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很长，有很多个时辰才到天亮。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到睡在隔壁的张寡妇和她女儿。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跟她十多岁的女儿睡在同一张床上，说不定她们还抱在一起呢。他慢慢地开始联想到这对母女假如互相爱抚，然后脱衣服，再接下去会怎样。他知道张寡妇的寂寞。但是他太胆怯了，不敢太接近她。
他睡不着觉，于是起床，到院子里乘乘凉。他现在住的四合院里呆着七户人家，共五十多人。不大的天空被各人的衣裤挤满了，透过衣裤们的间隙，月光艰难地挤了进来，微弱地碎在地上。
走过老槐树边上，他又闻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有个老头每天早上就端着夜壶来这里泼尿，味道自然让人倒胃口。只不过今天这味道让他觉得特别的奇怪。他觉得以前好像也在那里闻到过这样的味道，只是那时候的味道更复杂了一些。想着想着，他回忆起来了，那是松江城外的味道。
那天晚上，华尔带着他的雇佣军开始了第一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喝醉酒的士兵们大吵大闹地“潜行”到城墙底下，结果让太平军用弓箭和石头打得一塌糊涂，几乎全军覆灭。他的脑袋也让一块石头擦伤了。隔了这么久，这伤痛的感觉他已经记不得多少了，唯一让他比较记得的，只是那些死人的血和尿的味道。死人的东西，都特别的臭。
他不愿意再闻到那股行将入木的老人的尿臭，况且这密不透风的院子也不比房间里凉快多少，于是他返回到房里去，孤独地躺在床上，把被子踢到一边去。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没有女人，没有朋友，甚至连一条狗都没有。
他曾经有过一条狗的。准确来说，是华尔的狗。但是在1862年的秋天，他把那条叫“Jimmy”的狗埋在了华尔的身边。他不懂英语，他叫它作“占蜜”。他不知道听谁说这个名字跟什么军队里的官职有点关系。
占蜜是条很好的狗，毛发比较长，长大后的体型很大，但是眼神纯真哀伤得让人难以置信。他记得埋葬它的时候他似乎比埋葬自己的亲生父母时更悲伤。或者是那时候的气氛比较容易让人变得脆弱吧。夕阳西下，海鸥在悲鸣着贴着海浪盘旋，白色的翅膀沾上了黄昏的色彩。隔着浩瀚的杭州湾，他仿佛看到了这个古老国度的动乱之心在燃烧。
第一章
1
他的名字叫陈义胜，是个孤儿，七岁时父母双亡，只遗下他和一个妹妹相依为命。他没上过学，但也懂几个字，不过也仅此而已。没有了人养的他们流落街头，被人欺负、辱骂、殴打，有时候也欺负、辱骂、殴打别的人。小时候他们还可以靠乞讨为生，但长大一点的时候就很难再混到东西吃了，于是他就开始当脚夫，偶尔偷偷东西。
在他的妹妹死后，他离开了他的故乡杭州，来到了上海。有一天他帮一个长发披肩，看上去性格该是比较狂妄豪放的外国人把行李从码头搬到租界区里的一所小房子里。外国人用半生不熟的中文问他知不知道郭富是谁。他模仿着老外那半生不熟的语调，讨好地回答说知道。于是老外就让他带他去找那人。
郭富听着是一个中国人的名字，但实则是一个英国人，曾经是英军的司令，在上海也算是名气不小的，没有谁会不晓得他。
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走了片刻，陈义胜把老外带到了郭富的家门口。他说，先生，就是这里了。老外点点头，给了他赏钱和家里的钥匙，叫他找点人来，到他的屋子里打扫一下卫生，完事后就等他回去再给那工钱。
陈回到老外的家里。他没有找人来，而是自己打扫干净了屋子。他想这样就可以拿到了那工钱。他本来可以搬空老外摆在家里的行李的，但他那天却没有这样做。直到现在，他想起这事来，也觉得奇怪，唯一的解释，恐怕只是缘。
外国人在两个小时后回到了屋子。这时他已经取得了“孔子”号炮艇的大副一职。这个名叫华尔，日后将会家喻户晓，百年之后将会被记入中国历史教科书被人臭骂的外国人，很满意陈义胜的工作，于是决定将他留下来当仆人。这样一来，他就摆脱了食无定时居无定所的生活。或者说是他以为自己摆脱了那种生活。
2
他似乎一开始就对华尔有一种好感。这种好感就像是孤独的羊羔终于找到了羊群一样，虽然这羊群中没有它的亲人，但它却能放下忐忑的心，停止无休止的忧虑，把思维放缓到几乎没有的境地，不必再去决定前方的路在哪里。
跟所有自幼失去父母，流落街头的人一样，他从小就要面对许多抉择。在别的小孩每天晚上玩累了跑回家里吃晚饭的时候，他却可能还在绞尽脑汁地想要找多些残羹剩菜来喂饱自己，还有自己的妹妹。他的妹妹需要他的照顾，情理上是这样。但是有的时候，他感觉其实更多是妹妹在照顾自己。她并非是一个特别坚强聪明独立的人，但只要是她提出的意见，他基本上都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只因为他更适合当羊羔，而非头羊。
妹妹死的时候，他心里的感觉是非常复杂的。他很迷茫，头脑混沌。但这种混沌并非是因为脑袋中没有东西而混沌，而是因为太多东西在里面旋转着，让他感觉到不知所措，于是他的身体自动屏蔽掉过于敏感的神经反应，让他处于一种半呆滞的状态中，恍恍惚惚。
他悲伤。这是当然的。自小一起相濡以沫的妹妹永远地逝去了，而且无力的身体还带着伤痕与耻辱。但是他也感觉到某种快乐，因为从此以后，他不用再照顾妹妹了，他不用再担当头羊了。但是与此正好相反的是，他同时也有点失落，因为他以后必须自己解决一切问题，不能再指望妹妹会提出什么解决方案，哪怕是最不济事的解决方案。
他匆匆埋葬了妹妹，去往上海。他这样做一方面是要逃离伤心地，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逃离李二这个混世魔王。他不可能再于杭州混下去了。
那个夏天，阳光如同西方列强打在古老中华上的弹丸一样摧毁了他身体的免疫力，随后的暴雨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更如洪水般冲垮了他。他在一间无人的破房子里躺了几天，等雨过了之后，才继续打起精神重新上路。
这时他的身体依旧是高烧不退。他的盘缠不多，干粮也已经因雨水而全部发霉了。用光身上的钱后，他是边走边敲开农家的门，讨要碗稀粥，才慢慢地来到了那个鱼龙混杂，各色皮肤都在街上互相碰撞的大都市。
在来到上海的不久后，他听到人们四处地谈论他妹妹的葬身之地已经沦陷了，太平天国的长毛贼彻底地将其捉在手掌心里。
3
因为工作关系，所以华尔经常不在家。无所事事的陈义胜就在后院里弄了一块菜地种种东西打发时间。院子的另一头有一口水井，他有时候会坐在水井的边缘，看着幽深的水面反射着天空与他的脸。这是一种很迷幻的感觉。当然，他不懂得用“迷幻”这种词形容这种感觉，况且他也没想过要形容自己的感受。他只知道自己很享受在井边上看着那神秘的光暗渐变的感觉。
水井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人类给它赋予了太多的暗喻。水井就像是生命的源头，原始人的生殖崇拜的祭坛。它也是阴谋与死亡的黑暗盟友，将鲜活的生命吞没，将尸毒混和在纯洁的地下水中，毒害无辜或有辜的人。它掩藏着太多的秘密。
水本身就是神秘主义者心中的魔法，更何况是一个充满水的狭窄深坑。
他睡不着觉，于是起床，到院子里乘乘凉。他现在住的四合院里呆着七户人家，共五十多人。不大的天空被各人的衣裤挤满了，透过衣裤们的间隙，月光艰难地挤了进来，微弱地碎在地上。
走过老槐树边上，他又闻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有个老头每天早上就端着夜壶来这里泼尿，味道自然让人倒胃口。只不过今天这味道让他觉得特别的奇怪。他觉得以前好像也在那里闻到过这样的味道，只是那时候的味道更复杂了一些。想着想着，他回忆起来了，那是松江城外的味道。
那天晚上，华尔带着他的雇佣军开始了第一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喝醉酒的士兵们大吵大闹地“潜行”到城墙底下，结果让太平军用弓箭和石头打得一塌糊涂，几乎全军覆灭。他的脑袋也让一块石头擦伤了。隔了这么久，这伤痛的感觉他已经记不得多少了，唯一让他比较记得的，只是那些死人的血和尿的味道。死人的东西，都特别的臭。
他不愿意再闻到那股行将入木的老人的尿臭，况且这密不透风的院子也不比房间里凉快多少，于是他返回到房里去，孤独地躺在床上，把被子踢到一边去。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没有女人，没有朋友，甚至连一条狗都没有。
他曾经有过一条狗的。准确来说，是华尔的狗。但是在1862年的秋天，他把那条叫“Jimmy”的狗埋在了华尔的身边。他不懂英语，他叫它作“占蜜”。他不知道听谁说这个名字跟什么军队里的官职有点关系。
占蜜是条很好的狗，毛发比较长，长大后的体型很大，但是眼神纯真哀伤得让人难以置信。他记得埋葬它的时候他似乎比埋葬自己的亲生父母时更悲伤。或者是那时候的气氛比较容易让人变得脆弱吧。夕阳西下，海鸥在悲鸣着贴着海浪盘旋，白色的翅膀沾上了黄昏的色彩。隔着浩瀚的杭州湾，他仿佛看到了这个古老国度的动乱之心在燃烧。
第一章
1
他的名字叫陈义胜，是个孤儿，七岁时父母双亡，只遗下他和一个妹妹相依为命。他没上过学，但也懂几个字，不过也仅此而已。没有了人养的他们流落街头，被人欺负、辱骂、殴打，有时候也欺负、辱骂、殴打别的人。小时候他们还可以靠乞讨为生，但长大一点的时候就很难再混到东西吃了，于是他就开始当脚夫，偶尔偷偷东西。
在他的妹妹死后，他离开了他的故乡杭州，来到了上海。有一天他帮一个长发披肩，看上去性格该是比较狂妄豪放的外国人把行李从码头搬到租界区里的一所小房子里。外国人用半生不熟的中文问他知不知道郭富是谁。他模仿着老外那半生不熟的语调，讨好地回答说知道。于是老外就让他带他去找那人。
郭富听着是一个中国人的名字，但实则是一个英国人，曾经是英军的司令，在上海也算是名气不小的，没有谁会不晓得他。
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走了片刻，陈义胜把老外带到了郭富的家门口。他说，先生，就是这里了。老外点点头，给了他赏钱和家里的钥匙，叫他找点人来，到他的屋子里打扫一下卫生，完事后就等他回去再给那工钱。
陈回到老外的家里。他没有找人来，而是自己打扫干净了屋子。他想这样就可以拿到了那工钱。他本来可以搬空老外摆在家里的行李的，但他那天却没有这样做。直到现在，他想起这事来，也觉得奇怪，唯一的解释，恐怕只是缘。
外国人在两个小时后回到了屋子。这时他已经取得了“孔子”号炮艇的大副一职。这个名叫华尔，日后将会家喻户晓，百年之后将会被记入中国历史教科书被人臭骂的外国人，很满意陈义胜的工作，于是决定将他留下来当仆人。这样一来，他就摆脱了食无定时居无定所的生活。或者说是他以为自己摆脱了那种生活。
2
他似乎一开始就对华尔有一种好感。这种好感就像是孤独的羊羔终于找到了羊群一样，虽然这羊群中没有它的亲人，但它却能放下忐忑的心，停止无休止的忧虑，把思维放缓到几乎没有的境地，不必再去决定前方的路在哪里。
跟所有自幼失去父母，流落街头的人一样，他从小就要面对许多抉择。在别的小孩每天晚上玩累了跑回家里吃晚饭的时候，他却可能还在绞尽脑汁地想要找多些残羹剩菜来喂饱自己，还有自己的妹妹。他的妹妹需要他的照顾，情理上是这样。但是有的时候，他感觉其实更多是妹妹在照顾自己。她并非是一个特别坚强聪明独立的人，但只要是她提出的意见，他基本上都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只因为他更适合当羊羔，而非头羊。
妹妹死的时候，他心里的感觉是非常复杂的。他很迷茫，头脑混沌。但这种混沌并非是因为脑袋中没有东西而混沌，而是因为太多东西在里面旋转着，让他感觉到不知所措，于是他的身体自动屏蔽掉过于敏感的神经反应，让他处于一种半呆滞的状态中，恍恍惚惚。
他悲伤。这是当然的。自小一起相濡以沫的妹妹永远地逝去了，而且无力的身体还带着伤痕与耻辱。但是他也感觉到某种快乐，因为从此以后，他不用再照顾妹妹了，他不用再担当头羊了。但是与此正好相反的是，他同时也有点失落，因为他以后必须自己解决一切问题，不能再指望妹妹会提出什么解决方案，哪怕是最不济事的解决方案。
他匆匆埋葬了妹妹，去往上海。他这样做一方面是要逃离伤心地，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逃离李二这个混世魔王。他不可能再于杭州混下去了。
那个夏天，阳光如同西方列强打在古老中华上的弹丸一样摧毁了他身体的免疫力，随后的暴雨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更如洪水般冲垮了他。他在一间无人的破房子里躺了几天，等雨过了之后，才继续打起精神重新上路。
这时他的身体依旧是高烧不退。他的盘缠不多，干粮也已经因雨水而全部发霉了。用光身上的钱后，他是边走边敲开农家的门，讨要碗稀粥，才慢慢地来到了那个鱼龙混杂，各色皮肤都在街上互相碰撞的大都市。
在来到上海的不久后，他听到人们四处地谈论他妹妹的葬身之地已经沦陷了，太平天国的长毛贼彻底地将其捉在手掌心里。
3
因为工作关系，所以华尔经常不在家。无所事事的陈义胜就在后院里弄了一块菜地种种东西打发时间。院子的另一头有一口水井，他有时候会坐在水井的边缘，看着幽深的水面反射着天空与他的脸。这是一种很迷幻的感觉。当然，他不懂得用“迷幻”这种词形容这种感觉，况且他也没想过要形容自己的感受。他只知道自己很享受在井边上看着那神秘的光暗渐变的感觉。
水井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人类给它赋予了太多的暗喻。水井就像是生命的源头，原始人的生殖崇拜的祭坛。它也是阴谋与死亡的黑暗盟友，将鲜活的生命吞没，将尸毒混和在纯洁的地下水中，毒害无辜或有辜的人。它掩藏着太多的秘密。
水本身就是神秘主义者心中的魔法，更何况是一个充满水的狭窄深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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