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春雨终于沥沥拉拉地下了。
黄昏,我本欲去父亲的旧居浇花,因这突如而来的雨只好原路返回。我走在漫天的雨雾里,雨正悄无声息地笼罩着这个阴郁的春日,我是有多久没有“听雨”的感觉了呢?记忆中,雨只有洒落在老屋的瓦面上,或是滴落在屋檐下的天井水窝子上,或是敲打在行人的斗笠上,方觉雨声亦步亦趋地滴落在心魂里,我不禁怀想起过去乡村雨天里戴斗笠的情景。
客家人称斗笠为“笠麻”。童年时,有一谜语可猜——“一物生来身份贵,人人尊它居首位,虽说不是真天子,它比天子高一辈,阴天遮风兼挡雨,晴空蔽日又防晒。”这,说的就是斗笠。
过去,村里有位梅州来的竹篾师傅,他姓梅,人称“梅篾匠”,他无父无母,随远嫁的大姐来到我们村帮忙干点农活。每逢在下雨天的祠堂里,常见他摊开一卷卷削好了的竹篾条编织竹器,竹篾条在他手中左右上下翻腾飞舞着,被他操控得杂而不乱,不一会儿,在他手中就变出一堆堆的米筛簸箕箩筐斗笠等竹器,待圩日便拿到从化花县等地交货换钱。梅篾匠并不吝于授教他人,有几个人跟他打下手学编织。他常沉浸在编织的乐趣中,一边织一边哼着随口而出的客家山歌——“笠麻呐一顶顶戴,做事吶一件件来,头戴笠麻啰穿风雨,身披蓑衣呦走江湖……”山歌沧桑悠长,仿佛空气中飘散着泥土草木混合的清香气息,不时浮现起农人风雨里辛勤劳作的身影。
斗笠由竹篾片、箬竹叶和细麻绳制作而成,除了竹子还需麻绳搭配,由此便可理解为何客家人将斗笠叫做“笠麻”了。记得,梅篾匠把编斗笠的繁复工序简分为四个环节,听起来似乎很简单,其实容不得半点马虎,可谓慢工出细活——首先是备好料。箬竹叶需提前采摘,这箬竹叶也可用来裹粽子,因此客家人把笠麻叶又叫“粽叶”,这叶子无需专门种植,山村里随处可见丛生,篾匠通常采摘那种大片且无虫眼的箬叶编斗笠,刚编好的斗笠为青绿色,用久了就变成淡黄色的了。第二是需备制粗细竹胎,选用桂竹做细竹胎,选毛竹做粗竹胎,便于固定支撑定型;这活一般给打下手的人负责,竹材最好选用农历七月后砍下的竹子,做出的斗笠不易蛀虫。第三是制作竹胎样模,他将竹子按照斗笠尺寸裁成竹筒若干,再用竹刀均匀地破成若干块竹片,并将竹片破开成一条条均匀光滑的小竹条,撕拉均匀,做成篾丝;再将竹条错落搭叠形成斗笠网架结构,随后拿出对应尺寸的模具垫在竹网下,用夹子将其与竹网固定成竹胎,因此,学制作斗笠的人大多数是从学做竹胎开始的。第四是正式编织斗笠。这是最为关键的环节,通常梅篾匠自己亲手制作把关,即便订货批量多的时候他实不敢假手于人,怕砸自家招牌。在编织过程中,他不断将水涂抹在竹网上,以保证竹子柔韧不断;完成斗笠模子后,他仔细地在细竹胎上过一层桐油纸做隔层防水,然后在中间夹层依次铺上箬竹叶,直到密不透风。第五是用麻绳沿着帽檐内圈钩织出有弹性勾边网,在左右对陈两边各装上一条彩色塑料带子,以便于斗笠佩戴在头上更为稳固舒适。最后,就是抹桐油的收尾工序了,用竹丝刷子将桐油在斗笠面上反复涂刷一遍,上过桐油的斗笠既防水又防虫蛀。至此,一顶斗笠就算完工了。
过去,梅篾匠编的斗笠分为大中小三个款,大顶的直径约60厘米,中款的直径有50厘米,小款的斗笠仅约40厘米,不同尺寸满足不同人群的需求,大斗笠如一把小雨伞,可护全身不受日晒雨淋,中型斗笠则适合晴天干活遮阳,小斗笠一般是给小孩子戴的。斗笠样式以帽顶形状作划分,有圆形、椭圆形和塔尖型三款,圆形和椭圆形斗笠是人们常选用的款式;那款独特的塔尖型斗笠则被我们小孩子嬉笑为“猪倌笠”,我们还编成童谣唱——“你戴红花花,我吹长竹笛;你买新凉帽,我戴猪倌笠。”这皆因在我们村里,常见一位猪倌赶着一头巨大的猪公进村配种,他就专喜欢戴这款塔尖型的斗笠。那猪倌是一位酒鬼,出门便灌满一木葫芦的酒,当他把酒喝完后就把空葫芦绑挂在斗笠顶尖上,常见他脚步蹒跚,醉醺醺地赶着那只公猪走村过巷,那头公猪识得归家的路,但有时候也不听使唤,总沿着村里的大池塘绕圈,找不着北,与其说是他赶着猪公在走,不如说是猪公领着他在气喘吁吁地跑,常见猪倌醉倒在家门口,他把斗笠盖在脸上,对一旁数落大骂的老婆视而不见,这款“葫芦塔尖的斗笠”便成为猪倌的剪影印记。如今,这款斗笠已实属罕见了,偶尔在舞台上的某些民俗主题舞蹈表演仍可见到,但已是作为一种唯美的舞台道具呈现,不得不说斗笠见证了时代的变迁。
在农村生活用品中,唯有斗笠常被写进诗词画卷里,成为一种乡愁的符号——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这是20世纪农村雨天常见的一道独特风景,蓑衣和斗笠是乡村最原始的挡雨工具标配,可谓形影不离,在诗词歌赋里承载着唯美的乡愁——如柳宗元的那首《江雪》写的“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牵引着人置身于清冷的冰天雪地里,戴斗笠的渔翁曾给予我们多少唯美洒脱的意象。又如,张志和的《渔歌子》中写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让人置身于风雨送春归的澹然之境;再如,朱熹《鹧鸪天?已分江湖寄此生》写着“已分江湖寄此生,长蓑短笠任阴晴。”诗人寄情于斗笠相伴的日子,体味他循着内心的梦想无问西东的心境。更记得《红楼梦》里写的“林妹妹巧手掖笠沿换公子开颜”一章,贾宝玉在雪夜里戴着一顶斗笠与宝钗黛玉二人小聚,因丫鬟不懂摆弄服侍正欲发火,林黛玉见之轻手轻脚地把斗笠边缘掖在抹额的上面并端正梳理一番,三两句软语淡言就瞬间安抚制服了生闷气的贾宝玉,让待在一旁的薛宝钗看在眼里,不得不折服这就是“木石奇缘”心魂相通的写照,借着斗笠这一小物件所引发的微妙情感,曹雪芹的表现手法可见一斑。而现代诗人王宜振那首《斗笠》被入选人教版小学五年级的选读课文,诵之更是感人——“孩子,戴上这顶斗笠,你便把故乡戴在头顶上……”一顶斗笠,被喻为是照在头顶上一盏不熄的灯,戴上斗笠就是戴上了家乡,借斗笠这个载体继而衍生“蘑菇、鸟鸣、热土、花儿、月亮、灯”等新颖意象的喻体,可谓构思奇特,立意新颖,仿佛置身于一位母亲与即将远行的孩子之间的一番叮咛情景中,斗笠之情,阅之可触动了心魂。
而我在小城里关于斗笠深刻记忆,却因一位特殊的母亲戴着斗笠等儿归的身影,让我至今难忘。
1985年,我读小学四年级,每天放学后背着书包到县政府大院的后花园里等父亲下班,我顺带在花园的石台上写作业,在那常见一位农村老妇呆坐在另一张石米桌旁,她用手托着下巴,把一顶大斗笠扣放在桌面上,她是一位烈士的母亲,抑郁成疾,她常来这里等待儿子归来。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一个雨后的黄昏,有位亲人来领她回家,递给她一把自动折伞,她却拒绝拿这把折伞,只听她喃喃地说:“送兵那天,我就戴这顶斗笠送阿细(烈士的去乳名)上车的……我,要等他返来的。”这,便是母亲的苦心,她生怕儿子归来后看不到这顶熟悉的大斗笠,他会不认得她的身影了…….那天,她穿着一件那个年代最常见的北京蓝上衣,当她站起来的时候,我才发觉她的身躯佝偻,驼着背,瘸着左腿,那顶大竹笠沉沉地扣压着她的身躯,远远望去像一个移动的图钉。花工老王说她来这树下已静坐八年了,始终不信儿子已不在了……我就这样看着她的背影和她的那顶大斗笠最后消失在荔城镇继枚路的马路上。多年以后,当我于2017年看张艺谋拍的电影《归来》之时,影片最后的画面定格着那因思念成疾的女主角总是定时定点去火车站等待丈夫归来的情景,让我不禁又怀想起那位烈士母亲,她戴着斗笠,在等待一个不可能再回来的身影。
隔着年月深深,老屋里保存爷爷留下的一蓑一笠,它们像战场上士兵脱下的铠甲,兀自散发着与风雨抗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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