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强(内蒙古)
村小学向西就是老油坊,在每年七八月份榨油的时候可以去讨要一些油渣吃;向东是老戏台,每年农历二月初二就会有一场大戏上演;北面的牡丹山上,每到春天可以上山采野花;村小学门口的电焊铺常年四季火花飞溅,村里人常拿着破碎的铁制品来焊接。因为这些所在,学校反而成了最无趣的地方,也为了去这些地方,那时候没少被校长罚站甚至体罚。
最神秘的,还是村小学东侧、牡丹山下的纸火铺。一间低矮的小土房,门口挂着一副油腻腻的门帘,看上去年代久远。因为掉色已经看不出原来成色的小木格窗则经常紧闭着,每到放学时,窗户下的炕洞里飘着淡蓝色的烟。
村里人认为,凡是与死相关的事物,均是不吉祥的,是不被允许靠近的,例如棺材铺、纸火铺、寿衣店,甚至阴阳先生。但是那些好奇的眼光,就如三月的春风,总能找到空隙钻进那个窄小的木格窗里,尽管木格窗上的纸换了一次又一次。
冬天的时候,纸火铺的李老汉偶尔也会出来晒太阳,拿一把小凳子与村人坐着聊天。中等身材,体型微胖,头发稀疏,看上去满脸的福相,总是一副笑眯眯的眼神。打量着村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有时候我们也会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火从屋子里被人提出来,跟我们身材一样大小的娃娃、闪耀着金光的金银斗、齐齐整整的四合院、展翅欲飞的白鹤。
有一年冬天,村里有老人去世订纸火,我们几个小孩跟着大人第一次走进了纸火铺。那间光线暗淡的屋子,一张土炕占了大半个屋子,坑坑洼洼的脚地上,堆放着纸扎的未成形的纸火零件,还没来得及去掉枝叶的细竹子散乱地堆在一边。
炉子上热着水,水汽氤氲。
我们围坐在炕边。李老汉戴着老花镜,一脸的慈祥,兀自摆弄着手中的竹条,那些竹条就像他的另一只手,在空中、在我们的眼前翻飞。一盏煤油灯摆在土炕中央的方桌上,随着我们好奇的眼光忽明忽灭,也随着屋里的气流忽左忽右,黑面糨糊的味道在不大的屋子里肆意蔓延,混合着煤油的清香。这样的时刻,时光被无限拉长,那些纸火就堆在我们身边,纸人儿仿佛也要开口说话,却被这安静地气氛感染,默默站在一边,看着李老汉灵巧的双手。
一根笔直的竹子,只需在煤油灯上稍作熏烤,轻轻一弯,就能变成任意的角度,这些角度就是四合院的院墙,也能成为屋檐和台阶,还可以成为金童玉女的脸庞、手臂。纸火的骨肉成形,还要裁剪衣物、墙面,这时候的李老汉像一个熟练的裁缝,手中的纸张就是一匹匹花布,几剪刀下去,就能天衣无缝地安在纸火上。
村里人讲究,纸火烧完不能留下金属物品,否则亡人带不走那些物品,对活着的后人也不祥。那些竹子之间的结合,靠的就是炕桌上那些红红绿绿的碎纸片。我们在围观的时候也不闲着,帮着李老汉捻一些灯芯粗的纸绳,五颜六色的纸绳将各个零碎的部位结合起来,如棺材上的木楔。
村里订纸火的人交代完已经离去,小屋的光线更加暗淡了,李老汉一边做着手中的活,一边会与我们聊上几句,问是谁家的孩子,你奶奶的纸火就是我做的,或者你爷爷的纸火做得豪华。也会偶尔发几句感叹,没人学纸火了,我死了这里还不知道做啥呢,你看这房子都快塌了。年幼的我们不知道,他这些话是说给我们听,还是说给那些静默的纸火听,抑或是说给自己听。
那天晚上的梦里,我看见那些花花绿绿纸火全部复活,在李老汉的指挥下载歌载舞,四合院也成了真的四合院,我能轻轻推开那一扇扇虚掩的院门,屋内的茶炉上热气升腾……第二天我便开始发高烧,祖母听说了我的梦境,认为我被不干净额东西沾了身,赶紧找来纸钱烧了祷告,并从此再也不让我靠近那间纸火铺。
从此纸火铺成了一种神秘的所在,似乎里面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魂灵。
祖父曾当过村小学老师,也做过村里的阴阳先生,与李老汉交好。祖父去世时,李老汉为他做了两对童子,一座豪华四合院,两对金斗,两对银斗,在村里人的眼中,这已经是非常值得艳羡的配置。
那几年雨水充沛,漫长的雨季总不过去。村小学的教室经常漏雨,有几间教室甚至屋檐都塌了,李老汉没有招牌的纸火铺也不例外。牡丹山上的雨水顺着细小的沟沟渠渠流下来,土筑的台阶经不起雨水浸泡,也开始塌陷,屋顶上的瓦片换了一茬又一茬。李老汉的纸火越做越少,他出的纸火已经满足不了方圆几公里的村子的需求。
李老汉老了,老眼昏花,经常弓着背在村小学附近溜达,也因为经常把张三认成李四而闹笑话。但是村里人没有人笑话他,感激他为那些亡人送去的一切。我上初中的那一年冬天,李老汉去世,纸火铺在第二年春天就被拆除,变成一个小卖铺。
我不知道的是,李老汉去世的时候,是否也有那让村人艳羡的豪华配置。但我知道的是,李老汉的去世,意味着村子里再也没有一个纸火匠,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孤独地扎纸火,也意味着那个时代的手工纸火的终结。
李亚强,甘肃通渭人,职业记者,业余作者,大学时期开始文学创作,有作品发表于《诗刊》、《散文诗》、《美文》、《山东文学》、《草原》、《延河》、《青年作家》、《鹿鸣》等刊,曾获“古贝春”杯第二届河北散文大赛三等奖。现为包头市作家协会会员、《包头晚报》文学副刊编辑。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