩子了,为了自己痛快,孩子怎么办?

  

  早在安俊国还没有来的时候,许春燕就想清楚了,这事只能往肚里咽,什么办法都没有。离婚只是她挂在嘴边的一句狠话,关于男女之事,许春燕还不是那么痛恨,她痛恨的是砸进去的那二十万,是这个数字幻化出来的别克、本田等一些工具,这个数字还代表许多具象的物品,除了车,还有首饰,是一些超然于生活之上的奢侈品。许春燕是一个过日子的人,是普通的工薪阶层,现实生活中达不到的,她也经常虚幻地憧憬一番,现在当她知道她憧憬的那些东西被明则毫不费力地糟践掉了,她感到愤怒。

  所以当安俊国苦口婆心地做她的思想工作的时候,一个问题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问题,许春燕是因为那笔钱过不去。她说明则只是单纯地去搞女人,她不会揪着不放,现在是家里有了二十万的窟窿,这个窟窿戳在她的头顶,让她感觉天塌了一般。他们越往下谈,许春燕越委屈,她说我的责任在哪里,我的责任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看清楚他这个人,没有看清楚他们家的人,这样的事他们竟然怪我。

  安俊国倒没有把责任推在许春燕身上,但他说许春燕还是失去了警觉,自己的男人自己得看紧一点,许春燕虽然知道说什么也抚不平她心中的伤痛,但当全家人与她为敌的时候,安俊国这种态度,让她觉得稍微好受一些。

  安俊国的使命很轻松就完成了,许春燕没有离婚,没有在两位双亲的担忧中一走了之,这让这个家的人觉得安俊国很有能耐,觉得是许春燕很给安俊国面子。因为与明则家人一直处于僵持中,从那以后,许春燕再没有回明则老家,遇到什么事,安俊国会给许春燕说一声。

  村里靠大路有一块老地皮,公公分给了明则一份,分给了明则弟弟一份。许春燕和明则都忙,就托安俊国帮他们规划修建了一栋二层的商铺,修建好后安俊国说他出租金,卖化肥。一年里光租金能收两万元,每年过年的时候,安俊国会把这两万元给许春燕打过来,两人的联络就多了一些。

  虽然很久都不回去,但老家的情况许春燕能从安俊国这儿了解到一些,那件事之后,他们都还对她怀着敌视态度,对明则也深表失望,他们依然有一种偏见,觉得明则以前不是这样的人,那意思不说都让人明白,明则婚后大变样了,如果说女人是一所大学,那么许春燕是一所坏大学。

  去年冬天,因为给儿子娶媳妇,安俊国说他手里没钱,租金他要分两次给许春燕,说明这个情况之后,他顺口说了一句,说明则父亲得了绝症,准备一两天去省城医院复查。之后过了几天,许春燕给安俊国打了一个电话,问是什么病,安俊国说是县医院诊断错了,是肺结核。许春燕听到后松了一口气。之后她从安俊国这儿了解到公公出院了,住在县医院里,说虽然不是绝症,但腰疼,八十岁了,免不了这儿疼那儿痛。

  虽然没有离婚,但许春燕与明则的关系很糟,明则很清楚许春燕无法原谅他,并对他的家人也怀恨在心。所以后来家里不管有什么事,他都不跟许春燕讲,两个侄儿上大学,两个外甥女出嫁,等许春燕知道的时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安俊国的大女儿和二女儿出嫁的时候,许春燕不知道,明则自己一个人去参加婚宴,许春燕不出场,让家里人觉得是许春燕不愿意去。这很容易让人理解为许春燕这是要与他们划清界限,她说过她不会再回去了,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们了。所以明则一个人参加,他们又同情明则的处境,夫妻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但并不像夫妻的样子。

  许春燕一口气撑着,觉得该回去看望一下公公,但明则提都没有提过这件事。许春燕说让儿子回去看望一下,因为儿子是公公照看大的,但明则一直在那儿推脱,说以后了再去。现在突然间,人已经不在了,让许春燕感到措手不及,同时一股怒气从她心中升起来,明则一直说没事,他不是在说谎吗?

  就是在这样的深夜,许春燕异常清醒,脑中全是公公的影像。她初嫁到他们家,说好婚后给他们买一台彩电,一直没有兑现,公公总是一副歉疚的表情。结婚时欠下的钱,本来说好不用他们管,但后来都是明则还的,起初几年,许春燕很有怨言,觉得他们说话不算数。生下儿子后,工作忙,婆婆还没说什么,公公就说孩子由他们照顾,刚出了百天,许春燕就把孩子留在了老家,到上幼儿园的时候才回到她身边。

  她深知儿子与公公有很深的感情,但自从她与他们闹翻之后,她不回去,儿子自己也从不说要回去。儿子最后一次见到他爷爷,还是四年前,那是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儿子回去给爷爷报喜。儿子从老家回来,她问儿子一些情况,与爷爷奶奶交谈的内容,儿子说他们老了,耳朵听不清楚,老听不懂他的话,他就不知道跟他们说什么。她从儿子的表情中,看到了一种疏远和淡漠。

  许春燕一直很感谢公公,儿子小的那几年,他们尽职尽责地给她帮忙,带得也很好。儿子刚从乡下回来的那两年,每隔两个月,公公都要从乡下赶来看儿子,有时等到幼儿园门口,见到儿子,他总是摸着他的小手和脑袋,问他学到了什么,问他有没有想他,那时他能听懂儿子的话,儿子也能听懂他的话,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来的次数渐渐少了,但每到假期的时候,他会打来电话,让儿子回去住一些时间,有时候等不及儿子回去,他自己买票坐车来接了。

  明则出事,许春燕觉得自己迁怒别人有错,这些年她自己一直走不出来,他们谁也没有再联络她。在幽暗的灯光中,许春燕倚着沙发,点燃一支烟,放在了烟灰缸上,眼泪从眼眶泉涌而出。这个为她带孩子的老人,听她咆哮大吼的老人,这些年她狠心没有再去看的老人,刚刚离开了这个世界。

  伴随着心酸而来的,还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愤怒,明则算什么呢,他到底是什么心理,她知道他也没有从那件事的阴影中走出来,她把这件事抖搂出来,让全家人都知道,他无法原谅她。虽然表面上他们是夫妻,他的父亲病重,他都不与她商量应该怎么办,他也不提醒她作为这个家里的一份子,她有她的义务,他把她与他们家撇得清清的。

  当她听说安俊国已经出嫁了两个女儿的时候,她非常气愤,她给安俊国打了一个电话,质问安俊国为什么不通知她。安俊国说通知明则了,以为你不回来是顾不上回来。安俊国说明则没有跟你说吗,许春燕说正经事他从来不说,安俊国说这人怎么这样呢,许春燕便清楚,明则和他的家人把她说的那些狠话全记在了心里,而且怀恨在心,故意不给她台阶下。

  以后有什么事你直接通知我,许春燕对安俊国说。安俊国说知道了,以后有事我直接通知你。后来安俊国儿子结婚,安俊国通知了许春燕,许春燕出现在婚宴上的时候,她看到她的公公、她的婆婆,还有她的大姑子、小姑子一副非常不自然的表情,对她怀着戒备,还有警觉,仿佛她回来是要闹场子的。她从她们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疏离和冷漠,仿佛她是一个隐患分子,她们不防备都没有办法。

  有什么东西被破坏掉了,无法再复原,许春燕是许春燕,他们是他们。开席的时候,小姑子礼节性地叫她,邀请她和她们坐在一起,许春燕感到别扭和难堪,她与他们没有话说,他们也与她没有话说,她借机接电话,出去了一会,等回来的时候,看到小姑子旁边已经有人了,他们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她到底没有给她占着座位,这让许春燕心一下子沉下去了。

  时时处处能看出,他们对她提着小心,保持着距离,还有一种戒备,他们以这种态度对待她,让她觉得她出现在婚宴上非常不妥,她本该像以前一样全然不知的缺席,他们喜欢她缺席,他们习惯她缺席,她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感到不协调,不安全,不稳妥。

  许春燕强忍着心中的不快坐下来,周围都是陌生人,她等到新娘新郞敬过酒之后,赶紧起身,与谁也没有打招呼,打车赶到了车站,如果再那样待下去,她觉得凝滞的空气要让她窒息了。

  因为明则在婚宴上帮忙,回来得很晚,回来后她无法自控地爆发了,她觉得明则家人对她的态度让她难堪,这都是明则造成的,明则那晚也火了,说了一句,知道态度不好你以后不要去了,我又没有通知让你去。你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非要出场。这话让许春燕更为生气,她本来是去捧场的,可是他们谁也不领情,拿怪怪的眼神看她。许春燕经过这一次之后,在心里骂了自己好多天,她觉得自己这是自作自受。

  婚姻中的这种状况许春燕反省了好多次,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有时又后悔当初没有与明则离婚,才让他们对她这样不屑,她知道她已经给他们留下了很恶劣的印象,但他们不去追根溯源,把一切错误归结在她身上。后来许春燕给安俊国打电话,想和安俊国讨个说法,安俊国说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别人什么态度不必去在乎。安俊国还说你上次不告而别,他们在一起议论了好久,觉得有些对不住你。许春燕说和你说实话,我那天很后悔去,没想到去了是那个情况。安俊国说你是文化人,遇到事要宽宏大量,不要钻牛角尖,这话让许春燕听着很生气,许春燕说我是文化人,就得把什么都往肚子里咽吗,文化人就没有一点尊严吗,安俊国说不要斤斤计较,计较不出什么来。

  从那之后,许春燕再没有回去过,不管是大姑子家办事,还是小姑子家办事,或者是小叔子家办事,明则从来不跟她说,有时候事过之后,她听安俊国说起来,不由得要从安俊国那儿打听一些细枝末节,安俊国就给她讲一讲,没有她在场,他们一家从来没有遗憾,而脱离开她的视线,明则身上阴暗的那些印迹仿佛被谁抹去了,生活一以贯之的像河水一样流淌。

  安俊国这个人就多了这样一个功能,很久的时候联络一次,把那边的情况给她透露一下,评述一下。国庆节,明则说他去值班,通常值班晚饭就回来了,那天没有回来。许春燕无意中给安俊国打了一个电话,问安俊国在哪儿,安俊国说在宴席上,说外甥结婚了,一问,才知道小姑子的儿子那天结婚。安俊国说你不知道吗,许春燕说不知道。安俊国说明则这人,为什么不通知你呢,许春燕说他也没有说他要去,光说他今天去值班,安俊国说那是不是不敢跟你说呢,是不是怕你不让他去呢,许春燕说我什么时候不让他去了,你说他这是什么想法,这样的事也要骗人。

  明则家的人觉得明则连这样的事都瞒着许春燕,不和许春燕说实话,一定有苦衷。一定是许春燕不好讲话,才让明则出此下策。总之,从这些细枝末节中,他们知道明则与许春燕虽然没有离婚,但关系很僵,所以他们觉得许春燕有很大问题,至少从他们夫妻关系这件事上,他们觉得一只手拍不响。

  那次说了狠话,她便没有再回去。逢年过节,明则回去也不和她打一声招呼,也从没有想着要带孩子们回去。许春燕和孩子们谁也不回去,他们也没有任何说辞,让许春燕觉得,他们愿意这样忍气吞声是他们也想落得清静。

  这使得许春燕觉得自己肚子里有一股气,出不去,本来她觉得她是受害者,现在一家人对她爱理不理,让她觉得她们混淆是非,这增加了她对他们的憎恨。在与安俊国联系的时候,她不由得会表达她的愤怒和不满,她的愤怒和不满自然会由安俊国传达给那边,他们之间的关系自然越来越恶劣。

  许春燕有时候会在安俊国面前说狠话,她说她这一辈子都无法原谅明则,这一辈子都和他过不去,他做的恶心事她走哪要说到哪,让他在任何人面前抬不起头,让所有的人都把他踩在脚底。有时候她还嘱咐安俊国,让安俊国把这话告诉明则的父母,然后再听安俊国转达那边的反应,那双父母有时候也是一副愤怒的口吻,说反正明则现在与她生活在一起,她要杀要剐随她便,她就是把明则煮得吃了他们也眼不见心不烦。

  安俊国起初劝许春燕,后来不劝了,大概也听烦了,只说明则这事做得太糟糕,进而否定明则这个人,说社会上这样的男人多了去了,也没见得像明则一样灰头土脸的。这话引发了许春燕的不满,她质问安俊国是什么意思,安俊国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一直纠缠不放,让明则不好做人,你也不好做人,家里气氛也这样,一家人不像一家人,许春燕说我要让他后悔一辈子,他给我不痛快,我要让他一辈子不痛快,让他们家的人一辈子不痛快。

  明则这人有问题,我现在越来越发现他不像一个男人,安俊国说。许春燕说该怎么样了像一个男人?安俊国说里里外外不像一个男人。家里人觉得他窝囊,连老婆都搞不定,老婆觉得他窝囊,让家不像家,你不觉得是这样吗?我就是不明白,明则怎么会成为这样的人呢,是家教有问题,还是遗传因子在作怪,话题绕来绕去又绕到这上面了,这劣迹是如何形成的?

  明则的家人觉得这事很大程度上与许春燕有关,一半的责任在许春燕,如果夫妻关系好,明则为什么会出去搞,而许春燕则认为,这事与明则的家教有关,与遗传有关,作为与明则不可分割的两方,他们都不想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一直像踢皮球一样踢给对方。许春燕伤公公婆婆的心,公公婆婆伤许春燕的心。

  道理许春燕明白,她怨不得谁,怪不得谁,这事出了以后,她只是希望有人真诚地与她分担一下,她的方式粗暴了,她的愤怒激怒了他们,让他们那么强烈地要与她撇开界线,从而对她敬而远之。

  那支烟很快就燃烧完了,许春燕眼泪汪汪的,又点了一支,后来有一次安俊国说起来,说明则的父母身体大不如前,是被明则的那件事气的。

  许春燕在这样的深夜断断续续地想一些往事,二十年的时光,一霎那就过去了,有一种关系随着生命的消逝就这样终结了。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在得知公公去世的时候她会有这么深的伤感,活着没有见他最后一面,在他死后,她非常想回去送他最后一程。

  她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第一眼看到了明则,他已经赶回来了,看到她的时候,他正跪在父亲的灵前,他下意识抬头的时候看到她,她看到他一愣,眼睛里充满一种陌生的东西。之后,大姑子也看到了她,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警觉。之后是小姑子,小叔子,他们的眼睛中有一种集体的仿佛拷贝过来的戒备和不安,那感觉仿佛许春燕是回来闹事来的。

  如果不是安俊国告诉她,她现在都不知道这事,她会就这样被蒙在鼓里。看到她,他们集体愣在那里,仿佛她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这同样让她感到了不适,许多复杂的包括仇恨在内的东西一下子从她的身体里汇聚,上涌,之后喷薄而出,她狠狠地甩了明则一个耳光,就在老人的灵前,在明则的家人面前,她质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连这样的事都不告诉我,你居心何在?

  看到她这架势,小姑子一下子窜到她身边,她不叫她嫂子,用非常愤怒的声音对她说,我哥不告诉你是对的,你像个泼妇一样闹事,不告诉你就是担心你回来闹事,现在老人已经去世了,你这样闹,老人不会安心走的。

  许春燕被小姑子推了一把,她大概是害怕许春燕再去甩她哥一个耳光,她夹在他们俩中间。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从院子的四面八方集中过来,投射到许春燕身上,有人说,怎么了这是,有什么事了回屋里说,不要在灵前闹。

  许春燕一下子愣怔在了那里,她想到自己的初衷,她并不是回来闹事的,可是她为什么那么无法自控地甩了明则一个耳光呢,她心中的苦他们谁也体会不到。

  小姑子见她愣着不动,以为她还要动手,说你不要当着我们家人的面找我哥打架,我们不答应。

  许春燕的思路一直被小姑子往不正确的轨道上引,失去亲人的悲痛可能让她身上有了一种奇异的力量,她看到她的眼睛是肿的,大概是这两天哭灵哭肿的,我爸都被你气死了,你回来还想怎么样,你怎么能这么歹毒呢?

  许春燕在被小姑子又推了一把的时候,一股怒火从胸中蹿上来,她挥起手,迅速地打了小姑子一记耳光,她说,怎么是我气死的,我做什么坏事了,你倒说给我听听,我今天就是要回来教训一下你们这些不分是非黑白的人,我要给自己讨一个说法。老人活着的时候,没有给我一个说法,现在死了,我也要让他看看,这事你们想这么悄没声息地过去,可能吗。

  小姑子没想到许春燕这么嚣张,当着家里这么多人的面打她,她也想扑上去打许春燕,被大姑子一把拦下了。之后,许春燕被她们簇拥着来到房子里,时隔几年再次回到这间老屋,许春燕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人进进出出,非常嘈杂,这时候许春燕听到院子里有人叫,孝子到灵前,娘家人来了。有人跑进来,拿来孝衣孝鞋,告诉许春燕穿上,迎接娘家人这是很大的礼节,孝子都得在灵前下跪,给娘家人磕头。听到那句号令,许春燕也被震住了,她顺从地穿上孝服,随着大姑子一起来到灵前跪下,就是在这时候,她听到了整齐划一的哭声,那哭声很悲痛,说哭一下子就哭出声了。许春燕被这种悲痛的声音感染,她也发出呜呜的哭声,哭声里满是委屈和愧疚,而且还有深深的自责,她到底又一次没有忍住,在这样的场合与他们大打出手。

  跪着痛哭的时候,许春燕反省了一下自己,她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自己是回来为老人送行的,不是来闹事的,但她不由自主地被他们的目光、被他们的表情、被他们集体的戒备激怒了,穿上一身白色的孝服的时候,她心中那只愤怒的野兽终于停止了四处乱窜,隐藏在了某处。

  抬起头,许春燕看到了公公的遗像,他那么平静,不像几年前她回来吵架时的样子,像她二十几年前刚刚嫁进来的样子,充满对未来生活的许多展望。

  许春燕想那时多好啊,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是未知,可是等现在一切不如所愿的时候,人却已经走了,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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